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色时光

2009-07-04 06:15罗伟章
小说月报 2009年10期
关键词:桂东母亲

邱家琪去给父亲擦澡。这不是第一次,但她还是有些紧张。

她把兑好的水端进父亲的屋里,对着客厅喊:“妈,声音关小些。”

其实电视声音并不大,不可能闹着昏睡中的父亲,邱家琪说这句话,是为自己找个关门的借口。加上父亲在内,屋里只有三个人,关不关门本来无所谓,但敞着门给父亲擦澡,邱家琪会起鸡皮疙瘩。昏睡中的人也有尊严,她自己同样有。她虽然已经三十五岁,可还是个姑娘呢。

客厅里空了一下,接着是更响亮的声音传过来。母亲换了个频道,而她知道这个频道的声音更大。母亲太懂得女儿的心思。邱家琪顺势把门闭了,深深地吸着气。

床上的人盖着被单,灯光底下,他脸色苍白,皮肤却很光滑,也很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一点儿不像躺了两年半的人。邱家琪产生了错觉,以为父亲没病。她常常产生这样的错觉。她蹲到床头去,摸了摸父亲的脸,说爸爸,你还睡呀?她在向父亲撒娇,但父亲没理她。一般人的睡眠是清早时分浮在浅水里的鱼,父亲的睡眠则紧紧贴住水底,哪怕脊背上长满水草,也不动一动身子。邱家琪咬着嘴唇,想哭。她想哭不是怕父亲突然间就“过去”了,毕竟,两年半时间并不短,她和母亲早就有了这种心理准备。她是为自己再不能在父亲面前撒娇感到伤心。

人一辈子,有些东西说丢就丢了。

盆里的水冒着淡青色的热气,邱家琪用指尖探了一下,觉得恰到好处,就轻轻地把父亲的被单揭开,为他脱衣服。初秋时节,父亲只穿了层单衫子,左边一侧,右边一侧,就脱下来了。

这么长时间来,父亲身上没长过一个褥疮。这都是母亲的功劳。自从父亲得病,母亲几乎足不出户,守在父亲床边,为他擦洗,为他翻身,为他端屎端尿,为他理头发剪指甲,晚上睡觉,每隔一个小时,她必然起来,给父亲垫垫枕头,挪挪位置;天不是太热的时候,母亲舍不得开空调,就举着大蒲扇给父亲摇,父亲身上干干爽爽,母亲则是大汗淋漓。将近一千个日子,母亲就是这么过来的,以至于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手上也老是做出为人翻身的动作。

关于父亲的一切事情,母亲都尽量包办。

母亲说:“我自己做才放心。”

这是真话。同时她也是怕累着女儿。

她有两个女儿,家琪是老大,老二叫家欣,早结婚了,都有孩子了。老二两口子都在机场上班,成天忙,家也安在机场附近,离这边远,过来看父母的时候不多,因此真正累着的就是老大家琪。邱家琪在城里一家地板砖代销公司打工,虽是部门经理,可一个打工的人,哪有让你享清闲的时候,何况她周末还要去财经大学读书,每天回家上楼,脚步都是拖着走,买菜、打扫卫生、去物业公司和电信局缴纳一应费用,还全都是她的活。母亲心疼她。

可前不久,母亲累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实在没办法,才让她去经管父亲。

包括为父亲擦澡。

邱家琪给父亲擦澡,总要换两三盆水。在她看来,一个通体干净的病人,差不多也就不叫病人了。她始终不相信父亲从此就醒不过来,尽管许多人都这样说。她无法想象没有父亲的日子。从小到大,她跟父亲最亲近,要是父亲走了,这个家到底还算不算家,她不是没想过,但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就烦躁,恐慌,就不敢深想。她承认,当父亲赤条条地展示在她面前时,她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个男人。父亲毫无遮拦地向她袒露着男性的秘密。为此,她对父亲又添了一份奇异的感动。只是每次擦洗完毕,把父亲的衣裤穿好,在父亲容易出汗的地方洒上几滴香水,再将被单拉上去后,她才丧气地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父亲一无所知。

今天照样如此,但邱家琪不甘心。她把父亲安顿好,便坐在床沿,俯下身,把热辣辣的呼吸吐到父亲的脸上。

她说:“爸爸,你醒醒啊,你睡了两年多,还没睡够吗?”

她说:“爸爸,家欣生孩子了,是个儿子,已满两周岁。你这辈子只得了两个女儿,一直跟我们开玩笑,说真想要个儿子,你幺女儿为你生了个外孙,长得虎头虎脑的,就叫虎子,可爱极了,人家等你抱呢,你却不理他,人家叫你外公,你也不答应,你是不是怕过年过节给压岁钱?”

她说:“爸爸你乖啊,爸爸听话啊,你要是醒过来,家琪就带你去逛公园。市里刚刚建成一个免费公园,大得很,里面有个人工湖,交五块钱,就可以在湖里钓一整天鱼。”

她说:“爸爸你知不知道,你得病的那天,我刚好给你买了把躺椅,你不是想要一把躺椅吗?我高高兴兴地把椅子搬回来,才知道你半个小时前病了,病得不省人事。我费那么大的精神,把椅子扛上楼,累出一身臭汗,你却不愿意在上面坐一下,你对得住家琪吗?”

她说:“爸爸呀,你就争口气,做个样子给家琪看看,只要你对得住家琪,家琪也不会亏待你——你今天醒过来,明天我就去找个男人结婚!”

说到这里,邱家琪扮着鬼脸,眼睛发亮,满含期待地看着父亲。

床上的人无动于衷。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邱家琪用手指点着父亲的额头,皱着鼻子说:“爸爸说谎,爸爸根本不担心女儿,你巴不得女儿当一辈子老姑娘,守在家里服侍你!……你不高兴吗?难道我冤枉你了吗?你说话呀!”

父亲和开始一样,双目紧闭,近乎没有呼吸地呼吸着。

一粒圆滚滚的泪珠,滴落在父亲的嘴角。父亲的嘴角是苍白的,这滴泪珠同样是苍白的。

邱家琪弓着上身,把脸贴在父亲的脸上哭泣:“爸爸呀,我的爸爸呀……”

这时候,床上的人突然有了动静。他的身体没动,喉咙里在动,“吭——吭——吭——”,像总也发动不起来的马达,带着挣扎的苦痛。

女儿对他说了那么多话,他没有反应,女儿的悲伤,却唤醒了那条深水中的鱼。

可这是他能给亲人做出的唯一回应了。

出去之前,邱家琪抹净了脸上的泪水。她不能让母亲看出她哭过。父亲发病的第一年,母亲常常哭,后来就不哭了,最近半年来,连气也不叹了。天长日久地照顧一个昏睡中的病人,就相当于一个大活人与一台机器较量,最终败下阵来的,肯定是人而不是机器。母亲变得麻木了。这样好。麻木总比无止境的悲伤省力省心。邱家琪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呵护母亲的麻木。

母亲没看电视,躺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母亲长得很美。是那种五官端庄又极有风度的美。哪怕她睡觉时嘴唇微微张开,姿势说不上优雅,看上去也相当迷人。邱家琪找出一床毛巾被,轻轻盖在母亲身上,又把电视调到静音,才去做晚饭。进厨房门之前,她禁不住又望了母亲一眼。她看到了母亲新长出的白发。客厅里没有开灯,未装修的屋子暗沉沉的;电视的闪光加强了这种暗,让母亲身上平添了一种凄凉。

母亲这时候是不是在做梦呢?她在梦中是否又在感叹自己的命运呢?

邱家琪的外公是国民党高级军官,锦州战役打响的前夕,他的部队由南方调往北方,去不久,他跟辽宁一个女子结了婚;这女子后来成了邱家琪的外婆。外婆是大家闺秀,当她随丈夫来到南方,才发现在自己前面丈夫已有一个女人,很是恼怒,加之适应不了南方潮湿闷热的气候,生下邱家琪的母亲叶玉景不满两年,她独自回了老家。这一去就再也没跟丈夫和女儿见过面。但是,叶玉景始终记得自己父亲是军官,母亲是大家闺秀,即便解放后,父亲遭了枪决,母亲不知所终,她沦落为川东北一个农家女,也没忘记这一点。叶玉景教育两个女儿跟别人截然不同,那时候他们住在川东北某矿山,矿山女多是大大咧咧的,身子骨累得,嘴上也来得,特别是把男女关系看得稀松平常,叶玉景说这不是开放,是粗俗,严禁女儿跟她们学。家琪姐妹很小的时候,矿上条件差,多数人住在平房里,公共厕所很远,家家都用尿壶,叶玉景在她们的尿壶沿口处,塞了一把稻草。这样做,是让女儿起夜的时候,不弄出有伤体面的响声。平房外面有狗叫,证明来了陌生人,姐妹俩再好奇,也不许首先跑出去看。直到现在,晾晒衣服的时候,叶玉景也不许邱家琪的裤子傍着父亲的裤子。家欣那边她管不着,但她时时告诫,叫家欣不要将女性之物傍着丈夫的裤子晒,免得逗人耻笑。

由此可知,叶玉景让邱家琪去给父亲擦澡,可以说是对自己信念的摧毁。但有什么办法呢,那次她病得起不了床。至于后来嘛——反正大女儿都见过了她爸的身子,也就由着她去了。

叶玉景要赞美一个人,就一句话:“这人,种好!”

因为家欣的公公是手艺人出身,而今虽在城里开酒楼发了财,但家欣丈夫的“种”自然说不上好,而家欣偏偏死心塌地嫁给他,使叶玉景差一点儿就跟小女儿决裂了。

在厨房里,邱家琪边择菜边想,自己迟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嫁出去,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种子理论”给了自己太大的压力?她说不上来。仔细琢磨,觉得这么大的责任实在不该往母亲身上推。

从内心说,她真的想嫁人,特别是父亲发病之前。父亲多次提醒她:“家琪呀,我左看右看,这家里还少个人呢!”她装聋作哑,把屋子扫视一圈,说不少呀,都在呀。父亲哈哈笑,说你自己都不急,我急啥?话虽如此,父亲对她的未来是焦虑的,当她上了三十岁、妹妹家欣也已出嫁之后,父亲的焦虑就时时挂在脸上,谈起这事,再不能轻松地开玩笑了,而是沉着脸,皱着眉头,说家琪呀,我跟你妈不能陪你一辈子,你不成立个家庭,等我们走了,你就知道啥叫孤单了。邱家琪倒没想那么远,但她实在想让父亲高兴,在谈婚论嫁的问题上不仅不回避,还显得格外积极主动,而且背着父母偷偷地谈过几个,本想有了眉目就让那个神秘人物突然站到父亲面前去,可那个人就是进不到她的心里,每到节骨眼儿上,她就打了退堂鼓。这样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三十五岁。三十五岁就在四十岁的隔壁,门都不用敲,一伸腿就跨过去了。四十岁的女人啦,就算你从没正眼瞧过男人一眼,别人也不会把你叫姑娘了。要叫就叫老姑娘。

女人的年龄是禁不起拖的,一拖就不可收拾。

对此,邱家琪早就心知肚明。

好在她现在已经不着急,反正父亲都是那个样子,即便那个人站到他面前去,他也不知道;即便把他从深水里唤醒,他喉咙里发出“吭吭吭”的呼叫,也只能徒增他的痛苦。

饭快好的时候,母亲才醒来。母亲走进厨房,自责地说:“我本来想眯一下就做饭,哪晓得眼睛一闭就睡过去了。”邱家琪把母亲往外推,说妈,你自个儿去看电视吧,我又不累。

女儿累不累,母亲一看就明白,女儿是个利索人,高挑,挺直,可这时候,她的腰却软软地塌着,像挨了闷棍的蛇。但母亲并没坚持,回到了客厅。

她深深地感觉到,在这个家里,只有她和大女儿相依为命。

邱家琪跟母亲是同样的感觉。

然而,母女俩吃饭的时候,母亲突然说了句:“家琪,妈等你领个人回来呢。”

邱家琪愣了一下,将筷子戳在齿间:“你也说起这个来了?爸病成那样,我哪有心思嘛。”

她的眼圈红了。这时候她更多地想到了母亲的将来。虽然期盼奇迹发生,但理智上她十分清楚,父亲已经醒不过来了,说不准哪一天,灵魂就会从他身体里溜掉,逃到深不可测的时间里,看不见也摸不着,让亲人永远失去他。一旦如此,母亲怎么办?天下的老人经过千百年生活的磋磨,总结出了上岁数后过日子的三大法宝:老伴,老窖(存款),老友。父母说不上什么存款,退休前,父亲在矿山劳动服务公司当小职员,母亲很长时间没有工作,靠着父亲吃喝,过着与她的梦想相去十万八千里的俭朴日子,直到过了四十岁,上级要求解决台属问题(邱家琪的二外公也是國民党军官,解放前夕去了台湾),才把她安排在矿医院里,做些铺床叠被的杂活,后来学了打针输液的技术,升格为护士。这样的人生天生就是与“存款”不搭界的。现在位于城北的这套房子,是邱家琪自己掏钱买的按揭房。这么多年来,母亲已经知道梦想毕竟只是梦想,现实的力量要强蛮得多,她学会了屈就。不是精神上的,而是物质上的。事实上,母亲从来就没在物质上有过任何索求,买件便宜的衣服,穿得发毛还舍不得丢,女儿称回的水果,她分明很想吃的,却说:“我不吃,你们吃。”在女儿的催促下,她勉强拿起一个梨子苹果什么的,也是老半天不敢下口,生怕把水果咬痛了。——至于老友,母亲的老友都在川东北矿山,而现在居住的城市在川西,相距数百公里。

从那“三大法宝”来看,普天下的老人对儿女都是不抱希望的。他们为儿女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可要帮助自己度过晚年,走完最后的时光,正在人生路上艰苦打拼的儿女是办不到的。

但她邱家琪的母亲除了靠女儿,还能靠谁呢?

而家欣是靠不住的。姐妹俩从小受着母亲那样的教育,可她们身上没有半点矜持,恰恰相反,两姐妹都很泼辣。邱家琪的泼辣体现在工作上,家欣的则长在嘴巴上。邱家琪当年没能考上大学,是自己去读了电大,在矿工会干了一段时间,就出来打工;家欣是师范大学毕业生,厌恶教书,就跑到机场应聘,做了安检员。她宁愿做安检员也不当教师。家欣本来就快言快语,加上成天待在嘈杂的环境里,干着单调而责任重大的事务,再加上在婚姻问题上受了气,脾气火爆得不行,对母亲说话,老是夹枪带棒。比如母亲说不想吃水果,她就大声武气地训斥:“喉咙都在动,还说不想吃,我最见不得装假的人!”母亲坚持不买新衣服,她就把母亲的旧衣服拿下楼扔进垃圾桶。有时候,她带着丈夫过来,刚扒拉下几口饭,突然趴到丈夫的肩头上,嗲声嗲气地说:“段定啊,想当初,我们好可怜哦,人家把我们关在门外不让进屋,我们就跪在门槛底下……”说着说着,泪水咕嘟嘟地滚下来了。她说的“人家”,指的就是母亲,弄得母亲老半天回不过气。

家欣口恶心善,邱家琪知道,母亲也知道,但就算你是菩萨心肠,口上太恶也让人吃不消。

母亲曾对邱家琪说过:“我跟你爸将来反正不跟家欣一起过。”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还没病,现在父亲病成这样了,母亲对未来的恐惧感明显在增强,不愿意跟小女儿同住一屋的心思也更坚定。矿上那套不值钱的老房,早就处理掉了,邱家琪想,母亲不跟家欣过,就只能跟我——不跟我过,未必让她睡大街?

邱家琪又想,如果我结了婚,招一个与这个家庭原本没有任何牵连的陌生人进来,母亲有现在这么自在吗?那个人品性再好,也做不到像自己这样跟母亲贴心贴肺。

这么一想,邱家琪就决定不结婚了。她要这样陪母亲一辈子。

在这个秋天的夜晚,母女俩吃过饭,用豆浆机打了豆浆,用鼻饲管给病人喂下去,就双双坐在病人的床边,默然无语。过了好一阵,母亲把手放在病人头上,对女儿说:“家琪,我们再苦再累,也要让你爸多活些日子,有他这个人跟没他这个人,不一样。”

邱家琪说:“妈,我也是这样想的。”

又说:“妈,不管怎样,你都尽管放心。”

母亲流下了两行热泪。

母亲并没有麻木。

城北比较凌乱。邱家琪的家在那里,上班也在那里。对这座川西平原上的古城,有人这样概括它的格局:城东住怪人,城西住贵人,城南住富人,城北住穷人。正因为城北穷,商厦的租金相对便宜,一些商界的后起之秀,就把根据地扎在这里。在城北的同善路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铺面和写字楼。因缺乏规划,楼层高高低低,墙体五颜六色,看上去特别的胀眼。邱家琪打工的地板砖代销公司——鸿运公司——就在这条路中段某幢大楼的第四层上。不大的几间办公室,分成了策划部、公关部、广告部、财务部等等,里面的十多个员工,除了邱家琪,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崽小妹。

这里所有人都把邱家琪叫琪姐,包括大她几岁的总经理高勤孝在内。高勤孝这么叫她,既是亲切,也是尊重。公司本来不大,总经理之下没设副总经理,只设了部门经理。邱家琪是广告部经理。

在“酒香也要吆喝声”的时代,对广告部经理的任命,是相当考究的。邱家琪凭什么受到特别的青睐,她母亲叶玉景也感到迷惑。当初邱家琪来这家公司应聘的时候,高勤孝被她高挑的身材、漂亮的脸嘴儿、白净的肤色和不卑不亢的气质镇住了。那是真的镇住了。高勤孝见过很多世面,能一下子把他镇住的女子,还真没遇到过。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女子大气!美丽而大气的女子,并不多。高勤孝说:“你想应聘哪个部门?”邱家琪说随便,你看我在哪个部门合适吧。接着,邱家琪就按招聘方的要求,掏出身份证给总经理看。高勤孝已经从心里定下她了,看她的身份证,很大程度上只是出于好奇,谁知这一看,却让他目光愣愣的。那时候,邱家琪已经三十一岁了。高勤孝说:“你为什么把年龄改大?是想早些退休吗?”邱家琪笑了笑,说高总开玩笑,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永远十八?高勤孝说:“你……未必没看我们的招聘条件?我们只招二十五岁以下的。”邱家琪说我知道,我只是来试试。她显得那么从容淡定,一点儿也没把自己的年龄当回事。高勤孝说:“你觉得我会收你吗?”邱家琪说应该会吧,你不收我,就不会问这句话了。

按理,邱家琪应该去公关部,但高勤孝把她安排进了广告部。事实证明高勤孝没用错人。在报纸上打广告,半版要五万的,邱家琪往往三万五就讲下来了。这当中是有内幕的:半版五万,报社也按五万收,却返给经办者一大笔提成费。媒体间的广告大战,逼迫他们这样做。邱家琪却从不要提成费。她想,人家招你来,给了你工资,是让你认真办事的,不是让你来贪钱的。

高勤孝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才了解到这一切。从一所中专学校毕业二十多年,同学之间没怎么联系过,更没见过面,这次有人串联,要本城的同学聚一聚,喝顿酒,谈些生活。高勤孝个子不高,腰瘦得像女人,此外还有个显著特征:腿没什么毛病,可走路的时候,他脚下老是像垫了块石子儿。这纯粹是习惯。这习惯让大家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彼此通了信息,在座的一个报人叫起来:“啊,鸿运公司是你的?我见过你老婆!”高勤孝觉得奇怪,心想我老婆十多年来都在另一座城市开火锅店,我见她一年中也有数的几回,你在哪里见过?他没把这话说出口,那同学却把凳子移到他身边来,说到邱家琪去他们报社做广告的事。同学老实地透露了他们那些所谓的内幕,然后说:“你老婆那次来,我还以为她是刚出来打工的,对行道上的规矩不懂,便一五一十地教她,谁知她说:‘这是自己的公司呀……别麻烦了,半版我给你三万五,你也开给我三万五的发票吧。”同学拍了拍高勤孝的肩,感叹说:“一看你老婆就是个能干人。”接着添了一句:“你老婆真漂亮!”

高勤孝听后,说我出去方便一下。

他去了洗手间,并没方便,只是开着水龙头,把水捧起来往脸上浇。

从那以后,邱家琪给高勤孝一种亲人般的感觉,员工把邱家琪叫琪姐,他也这么叫。

上电大时,邱家琪读的是中文,对工商管理不熟,凭她的好学和聪明,一般的还能应付,可要把事情做精细就不行了。知识上的欠缺就相当于身体上一块伤口,你不医治它,它就在那里活着。邱家琪觉得自己应该去学习MBA。城里有所著名的财经大学,邱家琪想平时上班,周末去听课。只是收费太高了,她交不出那么多钱,思前想后,只好去找高勤孝借。高勤孝听她说明来意,很爽快地答应了,问她借多少,邱家琪说借一万。高勤孝说好,我给你出个条子,你去财务部领钱就是。刚揭开笔帽,他又疑惑地抬起头问:“琪姐,我每个月给你三千块,干了这么久,一万你都拿不出来?”邱家琪这才把自己父亲得病的事说了。那时候,父亲已病倒半年,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高勤孝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借给你两万。”邱家琪说不,一万足够了。高勤孝想了想,说那就依你的,差钱的时候随时给我说。他把条子开好的时候,邱家琪也在写字台的另一边把借条写好了。她把借条递给高勤孝,高勤孝含糊地嗯了一声,放进了抽屉。

邱家琪怎么也没想到高勤孝会到她家里来看望她父亲。

那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左右,邱家琪和母亲已吃过饭,该为父亲所做的一切,也都做了,母亲去提了一下开水瓶,见有余水,就叫女儿先用这水洗脚睡觉。邱家琪把洗脚盆从卫生间拿过来,就听到敲门声。她以为是妹妹来了,趿着拖鞋,将盆子提在手里,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对男女,男的是高勤孝,女人是谁,邱家琪从没见过。

邱家琪说:“高总……”

高勤孝压低声音:“事先没通知你,打搅你们没有?”

邱家琪说没有,哪里呢!接着回过头,对母亲说:“这是高总。”

高勤孝的好,邱家琪自然也对母亲说起过,母亲连忙起身,请他们进屋。邱家琪这才发现自己还提着盆子,跑进卫生间放下了。高勤孝一直认为邱家琪是从不会激动的冰美人,可从她的表情和动作看,她现在真是很激动的。进屋后,高勤孝指着身边的女人介绍,说这是我爱人。女人跟她丈夫一般高矮,染成栗色的头发波波浪浪地泻到背部,长得不美,也不丑,脸上挂着笑;秋天已逝,外面飘着冬天的初雪,女人穿了件鲜红的羽绒服,这使她显得有些头重脚轻。高勤孝说他爱人姓刘,邱家琪就把她叫刘姐,并且把住了刘姐的肩头。

几个人站着说话。高勤孝和他爱人说话时一直压着嗓子,因为他们知道,这屋子里并不只是母女俩,这屋里的某一个角落,还埋伏着一个病人。

说了几分钟话,高勤孝提出去病人床边看看,母亲叶玉景坚决地摇了摇头。

别人来探望,叶玉景都不让去看病人。一个唤不醒的人,脸上再干净,看后心里都会打抖的,时隔多日,那副与死亡靠得很近的容颜都会顶在别人心里。

叶玉景不希望丈夫给探视者留下这种不体面的印象。

按照她的价值标准,她就不应该嫁给这个名叫邱祥的男人,邱祥是农家子弟,家里穷得刮锅皮子——这是当地人的说法,意思是没有粮食吃,开饭时只能听到铁瓢刮锅皮的声音。高中毕业后,他去附近煤矿参工,当了下井工人。正是在这个时期,叶玉景跟邱祥结了婚。在旁人看来,她带着那么大的“成分”,能嫁给一个贫农的儿子,一个掘进工,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她自己也这么看,但那是理智上,从感情上,她是多么厌恶。她觉得自己的婚姻是被时代逼出来的。这种情感埋得很深,掘地三尺也挖不出来。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邱祥这个掘进工,不仅在挖掘地道,也在挖掘她坚硬的信念。她以前被自己的信念遮蔽得漆黑一团,后来就能看见亮光了。这亮光她是陌生的,但的的确确为她带来了新鲜的气息。邱祥从来不让妻子看到自己刚从井下出来时的样子,都是在矿区公共澡堂把浑身上下清洗干净,才带着快乐的心情回家去。在矿山,丈夫下井妻子当家属的情况非常多,许多矿工由于劳累,由于长天白日见不到太阳,由于严重地缺乏安全感,也由于日子的窘迫,情绪十分暴躁,对妻子说话,没一句不像打炸雷,稍不顺心,还对妻子拳脚相加——邱祥从不这样。他知道妻子本来可以是另一种命运,因而体谅她,尊重她,爱惜她。他不说粗话,更不打人,不当班的时候,也不聚众赌博,而是弄来一把二胡学。几年之后,他的二胡就拉得相当好了,被人称为“邱二胡”,矿上搞活动,都离不了这个邱二胡。正因为有了这一手,他才脱离井下,到了地面的服务公司,想看太阳的时候,能够站到檐下去看个够。

这么多年来,叶玉景一直隐瞒着,甚至也对她自己隐瞒着:其实她是爱丈夫的……

高勤孝善解人意,不再坚持去看病人,也不坐下,继续站着跟叶玉景说话。

其间,他爱人把邱家琪拉到了一边。

邱家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刘姐就拿出邱家琪给高勤孝写的那张借条,三两下撕碎了,说:“你对勤孝的帮助他都讲给我听了。这一万块钱,就当是我们来看你父亲送的。”

叶玉景说:“你老板真不错。”

邱家琪正在洗脚,没回答母亲。她在想那一万块钱的事对不对母亲说。

要是母亲知道了,绝不会同意不还人家。母亲就是这么个人,哪怕借了别人一根针,也是要还的。邱家琪也想还,非常想,但她知道,坦然地受人之恩,同样是一种美德,更是一种勇气。她最后决定不告诉母亲算了,今后,只有更加勤奋更加忠诚地工作,来报答高总经理。

“他好,他爱人也好……”母亲说,“未必你还不知道他爱人姓啥?”

邱家琪说以前不知道,她爱人在另一座城市开火锅店,我从没见过。

母亲低头沉吟,然后说:“他心细啊,不单独来,而是等爱人回来后一起来,免得惹人闲话。”

这也正是盘旋在邱家琪脑袋里的想法。自从高勤孝夫妇迈进屋,邱家琪就明白了这层意思。在闪念之间,她对高勤孝充满了感激,可紧接着,神经就收缩了一下,像遭遇了意外的袭击。她抱住刘姐肩头的那个动作,如果刘姐上心,会感觉到那动作不仅来自手上,也不只是表示亲热。那时候的邱家琪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需要找一块救生板。除了高勤孝的爱人,谁都不能成为她的救生板。可这块板将她救上岸后,又死死压在她的背上!刘姐把她拉到一边撕毁那张借条时,她正心乱如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明白了刘姐那么做的含意。她对刘姐什么也沒说。

母亲的那句话,重新挑开了邱家琪疼痛的部位。

她突然来了火气,冲着母亲大声说:“莫名其妙!他是老板,我不过是他手下的打工妹,说白了,人家是人,我是供人使唤的,人跟他手里使唤的东西,会惹出什么闲话?”

她盯着母亲的眼睛,好像要母亲给出一个答复。而母亲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只傻痴痴地看着女儿涨得通红的脸。

地板上,因邱家琪说话时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脚,很远的地方都溅着银亮的水珠。

“对不起。”母亲终于说。这句话像是自语,邱家琪没听见,她把白生生的脚提起来,用一块淡蓝色的毛巾擦。这时候,母亲去把洗脚水为她倒了,又拿出拖把拖了地板。

邱家琪一直在擦她的脚,直到母亲进了卧室,她才停下了,也像才反应过来洗脚水已倒掉,地板也拖过。她在客厅站了片刻,进了自己的房间。

门一关,就是她独自的世界。别的一切,潮水一样退到了远方,只剩下伤痛。她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捂住胸口。隔着厚厚的毛衣,她也能感觉到那地方在燃烧。“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爱上了他?”她这样问自己。可就在今天夜里高勤孝来她家之前,她也没意识到自己爱上了高勤孝;如果只有高勤孝一个人来,她同样不会意识到,偏偏高勤孝把他爱人带来了。他爱人信任的目光里面,有意志的成分,也就是说,她不是情感上信任,而是理智上信任,不是对邱家琪的信任,而是对自己丈夫的信任,这种微妙的区别,把邱家琪沉睡着的东西唤醒了。

那沉睡着的,真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吗?细细一想,又觉得不是。感情并非没有,邱家琪对精明强干又宽厚待人的高勤孝的确有好感,偶尔,她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要是找一个像高勤孝这样的丈夫,也算女人一生的福气。可这念头很快就会滑过去,像丝绸一样柔,也像丝绸一样轻。

如果邱家琪以前从来没有巴心巴肠地爱过人,她的心就不会这么敏感。邱家琪爱的那个人,并没跟她像通常意义上那样谈过恋爱,他们之间,连这方面的话题也没涉及过。

那是差不多十年前,邱家琪刚从川东北来这座城市打拼,那时候父母都还在矿山,妹妹虽已在郊外机场上班,可她工作忙,下班后又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妹妹的世界里没有她的立锥之地,这里的大街、楼房乃至空气,都不跟她亲近,她感到孤单。幸好,川东北矿务局在这座城市设有办事处,办事处一个名叫桂东的工作人员,以前跟她在一个矿,彼此认识,有个周末,邱家琪实在无处可去,就去找到桂东。桂东热情得不得了。他也寂寞。他老婆在矿务局没调过来,孩子也在那边读书,办事处最核心的任务,就是为局里来的领导迎来送往,平时清闲得骨头都散了,巴不得有人来玩。邱家琪去的那天,桂东召集了办事处几个关系好的,在家里弄饭吃——他有一套四十平方米的房子——由此,邱家琪又认识了更多的人,再往办事处走,理由似乎也更充分了。每次去,邱家琪都让桂东把那几个人叫上,彼此处得自然随和,从没有人怀疑过她与桂东之间有什么不正当的事。

的确没有不正当的事。

在男女私情方面,邱家琪知道自己是迟钝的。只有真实的、点点滴滴的生活才会进入她的内心。而她现在恰恰过着这样的生活。几乎每个周末,她都到桂东那里去。桂东住的那幢楼,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改建又轮不到,在新楼林立的办事处大院内,显得特别的促狭怪异,阴暗潮湿的楼道窄得只能容一人上下,要是两人相向而行,其中一人就得做出让步,缩在拐角处等候。桂东住在三楼,房间内修成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地面是水泥,墙面上黑一块花一块,就是这么个地方,让邱家琪觉得温暖、安全。去的时候多了,她总要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就是她的家。有段时间,她沉睡在这种错觉里一直没有醒。其实,她跟桂东基本上没有单独相处过,每次都是她去办公室找到桂东,再约上其他几个朋友,一起上桂东家打平伙。

有一天,邱家琪按照分配给她的事,去厨房切菜;桂东和另外两个人是洗菜的,早就完成了任务。邱家琪出来,炒菜的又进了厨房,大家只等饭熟。桂东说何必干等呢,玩扑克!就进他那狗窝似的卧室拿出一副扑克来。四人刚坐定,桂东又起了身,进屋翻箱倒柜一阵,出来后递给邱家琪一块邦迪。“贴上。”桂东说。邱家琪左手的食指上,有一丝隐隐的红印,那是在刀口上碰了一下,连皮也没破。邱家琪那一刻显得那么乖巧,接过邦迪,老老实实地贴在那个地方了。

在有些人那里,扑克是用来算命的,邱家琪也来给自己算命,每摸一张牌之前,她都跟自己打赌:“这张牌是方块!”如果真是方块,她就深深地感觉到命运的力量,如果不是,她会用尽自己全部的智慧来辩解,证明这不过是上帝对她的考验。总之,她爱上了他。他也爱她。

他是怎么爱她的,她已经感觉到,而这种感觉又强化了她对他的爱。

有时候她想,书上把爱情写得那么诡秘,其实,真正的爱情来得多么简单啊。

她又想,母亲对我抱着那么大的希望,谁知人家一块邦迪就把我“收买”了!

他们就这样,从不单独相处,聚会之前甚至也没打过电话。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事,只让事情发生在心里。桂东的那间卧室,老是半掩着门,站在手板心那么大个客厅里,眼睛一斜,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景,床底下,總有几双落满灰尘的鞋子,被盖从没叠过,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墙角,铺在床上的垫毯,皱成一棱一棱的。对此,别人看上一眼,笑一笑,就了事了,而邱家琪禁不住常常偷偷地朝里张望,常常涌起要进去收拾一下的冲动。回到家里,洗澡的时候,她会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不可以去陪陪他呢……这种想法让她激动,也让她羞愧;这两种情绪在她内心激烈地打斗,最后战成平手,使她重新归于平静,直到下一次争斗的来临。

一年过去了。某天夜里,邱家琪已经上床睡觉,电话铃突然响起。她没想到是桂东打来的。桂东说:“家琪,二妹要调过来了。”二妹姓何,家里排行老二,因此大家都叫她二妹,是桂东的老婆。邱家琪的手抖了一下,但她说话的语调就像平时那样冷静,她说好哇,二妹调过来,你儿子也就跟着过来了,在这边找学校读书,质量也可靠些。桂东说:“是啊,是这样。”邱家琪说这是好事,祝贺你,二妹过来后,别忘了通知我,我们约几个人给她接风。桂东说:“那是当然。”邱家琪说,她什么时候来?桂东说:“她那边的手续都快办完了,一两天后就过来了。”邱家琪不知道说什么了。她真想桂东主动把电话挂断,免得让自己的感情露了馅,可桂东一直不放电话。对双方而言,这都是艰难的沉默。两人的住处,至少相隔十公里,但他们就像面对面,眼睛盯着眼睛,似乎在痛苦地较量着。桂东终于扛不住,又说话了:“家琪,你知道吗,给你打电话之前,我才烧了我这段时间写的日记。”说了这句,桂东如释重负,把电话挂了。

那天夜里,邱家琪再也没回床上去,她像被抛弃的猫,蜷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她的日记都写在心里。纸上的日记可以烧掉,心里的日记呢?

黑暗之中,她流着泪叹息:“这之前,我为什么不把自己交给他呢,我在为谁守呢!”……

高勤孝带着妻子来,使她想起了桂东那天夜里打来的电话,也唤醒了她的那声叹息。

父亲得病半年后,母亲就不再跟父亲睡一个房间了。邱家琪买的这套三居室,刚好够用。母亲把卧室移出来的时候,对邱家琪说:“你爸屋里经常要开空调,我受不住。”事实也真是这样,母亲只要在空调房里待上二十分钟,眼睛和鼻子都会发干,紧跟着是打喷嚏。

这事过了一个星期。家欣知道了,当着母亲的面,家欣说:“是呀,爸爸随时都可能走人,要是你在睡觉,爸爸却已经走了,半夜醒来摸到一个硬邦邦的身体,谁都会害怕。”母亲听后,脸都变紫了。家欣看到了母亲的脸色,可她就像没看到,接着说:“人活一辈子就这么没意思,快死的时候,亲人也嫌弃。”邱家琪不停地给家欣使眼色,家欣根本不把姐姐的眼色当回事。不过她也没再往下说了,她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母亲咳嗽了几声。与其说是咳嗽,不如说是情不自禁地发出的哭腔。邱家琪以为母亲会跟家欣吵一架,但奇怪的是,母亲退坐到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

叶玉景的心里蓄满了悲哀。她这个年龄的人,对死人已不再害怕,更说不上嫌弃!跟自己过了几十年的男人,怎么会嫌弃呢?可叶玉景也无法对自己说:我之所以搬出来,仅仅是因为害怕空调。

在这个意义上,家欣并没冤枉她,也因此,她才感到悲哀……

与父亲分房后,母亲的卧室总是开着门。她要随时听父亲这边的动静。但高勤孝夫妇来的这天夜里,邱家琪凌晨三点起来上厕所,借窗外照进来的昏黄灯光,看到母亲的门却是关着的。邱家琪走过去,迟疑了很长时间,才握住了门把。一拧就开了。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证明母亲根本没进来睡过。邱家琪退了出来,又走到父亲的屋外。门依然是关着的,依然是一拧就开了。

在父亲的床头,有个黑糊糊的人影。人影弓着脊背,在夜色中显得冰冷,坚硬。邱家琪进去,摸摸索索打开了床头灯。灯光开放,逼人的艳丽,使母亲那虽然美丽却被岁月磨损了的面容,特别的揪人魂魄。母亲坐在床沿上,只穿着一双塑料拖鞋!母亲只有一双毛拖鞋,昨天下午洗了,没干。在飘着雪花的冬夜里,她的脚一直放在塑料拖鞋里,好几个小时。

邱家琪缓缓地跪了下去,把母亲的两只脚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低下脖颈,把脸贴住母亲的脚背。那是两块陈放在深涧里的冰。年轻人身体上的某个部位被冻着了,全身的血液都会朝那里汇集,帮助它渡过难关,因此,那被冻着的部位,虽是冰凉的,却红艳艳的给人生机。

而母亲的脚白如骨头。

母亲身上已没有多少血了,母亲老了。

“你是家琪还是家欣?”母亲问。

母亲的声音也像是冰做成的,浸人,也扎人。

邱家琪知道,母亲并没冷糊涂,她是太伤心了,她是伤心糊涂了。

自己对母亲发的那一通火,使母亲觉得,家琪和家欣都一样!

“对不起,”邱家琪说,“对不起妈妈,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一串瀑布样的泪水,倾泻到母亲的脚背上。

屋子里发出轻微的、嗞嗞嗞的声音。

那是热泪与冰块搏斗的声音,是冰块吃不住女儿滚烫的心,只好迫不得已融化的声音。

母亲伸出手,抱住女儿的头,深深地抱在怀里。女儿没哭出声,母亲却哭出声来。那是毫无顾忌的、放纵的哭声。像孩子一样的哭声。她不必担心闹着病床上的人,而今,那条沉睡在深水中的鱼,再也不会醒来了,也就是说,他再也不会在喉咙里弄出那种“吭吭吭”的声音了,他只是在呼吸着,在被迫地从鼻孔里“吃”进东西,在不由自主地排出废物。这样的生命还算不算生命?

邱家琪把母亲的脚放在床上,站起身来,对母亲说:“妈不哭……妈乖啊,听话啊,不哭啊……”

她说话的腔调,跟给父亲擦澡时说话的腔调一模一样。

她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无限地扩展开来,呈一片温润的大地。阳光斜射下来,把这片大地照得明明暗暗,生机勃勃。

这是母亲的胸怀。邱家琪觉得自己已经做过母亲了。

她做了父亲和母亲的母亲。

这似乎是上苍的旨意。人们来到世间,上苍给他们指引的道路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人只是躲到田野上去,看一看太阳,听一听鸟叫,有的人则畜生似的受苦,而有的人,就跟她邱家琪一样,是来做自己父亲和母亲的母亲。邱家琪觉得自己的这条路没什么不好。她甚至觉得非常好。

她原本已经拥有了那么多,何必再想婚姻的事呢?

可是,人生来就是要失去的。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天。

夜里,母亲来摇邱家琪:“家琪你醒醒,你爸爸像是不行了!”

邱家琪那时候正在做梦。

梦里她还是个孩子,住在川东北矿山的平房里。

平房紧靠一条河,清溪河,听这名字,就知道它秀美而不张扬。

在邱家琪的记忆中,她在平房里过的日子永远都是夏天,永远都在傍晚,绚烂的晚霞垂天而下,像天上的另一条河,一条光河,当光河与清溪河相拥相抱,便激起一阵微风,使清溪河波光潋滟。吃罢晚饭,父亲就搭张独凳,坐到芳草萋萋的河沿去,“家琪,把二胡拿出来!”他这么高叫一声,满意地看着河水,摸摸自己的肚皮。邱家琪从斑驳的墙面上取下二胡,撒着脚丫奔向父亲。父亲接过二胡,抹了松香,又开始调弦。这其间,邱家琪又跑回屋子,端来一张小凳,规规矩矩地坐在父亲面前。父亲早就说过,要教她学二胡,父亲说只有家琪才能学我的手艺,家欣不行,家欣太好动了,太好动的人很难侍候一门乐器。父亲把弦调好,就教她音阶。邱家琪觉得这并不难,很快知道了。父亲又教她指法。邱家琪的指节修长,正是学乐器的好材料。然后,父亲教她拉曲子。她的所有音乐梦,就止步于拉曲子。父亲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样的人当不了教师,他把二胡交给女儿,女儿刚刚拉出“杀鸡杀鸭”的声音,父亲就说:“难听死了,还是我来吧!”于是他又把二胡收回去,拉他最喜欢的“梁祝”或者“江河水”。这样,邱家琪就由一个学徒沦落为听众。每次都如此。她无所谓,她喜欢听父亲的琴声,喜欢看父亲拉琴的样子。父亲是多么陶醉啊,他把身边的女儿、河水、晚霞和微风,全都变成了音乐。

母亲慌慌张张来叫她的时候,邱家琪正在聽父亲拉琴,父亲拉出的那一串柔指,使她心里发颤。

她被母亲摇醒,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地说:“妈,你也来听吗?”

母亲一把将她拉起来,“傻女儿,你在说啥呀,快过来看看你爸爸!”

她怔了一刹那,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外衣也没披,就去了父亲的房间。

灯亮着。父亲的样子与平时并没什么两样。但是,有一种更本质的东西改变了。

邱家琪靠近父亲的床头,弯了腰探他的鼻息,又把耳朵贴在父亲的喉咙处,接着麻利地掀开被子,又麻利地卷起父亲的睡衣,露出他苍白的上半身,把耳朵贴在他的心脏上。

父亲的身体,归于彻底的安静。

人们凭响声识别生命,响声消停,就是死亡了。

邱家琪走到客厅,站在座机旁边,愣了一会儿又进了厨房,烧了一大锅水。

水烧热,她回到父亲的屋子,对瘫坐在床头的母亲说:“妈,我要给爸爸擦澡。”

母亲垂着头,没回答她。她把母亲架到客厅,再把客厅的灯打开。随后,她像父亲活着时一样,把房门关得紧紧的,再为他擦洗。父亲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肌肤也并没完全失去弹性,她的手在父亲的身体上游走,动作很快,比平时快了许多。擦洗完毕,父亲的四肢还能灵活地扳动,她弯着腰,佝着身子,把父亲的双手交叉叠放于腹部,觉得这样子似乎好看些。但她很快改变了主意,这姿势太像领导了,而父亲这辈子一天也没领导过别人。于是她又把父亲的双手举起来,举过头顶。刚刚摆放好,仿佛就听到父亲的抗议:“好家伙,你这是让我投降还是怎么的?”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她是在笑。笑还没展开,凄凉的阴影就把她的脸罩住了。

父亲从没向生活投降,可他却不得不向病魔和时间投降。

这坚硬的事实,让邱家琪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多么愚蠢。

最后,她把父亲的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这才是死人应该具有的姿势。

做完这些,她才去给120打电话。医生来了,很快又去了。

曙光照临,照在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书上。

直到这时候,木讷无语的母亲才突然抓住邱家琪的手,痛哭失声地说:

“他到底走了,他整整折磨我三年了啊,那个没得天良的,他到底走了!”

家欣和她丈夫段定是上午九点左右过来的。那时候殡仪馆的车刚刚开进院子,家欣以为父亲的遗体已搬下来,号哭着往车上扑。站在一旁的运尸车司机说:“小姐,车上啥也没有。”把死人见得多了,把死人亲属的表演也见得多了,司机的脸上总是挂着嘲讽。家欣闻言,又往楼上跑。刚跑到二楼,搬尸工就下来了。他们一前一后,抬着一个软软的、仅容一人的床垫,那个名叫邱祥的人,老老实实地躺在床垫上,任人颠簸。家欣一把抓住床垫,再次号哭起来。那一声哭得太长,回不过气,她便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趁这当口,搬尸工挤下楼去了。

他们的步子那么轻盈,根本不像抬着一个曾经有一百三十多斤重的人。

出了楼道,在阳光底下,死人的死相才鲜明起来,死人的瘦也才让人触目惊心。

楼底下没有一个亲人。母亲哭了那几声,便目光呆滞,不能动弹,邱家琪在家里安顿她,段定又在楼道里安慰妻子。家欣已昏迷过去。运尸车摁着喇叭催促。邱家琪那时候还不知道妹妹和妹夫已经到了,见母亲那副模样,不敢离开,又不得不离开。她跑到二楼的时候,看到了妹妹两口子。段定知道妻子不过是短暂性休克,对邱家琪说:“姐,你把她弄上楼,那边的事我去处理。”段定少言少语,但也说一不二,这种时候,他懂得一个男人——他是这家里唯一的男人——应该做什么。段定跑下楼去了,邱家琪蹲下身,一手抱住妹妹,一手掐她人中。不一会儿,家欣睁开了眼睛。她的哭声几乎就在睁眼的瞬间发出来。邱家琪太了解她这个妹妹了,妹妹可能做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甚至在别人看来是十分矫情的事情,但在她的内心,并没有矫情。她是真诚的。她以前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但并没玩弄感情,因为她对每一个人都付出了真心,当她投身于某个男人的怀抱时,仿佛跟他须臾也不能分离,后来分开了,她也不长久地陷入痛苦,因为她还有那么多真情,她需要把这些真情送给另一个男人。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邱家琪把妹妹扶起来,说妹妹,我们回家。

客厅至卧室的过道上,傍壁儿放了张小桌,桌上安放着邱祥放大后的遗像。把父亲的照片拿去放大,邱家琪早就做了。家欣看着父亲的遗像,以及遗像前面的几支鱼蜡,几炷柏香,免不了又扑上去哭一场。母亲和邱家琪立在她身后,默默无言。母亲是不会再哭的,这三年来,每一个日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最有资格说话。邱家琪也不会哭,她早就认定自己做了父亲和母亲的母亲,现在父亲走了,还有母亲,肩上的责任,提醒她要挺住。面对不幸,痛哭一场谁都会,面对不幸把腰杆挺直,那才是本事。但她宽容妹妹的哭,妹妹平时专心致志地照管自己的生活,来看父亲的时间很少,她对父亲的哀悼,也就只剩下哭了。

家欣哭够了,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才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以责备的口吻说:

“把遗像挂在这里干啥?为什么不去楼下布设灵堂?”

母亲和邱家琪对视了一眼,然后母亲说:“他是我的人,他的死活都是我的事,我不希望利用他的死,招一群人来他遗像前嗑瓜子打麻将,那太不成体统了!”

最近两三年来,小区里死了好几个人,有病死的老人,有摔下楼去的年轻人,也有意外溺水的孩子。不管谁死去,丧家都可以在小区下面的公共区域摆设灵堂。距此几公里外的北郊,有家殡仪馆,灵堂就是由他们来搭设的。到底是价钱便宜的住宅区,院子里没有一棵树,窄小得像条巷道,灵堂的白帐篷就搭在这巷道上,人进人出,需侧身而过;但没有人抱怨,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人人都会遭遇的事情。灵堂之内,挂着死者的遗像;灵堂内外,丧家设了若干桌凳,供前来悼念的亲友玩扑克,打麻将;他们玩得很高兴,没有什么悲痛的表情,死者蛮有兴致地盯着他们玩,似乎也想参与其中,只可惜活着的人们再无法懂得死者的心思了。

以往,不管家欣与母亲争论什么,几乎都是家欣取胜,可今天母亲的话是那么坚决,那么锋利,竟使家欣不敢开口。不过她太失望了。她是图热闹的人,早上来之前,她还在想,当客人到来的时候,她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出去迎接,应该以怎样的表情对客人说话,她决心尽最大努力使自己表现得体面些,让客人都知道,一辈子做小人物的邱祥,还有这么一个漂亮的、礼仪周全的女儿。

其实有什么客人呢,父母的老熟人,都在数百公里外的川东北,邱家琪的熟人在公司里,那是私人公司,她又是个打工的,比不得国营企业,也比不得正式职工,彼此间的联系,基本上限定在工作的层面上。家欣自己倒是有一大批熟人的,但在自己熟人面前花工夫表现所谓的娴雅高贵,实在没那个必要,做得不好,还弄巧成拙。按道理,应该通知办事处,代表单位给前往该地休养的本单位亡人送一个花圈什么的,是各地办事处的职责,但邱家琪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等到父亲火化那天再说,到时候他们派个人来送行就来,不来也无所谓。

邱家琪说:“爸爸一辈子是个喜欢清静的人,走也让他走个清静。”

这么一来,三天时间里,家里都是冷冷清清的。电视没开,话也少说,大家在客厅坐累了,就去过道上看一看死者的遗像。这是死者好些年前的照片,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肩膀很宽,很壮实,脸上挂着与世无争的笑。要不是相框上缠着黑纱,你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你甚至都不相信他这么壮实的人会得病,何况病得那么轻而易举,那么没有价值。他是蹲厕所时病倒的。他那天又拉了二胡,拉着拉着,觉得自己上厕所的时间到了,于是将二胡横放在餐桌上,往厕所里去。他有很严重的便秘,吃了满肚子药都不见效,医生便教他一招,说每天在一个相对固定的时间里,管他想不想排便,都去马桶上蹲一蹲。他谨遵医嘱,差不多两个月来都这么干。这天他蹲下去后,大概真觉得有那么点儿意思,就开始用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体上最脆弱的部分在哪里——这一用力,使他的脑血管破裂了!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由一个会拉二胡的人变成了植物人。

家里冷清,殡仪馆倒还是像模像样的。段定的父亲很有钱,段定又是个舍得花钱的人,他给岳父租了个豪华间,面积宽敞,冰棺雄伟,鲜花环绕。鲜花一直摆到了门外。低回的哀乐声中,鲜花似乎无所适从,它们不明白的是,自己这活泼泼的生命,为什么老是被用来陪伴病人甚至死人?

火化那天,邱家琪通知了办事处。她不想惊动办事处领导,只通知了桂东。桂东向领导汇报了,领导顺水推舟,指派他作全权代表前往。桂东很早就到了邱家琪的家,对叶玉景说:“叶姨,悼词谁写的?”叶玉景和邱家琪姐妹都没想到还要致悼词,说没有写,平头百姓,有啥好写的?桂东郑重其事地说:“再是平头百姓,上路的时候也想听听活人怎样评价他。”桂东又说:“办事处派我来,就是让我念悼词的。”这当然是他的临场发挥,但听到这样的话,邱家琪母女却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段定开车来接他们去殡仪馆之前,桂东伏在邱祥的遗像前,龙飞凤舞地把悼词写好了。

追悼會在中午十二点举行。亲人们站成一排,听桂东念悼词。桂东的声音倒不像他身体那么单薄,显得很沉厚,很有磁性,悲痛的语调绵密悠长。可它却无法穿越邱家琪的心。桂东像是在给部级以上领导作悼词。邱家琪想,爸爸哪像他说的那样高大呀,爸爸就是一个农民,一个下井工人,一个矿山服务公司的小职员,一个喜欢拉二胡的人,一个把妻子当成宝贝来疼的人,把女儿当成朋友来爱的人。爸爸就这么简单。桂东说得太离谱了。桂东走不进死者,也远离了邱家琪。

邱家琪都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爱上他。

悼词念完了,亲人们绕棺一周。叶玉景本来说不再哭,可她还是哭了。她已打定主意不去火葬场——她承受不住那种压力,因此,这是她最后一次当着丈夫的面哭他。安抚了叶玉景并把她送走之后,冰棺启开,又是那两个搬尸工,迈着一颠一颠的步子,将死者抬出来,放进了运尸车。

等着火化的人真多啊,高炉一刻不停地燃烧,邱祥的火化却排到下午四点钟去了。大家都没吃午饭,坐在包间里等候着。皮沙发已相当陈旧,不知道被多少个死者的亲人坐过,又有多少个为亲人送别的人走上了那条不归路。除了桂东在唧唧喳喳地说话——他想以此表明自己是见过世面的,在办事处也是有身份的——大家都沉默着,都在或明或暗地想着这些事,甚至想得更远,想到了某一天的自己……阳光明媚,可哪来这么大的风?围墙外的树木和高秆庄稼都静默着,围墙内却风声四起,蜡黄的纸钱在地上扑腾,烧化的黑灰在空中飞扬。

四点整,几个张皇失措的人被引进了遗体告别室。铁窗格里面,远远地过来一辆车,走得极其的缓慢,却给人逼过来的感觉,带着强蛮的力量和气势。窗口上的家欣发出了低低的声音,那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骨头里。仔细听,会听出她在呼喊爸爸。邱家琪也在喊爸爸,无声地喊。

车子终于到了窗口底下。火化师将一片窗帘卷成筒状,掖在旁边的铁条里,问:“谁是……”

邱家琪说:“我。”

火化师说:“好生辨认一下,这是不是你们的亲人?”

当然是。但看上去又不是。化妆师为死者仔细地化过妆,头发背梳着(邱祥生前从没这样梳过头发),搽了胭脂,涂了口红。特别是那张嘴,红艳艳的,使他的方口成了樱桃小嘴。它带给邱家琪的,不仅仅是陌生,还是震惊——所谓死亡,就是任随别人怎样给你化妆,你都不会反对。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火化师拿出一沓翠绿色的单子,让邱家琪签字。

其间,家欣的呼喊声放开来,撕心裂肺地:“爸爸!爸爸!”

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把铁窗条都扳弯了。段定抱住她的腰,让她不至于倒下去。

该签字的地方都签了,邱家琪递还单子的时候,给了火化师一把二胡,让他把二胡跟父亲一同烧掉。她想象天堂里也有一条河,也有嫩绿的水草、柔软的河风和垂天而下的晚霞,每天,父亲都坐到河边拉琴……本来,她还想把自己给父亲买的那把躺椅也一同烧掉的,但那东西没法烧,既然这样,就留着好了。其实邱家琪从心底里也希望留着它,因为那不只是一把躺椅,而是代表了她对父亲永远没病、永远活着的愿望。她把躺椅放在阳台上,天天擦拭……

火化师将二胡掖在死者身旁,说:“看最后一眼啊。”

话音刚落,他就摁动了某个按钮,死者连同他睡着的那个软软的床垫,发出“扑”的一声细响,蹦进了圆圆的炉口。

邱家琪眼前一黑。

就在这当口,高炉里正发生着神秘的蜕变。

一个人正变成一把灰。

这个正变成灰的男人,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兴兴头头地活过。

高勤孝知道邱家琪父亲的死讯,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这段时间,高勤孝跟平时表现得很不一样,他来公司的时间少多了,他走进办公室,把紧要的事情处理之后,又匆匆忙忙地离开,像外面有比公司里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办。好在公司并没因此而受损,在邱家琪的带动下,大家都非常敬业,各项事务也都在高效地运转。

这天,高勤孝到办公室批了两份报告,签了几笔款子,没像往常那样急于离去,而是坐在旋转椅上发愣。愣了许久,站起身,打算去各个部门走走。

脚还没迈出门,他又回到椅子上,拿起电话,打到了广告部。

广告部就在他的斜对门。

他说琪姐呀,你过来一下。

那时候邱家琪正在电脑上忙,听到老板召唤,立即停下手里的工作。

蓝色的裙裾在走廊上被风捋了一下,邱家琪便已站到高勤孝跟前。

“你坐下。”高勤孝指了指写字台对面的椅子。

邱家琪说:“我正在制一张表格,把今年上半年的广告价位跟去年的比对一下。”

“不急这一时,”高勤孝说,“你坐下,我有事给你讲。”

邱家琪过去坐下了。

高勤孝用手掌抹桌面。桌面光洁如镜,不需要抹。

抹了老半天,他才问:“你父亲最近怎样?”

“他很好。”邱家琪说。

“很好是什么意思?”

邱家琪用左手握了握右手:“我爸爸他,解脱了。”

高勤孝望着邱家琪的眼睛。

“他死了。”邱家琪把“解脱”两个字作了说明。

高勤孝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对不起……什么时候的事?”

“春天,春天的事。”

高勤孝想起来,春季有几天,邱家琪请假,说有私事处理,看来就是处理她父亲的后事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知道高总忙。”

高勤孝的确很忙,忙得晚上都睡不好觉。

“再忙,我也应该抽时间去看看他,可是……”

“你已经去过了,我跟我妈都很感激你。”

“感激……”高勤孝挥了挥手,然后把手放在脸颊上,停顿了很长时间,说,“你过去吧。”

邱家琪觉得,老板叫她过来,不像只是过问她的父亲。

她说:“你不是有事给我讲吗?”

高勤孝仰起头,不看邱家琪的脸,“我的意思是,你晚上有空吗?能一起吃晚饭吗?”

邱家琪的神经铮的一声,被拉得直直的。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以开玩笑的口吻说:“能宰高总一下,当然求之不得啦!可是不行呢,我妈一个人在家,我要陪她吃饭。”

“是这样啊,”高勤孝想了想说,“过几天,我要去贵州谈一笔大宗生意,我想带个人去,说真心话,带别的人我不放心,我怕他们到时候帮不上忙。我就想带你去。本来打算晚上吃饭的时候再给你说这件事的……那算了,我一个人去就是。”

邱家琪的脸红了。她红脸是因为自己误解了高总的意思。

既然是工作,她就绝不能推辞。从高总结结巴巴的口气和凝重的表情看来,他把这笔生意看得很重。早就说要报答他,这时候不站出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在财经大学的书早已经念完,接受了一些新的理念,加上跟媒体缠磨练出的嘴皮子,相信一定能派上用场。

她说:“高总你放心,我跟你去就是了。母亲那里没事,我还有个妹妹呢。”

高勤孝很高兴:“真是难为你了。好吧,就这样定了,今晚的饭局取消,你好好陪你母亲,出发前夕我再通知你。”

下班后,邱家琪早早地回家。

刚进家门,母亲就迎向她,急促地说:“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他!”

邱家琪诧异地把屋子扫视了一圈,“妈,你说谁?”

“还有谁,你爸爸呀,你爸爸把我控制了!”

邱家琪战栗了一下。父亲去世这么久了,母亲却没从过去的生活中走出来,睡觉依然开着门,每隔一个小时,依然要起身去那间空屋子,弯了腰在床上摸。床上铺着父亲睡过的褥子,平平坦坦的,但母亲的手上下起伏,似乎摸着了一个立体的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哪里是额头,甚至哪里是凹陷下去的锁骨,她都能用指头准确地探测出来。有一次,母亲拿了把剪刀,在空席上方咔嚓咔嚓地修剪。邱家琪知道母亲是在給父亲理发。她冲进屋去,说妈,爸爸已经走了呀!她以为母亲糊涂了,可母亲一点儿也没糊涂,母亲说:“我知道。”母亲的声音出奇的冷静,带着穿胸透骨的清醒——这比她拿着剪刀比划还让邱家琪恐怖。

此刻,邱家琪抱住母亲的肩头,想起父亲去世那天母亲说的话:“他到底走了,他整整折磨我三年了啊,那个没得天良的,他到底走了!”至今邱家琪还无法完全理解母亲这句话的含意,只是觉得,父亲真的一走,母亲的孤单却越发入骨了。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一刻不离地陪伴母亲,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她还欠着房债,以后还要生活,因此必须出去工作。只是,在自己跟高勤孝出差的日子,真还得叫妹妹多过来走走。父亲火化后,家欣就没再来过了,她要上班,要哄孩子,要买时装,要参加朋友的派对,即便从郊外进城,也是去美女出没的步行街招摇,她总是那么忙。

这天,邱家琪去了机场,在妹妹上班的地方找到她,说家欣,我要出差去了。家欣肩膀一抬:“哦,去哪里?”邱家琪说去贵州。家欣脖子一扭,笑起来:“大老远跑来告诉我,我还以为要走出亚洲呢,差点儿把我羡慕死,结果是去贵州!”邱家琪也笑,说,我走以后,你经常去看看妈。“妈怎么了?”家欣很紧张。邱家琪说没怎么,就是孤单。家欣的脸色平静了,不当一回事了。在她那里,孤单本来就算不上什么事,结婚之前,她不停地恋爱,又不停地失恋,经历过的孤单还少吗?“你要走多久?”邱家琪说最多一个星期吧。“既然只有一个星期,妈的身体又好好的,你操什么心?我这里的忙乱你也是亲眼看见的,我哪里走得开?”言毕,家欣就要回到岗位上去。

邱家琪拦住了她,“别急,我还有个想法跟你商量。你把虎子交给妈带好吗?身边有个孩子,她的日子会好过得多。你别担心虎子上学的事,我们那附近就有个质量很好的幼儿园。”

邱家琪没想到家欣回绝得那样坚决,“不——不——不!”家欣说。她说的时候并没挥手,连头也没动一下,但邱家琪感觉到妹妹厉害地挥着手,妹妹挥手时扇出的风,把她的脸都打痛了。“虎子的种不好,”家欣接着说,“妈不会喜欢他的。我不愿意把儿子送给一个不喜欢他的人带,我宁愿花钱请保姆。”邱家琪在妹妹面前站得笔直。她比妹妹高,但家欣的骨节比她大,且比她胖,因此,她站在妹妹面前,给人一种“小”的印象。她说家欣,你还在跟妈怄气?家欣说我不是跟妈怄气,我只不过爱说实话。邱家琪说,妈不是变了吗?妈现在很喜欢段定,更喜欢虎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家欣说:“那只是因为她寂寞,等她不寂寞的时候,你再看看!”

邱家琪依然笔直地站着。她第一次发现,妹妹的骨节长得那么宽大,身上的肉也长得那么多,一点儿也不好看。真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那就算了。”邱家琪说。

家欣却拉住她的衣袖:“姐,”——她叫了一声姐,平时她很少叫姐,对邱家琪基本上都是直呼其名,“姐,我倒是觉得,你该多为自己想想。”

邱家琪把她的手拿开,走了。

回到家,见母亲木木地坐在沙发上。邱家琪走到沙发边,把坤包放下了。这时候,她是站在母亲的身后。母亲比父亲去世前胖了些,不知是不是因为胖了的缘故,使她的背看上去有点儿驼。快沉下去的太阳辉煌壮丽,母亲仿佛背着那颗太阳,不堪重负。太阳很快下移,母亲的腰部以上,呈现出明显的阴影,散落在颈项的头发,灰白灰白的。邱家琪上前两步,把母亲的头发握在手里,又撒开五指,让发丝从指缝间滑落。她的指尖上,长久地留着干燥枯萎的感觉。

她说:“妈,你又想啥来?”

母亲不回答。

邱家琪又抓起母亲的头发,动情地说:“妈,还有我呢……你别想东想西,还有我呢。”

然后,她去了厨房。

菜是母亲买的,有邱家琪喜欢吃的土豆。邱家琪用水果刀削皮。土豆皮没削掉多少,左手的食指却被削下了一块皮。那块皮白生生的,比芦花还白。邱家琪盯着它看了片刻,掐掉了。还没来得及将它弹出去,血水就浸出来,好像食指不为挨了一刀伤心,却为那块被掐掉的皮伤心了。她在伤处吐了点儿唾沫,算是消毒。她想要是有块邦迪就好了,可她家里从来没准备过邦迪。邦迪在桂东那里。但桂东的邦迪不属于她了。桂东有一个二妹……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她曾轻看过桂东,现在想来是不对的,所有人都那么做悼词,你叫桂东怎么办?

把饭做熟,邱家琪添上,把碗递到母亲的手里。

这时候母亲突然说:“你啥时候领个人回来呀?”

邱家琪差点儿流下泪来。从母亲的眼神看,好像她知道邱家琪去找过妹妹。

她是想抱外孙了,邱家琪想。母亲已经有一个外孙,但她没资格抱。

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母亲啊,哪怕只离开一天!但出发的日子说来就来了。

既然是出省谈生意,不坐飞机也该坐火车吧,但高勤孝别出心裁:自己开车去!他新换了一辆越野车,说要试试它的性能。

本说是高勤孝和邱家琪两人,但在公司楼下上车的时候,又来了个女子。这女子二十多岁年纪,邱家琪不认识。

车在市區绕来绕去,邱家琪的心也绕来绕去。她牵挂着母亲。出家门之前,她详详细细地给母亲交代:用高压锅要小心,烫了脚再上床睡觉,晚上把被单盖好,诸如此类。她本以为母亲会反对她外出——不是用言语,而是用沉默。但母亲没有沉默,母亲说:“你去吧,你老板好,能帮他就帮。”母亲的理解和支持,让邱家琪十分感动,离开母亲之后,也让她越发地牵挂。

然而,刚刚走出市区,她就轻松下来。

轻松得那样彻底,恨不得把身后的城市永远抛弃!

她独自坐在后排,可以尽情欣赏窗外的景色。上车时高勤孝让她坐副驾,她含笑拒绝了,她说我坐在副驾上,就禁不住要看路况,看得眼睛发酸还看,我不想受那份罪。其实,她坐后排是不想多说话。如果跟高总坐一起,他要说话,难道你好意思不搭腔?别看高勤孝瘦,精神可好,一天半天地累下来,别人都吃不消,他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坐在副驾上的是那个陌生女子,高勤孝正跟她热烈地谈论一部刚刚上映就闹得热火朝天的电影,一部浪漫主义的爱情悲剧。

邱家琪想,自己幸好没坐副驾,因为她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她至少六年没进过电影院了——而从高勤孝的口气听出,他对那部电影不仅仅是欣赏,简直是着迷。

一路上都是云遮雾绕。这样的云雾邱家琪从没见过,它们悬在头顶,一会儿是宝石蓝,一会儿又变成淡紫;天与地拉得那样近,仿佛只隔着几层楼的距离。深黄色的太阳虽然月亮似的没有热力,也没有光焰,却能透过云层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面貌,连太阳的毛孔也看得见。车在高速路上飞奔,太阳在苍穹上飞奔,云雾在天地间飞奔,说不清是谁在追谁。邱家琪把头枕在椅背上,希望百事不想,可她心里堆积了太多的事情,想忘都忘不掉。那些事情早已不是种子,而是森林,把她遮蔽起来。她害怕自己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干脆垂下眼帘,听前面的两个人说话。

他们还在说那部电影。那部电影是一根嚼不完的甘蔗。其大致情节,跟前些年火过一把的《廊桥遗梦》类似,总之是一个中年男人爱上了一个中年女人,或者一个中年女人爱上了一个中年男人,反正都一样,他们都有家,有老婆或丈夫,但是他们相爱了,爱得很疯,也很执著,并因为爱而毁灭了。为此,他们成了话题,受到世上男女的艳羡和尊敬。邱家琪的内心抽搐了一下。她不知道是不是世间所有的爱都需要试验,如果是,她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年华。

高勤孝问身边的女子:“有男朋友没有?”

女子说,有啊!接着说到男朋友对她的好:每次下班,男朋友都来接她,只要两人在一起,都是男朋友洗衣做饭。“可是,”女子说,“我最瞧不起他的,恰恰就是这些。”接着感叹一句:“女人被那样爱一场,死了也值!”这不是说她男朋友了,而是说电影里的那个男人,好像她觉得,她男朋友那种爱不是爱,要像电影里那样爱才配称为爱。

邱家琪紧紧地咬住嘴唇。她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母亲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车子厉害地颠簸了几下。出高速路了。二十分钟后,进入了一个古镇。到处都破破烂烂的,也说不上多少特色;没有特色,就用破烂来显其古。它是电影导演凌子风的故乡。凌子风故居里有棵黄桷树,先是栽在花盆里的,后将花盆胀破,但依然保持着盆栽的形状,根部外层没有泥土,但顽强地延伸,都钻到人家屋里去了。那女子带着高勤孝和邱家琪进去逛了一圈,出去后请他们去自己家坐坐。邱家琪才知道女子就是这镇上的,搭了高勤孝的便车回来。高勤孝说不坐了,我们还要赶路。于是两人又上车。这次,邱家琪不好坐后排,主动坐到了副驾上。

好在高勤孝不再谈电影,而是跟她谈工作。

一座很不起眼的桥架在很不起眼的河流上。近晚的薄光里,只见桥面扑腾着浑黄的尘土。桥的这一面是四川,那一面就是贵州。高勤孝说:“我们过了桥再停下休息。”

这是贵州的某县级市,虽属贵州,却跟四川的文化靠得更近,读报都是读《四川日报》。订好宾馆,把行李放下后,高勤孝带着邱家琪去了宾馆对面的一家酒楼。刚进去,经理就迎出来了。这家酒楼的经理跟高勤孝是老朋友。几人进入一个雅致的包间,经理要了瓶四川泸州产的国窖1573,那可是比茅台还贵许多的酒。邱家琪不喝酒,经理来给她敬酒的时候,高勤孝也特别为她开脱,说公司聚会,她都是滴酒不沾。但那经理见了老朋友,非常高兴,激动得满脸通红——他脸上有许多疙瘩,容易充血——转到邱家琪面前,非要给她斟一杯,说,喝,喝醉了我负责!

朋友这么豪气,高勤孝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只让邱家琪自己做主。

邱家琪并非没喝过酒,只是全跟父亲喝。她还是十来岁的小姑娘时,有天父亲很殷勤地递给她一双筷子,筷子尖湿淋淋的,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那是蔗糖水。”她高高兴兴地把筷子伸进嘴里,结果辣得不停地咳,咳得眼泪直流。父亲则躲到一旁去笑,肚子都笑痛了。为这事,母亲对父亲只说了三个字:“没教养!”母亲的神情是那样鄙夷,嘴角高高地翘上去。那时候,母亲一定想到了她的“种子理论”。父亲听了母亲的话,立即收住笑,很难为情地朝母亲咧了咧嘴,再过来安慰女儿。那时候她为什么不给父亲一个台阶呢?她越发夸张地咳嗽,越发夸张地抹眼泪,还煞有介事地哭起来了。父亲吓坏了,抱着她就往外跑。一华里外,是矿医院。医生听后也笑,说没事的,喝点醋就好了。但医院里没有醋,医生便调了半杯浓浓的液体,给她灌下去。那东西真难喝,涩涩的,比刚掉花蒂的李子还涩。老实说,喝了那东西她更加难受,但她耷拉着脑袋,装出好些的样子。她是以此表明父亲真的闯祸了。父亲背她回来的路上,一路都在道歉。

这事情过了好几年,有天母亲带着家欣回乡下老家,偷偷为邱家琪被枪毙的外公扫墓,父亲那天不知在单位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回来后脸色阴沉沉的,吃过了饭,屋外有很好的晚霞,很好的河风,可他并没去河边拉二胡。天黑下来后,邱家琪出去了。在灯光球场旁边,有一长串出售各类卤肉的摊子,她用自己存起来的零花钱买了二两回来。那时候父亲在用门帘隔开的卧室里看报。她找出父亲余下的半瓶酒,在餐桌上摆好碗筷,拿出两个杯子,分别倒上,再喊父亲出来。

父亲诧异地看了看她,然后眼睛就发亮了,一大步跨到桌前,傍女儿坐下,声音发抖地说:“你也喝?”女儿说,怎么啦?我就不能喝?父亲二话不说,端上杯子,跟女儿碰了一下,满口干了,然后咻咻地喘气,对女儿说:“你没训练过,你慢慢来。”父亲喝下好几杯,她也把一杯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才说:“家琪呀,有时候,我真想这家里有个人陪我喝酒。家欣那女子虽然泼辣,可她骨子里追求精致,她跟我不是一路人。我们两个才是一路人。可那年你尝了一下沾过酒的筷子,就难受成那样,我还以为自己没望了呢,没想到你个家伙能喝!”说到这里,父亲嘻嘻地笑个不停。

邱家琪那时候就想:事实上,表面上快快乐乐的父亲是多么孤独啊。她觉得几年前的装模作样,很是对不起父亲,在往后的日子里,一有机会,她就偷偷陪父亲喝酒。每次收拾杯盘碗盏的时候,父亲都要交代一句:“莫让你妈晓得了。”那时候,父亲的表情是复杂的,既有瞒住妻子干了“坏事”的愧疚,也有男人尊严受到伤害的暗怒。即便父亲不交代这一句,邱家琪也是知道的,想想吧,母亲心目中的淑女,连往夜壶里撒尿都不许弄出声响,还能喝酒吗!

邱家琪陪父亲喝的酒,都是当地产的土酒,散装货,最贵的,也不过两三块钱一斤,可今天这瓶国窖1573,好几百块!父亲没喝过这样的好酒,邱家琪怎么能喝?再说,没有父亲在旁边,闻不到父亲身上的气息,看不到他那张胖胖的、快乐的脸,邱家琪就觉得自己与酒无缘。

她本来就与酒无缘。酒就是她父亲,别的什么都不是。

但她知道,如果不喝下酒楼经理倒的这杯酒,就是既不给经理面子,也不给高总面子。

她脖子一仰,将那杯酒闷了下去。

夜里十点多他们才回宾馆。高勤孝跟邱家琪住的是隔壁,各自開门进屋的时候,邱家琪说:“高总,你好生休息,你开了一整天车,肯定累坏了。我不会开车,路上又不能帮你。”

高勤孝说好的。

进了屋,洗了澡,高勤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真是慈祥的东西,不管你走到哪一片陌生之地,里面那些熟悉的脸嘴儿和节目都能慰藉旅人的寂寞清苦。何况对高勤孝而言,这里并不陌生,虽然来的次数少,却有朋友在。更何况,在他的隔壁,住着邱家琪!他没把电视看下去,因为他把声音开得很小,实在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他把声音的通道留出来,是想听隔壁的动静。

隔壁没有丝毫动静。

高勤孝走到电话机旁,看了看服务指南,之后把电话拨到隔壁去了。

邱家琪说:“喂——”

这短短的一个字,却让高勤孝看到了邱家琪的样子。她一定是斜倚在床头接电话的。她的声音跟在公司里是多么不同,在公司里,她声音透明,在这里却蒙上了一层薄纱。

高勤孝说:“琪姐,是我,你没事吧?”

“高总你是指什么事?”

“酒啊!没喝醉吧?”

“没,没有,高总你放心。”

高勤孝说:“你个家伙,我没想到你能喝!”

类似的话,是谁对她说过?

——是父亲!

“见识了吧?”邱家琪说,“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还可以陪你多喝几杯,有外人在场,我还是淑女一点儿的好,免得丢你的脸哪。”

随后她笑起来,笑得很娇。这样的娇,高勤孝从没在她那里见过,也没在她那里听过。

高勤孝内里一热,“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通知他了。我们现在出去喝夜啤酒好吗?”

邱家琪想了想说:“明天一早要上路呢,算了吧高总。”

“那……好吧。琪姐晚安。”

放了电话,高勤孝躺到床上去,关了电视和床头灯,老老实实地睡觉。他的确很累了,刚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一片退潮的闷响,他摊手摊脚,把自己平放在沙地上,让潮水任随自己的心意把他带走。然而闷响停息,潮水却并没把他带走,他也没躺在沙地上,而是躺在川黔交界处一张从没睡过的大床上。这张床不可谓不舒适,但它散发出的每一丝气息,跟他都是排斥的……为什么这么安静呢,安静得让人心慌。生活在大城市的人,老是觉得烦躁、焦虑、紧张,梦想着某一天,能去偏僻的县城或小镇住上十天半月;高勤孝也是这样想,但真的来了,他却受不了偏远带来的安静。这是类同于荒凉的安静。他把床头灯打开,接着又把电视打开。好多个频道都只有“再见”两个字,他才知道夜已深沉。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把时间打发了这么多。但高勤孝这次出来,不只是想打发时间的。他摸了摸脑袋背后的墙壁。墙壁是凉的。墙壁那边的人呢?他尖着耳朵听,依然听不见什么,好像邱家琪跟他不是一墙之隔,而是相距十万八千里。

或许,真有十万八千里。

只要给隔壁打个电话,就能迅速把距离拉近。

高勤孝这样想着,伸了几次手,却没拿起床头柜上的听筒。

这么晚了,邱家琪肯定早就睡了。

其实邱家琪跟他一样,没有睡。路途中,她存心抛下一切,但高勤孝那句关于酒的话,又把她父亲唤醒了。她沉到岁月深处去捡拾旧事,点点滴滴,绵延不绝。要是父亲还活着该有多好,哪怕以植物人的方式活着!那样她就可以去父亲面前撒娇,可以天天给他擦澡。

父亲死后,邱家琪依然给父亲擦澡,但不是擦父亲的身体,而是一个陶瓷骨灰盒。母女俩早就说好,父亲火化后,把骨灰盒带到川东北矿山入土;在矿山的日子,是父亲最快乐的日子。照这个地方的风俗,骨灰盒要在殡仪馆存放一年再下葬,但邱家琪只让父亲的骨灰盒在殡仪馆待了半年就取回来,放进了自己的卧室。为不让母亲知道,她把它锁在抽屉里——虽然母亲天天往那间空屋子跑若干次,但一谈到有关父亲的话题,母亲就害怕,害怕得瘫在那里——每天下班后,她都进去看一看,睡觉前,都把骨灰盒抱在怀里,细心擦拭。她擦骨灰盒也像擦父亲一样用热水,她把热水端进屋,将帕子拧干,再迎风抖一抖,使它不至于太烫。

一切都做得有模有样。

只是,当初作为植物人的父亲,身体是热的,而骨灰盒却是冰凉的。

变了形态和温度的父亲,还是她的父亲吗?

邱家琪正在迷惑,电话铃突然炸响,吓得她毛骨生寒。

“琪姐呀,早就睡了吧?”

“哦,高总啊,吓死我了!……嗯,睡了。”

“真不好意思,又把你闹醒。”

“还想喝酒?”

“不,不喝了,这么晚,又在这么个鬼地方,想喝酒怕也找不到地方了。我想跟你聊聊。”

“……是吗?”

“我不过你那边去,你也不到我这边来,我们就在电话上聊。”

这倒挺有意思。邱家琪把枕头靠在床板上,睡得高了一些。

高勤孝问:“你听吗?”

“听啊,我不是正在听吗?”

于是高勤孝就聊开了。

他聊的是自己的家事,是他跟他愛人的事!

他跟爱人已分居十多年了。他爱人太好强,以前两口子在同一座城市开火锅店,店名叫“燕生火锅”,燕生就是他爱人的名字,对内管理,对外联络,都是刘燕生的事,高勤孝几乎成了看客。高勤孝说,你主内,我主外,这样也省得你那么累。但刘燕生不同意,因为“燕生火锅”已开出名气,好多城市的火锅店都想借他们的名号,名号怎么卖,怎样跟踪管理,是一摊子相当复杂的事务,如果不是刘燕生亲自出马,她就放不下心。这极大地伤了高勤孝的自尊。

让他终于下决心走出爱人的阴影,是因为这样两件事情:“燕生火锅”这个招牌,是初创时由高勤孝自己写上去的,而今事业做大了,高勤孝的那几个字,显得很不般配,刘燕生想请书法家重写。高勤孝认为这意见很好,他也对自己的字不满意,于是给一个熟悉的书法家联系,那书法家满口答应了,第二天就让高勤孝去拿;字相当好,肃变体,有几分怪异,骨子里却是庄重。高勤孝付了钱,乐颠颠地拿回来,谁知刘燕生相当冒火,并且当场决定不要这字。她并非嫌字不好,而是这件事不是由她去做的。紧接着,刘燕生想找人写一篇“燕生火锅赋”;给自己脸上贴一张赋,是一种时髦。高勤孝又自作主张(他只能这样抢事做,否则就沦落为彻头彻尾的多余人了),去请了一个教古文的大学教授写。结果刘燕生又不满意,又要她亲自请人!

就在那天,高勤孝对妻子说:“燕生,我们离了吧。”

刘燕生不让高勤孝插手火锅店的事,并不证明不爱他,更不是想离婚。

听了丈夫的话,她傻了。

她说,为什么?

“因为我配不上你。”

刘燕生哭了,哭了好几天,并且坚决不同意离。

高勤孝说:“不离也行,但我必须走。”

“去哪里?”

高勤孝就说了他现在生活的城市。

刘燕生说好哇,我们在那边还没有分店,你去开家分店。

而高勤孝告诉她,他这辈子绝不开火锅店,至于他想干什么,用不着她管。

那之后一个星期,他就带着不多的底金过来了……

听了高勤孝的倾诉,邱家琪老半天说不出话。她想起高勤孝和刘姐一同去她家的那个夜晚,两人显得那么和谐,像心跳的频率都是一致的,谁知……每个人的内心都不可限量,都深不可测,她邱家琪给父母当了几十年女儿,可是她并没彻底理解母亲,也没能彻底理解父亲。在父亲的情感深处,究竟对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他面对母亲时那既卑微又愠怒的神情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灵魂?母亲为什么一辈子都只看到了父亲的卑微而看不到他的愠怒?人与人之间,究竟从多大程度上可以走进同一片阳光?她又想起那天夜里刘姐的眼神,她以为那眼神里充满了对高勤孝的信任,可现在她明白,那并非信任,而是她依然满怀掌控丈夫的信心。

高勤孝说:“琪姐,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

于是高勤孝又接着说下去。

这下不只是说他跟他爱人,还说到邱家琪。邱家琪的漂亮和大气,邱家琪对他事业的支持,他都给刘燕生讲了。讲过不久,刘燕生来了,走进高勤孝的公司,要见一见让丈夫如此着迷的美人和能人。可惜那天邱家琪外出办事去了,刘燕生没能在公司见到她。但刘燕生见到了放在丈夫抽屉里的那张借条,问怎么回事,高勤孝说了原委。刘燕生说:“既然她是你得力助手,她父亲病那么重,你也不去看看?”这倒提醒了高勤孝。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妻子终于说了一句动听的话。

当天夜里,两人去了邱家琪的家。

但高勤孝绝然不知刘燕生带着那张借条,还当着邱家琪的面撕毁。

虽然,借钱的时候他就没打算让邱家琪还——他把那张借条已经忘记了,不知道刘燕生是怎么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的——但绝不会当着邱家琪的面撕毁借条。何况是由刘燕生来撕毁!

“她伤害了我,也伤害了你。”高勤孝说。

接着又说:“我不允许她伤害你。”

邱家琪感到皮肤发紧。她就像刚推出来的凉粉,正被放到露台上去吹风。

“高总,”她有气无力地说,“刘姐没有伤害我,你不要多心。她真的没有伤害我。”

高勤孝叹息一声:“这几个月,我都在跟她谈离婚的事。可是她紧紧拽住我不放。她捏我捏成了习惯,把我拽在手里,能够满足她控制人的欲望。”

原以为一个星期内就可以回去,结果到了第九天还在贵州北部山区转悠。从出来的第三天邱家琪就知道,高勤孝根本不是来谈什么生意的,而是带她旅游、散心。住在凌子风故乡的那个女子,需要回家是事实,但高勤孝也是顺便利用她打了掩护,否则他怎么不把车开到邱家琪的家门口接她,而是让她去公司楼下跟那女子一同上车?

路况不好,车子颠簸,这特别容易让人疲倦。邱家琪跟高勤孝说着说着话,往往就小睡过去了。

其实也睡不着。似睡非睡当中,邱家琪记起有天下午,她坐在办公室跟手下小向说话,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号码很陌生,留言却十分古怪:“下班后你能晚走一会儿吗?我有话对你说。”邱家琪没理,继续跟小向说话。直到小向按她的吩咐出门办事去了,她才又想起那条短信。那一定是有人恶搞。邱家琪经常收到恶搞的短信,最好笑的一条这样说:“今天,省委书记要来见你,被我拦在大门外,省委书记哭了,说我崇拜她啊,我马上就要调到北京去了,你好歹让我走之前见她一面吧。”真没意思。这时候,邱家琪拿出手机,把短信删掉了,打开电脑,先看了一些网上新闻,再清理她的文件夹。不知过了多久,电话响了。是小向打来的。小向说琪姐,事情办好了,我可以不回办公室吗?邱家琪看了看表,还差几分钟就该下班,她说行啊,你别回来了。

挂了电话,她的心却一漾一漾的,像下面有把火在烧,水并没沸腾,但已冒出不安分的泡泡。

她再次想起了那条短信。

走廊上,次第传来关门的声音,彼此道再见的声音,以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邱家琪的事情也干完了,她可以关掉电脑离开,但她偏偏没有。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认真地盯着显示屏,好像有一件十分紧迫又十分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完成似的;她的嘴唇轻轻地嚅动着,是在跟自己说话。

她说的是:“反正又没伤害我,等一等又怎样呢!”

当走廊上清风雅静,根本不可能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她,她才感觉到有些悲凉。她可怜自己!她恼怒地移动鼠标,一个页面接一个页面地关闭着。电脑的运行跟不上她的速度,吱吱地嘶叫着,困顿地挣扎着。好像过了一年半载,显示屏才终于黑下来,电脑里丰富无比的内容,削减为零……

那一次,她没能等到“有话对你说”的人,这一次,在她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却被带离母亲,带离那座城市,来到这做梦都没来过的地方。

到处是河。从悬于半山的公路俯瞰下去,那不是河,而是深涧,水流说不上急,但蓝幽幽、清冽冽的,给人寒气丛生之感;无处不在的卡斯特地貌,使河流与大山都有了年岁,有了生命的厚度。某些地段,车行许久都只见如烟的竹海。旋转的车轮,分明是在把竹海一段段截开,抛在后面,而邱家琪却觉得竹海是在对她耍手腕,它们从另一条道跑到前面去了,使脚下的路变得没有穷尽。

高勤孝究竟是怎么打算的?难道就这么无休无止地走下去吗?

这天,邱家琪到底问他了:“高总,啥时候回去呀?”

高勤孝盯着前方,小心地扳动方向盘,说:“想母亲了?”

她老实承认。其实不只是想母亲。

高勤孝说:“明天吧,明天我们就往回赶。”

当天夜里,他们宿在遵义城。到遵义城的时候,天近黄昏,他们去凤凰山下找了家宾馆,放了行李,洗了澡,便出去找地方吃饭。往天吃饭,高勤孝都带邱家琪去当地最高档的酒楼,虽然坐在包间里,可后面站着个服务生,反而显得拘谨。邱家琪是在矿山长大的,母亲殚精竭虑教给她的那些礼仪,讲给她听的那些雅致生活,只是一个漂亮而不中用的外壳,并没深入她的血液。从骨子里,她喜欢矿山似的粗犷和简单。那是父亲的风格。

她说:“高总,找家小酒馆吧,现在酒楼多了,小酒馆少了,倒衬得小酒馆更有情调。”

她又说:“一直都说好好陪你喝顿酒,可这些天赶路,没大喝。既然明天就回去了,可以放松一下,稍稍走晚一点儿。”

高勤孝看着邱家琪笑,说好,我听琪姐的!

从红旗路转下去,进入一条不知名的小巷,看到“李大姐臭豆腐”的招牌。遵义城的臭豆腐很有名,他们早已闻知,加上“李大姐臭豆腐”店桌椅齐整,地板干净,人又不多,高勤孝便走进去问:“你们只卖臭豆腐吗?”一个略显胖意的中年妇人——不知是不是“李大姐”——热情地说:“羊肉粉、炒腰花、炖蹄髈、卤毛肚、辣肥牛,都有!”邱家琪一听,满口生津,跟进去说:“就在这里吃吧。”高勤孝又問:“有酒没有?”妇人把高勤孝的目光引向曲尺形的老旧柜台,柜台里排列着十来种酒,有贵州产的,也有外地产的,最昂贵的也不超过十元一瓶。高勤孝有些为难。他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喝过这样的酒了,在他的世界里,不是茅台、五粮液,就是英、法或意大利产的洋酒。他为难的并不是怕自己入不了口,而是觉得,把邱家琪带到这么简便的饭店,又请她喝这么便宜的酒,心下不安。他不知道邱家琪那时候正在掂量:父亲在矿上的时候,都是打两三块钱一斤的散装白酒,喝超过五块钱的瓶装酒,还是他得病前几年的事。邱家琪曾经给父亲买过一瓶好酒,是四川产的红花郎,百多块钱一瓶的,结果父亲根本不感兴趣;不是舍不得喝,而是真的不感兴趣。他对女儿说:“这酒劲道不行。”又摇了摇几块钱一瓶的白酒说:“这酒才跟我贴心,喝起来踏实。”

高勤孝正在犹豫的时候,邱家琪已站到柜台前把酒选好了。

是父亲喜欢的小瓶装二锅头。

她要了两瓶。

高勤孝又笑,笑得特别单纯。

两人坐到傍壁的角落里去。桌面窄小,虽是坐在两边,可腰稍稍一弯,就把头碰上了。顾客陆续到来,多数都是外地来旅游的人,都是冲着有名的臭豆腐来的。高勤孝他们也要了一碟臭豆腐,邱家琪尝了尝,吃起来并不臭,可那味道实在不敢咀嚼,然而,这正是她心里的味道,厚实有力,又说不清道不明。顾客们小声地说着话,邱家琪和高勤孝也小声地说着话,每句话都像酒一样入心入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巷,陌生的饭馆,却让邱家琪找到了家——父亲活着时的家。

他们一共喝了三瓶酒,加起来接近八两。这算不上什么,邱家琪并没有醉,只是有些恍惚。

出店门的时候,高勤孝搂住了她的腰。

邱家琪的腰闪了一下。

但慢慢地,她让自己平静了。

她就让高勤孝那么搂着。

她在心里呼喊着一个人,也呼喊着一个埋藏得很深的意念。

那个人是桂东(她似乎这才发现,桂东跟高勤孝长得有些像,也是那么瘦,那么细的腰)。

那个意念是:我为什么不给他呢?我还在为谁守呢?……

高勤孝说:“我们去看场电影好吗?”

电影?邱家琪脑海里电光一闪,忆起出发的路上高勤孝跟那古镇女子热烈谈论的那部影片。

“不……不了……就这么走走不是挺好的吗?”

是的,挺好。以前,邱家琪只知道遵义是个历史名城,不知道它有这么美,街道整洁,微风习习,天气凉爽。然而,两人却不知道说什么话,只听见还不太习惯也不太协调的脚步声。

放在邱家琪腰间的那只手,改变了他们的关系,也堵住了他们的嘴。

高勤孝比邱家琪还略矮一点儿,只要邱家琪侧一侧脸,就能看清高勤孝的表情。但她不敢看。

两人回到宾馆,才刚九点过。

各回各的屋。不管在哪里住宿,两人都是开相邻的房间。

子夜来临的时候,邱家琪去揿响了高勤孝的门铃。

高勤孝迅速把门打开。他仿佛知道有这样的时刻。这么多天来,他都在等待这一时刻。

邱家琪伏在床上哭。哭声压抑,却肝肠寸断。

高勤孝很内疚,不敢再去碰她的身体,只说:“家琪……”

邱家琪打断他:“你别管我,我爸爸死了,我从没好好地哭过,你让我今天晚上好好地哭一场!”

宾馆后面的凤凰山,风声四起,木叶乱鸣。

十一

邱家琪从高勤孝的鸿运公司辞了职。

两人回到城里,是下午三点过,高勤孝对她说:“你累了,休息一天再来上班。”他要把邱家琪送到家门口,但邱家琪拒绝了,说先去公司。她的话很简短。从遵义出发,她跟他说话都是这么简短。高勤孝把车开到公司,两人去了各自的办公室。不一会儿,邱家琪过高勤孝这边来,手里拿着一份辞职报告。高勤孝把报告接过去,手直抖。邱家琪说:“高总,我辞职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的确是因为她自己。她觉得羞愧。她既对不起刘姐,也对不起母亲。把母亲撂在家里这么长时间,说是出去谈生意,结果干了什么呢?母亲从小就教育她,别像普通矿山女那样把男女关系看得太随便,可她不仅随便了,还是跟有妇之夫,而且归结起来,还是她主动的!高勤孝虽然带她旅游,虽然搂过她的腰,但那种话他从没说出口过。难道她是打定主意要嫁给高勤孝?那绝不可能。刘姐还是他妻子,并正在为继续做他的妻子挣扎和痛苦,她不能乘人之危。

她从高勤孝和刘姐的关系里,还看到了父母的关系,如果,当初也有那么一个女人,一个不像母亲那样小看父亲的女人,父亲也接纳了她,母亲怎么办?……

进屋叫母亲的时候,邱家琪也带着哭腔。

母亲却没能听出女儿的哭腔,女儿进屋后,她马上去准备晚饭。邱家琪睡一觉起来,饭已做熟,母亲把饭添上,再把菜一样接一样端上桌。以前,母亲做饭总舍不得弄菜,常常是放一袋泡菜,再烧个汤什么的就行了;可是今天,母亲却弄了五个菜。

母亲是在为我接风,邱家琪想。她的愧疚之心越发浓烈。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母亲都是这样做菜。母亲心里有一把皮尺,能精确地丈量女儿的脚步,如果某一天邱家琪提早回家,即便没打电话,母亲也能感应到,及时把饭弄熟,且很丰盛。邱家琪开门进屋,母亲必从沙发上站起来,拢一拢头发——在邱家琪的记忆里,母亲从没编过辫子,哪怕在全中国女人都编辫子的年代,她也让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对女儿说:“洗手,洗了手吃饭。”

对母亲的勤于做饭,还改掉奉行了一辈子的节俭信条,邱家琪的理解是:母亲是用这样的方式排解寂寞。父亲在世的时候,尽管是个植物人,但母亲可以挖掘他们几十年共同生活的经历,在父亲僵化的身体上找到默契,有什么想法,就告诉他,她也想象他听懂了自己的话,他该怎么回答,她也在心底里帮他做了,下一句该怎么接,她一清二楚,这样,彼此就能把“谈话”推动下去。父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往父亲屋里跑,嘴里也是叽叽咕咕的。——可是现在,邱家琪发现母亲已经不再去那间空屋子了,更不会拿着剪刀去为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理发了,她似乎意识到,那个跟她生活了几十年的人,化成了另一种物质,他的灵魂,已经飞升或者沉没,总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叽叽咕咕说出的话,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而邱家琪在家的时间比以前更少(她在寻找新东家),母亲有了话,不知道向谁说去。

想到这些,邱家琪总是不停地给母亲夹菜,还把一整个白天的见闻讲给母亲听。

然而母亲心不在焉。她的心不在那里。

邱家琪不懂母亲的心,在母亲面前就表现得更加小心翼翼。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小心,使她感到特别累。那份累已经不只在骨头里,还外溢到了皮肤,把皮肤浸透了,泡肿了,让她说不出累在哪里,却什么也不想做,甚至站起来就不知道坐下去,坐下去就不想站起来。父亲病着的时候,她也没这么累过。她真希望家欣周末过来走走。但是家欣根本没打算过来。她并没忘记自己还有个母亲,有个姐姐,只是母亲和姐姐都仅仅存在于她遥远的生命中,与她具体而微的生活没有关系,某一个时刻,她会想起她们来,会神秘地觉得某种丰盈或沮丧,仅此而已。

家欣不愿过来,让母亲去她那里行不行?有一次邱家琪试探着对母亲说:“妈,你成天窝在屋里也烦,去家欣那里看看吧,坐88路,直接就到了机场,不想坐公交车,坐出租也行,或者干脆我叫段定开车过来接你。”母亲听后,淡然地说:“我不去麻烦人家。”

那时候,邱家琪非常失望。

母亲又说:“我宁愿待在自己家里。”

这就是说,母亲把大女儿的家才当成家。

邱家琪为自己对母亲那份不光彩的心思感到羞愧:母亲本来就是我的,我要把她往哪里赶呢!

其实她想偏了。现在的母亲,并不如邱家琪想象的那样需要她。在邱家琪离开的那些天,母亲变了,不是变得更寂寞,而是变得更快乐了。她不仅舍得花钱买菜,还要花钱打扮了。

有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对女儿说:“家琪,我想买双鞋。”

母亲主动提出买穿的,让邱家琪高兴得不得了,她说妈,我明天就给你买一双回来!

母亲却说:“我想今晚上自己去买。”

“好,我陪你去。”

邱家琪万万没想到,母亲是要一双高跟鞋。当然不是十厘米那么高的跟,而是半高跟。

且只要一种颜色:白色。

母女俩在离家不远的服装街上寻找,找了十多家,试了不下二十双鞋,母亲都不满意。邱家琪说:“妈,我们去映花街,那条街上的服装很时尚。”听到“时尚”这个词,母亲有些别扭,但她也没反对。映花街离家远,邱家琪招了辆出租。在映花街又花去将近一个小时,母亲终于找到了中意的鞋子。她穿在脚上,走了几步,反反复复地审视。邱家琪说:“妈,就这双吧,很好看!”的确好看。母亲也觉得好看。但母亲心里想着另一个人:他会觉得好看吗?

这个“他”,是川东北那家矿山的一个退休职工,姓徐,跟邱家琪的父亲邱祥做过十多年同事。两年前,他来这座城市跟儿子同住,只是和邱家琪母女没有联系。邱家琪跟高勤孝去贵州的第四天,桂东给邱家琪打手机,不知道那时候邱家琪是把手机关上的,还是正行进在某段没有信号的山区,总之没接到桂东的电话,于是桂东又把电话打到家里。叶玉景接了。桂东要找的人就是叶玉景。近些年来,矿上的退休老人来这座城市居住的,已有好几十,办事处想把他们组织起来,在城里找个地方搞一次联谊活动。邱家琪在烟雨濛濛的竹海里穿行时,母亲去参加活动了。去的是一家公园,這公园很古老,早在现代作家李劼人的小说中,就能见到它的影子。几十个老人坐在树下喝茶,斑鸠竟从树上下来,昂着脖子,在他们脚边踱步。老人在一起,大多是回忆,回忆旧的人,旧的事,且仿佛有了默契,只说那些令人高兴的人和事。早被时光埋葬、在叶玉景那里已经死亡了的过去,被呼唤出来,也把她生命中的活力激发出来。她跟着别人笑。好几年来,她第一次这么笑。阳光穿越树叶间的缝隙,斑斑点点地落在茶桌上,鸟爪似的蹦来蹦去。

生活原本是多么新奇,多么美好。生活并没有死。生活从来就没有死过。

就是在那次聚会上,叶玉景见到了老徐。

叶玉景问了一声:“静秋怎么没来?”

静秋是老徐的老婆。老徐当时没回话,同时也没问邱祥。邱祥成了植物人,早在同事间广为流传,而且老徐几天前就听说邱祥去世了。聚会快结束的时候,他要了叶玉景的电话。

当天傍晚,他就把电话打来了。他说静秋两年前就“走了”,得的是心脏病,拖了将近四年。正是因为她走了,他才过来跟儿子住的。

两人在电话上说了一个多钟头。电话挂断后,叶玉景感到嘴皮发干,起身去喝了一大杯水。她知道,自己的话比对方说得多,多很多。一个多钟头啊,哪来那么多话说?当初在单位上,她也罢,邱祥也罢,跟老徐一家的关系都稀松平常,见了面也不会有那么多话说的。叶玉景坐下来,竭力回忆究竟说了些啥。然而,除了能记起静秋已死这件事,别的都记不起来了。

那之后,老徐天天给叶玉景打电话。叶玉景去弄饭的时候,都把电话拿进厨房,生怕没有听见。反正电话线长着呢,能很方便地顺过去。

电话打了几天,两人就去公园见面了。

在两家的中间部位,就是那个新修的、有个人工湖的免费公园,各坐二十分钟车就到了。

天天见面。包括邱家琪从贵州回来的这些天。只是邱家琪不知道。

这天夜里,邱家琪陪母亲把鞋子买回来,忙不迭地又去烧洗脚水。她实在是很累了,水壶放在地上,需把腰弯下去拿,也感觉是个负担。工作找了好多家,都不满意,不是工资的问题,也不是工种和环境的问题,反正就是不满意。前几天,她才在一家同样不满意的涂料厂落脚。她在厂里当管理员,工作并不繁重,老板对她也好,按理不该有那么累,可就是累得慌。高勤孝随时打电话给她,希望她回去,她开始也有回去的心——她无法回避的是,自己心里的某一处角落,已被高勤孝占据了。何况高勤孝对她是有恩的,她早就说过要报答他。然而,高勤孝的一句话,把她回去的心扑灭了,高勤孝说:“家琪(他没再叫琪姐),你放心,我已准备走法律渠道离婚,我相信这事很快就可以解决。”她都成什么人了?就算法律能帮你离婚,可法律能读懂另一座城市那个女人的命运吗?能让她邱家琪将来做高太太做得心安理得吗?……

邱家琪从厨房出来,母亲说:“家琪,你过来坐一会儿。”

邱家琪傍母亲坐在沙发上。

母亲问她:“你还记得徐叔叔不?”

“哪个徐叔叔?”

“就是跟你爸在服务公司上班的那个徐叔叔。”

“哦,他呀,胖得不得了!我们穿毛衣的时候,他还穿短袖。”

母亲的眉头皱了一下,“他现在没那么胖了,瘦多了。”

“你啥时候见过他?”

母亲略一迟疑,便说了他们的相遇,说了静秋阿姨的死,也说了他们去公园见面。

邱家琪的心直往下沉,但她脸上是笑着的。

“难怪妈爱打扮了。”她说。

母亲的脸红了,说:“你徐叔叔让我嫁给他,我没答应。”

“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答应?”

“我大女儿还没嫁呢,我怎么能嫁!”

邱家琪猛然间涌起一阵酸楚。她原以为自己要做母亲的母亲,没想到却成了母亲的拦路石。

她双腿跪下去,望着母亲:“妈,你只管照你想的去做吧……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十二

叶玉景和老徐的户口都在川东北矿山,要办结婚证,必须回去。两人准备动身的头一天下午,邱家琪问母亲:“你们是把证办回来再喝喜酒还是今晚上就请两桌人聚一下?”

母亲一听,急了:“聚啥呀聚?一把年纪的人,悄悄结婚就行了。你谁也别通知!”

邱家琪见母亲态度坚决,知道她的心思,但别的人可以不通知,难道家欣也不通知?

“你给家欣讲过吗?”

母亲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没有……我不敢讲……要不,等我走了过后,你再给她透个风吧。”

但邱家琪当天中午就给家欣打了电话。今天说和明天说,那意义是不一样的,给家欣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打电话之前,她想了一大堆理由来替母亲解释,怕家欣激动起来搅乱了思维,她还把那些解释的话一条一条地列在了笔记本上。谁知道,家欣听后,在那边笑得呵呵呵的,说妈是怎么的啦,未必她没调查过徐叔叔的出身?邱家琪也知道,徐叔叔跟父亲一样,是农家子弟,招工进了矿山,父亲当掘进工时,他做采煤工,后来父亲因为拉一手好二胡进了服务公司,徐叔叔是怎么进去的,不清楚;反正,一辈子他就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彻头彻尾的小人物。他比不上父亲。但邱家琪提醒妹妹:“当着妈的面可千万别提这话。”家欣嘁了一声:“我才懒得呢!我只是奇怪,她以前把我跟段定欺负得那么狠,结果自己找的人比爸爸和段定都不如!就说当年跟了爸爸是迫不得已,现在不是那社会了,她该按自己的心愿,找个‘种好的才是。”邱家琪轻轻地叹息一声:“家欣,你真毒啊。”家欣又是呵呵呵笑:“我毒吗?我还有更毒的呢:太快了吧?爸爸才死多久?……好了,我不说了。等他们回来后,我再抽时间过去一趟吧。”

大概是不想让矿上更多人知道,叶玉景和老徐办完证就坐火车赶了回来。

既然结了婚,总得有个住处。老徐的儿子那里不能住,房子跟邱家琪的差不多大,却塞了一家三口再加个保姆。老两口买一套房吧,又不可能,他们都才送走难缠的病人,根本没什么积蓄了。

从矿上回来的那天,还是老规矩,叶玉景回女儿家,老徐去了儿子家。

邱家琪傍晚下班回来,见只有母亲一个人,问:“徐叔叔呢?”

叶玉景沉默了片刻说:“家琪,我想跟你徐叔叔去外面租套房子。”

邱家琪愣住了。母亲一直是把她这里当成家的呀。她说,为什么要租,我这里不能住吗?叶玉景说:“住是能住,可我总不能太亏欠你,再说你自己也要成家。”邱家琪把母亲搂过来。她比母亲高一个头。她说:“妈,别说我现在没成家,就是将来成了家,这里照样是你的家。有三个房间,又不是住不过来。你跟徐叔叔都上了年纪,还去租房!租的房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

这正是叶玉景的心思。也是老徐的心思。到他们这岁数,把拥有一个自己的家看得特别重。

邱家琪又说:“你们真的去租了房子,叫别人怎么说我?你不是让人戳你女儿的脊梁骨吗?”

母亲扑在女儿的怀里,痛哭了一场,边哭边说:“家琪呀,我跟你爸爸对不住你呀……”

这话说得邱家琪的泪水直往母亲的头发里泼。

当天夜里,就把老徐叫了过来。他中规中矩地穿了件白衬衫,看上去的确没那么胖了。

家欣是三天后下午时分过来的。虎子有轻微的感冒,她便把丈夫留在家里照顾儿子,自己坐了出租车来。她对一切新鲜的处境和人物都感到好奇,并渴望自己参与其中,因此一路上都很兴奋。

然而,刚刚开门进屋(她有这边的钥匙),她的脸就沉下去了。

她看到了母亲的打扮。

母亲把头发烫了,还戴了耳环。

幸好是在家里,母亲穿着拖鞋,家欣没有看见她穿那双半高跟的白皮鞋。

老徐见到家欣,连忙起身招呼:“哦,家欣都长这么高了!”

对于一个已经跟自己母亲成为夫妻的人,老徐的这声招呼显然讨不到什么好。家欣没理他,连徐叔叔也没叫一声,就去厨房跟姐姐说话。厨房门本是开着的,她进去后闭上了。

“纯粹像个老妖怪!”这是她在姐姐面前嘟哝出的第一句话。

邱家琪说,你说谁?

“还说谁?”

邱家琪把正切菜的刀放下,转过身,看着妹妹,说家欣,你不该这样骂自己的妈。

“这叫骂吗?你还没听到过骂人的话呢!我问你:你见她这样为爸爸打扮过吗?”

这句话点了邱家琪的穴道,使她渾身瘫软。她说,家欣你别说好不好?

“我本来不想说……”家欣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浸出。夕阳余晖从窗口照进来,使那泪水呈淡红色,像稀释后的血。邱家琪站在她面前,根本没有力量去劝她。

无声地哭了一阵,家欣去水龙头上洗了脸,然后操起菜刀,啪啪啪地切菜。看上去,她像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其实行茶办饭,她都很在行。

把菜切好,她洗了手,对一直待在一旁的姐姐说:“我走了。”

“饭也不吃?”

“不吃了,我吃不下。”

又说:“姐,还是那句话,你要为自己想想。”

她既没给徐叔叔打招呼,也没给母亲打招呼,就离开了。

吃饭的过程中,母亲一直在抽鼻子。邱家琪安慰了母亲,又安慰尴尬得笑不是哭也不是的徐叔叔,她说:“徐叔叔你还不很了解我妹妹的性格,她架势摆得足,其实是个豆腐心,前些天我给她说你们的事情,她听了高兴死了。今天是虎子感冒了,她心里急。没关系的,过几天她就好了。”

安慰了别人,却没有人来安慰邱家琪自己。家欣说母亲从没为爸爸打扮过,这是真的,也是让邱家琪深感疼痛的地方。如果是因为爸爸的“种”不好,母亲瞧不起他,可徐叔叔的“种”照样不好,母亲却在他面前那么在乎自己的形象……

往常下了班,邱家琪再累,都是急匆匆朝家里赶,现在不了,她慢吞吞的,离家越近,步子越迟缓,好像有一种力量在拒绝她回去。

她害怕看到母亲的打扮,也害怕看到母亲和徐叔叔细声细语说话的样子。

冬季的某一天,邱家琪内心的某种界线,终于被突破了。

那天出了很好的太阳,暖洋洋的,简直就像春天。邱家琪平时中午不回家,这天她午饭后外出为厂里办事,恰好从家门口过,想到前几天徐叔叔就说自己消化不好,于是进超市买了袋“铁山楂”送回去。母亲和徐叔叔既没在客厅,也没在卧室,邱家琪找了一圈,才发现他们在阳台上晒太阳。整套房只有一个阳台,在客厅外面(其间还隔着饭厅),很小,加上堆了些杂物,除了邱家琪,基本上没人去。邱家琪去那里,是擦拭为父亲买的那把躺椅。

——可是这天,邱家琪透过玻璃,看见徐叔叔正睡在那把躺椅上!

她猛然间捂住了嘴。

她是害怕自己尖叫出来。

而阳台上的两个人,还不知道屋子里进了人。他们在轻声地、又很投入地交谈。母亲坐在角落里,徐叔叔睡在躺椅上,逍遥地摇啊摇,那微微起伏的身体——不是父亲、而是另一个人的身体,像逼向邱家琪的铁榔头,把她的心都震碎了。

她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

晚上,天黑尽邱家琪也没回来,母亲打电话去问,邱家琪说加班,不回家吃晚饭了。

母亲又问餐桌上那袋山楂是怎么回事,邱家琪说是她中午买的,时间紧,没打招呼就走了。母亲说:“傻女子,你连门也没关!”

邱家琪并没加班,她去了酒吧,要了一瓶白酒,两个酒杯——一个她用,一个父亲用。

当她喝得醉醺醺地回屋,母亲和徐叔叔已经睡了。

自父亲得病以后,遇到大事小事,邱家琪都是自己消化。她再次回忆起父亲去世那天母亲说的那句话:“……那个没得天良的,他到底走了!”从这句话里,她更深地理解了母亲骨子里的辛酸。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用尽全部心思照顾一个人事不省的病汉,会把人身上的多少东西摧毁!她相信母亲是爱父亲的,否则她不会把父亲照顾得那么好。母亲干净利落地抛弃她的“种子理论”,跟徐叔叔结为夫妻,不能说与父亲没有一点儿关系;是父亲让她明白,“种”的好与坏,关键是看长出什么样的枝条。邱家琪甚至相信,同样是因为父亲的影响和母亲自己对婚姻的感悟,才使她在家欣的婚姻问题上最终作出了妥协。

然而,母亲爱父亲,却也热爱生活。

几年足不出户地跟一个植物人耗,使母亲错过了太多太多的生活。

母亲年老了,还有多少生活可过呢?

邱家琪的心宽了许多。

只是,她怎么也无法忍受徐叔叔睡在那把躺椅上,逍遥地摇啊摇……

她决定离开。离开这个家,也离开这座城市。

母亲现在有了新生活,她尽可以放心了,尽可以带着别样的热情,去追求自己的新生活了。

父亲去世一周年那天,她和母亲、徐叔叔跟家欣夫妇一道,把父亲的骨灰盒送回川东北矿山下葬。母亲一行返回的时候,她坐上了另一列火车。

她的前方是上海。那个神秘而活力四射的东方大都会,她从来没有去过。

原刊责编谢鲁渤

【作者简介】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宣汉,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说《我们的成长》、《我们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随笔数十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中篇小说《奸细》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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