吕 伟
一
我早就说过,我们落草街是个硝烟弥漫的战场。一九九五年的秋天,男孩沈小尾和刘旭东在街道上的出场通常是这样的:沈小尾一手拎一只布鞋飞速地奔跑,他的书包在屁股蛋上一颠一颠,节奏分明,仿佛一支东风吹战鼓擂的鼓槌;他的后面,长腿高个儿的刘旭东像非洲猎豹一样紧追不舍。在他们慢慢逼近的时候,两人的嘴里都会“哇哇”怪叫,一般情况下,沈小尾的怪叫会逐渐演变为绝望的号叫,而刘旭东会趁机一个袋鼠跳,扑上来就是一记扫堂腿。下面的情景大家都猜到了,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阴险毒辣的刘旭东会顺势骑在沈小尾的背上,同时气喘吁吁地骂道:日你妈,我叫你跑,死瘸子。
这个时候,沈小尾一般是不反抗的。他知道等刘旭东喘息够了,顶多会再给他后背来上几拳,踢几下他的屁股,或者朝他的头发里吐几口唾沫,然后,他就会心满意足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旁若无人地走掉。所以,就算被巨石一样沉重的刘旭东压在胯下,就算身边有一群同龄的孩子在唧唧喳喳,沈小尾依然只是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蜷起来的臂弯里面,一动不动。他想,只要再坚持一会儿,等刘旭东阴阳怪气的歌唱一拐过街头的那道弯,他沈小尾就彻底安全了。然后,他就能挣扎着起来用袖口擦干湿漉漉的头发,把被汗水和尘土弄脏的面庞弄干净,一瘸一拐地回家去。
很多个傍晚,这样的追逐,就如同被预先设置好的程序,准时在落草街上上演。唯一不同的是,沈小尾和刘旭东主演的剧情,有时是从葱郁的洋槐树下蹿出,有时是在晦暗的铁匠铺里开播,更多的时候,沈小尾不得不刚出教室就铆足力气全力以赴,以摆脱刘旭东稍微延缓半拍的起步。但是,不管沈小尾跑得多快,藏匿得多隐秘,奔跑的路线又是多么诡异,刘旭东却总能神出鬼没一般如影随形。所以,如果说沈小尾是狡兔,那刘旭东就是苍鹰,如果说沈小尾是羚羊,那刘旭东就是猎豹。一物降一物,刘旭东就是那个让沈小尾闻风丧胆的克星。
沈小尾和刘旭东第一次打交道是在那年的九月一日。那个下午,沈小尾孤零零地去落草街小学报到,细胳膊细腿的他看起来像个八九岁的孩子,可他已经十一岁了,该插班念四年级了。同学们看着这个矮小瘦弱的男孩怯生生地走进来,他的双脚几乎是寸步不离地摩擦着地面在轮换,一前一后,仿佛两团攒满了水的拖把头,再往上看,他的双腿竟然根本没打弯儿,直挺挺的,就像一支会走路的圆规。他们很快被他的滑稽动作逗乐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后来,班里最高的男孩蹭到他面前,用充满好奇的眼光将他浑身打量了一番,随后,猛然伸出右腿碾了沈小尾一脚,嘲笑道,狗日的,你以为你是卓别林啊。
在一片潮水般的哄笑声中,沈小尾疼得龇牙咧嘴,他有些惊恐地看着对面眼神阴鸷言语粗鲁的大男孩,一下子变得有些不知所措。或许是他待在那里的憨傻样儿激起了高个子的兴趣,他饶有兴味地歪着脑袋乜斜了一阵,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支劣质“熊猫”牌香烟,把烟嘴对准沈小尾,嬉皮笑脸地说,小朋友,你吸烟。
小朋友,我们老大请你吸烟。
小朋友,你好大的面子哦。
芜杂的附和使沈小尾愈加惊魂不定。说实话,在以前的学校,他也遭遇过不少刁难,可他知道那不过是男孩子们之间的游戏,玩玩就过去了。而面前的这个让人难以琢磨的大男孩,却令沈小尾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也许是慌张过度,在大脑一片混沌的状态下,沈小尾一摆手碰掉了“熊猫”。
日你妈,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下把刘旭东惹恼了,他一边招呼同伙把沈小尾的双手反剪起来,一边把烟捡了往沈小尾的嘴巴里送。幸亏这时校长进来了,他大喝一声,刘旭东,你做什么!身处狼穴虎口的沈小尾才被拯救出来。沈小尾清楚地记得,在刘旭东转身跑开的一瞬间,他还恶狠狠地推搡了他一把,随后,沈小尾感觉自己的双腿像被谁抽走了筋骨,或者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脆弱得像一片秋天的落叶,几乎一头栽在地上。
就这样,沈小尾记住了这个发育领先满嘴脏话的男孩。原来他叫刘旭东。刘胡兰的刘,旭日东升的旭东。在后来无数次隐秘的偷窥和观察中,沈小尾发现自己面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熊。刘旭东的肩膀是宽阔的,胳膊是粗壮的,他居然还有了肱二头肌,力气一定很大;他的腿稍微细点,奔跑起来却跟牛犊子一样带劲;刘旭东连说话都粗声粗嗓,直捣耳膜,只是有些污秽不堪。从背后看,他黑压压的身躯完完全全就是一头黑熊。可他沈小尾呢,细胳膊细腿不说,前胸后背宽窄不过一拳,就跟长了一身排骨似的,说话还嘤嘤嗡嗡,比要出阁的大姑娘还不如。比较出来的结果让沈小尾沮丧无比悲观不已。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是刘旭东的对手。
其实,沈小尾并不知道,这头熊是很多人共同的敌人。比如,老师们就挺讨厌这个十三岁还读四年级的大个子,他们把他流放在教室最偏远的旮旯里,任他把地盘搞得乌烟瘴气也置若罔闻,可他依然有本事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来扰乱课堂,已经有不少老师建议校长让他提前毕业了。还有,在一些女孩眼里,刘旭东就是一个真正的流氓。刘旭东常常蹿到她们旁边抓她们的长辫子,或趁机捏一把她们白得像藕的圆胳膊,甚至说一些不堪入耳的黄色言论。女孩子们私下里恨他恨得牙痒痒,并且常常因此羞愤得痛哭流涕。但是,所有的状告和哭诉都威胁不了他。刘旭东不仅吊儿郎当,而且相当地狡猾,他脱起身来的速度比狐狸还要快。
因此,在沈小尾进入落草街小学的第一天,他就无辜地成为了刘旭东新的敌人。准确地说,是一个新鲜的戏弄对象。在接下来的整个秋天,刘旭东的长头发、长势凶猛的黑胡须、烤得焦黄的前门齿、他发狠时竖起来的粗眉毛、长得像一柄扫帚的扫堂腿以及肇事得逞后满脸猥亵龌龊的笑容,都像那支劣质“熊猫”牌香烟燃烧时腾起的团团烟雾,久久缭绕在沈小尾周围,挥散不去。
二
沈小尾不大爱说话。或许这与他的腿疾有关。沈小尾走起路来右腿总像是短了半截,橫看,整个人仿佛是在软泥栽稻插秧,深一脚浅一脚的;竖看,则像是腰系红绸甩了膀子在软沙地上舞蹈的高跷工。总之,横看竖看都难看得要命。但他两腿并拢的时候又看不出任何毛病。他母亲曾经拿皮尺分别量过他两条麻秆一样的瘦腿,发现相差不超过一厘米。这一厘米在跟他做裤子的时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他一穿上裤子,母亲就恨不得把裤子撕了重做。
尽管如此,沈小尾跑起步来却相当地敏捷。人们惊奇地发现,沈小尾跑得越快,右腿就越苍劲有力,腿疾就显得越不明显,奔跑的姿态就越和谐统一,他就像东北地区那些漂亮的梅花鹿,跃动起来让人赏心悦目。后来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简直像一阵风在道路上呼啸的时候,从后面看他飞驰的背影,已经没有多少人把他和一个瘸子联系起来了。人们甚至说,如果没有更矫健善跑的刘旭东从身后将他拦截住,他可能会一直不知疲倦地跑下去,变成电视里那些黑炭模样的肯尼亚运动员。人们说这些话的时侯情绪是激动的,舌头一直要卷半天,啧啧,啧啧,别看他们一个个瘦巴巴的,不晓得哪里来的力量,居然能跑那么远。
但是沈小尾的母亲对此是茫然的。作为落草街上的新成员,她对陌生的街道、挤满爬山虎的暗红色楼阁、疯狂凋零的梧桐树以及来来往往的人群保持一种本能的隔阂和排斥。她很少上街去,很少与人交流,自然也无从知晓他的儿子正和强大的敌人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至于沈小尾本人,就算被刘旭东欺辱得鼻青脸肿,他也会一声不吭。更何况,迟钝的母亲从来不曾察觉儿子经过精心伪饰的伤口,她只是在洗刷儿子衣裳的时候,不停骂骂咧咧,真没出息,这么大了,还把衣服穿得脏兮兮的。
在沈小尾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黑脸的女人。哪怕是在父亲卧病在床的时候,她的脸也成天跟结了浓霜一样地挂着,冰得让人胆寒。她是一名养蝎工,她养的蝎学名叫东亚巨蝎。顾名思义,这种蝎的个头是比较大的。打沈小尾懂事起,便常常看见母亲卷起袖管裸着手指,翻来覆去拨弄那些顶着毒囊的丑蝎子们。每当这时候,沈小尾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胆战心跳,而母亲却自始至终保持一副冷漠的态度,对面临的危险仿若熟视无睹。祖母曾经不止一次地指着劳作的母亲训斥父亲,说你这个没男人气的,怎么连你的女人都不如。父亲听了,只是憨厚地笑笑,然后转身忙活那些琐碎事情去。而母亲,她总是佯装没有听见。她的反应让人误以为这个家庭的纷争与她毫无关系。
当然,母亲也有过少有的温柔,最后一次是在父亲弥留之际,她端了热水跪在床头,仔细地给全身赤裸的父亲擦拭身体。有那么一瞬,沈小尾觉得母亲的脸更黑更难看了,就像刚从灶膛下面撮了锅底灰出来,而她的粗壮手指抖得跟筛糠一样,并且似乎每抖一下,力气就流失一点,以至于毛巾掉了一回又一回。因此,那一晚留给沈小尾的记忆一直是湿答答的,像永远拧不干的毛巾。
后来父亲就死掉了。再后来,母亲就嫁给了现在的男人。沈小尾听人说其实母亲是被祖母逼迫改嫁的,但他搞不懂这个不惧怕任何蚊蝇蠹虫的女人,凭什么会害怕家里那个病病歪歪邋里邋遢的老人呢?母亲对沈小尾而言,是一个谜,一个永远的谜。所以,在那个暮色四合的黄昏,母亲牵着他来到落草街的时候,他是盲目的,毫无意识的,听天由命的。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陌生的男人,他会是什么样子。他的脸色是不是也枯黄得像一片梧桐叶。他是不是也种了半辈子的西瓜和蔬菜。他是不是也会打毛衣洗衣裳做女人活。更重要的,他是不是也和父亲一样,会每天天不亮爬起来给他做早饭?
男人在街道西头开一家被褥厂。说是厂,不过是两间破屋子加两台弹棉花弓,另外雇两个沾亲带故的辍学少年做帮工。还都不正经干活,按土话说,放那里“蓄秧子”的。与母亲从事的新兴产业相比,弹棉花无疑是一个濒临灭绝的职业。男人倒似乎乐在其中。其实,在母亲嫁过来之前,他的厂子是开在家里的,只因母亲受不了整天“嘣嘣哒哒”的嘈杂声,才把“厂址”迁到废弃的砖窑里来。从此,男人就跟那些在棉纺厂上班的女工一样,不得不早出晚归了。他每天早上会塞给沈小尾一两块钱,叫他在陈师傅的铺子里买几个肉包子;晚上回来,男人正好碰到沈小尾在聚精会神地看动画片,开始是《大力水手》,后来是《天空战记》,再后来是《圣斗士星矢》。男人知道沈小尾最喜欢的是耍星云锁链的阿舜,每逢阿舜的“星云风暴”一出招,他就会兴奋得哇哇乱叫。然后,男人会轻轻地走过去,拍拍沈小尾的肩膀,眯着眼睛说,小尾,又看电视啊。
因此,男人给沈小尾最初的印象是,他比父亲舍得花钱,他也不反对他看电视。他似乎也不凶,虽然曾经严重灼伤的半边脸看起来很恐怖,但沈小尾会把眼神跳一跳,单瞧另半边脸,那边脸上有一颗很耀眼的黑痣,一说话就会像豆子那样蹦来蹦去。他的肩膀比较窄,甚至还没刘旭东的宽,那件褐色灯芯绒外套穿上去有些空荡荡的,上面总是密密麻麻爬满了细棉絮,就像匍匐着一群白蚂蚁,母亲用鸡毛掸子也永远刷不干净。
三
国庆节过后,刘旭东沮丧地发现,他追赶上沈小尾需要越来越多的力气了。以前他在决定起跑之前,总要先偷袭一下那个叫蔷薇的女孩子,摸摸她弯腰收拾课桌时翘起来的圆屁股。等听到蔷薇一声杀猪似的尖叫,他才扑腾一下弹得远远的。整个过程就像一次必不可少的准备活动。但是现在不行,如果再这样的话,他只能在距离沈小尾家倒数第二个拐角赶上目标。万一被他母亲看到,那就很危险了。他见过那个总是黑着脸膛的女人,他觉得她是那种可以随时提着菜刀杀出来大喊大叫的泼妇,再说,他也对女人豢养的毒蝎抱有一种天生的敌意。总之,他不想在那个女人身上惹麻烦。
沈小尾则不然,他似乎从无休无止的奔跑中寻找到了一种快感,他不仅在有刘旭东追逐的傍晚跑得贼快,就连在鬼影子都见不着的清晨,他也会甩开双臂,撒开双腿,像脱缰的汗血宝马那样在街道上狂奔。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到什么叫神速了。神速就是他那样的,一眨眼的工夫,楼房树木和人群通通落在了身后。他想,如果照这个趋势跑下去,要不了多久,刘旭东就会成为他的腿下败将,永远只能呼吸他肆意驰骋所卷起来的滚滚浓烟了。
一九九五年的秋天,如果你在我们落草街,你就会看到两个少年亡命般的追逐。越过他们被汗水濡湿的亮晶晶的额头,先是一轮夕阳在高速旋转着沦陷,然后是血红的晚霞从天空的四面八方飘移聚集。等那些丝绸般柔软的物质慢慢糅合成了一匹布,他们就不得不像舞台上的演员,向观众宣告落幕了。然后,刘旭东和沈小尾会一前一后地爬起来,分道扬镳。
但是这一次,刘旭东把沈小尾骑在身下的时间比往常都要长,他就像坐在自家的软皮沙发上,先是“扑哧扑哧”地喘息了半天,然后慢吞吞地吸了一支“熊猫”,他甚至掏出了他的瑞士军刀开始削指甲。刘旭东的反常让沈小尾又有了第一次那样的恐慌,他无比绝望地趴着,感觉有一条管道正将地面的冰冷源源不断地输送给身体,让他浑身发抖呼吸困难。他想这回完了,刘旭东不会轻易放过他了。后来刘旭东把沈小尾拖起来,他用了那种出人意料的探询口气,沈小尾,你干吗这么怕我呢?我又不是鬼。
沈小尾不说话。他不敢望刘旭东。在他的印象里,这次好像是刘旭东头一回叫他的名字。刘旭东叫过他小朋友,叫过他死瘸子,叫过他瘦猴子,就是没有叫过他沈小尾。所以他搞不懂他说这话的意图是什么,他又要耍什么阴谋。他惊惶的样子惹得刘旭东呵呵笑起来,笑完了,他竟然走近来摸了摸他湿淋淋的头发,说,沈小尾,我知道你跑得快,不过你永远也不是我的对手。在我们落草街,还没有一个人比我跑得快,不信你去问坐过牢的刀疤脸,杀猪的二柱,还有我们体育老师,我都跟他们跑过,狗日的,一个也没我跑得快。所以,只要以后你见了我不跑,我不仅不追你,我还让你做“圣斗士”,到时候,我就会罩着你,再没有哪个操蛋的敢欺负你了。
沈小尾早就知道“圣斗士”是刘旭东他们一帮乌合之众搞的小帮派,以前他们叫“青龙帮”,后来车田正美的动画片一出来,他们就改叫“圣斗士”了。沈小尾还知道刘旭东是星矢,大胖子朱鲲鹏是一辉,张琛明是紫龙,就连那个说话嗲声嗲气的陈德华,居然也自封冰河。平日里他们就这么星矢紫龙地大声叫唤,常常搞得大人们莫名其妙。有一次,大概是刘旭东授的意,他们竟然当着女孩蔷薇的面喊她雅典娜。雅典娜本来是希腊神话里的智慧女神,挺好的角色,可从他们痞里痞气的口吻里蹦出来,跟喊“小妞儿”没有区别,气得蔷薇扭头就跑。
瘸子。大概是看沈小尾木在那里不说话,刘旭东不耐烦了,他催促道,狗日的你白痴啊,快说你想做哪个圣斗士。
那我就做阿舜吧。沈小尾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能和刘旭东混在一起呢?刘旭东又恶又毒,说话还脏话连篇,他尤其喜欢摸女生的屁股,他还说过哪个女生的奶子最大哪个被男人上过。被他戏弄过的老太婆常常挥舞拐杖赶他,说他这样的人是专门给公安局喂的。但是,沈小尾是那么害怕刘旭东,如果他不答应的话,说不定刘旭东就会废了他的双腿,让他跑起来比乌龟还要慢。
就这么着了啊。刘旭东嬉笑着踢了他一脚,别看你是个瘸子,脑子倒是不笨呢。
沈小尾讪笑了一下,突然有些怅然若失。他看着刘旭东吹着口哨离去的背影,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与刘旭东的追逐就这样终结了。
沈小尾回到家里,母亲还是往常模样,正在用软毛刷刷母蝎背上的小蝎子,她要把它们刷到充当育儿所的罐头瓶子里。那些小蝎子刚出生时都是晶白透亮的,很软很胆小,现在背部已经略微灰黑了,开始显露出霸道的本性来。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好看的。母亲忙里偷闲瞟了他一眼,埋怨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衣服要珍惜一点。你看你,穿得跟个要饭的似的。
沈小尾没搭理她,他早已经学会了把母亲的唠叨当耳边风,再说,动画片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可不想错过,哪怕一集也不行。更让他期待的是,那个叫继父的男人,现在隔三差五会给他带点礼物回来,有时是几粒泡泡糖,有时是玩具水枪,还有一回,他给他买了身上這件印有米老鼠图案的涤纶外套。
男人这次带回来的是一双运动鞋。一双沈小尾梦寐以求的回力牌运动鞋。雪白的鞋帮,鲜红的衬花,带软钉的鞋底。比沈小尾穿过的任何一双布鞋都要漂亮。沈小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洗净脚丫子穿着它们踩在垫了报纸的地面上时,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然后,他依依不舍地脱了鞋子,把它们照原样放到盒子里。
四
和南方的很多镇子一样,秋天的落草街是斑斓的,仿佛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盒,任各种色彩在画布上蔓延。蜿蜒的落草河变成了雪白的芦苇荡,清脆的拨橹声接替了夏季丁冬的雨声。落草街上,每一株爬山虎,每一畦紫罗兰,每一垄橙色的柑橘,每一挂晾晒棉花的竹帘子,都迫不及待地扑进人的瞳孔,在暮色像水一样铺展的傍晚,隐入灯火阑珊的月牙窗里。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一九九五年的深秋是落草街的分水岭。在此之前,虽然对刘旭东们和沈小尾们来说,落草街是硝烟弥漫的,神出鬼没的,但是总体而言,这个小镇是偏僻的、静谧的、詩意的,它就像一个淳朴的田间少女,偶尔会有一些粗野、一些出格,甚至一些放荡。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人们惊讶地发现,随着棉纺厂的女工纷纷南下打工,街道上的人突然少了,却窜出了众多突突响的摩托车。摩托车的下部,总有一条棒球棍似的排气管,在不停地向外冒黑烟。就连一向安静的落草街小学门口,凌乱不堪的小卖部也被整顿承包,小学生们再去买东西,也可以看到店铺里悬挂的大幅明星照了,有小虎队、“四大天王”、圣斗士星矢,甚至还有《排球女将》里的小鹿纯子。
每天傍晚散学之后,刘旭东已经不再对沈小尾围追堵截了,他通常会从陈德华兜里搜出五毛钱,然后凑上朱鲲鹏和张琛明的五毛,打发沈小尾去小卖部买一包“熊猫”牌香烟。在短暂的等待过程中,刘旭东就趁机对蔷薇进行袭击。有很多次,在沈小尾返回教室时,刚好撞上蔷薇捂着红眼睛跑出来,她的身后,其他四人像一群梅雨时节的青蛙,嘴巴张得大大的,笑得前俯后仰。等蔷薇跑得差不多有十米远了,他们便集体高唱:妹妹你大胆地向前走,喔,向前走,莫回呀头。再等到蔷薇绕过学校的东墙,歌唱变成了表白:雅典娜,我爱你。雅典娜,我爱你。每当这时候,沈小尾就有一种赶快离开的冲动。他觉得刘旭东的鬼把戏一点都不好玩。
沈小尾依旧在大街上马不停蹄地奔跑。马路就像是沙漠,他自己是骆驼。沙漠是骆驼的领地,沈小尾一个人唱独角戏。在没有刘旭东追逐的日子里,沈小尾常常是跑着跑着,就会心头猛地一紧,待他扭过头去,他看到的往往是一辆摩托车。摩托车由远及近,叫嚣着向外喷着黑烟,尖叫一声就过去了,根本不把沈小尾放在眼里。沈小尾突然就伤心起来,心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沮丧。
蔷薇和她的哥哥是在沈小尾经过铁匠铺的时候出现的。沈小尾一眼就看出他们是来算账的,他其实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所以,他倒没有怎么惊慌,他甚至相当从容地看了一下天,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瘸子。蔷薇喊。
沈小尾装作没听见。
狗日的瘸子,你给我站住。蔷薇的哥哥喊。
沈小尾依然不紧不慢地奔跑。他心无旁骛的样子让人以为他在跟谁比赛。
沈小尾。蔷薇又喊了一声。
嗯。
沈小尾你不是哑巴啊,装得还挺像。蔷薇的哥哥气得七窍生烟。
沈小尾就站住,他看着蔷薇的哥哥凶巴巴地走过来。他读初中了,可是个头还没有刘旭东的大,肩膀也不宽,显然,他比刘旭东要好对付。初中生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挑选了最瘦弱的沈小尾开刀,明摆着有些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当他们慢慢靠近,彼此之间只剩下半米的时候,初中生使出了落草街上所谓的“铁砂掌”,与此同时,沈小尾像一阵旋风,“哗”一声逃出去丈把远。落空的招数让初中生目瞪口呆,等他反应过来,沈小尾已经变成了一匹长颈鹿,边跑边扯着脖子回头,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初中生就有些不甘心地跟了上去。现在,沈小尾又成了一个被追逐的人。他头也不回,脚底生风,久违的快感像久旱后的甘霖,扑哧扑哧回到了他的身体。在健步如飞的过程中,他使劲捶打了一记右腿,它硬邦邦的,紧绷绷的,劲道十足,完全没有任何腿疾的征兆。这个结果让他无比快乐。他想,谁说自己是一个瘸子呢。自己的腿明明都是好端端的。
但是很快,初中生就让沈小尾失望了。没跑多久,沈小尾便发现,初中生已然放弃了追逐,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了。满怀狐疑的沈小尾甚至返回来很远,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初中生,他是多么希望他重新站起来啊,他甚至像电视里的“拳王争霸赛”一样,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字:一、二、三……九都有了,还差一秒。可是,初中生竟然呕吐起来,那些肮脏东西散发的腐臭味道迅速在空气中弥漫,让沈小尾一阵反胃。沈小尾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他看到蔷薇远远地站着,眼睛里写满了绝望,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竟然被一个瘸子打败了。
他真像一个哮喘病人,沈小尾想,初中生一点也没刘旭东跑得快,而且,他还跑不远。他这个样子,怎么能当蔷薇的哥哥呢。
五
沈小尾第一次穿那双回力鞋是在秋天接近尾声的时候,落草街小学举办了一年一度的达标运动会。第一项是铅球,沈小尾动作犯规,没有成绩。第二项是垒球,沈小尾投了三次,最多一次才掷十几米,跟刘旭东推铅球的成绩差不多。后来轮到跳远,体育老师就说,沈小尾你不用跳了,去下面活动活动,准备接下来的赛跑吧。
沈小尾就跑回教室里去换鞋。沈小尾的位置紧靠窗户,那双回力鞋雪白的鞋帮和鲜艳的衬花在秋阳的照耀下,就像雪地里盛开了一朵红玫瑰,格外地璀璨夺目,让沈小尾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班里的同学都注意到了,四百米跑的时候,男孩沈小尾穿了一双崭新的回力鞋。然而更令他们吃惊的是,沈小尾居然跑了个第二名。除了冠军刘旭东,他甚至跑过了上届的亚军张琛明。体育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沈小尾跑完,他居然不喘不咳,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不禁下意识地去看了看他脚底下的鞋,没错,这只是一双普通的运动鞋。于是,他竖起大拇指,满怀激情地对沈小尾说,小子,接下来的三千米争取拿第一名啊。
三千米不是小学生的达标项目,但是学校为了向初中输送长跑人才,每年都会设立这个项目,由于是自愿原则,因此报名的人只有一半,另外一半选择做拉拉队。学校的小操场跑道加起来才三百米,也就是说,沈小尾他们不得不围绕操场跑十圈,他们在奔跑的时候,别的年级投铅球和垒球的同学就会暂时停下来,给他们加油。五圈过后,场上的形势已经明朗,跑在第一集团的是刘旭东和沈小尾,他们将大部队远远地甩在身后。如果你再仔细观察,还会发现刘旭东和沈小尾就像两块磁铁,他们在不断地逼近。
现在,沈小尾和刘旭东之间的距离不足五米了。在沈小尾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以追逐者的姿态奔跑,他可以很明显地听到对手浑浊的喘息声,就像跑在他前面的是一头年迈的耕牛;刘旭东的运动衫已经湿透了,拱起的肌肉在不停抖动;他的肩膀还是那么宽,随着跑动的节奏一耸一耸,透过他的肩膀,沈小尾看到弧形的跑道拉成了一条直线,尽头的太阳像一枚金黄的向日葵,晃得他眼睛都花了。
第九圈,沈小尾已经和往常一样,跑在刘旭东的前面了。这时候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和往常一样,就跑在落草街的道路上,前面是那棵洋槐树,然后是铁匠铺,再然后是陈师傅的包子店,一汪长满了浮萍的池塘……他的身后,紧追不舍的刘旭东会逮准时机来一个袋鼠跳,扑上来一记扫堂腿,把他狠狠地压在身下,踢几下他的屁股,往他的头发里吐口水。他惊恐地加快了步伐。
后来沈小尾得了第一名,他去领奖的时候,刘旭东神不知鬼不觉地踹了他一脚,并且恶狠狠地说,狗日的瘸子,你喜欢跑就跑吧,跑不死你。不就是穿了一双破鞋吗。以后你要再敢说自己是阿舜,我打断你的狗腿。
在有体育老师在场的情况下,刘旭东还不敢太张狂。而沈小尾根本不理会他的这些话,他现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他想自己终于比刘旭东跑得快了,刘旭东终于成为他的腿下败将,永远只能呼吸他屁股后面卷起来的滚滚浓烟了。
更重要的,他再也不用被迫去欺负女生蔷薇了。这么些天来,蔷薇绝望的眼神像一条蛇,紧紧缠绕在他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因为赛跑成绩优异,沈小尾得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张奖状。那是一张鲜艳的奖状,上面用大红的墨笔写着“沈小尾”三个字,右下角还有盖着鲜红印泥的印章,上书:落草街小学。这在以前的沈小尾,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沈小尾捏着鲜红的奖状一口气跑回了家。进去的时候他是蹑手蹑脚的,他想母亲和继父会是多么地高兴啊。这是他第一次得奖状,竟然就得了第一名。
男人正在和母亲谈论小杰子,沈小尾知道,小杰子是被褥厂的帮工。前天他辞了工作,说要去南方打工。
母亲说,那另外找一个吧。
男人说,最近不太好找啊。要不让小尾来我的被褥厂吧,反正他的功课也不好,不如退学算了。
母亲似乎很吃惊,她用了一种变了调的声音,可是小尾还很小啊。
男人说,不小了。小杰子前年进我的厂也不过是小学毕业。再说了,小尾他是个瘸子,有一技之长以后也不吃亏。
母亲叹口气,似乎有一点妥协,要不,等他回来了再说吧。
沈小尾感觉那张鲜红的奖状像一条泥鳅,吱溜一声就滑到了地上。他一声不吭地从堂屋里退了出来,然后,撒腿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就要飞了起来。楼房、树林、街道、窨井。他看到满街的摩托车从他身后一闪而过,它们的身后,无一例外地拖了一条黑糊糊的尾巴。他觉得那就是狼烟。有那么一瞬,他看到有一个摩托车手就是刘旭东。他们像一群猛兽,追赶着沈小尾一路狼烟。
原刊责编马小淘
【作者简介】吕伟,男,生于湖北,毕业于武汉大学土木工程系。现供职搜狐网房产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