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门童

2009-07-04 06:15朱晓琳
小说月报 2009年10期
关键词:小费大酒店樱花

一夜之间,崔小栋从上海名牌大学学生成了五星级酒店门童。学校规定,旅游管理专业本科生毕业前,须有在酒店或旅行社为期三个月的实习经历,才能换算成实习学分。于是,崔小栋和同班十来个男生女生走进上海樱花大酒店,成为这家五星大酒店最底层的临时员工。

樱花大酒店是日本人独资的上海老牌五星级酒店,坐落在闹市中心地段淮海路附近,名气响得几乎成为上海地标。每年春末夏初,要求来樱花大酒店实习的高校学生多如过江之鲫,为酒店提供了永远不会枯竭的廉价劳动力资源。形象帅气的男生当门童,模样差点就去厨房运货。女生中的靓妹站大堂服务台或去餐厅端盘子,够不上美女的躲进衣帽间发发寄放牌子还是可以胜任的。反正大学生到了这里,连打扫洗手间的清洁工阿姨都不会高看你一头,都是干伺候人的活,谁还觉着自己比旁人高贵?

崔小栋身高一米八六,浓眉帅目,自上高中起就一直被班上女生评为“一哥”,来樱花大酒店实习不当门童就显得屈才了。崔小栋从大堂经理那儿接过门童制服和白手套穿戴起来,制服是银灰色混纺面料,上衣胸前两排金灿灿的铜扣,领口袖边镶嵌着金丝,肩膀至门襟处还斜挂三条粗细不等的金色绶带。崔小栋对着镜子前后左右转身,不知自己这身装扮究竟像法兰西皇帝拿破仑麾下的将士,还是白金汉宫替英国女王看门的岗哨,或者根本就是滑稽戏里的小丑。

每逢周末,崔小栋照例要做的孝顺功课是骑上自行车去看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他先到外公家,外婆听说宝贝外孙替人看大门,心里怎么也不平衡。“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哎,哪能派去看了大门?看大门的人几个读过大学?真真浪费人才。”外公是离休干部,看法跟外婆很不一样:“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大学生怎么就不能去看大门呢?”

崔小栋听了外公的话嘴角朝一边咧咧,却不反驳,他心里想:“没有贵贱之分?你怎么不把离休干部工资跟那些靠低保救济金生活的老头老太太换换?”

崔小栋告诉外婆,自己在酒店当门童每天得实实足足站上八小时,老外婆听了心疼得差点掉下泪来。外公就说:“年轻人吃点苦算什么?想当年我们天天行军打仗,枪林弹雨,不是也活过来了吗?”崔小栋知道此时更不能去接外公的话茬,外公一旦打开这样的话头,接下来就会没完没了,就像把那些黑白老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之类连起来看一遍差不多。于是崔小栋借口还要去爷爷家,从外公用嘴巴制作的怀旧电影里逃了出来。

爷爷八十多了,耳朵有点背,却喜欢听弹词开篇。只要他人在家,永远大音量锁定电视里的戏剧频道。崔小栋走在爷爷家楼道里,两耳已尽闻琵琶声。

听说孙子去五星级酒店当门童,爷爷很难得地关了电视机,两眼放出光来:“樱花大酒店门童?当Boy啊?very very good啊。”

崔小栋知道爷爷会几句上海人戏称的“洋泾浜英语”,不过爷爷以前从不敢在大学生孙子跟前卖弄。自从奥运会前被里弄居委会请去充当了几天“迎奥运”老年英语班临时教师,爷爷的自我感觉便好得一发而不可收。好像上海话都讲不利落了,非得插上几个英文单词才能将意思表达清楚。

爷爷说:“小栋你不知道,Boy这一行其实真正是个好饭碗。从前我在上海沪江大学读书,你太爷爷生病丢了工作供不起我了,正好国际饭店招Boy,要求应聘者会讲英语,我就瞒着家里辍了学去报名,一举成功。当酒店Boy工资虽低,但客人给的小费每个月积下来就是一条小黄鱼,一两黄金哎。那时上海洋行里小职员都挣不到我这个数,我靠当Boy给你太爷爷治好了病,还养活了一家人。要不然你阿奶一个南货店老板的千金,哪能肯嫁给我这样的Boy呢?”

阿奶进屋时爷爷正对孙子吹得天花乱坠,阿奶就撇撇嘴:“老头子你省点吹牛力气吧。不过是当了几年伺候人的门童,又不像小栋他外公那样是老革命,吹牛也要讲讲资格的呀。”

崔小栋倒很高兴爷爷看得起门童,就讨教起当门童的学问。爷爷告诉小栋当门童顶顶要紧的是会讨客人欢喜,客人心情一好出手就大方,小费就给得多。有的人当门童只会出死力气,面孔一天到晚板着,累死也挣不到多少小费的。于是崔小栋把爷爷当门童的经验用现代语言替自己归纳整理了一番,那就是一个好门童IQ高不高无所谓,EQ一定要高。

上了两天班,崔小栋就基本摸清了樱花大酒店门童的生存环境。门童要干两种活,一是站在酒店大门口迎宾,替客人打开车门;二是陪同办理好入住手续的客人去客房,当然,客人的大件行李也得由门童拎着或推车送进房里。樱花大酒店有二十来位门童,分成三班倒。门童班班长姓劳,按眼下时髦称呼法得去掉“长”字,就成了劳班,谐音“老板”,劳班长听得眉开眼笑。

崔小栋想跟同来实习的同班同学祁刚一块儿倒班,祁刚是跟崔小栋在大学宿舍里睡上下铺的死党哥们儿,要是俩人能一块儿当门童,再苦再累都无所谓。可是劳班长看不起祁刚,祁刚个子矮小,又有深度近视,若不是大堂经理看中他一口流利英语,祁刚大概早被发配到厨房去当搬运工了。劳班长让崔小栋多当白天班,却排祁刚长夜班,理由是要为酒店形象考虑。

其实劳班长自己年近五十,手短腿粗外加一口烟熏大黄牙,真是没有理由看不起祁刚的。劳班长当门童前是上海一家纺织厂保全工,厂子关门那年正好樱花大酒店开张,劳班长就赶上了再就业头班车。樱花大酒店由日本人独资经营,总经理横田龟亮很看重与他一块儿打天下的元老们,其中包括劳班长这样的资深老门童。尽管劳班长自身形象不比祁刚强,年纪又大,除了几句应付客人的日本话,英语一窍不通,更不要说学历文凭之类的硬件条件了。可崔小栋很快明白劳班长在樱花大酒店就是门童里的“一哥”,他的地位没人能动摇。

这天早上崔小栋无意间看到父亲床头柜里有整整一柜子高级香烟,就问父亲要两包。父亲说:“大学生抽烟影响不好。”崔小栋笑笑:“老爸放心,不是我抽,拿两包好烟去办事情。”父亲是房地产商,没见过这种小儿科办事手段,摇摇头:“两包烟能办成啥事?”

崔小栋把一包“熊猫”一包“中华”烟放在劳班长跟前,劳班长笑得满嘴大黄牙尽露无遗。“小崔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大学生,懂规矩还不是书呆子,晓得讨人欢喜,早晚能当个好门童。”

两包烟就把祁刚调到一块儿当班,崔小栋觉得太值了。除了祁刚,同班女生程欣欣也跟崔小栋同样时间当班,不过程欣欣是站在大堂服务台里面,程欣欣是崔小栋的女朋友。

门童在八小时工作时间内分成两个小组,一组四人,一人站在酒店大门外迎宾,另外三人在大堂一侧等候送客人进房,每两个小时换组休息二十分钟。门童迎宾和等候客人的顺序有点像打排球轮流换位,机会均等。可是崔小栋发现每当轮到他和祁刚送客人进房,劳班长或其他资深门童就会找差使支开他俩。特别是劳班长,总是掐准时间让崔小栋和祁刚去客房送报纸,要不就是替离开酒店的客人打电话订出租车,这样本该由他二人送进客房的客人自然就把小费给了劳班长他们几个。崔小栋原本并不在乎几个小费,自己是来酒店实习的,不为挣钱只为得个学分而已。再说劳班长是师傅,哪有徒弟占便宜叫师傅吃亏的事。

周末崔小栋去爷爷家时提起劳班長的举动,奶奶说:“小栋你可不能跟师傅去争抢小费喔,师傅靠小费养家活口,你小孩子又不愁吃不愁穿的,不过是实习实习罢了,哪里就真的去当门童呢?”

爷爷听了这话瞪奶奶一眼:“你懂门童这行规矩么?小费挣多挣少不单单是钱的问题,那是干这一行的脸面。客人给小费就是对你工作的肯定和奖赏,当门童拿不到小费跟学生考试不及格一样,笨蛋一个。”

崔小栋觉得爷爷一席话还真有道理,心里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头又被激发起来。他想自己进大学后年年拿头等奖学金,哪回不是靠成绩优秀拼来的。要说他看重这奖学金档次,不也就为了在同学中挣个脸面吗?家里经济条件优裕,根本不需要他靠奖学金来维持学业。崔小栋把爷爷的话告诉祁刚,祁刚说:“咱俩不妨跟劳班长他们几个较把劲,玩不过那几个连高中都没上完的,咱大学也算白念。”

劳班长很快觉察到崔小栋和祁刚这两个实习生的变化。尽管二人依旧一口一声“老板”喊着,下手却不再客气。崔小栋每天一早来酒店就主动把报纸送去各个长住客人房间,这并不是他分内活,可他主动干了,劳班长就不好意思再多派他干其他分外事情。这样崔小栋祁刚就跟别的门童一样轮流换位,客人进大堂办完入住手续,崔小栋提起他们的行李就往电梯口走,看都不看师傅一眼。这是他应得的份儿,没必要去看师傅脸色。

祁刚也学崔小栋的样挺起腰板来拿小费了,他英语口语流利,碰到欧美面孔老外,咧嘴一笑带出一串问候语,老朋友见面似的,客人自然而然就把行李交到他手上,跟着他去房间了。不像劳班长和那几个专职老门童,除了“哈啰”、“OK”之外全靠肢体或手势语言跟客人交流。所以崔小栋和祁刚小费比劳班长他们拿得多,还顺带着将英语口语操练得更熟了。

劳班长跟几个资深门童心里对崔小栋不满,脸上却也不好显露出来。一旦为争抢客人引来投诉,大堂经理就会敲掉门童奖金,那是小费无法弥补的。劳班长对几个伙伴说:“两个大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就让他们抢几天小钞票好啦,反正三个月后得走人,又不会抢上一生一世。”渐渐地劳班长等几个与崔小栋祁刚形成了默契,看到欧美客人由两个实习生上前招呼,来了黄面孔亚裔崔小栋祁刚则主动谦让。大家都在辛苦出力,挣小费机会自然也得均等享受。

十几天下来崔小栋口袋里鼓鼓囊囊,小费大多是小面额零票,数目不大,厚度倒蛮扎眼的。崔小栋回到家里很自豪地向父母宣布,从今往后不再拿家里零花钱了,他已经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他有能力挣钱。现在崔小栋隔三岔五就请程欣欣去逛淮海路,顺便泡泡“避风塘”、“一茶一座”这样不太贵的餐厅茶室,有时替程欣欣买几个时尚小饰物,这点开销完全在他挣来的小费范围之内。程欣欣站服务台拿不到小费,因而理所当然让崔小栋请客。祁刚还没有女朋友,喜欢跟在崔小栋程欣欣身边当电灯泡,下了班三个人一起去樱花大酒店对面的“国泰”电影院看首轮上映新片,崔小栋祁刚交替埋单,真是很快乐的时光。

这天程欣欣向崔小栋诉苦说,服务台领班克里斯蒂娜老是找她茬。克里斯蒂娜是上海人,四十多岁的单身“剩女”,不喜欢人家叫她中国名字,程欣欣至今不知道她的中文全名。有一回一个长住酒店的美国客人出门时朝程欣欣做了个飞吻手势,程欣欣也就开玩笑回敬了一个。正好克里斯蒂娜经过看见,就一本正经训斥道:“这里是五星级大酒店,不是小马路上的洗头洗脚店,服务是有规范的,不需要勾引客人。”程欣欣当时差点拉下脸来与女领班打嘴仗,可一想到三个月后写实习评语逃不出这女人手心,只好忍气吞声。

崔小栋听了摆出一副四两拨千斤的嘲讽表情:“谁让你叫人家‘阿姨的?这种年龄的女人最好你叫她‘阿姐,保管她以后对你客气。”

程欣欣一脸不屑:“她看上去跟我妈差不多大,我哪有这么老的阿姐?”

崔小栋说:“不过是随口叫叫让她高兴罢了,哪里真的当你阿姐呢?叫几声阿姐你又不少什么,白捡来的公关本钱嘛。”第二天崔小栋在酒店员工餐厅看见克里斯蒂娜,主动迎上前叫了声“阿姐”,还告诉阿姐程欣欣是他女朋友,请阿姐多多关照“小妹”。克里斯蒂娜果然笑得花枝乱颤,说:“小崔你比你女朋友聪明多了。”

崔小栋现在切身体会到五星大酒店与大学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酒店里当门童不要求智商太高,只有情商高的人才能活得如鱼得水。

樱花大酒店里日本客人特别多,都是冲着“樱花”这张形象名片来的。日本老板独资经营了二十来年,酒店里客房、餐饮、服务标准乃至员工制服走路姿势,都已被驯化成日本人喜爱的模样,连打扫洗手间的清洁工阿姨也会用简单日语打招呼,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日本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些日子樱花大酒店住进不少日本企业家代表团,客人中净是些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老板。劳班长那几个门童忙不过来,就主动打破此前与崔小栋祁刚达成的默契,喊他二人过去一起帮着把客人送進房。

崔小栋推着沉重的行李车,目光扫过由他负责送去客房的日本客人,共有十位。他心里暗暗高兴,十个客人给的小费加起来一定不是小数目。而且这些客人都住在十九层楼,酒店十七层以上属于VIP贵宾级,比下面的客房价格贵出许多,自然是有钱人住的。崔小栋将十位客人的大行李箱挨个送入他们各自房间,两条胳膊已酸痛得厉害,汗水从蛋糕状的门童帽下渗出来,他都没有去擦。劳班长说过门童的汗是流给客人看的,即使要擦也得当着客人面擦,这样客人才会意识到你为他付出了多么辛勤的劳动,他应该向你支付小费作回报。

待崔小栋将最后一只箱子送进客房,发现前面九位客人已经齐齐站在门外走廊上,仪仗队一样地等候着他。十个日本人同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嘴里说着一连串的感谢话,十双手伸到了崔小栋跟前。崔小栋只觉得一阵眼花缭乱,接过小费没好意思瞅一眼票面,赶紧道谢告辞。当他推着空行李车进入电梯时,才悄悄把捏在掌心的纸币展开,他呆住了。手心里是十张崭新的一元钱票面人民币,这种土黄色的一元纸币很少见,中国人更习惯使用同样面值的钢镚,不知日本人从哪里搞来的,而且每人都早早预备好了用来打发酒店门童。

崔小栋想不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把十位日本大老板送到十九楼,最后只得到每人一元钱的小费。即使面对马路上的乞丐,这种施舍也绝对算不上大方。崔小栋后悔刚才接过小费时没看一眼,要不他肯定会拒绝接受这种近乎侮辱性的感谢方式,然后在心里骂一句“八格”。这一刻崔小栋想起自己与劳班长那几个门童间的默契,内疚不已。自己仗着英语流利抢走欧美客人,把日本人都留给劳班长他们,等于让那些老门童收入大大缩水,可他哪里知道日本人这样小气呢?

这天晚上崔小栋下班回家时,天下起了大雨。他没带伞,看到地铁站口有个小贩在兜售雨伞,十元一把。崔小栋就掏出那十张一元票面纸币买了把伞。其实雨不大,坐地铁也淋不着,可崔小栋不想让这些令人气愤的纸币留在口袋里,好像要极力甩掉不慎沾在身上的脏东西。走到家门口那把劣质雨伞已经断了两根伞骨,崔小栋毫不犹豫就把伞扔进楼道边的垃圾筒,这才长长吐出口气,心里觉得舒坦了些。

第二天早上崔小栋又拿了父亲床头柜里两包好烟送给劳班长,算是赔个不是。劳班长拍拍崔小栋肩膀:“小崔啊,你别在意。日本人给你一块钱小费已算大方了,真正小气的向你鞠上几个躬,道无数次谢都不掏一分钱出来呢。当门童说到底就是看人脸色伺候人,这碗饭不是容易吃的。”

劳班长的话并没有完全驱散崔小栋心中的郁闷,他让程欣欣查了下那十个日本人离开酒店的日子,他得去送他们,来个有始有终。

崔小栋推着空行李车来到十九楼时,十个日本人齐齐等在走廊上,十个大箱子比人排得更整齐,像是在部队里训练过似的。崔小栋一脸阳光灿烂笑容迎上前去,表情恭敬得如同送别自家亲人。那些日本客人再次齐刷刷地亮出一元票面纸币,双手擎着送到崔小栋跟前。崔小栋做了个潇洒的阻挡动作,然后用特意操练过的滚瓜烂熟日语道:“感谢各位先生好意,为您服务是我本分,不用酬劳。”说完推着行李车去电梯口,看都不看一眼这群衣冠楚楚待在那儿的日本老板。

劳班长说,很多日本人给门童小费并非真心感谢你的服务,只不过为了给自己心里寻找一份施舍后的快乐或安宁。如果你不接受他的钱,他就得不到那份快乐了。现在崔小栋就是不想让这群日本人轻易廉价地得到快乐,相反,他拒绝了小费,自己却快乐得哼着小曲推行李下楼。崔小栋在楼下大堂里悄悄观察那群日本人脸色,不知是否由于自己拒绝收下他们的小费,反正这些日本老板直到上车离开酒店,表情都带着几分尴尬,心里肯定不会快乐。

崔小栋和祁刚真心诚意拜劳班长那几位资深门童为师,除了外语能力强些,大酒店门童这一行的学问,他俩到底是欠缺些的。劳班长对崔小栋说:“不是我吹,客人只要一进门,我就能看出他是不是个出手大方的主儿。不过,碰到客人派头大不算门童本事,只能说运气好。但让那些不太懂规矩的客人自觉自愿摸出小费来,才显得出门童水平。”很快,崔小栋果然见识到劳班长的超级门童绝活。

一个来自北方的民营企业家代表团入住樱花大酒店,正巧碰上劳班长,因客人太多,劳班长就招呼崔小栋和祁刚上前搭把手。企业家们个个颇具经济实力,从他们浑身上下的名牌服饰就能看出来。不过会做生意赚大钱的人不一定懂五星级酒店规矩,崔小栋跟在劳班长身后将客人和行李一一送入客房,却不见那帮人有给小费的意思。崔小栋祁刚好歹是大学生,当门童也只是临时性客串,在自己同胞面前无论如何不好意思张口要小费。可劳班长朝崔小栋祁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二人别急着走。

劳班长走到客人面前,殷勤地打开冰箱,介绍其中储存的各色饮料。又告诉客人房内可以免费无线上网,以及酒店游泳池健身房提供服务的时间,甚至连洗手间浴缸水龙头出水具有按摩作用也没漏掉,唠叨了半天。劳班长不显山不露水,没有丝毫勉强与做作,如同一个优秀演员恰好遇到自己最拿手的角色。反正劳班长用尽一切办法拖延在客人房内的时间,以便让客人想起付小费一事。终于,有位女客人被劳班长的热情服务感动了,爽快地掏出张粉红色纸币外加一连串道谢声塞进劳班长手里。其他客人顿时恍然大悟,纷纷仿效那女客人,出手都是百元票面。这种时候,大多数男人是不愿输给女人的。

这一趟劳班长和崔小栋祁刚都收到好几张百元大钞小费,走进电梯里崔小栋对劳班长说:“想不到中国企业家出手比外国老板还要派头大。”劳班长得意地拍拍徒弟肩膀:“怎么样大学生,开眼界了吧。要不怎么会有老古话说‘不识货不要紧,不识人穷一世呢?”

又有一回崔小栋跟劳班长接了个香港来的太太扫货团,十多个香港富婆专程来上海购物。富婆们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采购服装首饰化妆品上,入住酒店时没向门童支付小费,眼看要离开了,依然没有点酬谢门童的意思。劳班长带着崔小栋送客人下楼,进电梯后,只见劳班长站在电梯门边,不慌不忙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沓零碎票面纸币,低头一五一十清点起来,那模样好像是利用电梯下楼这点工夫,把口袋里钞票清点一下。劳班长的举动极为自然,他背对着这群香港富婆,却能让贵妇们清楚地看到他手上动作。结果一个女人夸张地惊呼起来,虽然她说着广东话,崔小栋却可以猜出富婆们集体意识到了先前对酒店门童的失礼。于是这些阔太太争先恐后打开贴身小坤包,将零碎纸币钢镚一股脑儿掏出来塞给劳班长和崔小栋,唯恐手脚慢了让人讥讽为吝啬。

事后崔小栋对劳班长佩服得五体投地,劳班长谦虚一笑:“这有什么?小菜一碟。当门童有时跟当演员差不多,口袋里总要备好小道具的,不是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吗?”

程欣欣对崔小栋说,在五星级酒店大堂里工作有时也蛮开心的,因为常常可以看到名人,比如歌星影星球星,名人通常都将高档酒店当作他们生活的舞台。崔小栋觉得自己虽不像女孩子那样疯疯癫癫追星,但真的跟名人面对面感觉也不错,不是每个普通人都有这样机会的。

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了,组委会包下樱花大酒店几层楼面的客房接待嘉宾,一时间酒店里中外电影明星云集。每当看见走下银幕的明星来服务台办理手续,程欣欣都会激动得呼吸急促起来。要不是正在当班,她一定会向自己崇拜的偶像索要签名。每天下班后,程欣欣还要跟崔小栋交换关于明星们的信息,程欣欣看明星看得很仔细,特别是女明星,连她们眼影色彩、手上拎包是什么牌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天崔小栋送一位美籍华人女明星去客房。女明星大概快五十了,背影尚有几分动人,细看面孔就有些韶华已逝。崔小栋好像听母亲说起过这个上海出去的女明星,是上一代人记忆中的偶像。女明星带了两个孩子来上海参加电影节,她一手牵一个孩子,大堆行李就通通扔给崔小栋了。崔小栋把客人送进房间,安置好行李,女明星过来把一张皱巴巴的一美元纸币递给崔小栋。“刚下飞机,来不及兑换钞票,只好意思意思啦。”女明星一口上海话依旧很地道。

崔小栋这回没在意小费多少,心想人家拖儿带女刚下飞机,就是马路上看见陌生人有困难也要帮一把的。此后几天女明星很忙碌,除了参加电影节活动还要照顾两个孩子。一天晚上正好崔小栋当班,在客房楼道里遇上女明星,女明星问崔小栋能不能替她把送去洗衣房熨烫的晚礼服取回来,她第二天要穿。这本不是崔小栋份内活,但看在都是上海人份上,崔小栋就替女明星跑了趟腿。礼服取回来后,女明星照例又给了崔小栋一美元,还是那句话:“你看我忙得分不出身来,连兑换钞票都没空,真不好意思呢。”后来女明星又差遣崔小栋取了几回衣服,依然是同样的答谢方式。崔小栋就把这件事情讲给程欣欣听,说:“你不要盲目崇拜明星了,明星也蛮寒酸的,连像样衣服都没几套,换不过来就差我跑洗衣房。”

程欣欣撇撇嘴:“你说的那是什么明星?早过气了,待在外国就是家庭妇女一个。哪有现在国内当红影視明星风光,一出门经纪人保镖跟了一大群,一小时换套行头都不会重样的。”

电影节闭幕那天众明星作鸟兽散,豪华私家车一辆辆飞驰而去,酒店停车场瞬间空出一大片车位来。有人问那美籍华人女明星要不要搭车去机场,女明星婉言谢绝,说是一会儿有人专程开车来送她们母女几个。等到大堂里影视圈同行走光了,女明星朝崔小栋招招手,让他帮忙打电话订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来的时候下起了雷阵雨,崔小栋手忙脚乱帮着女明星把孩子行李塞进车子。女明星从车窗上方向崔小栋挥手致谢,这回连一美元也省掉了。后来崔小栋对母亲说起她从前喜欢过的这个美籍华人女明星,母亲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叹息:“唉,女明星老了就不值钱了。”

这个下午轮到崔小栋站在酒店大门外迎宾,一辆乳白色“宝马”轻盈驶来停在门口。开车人戴着墨镜,走到崔小栋跟前也没把眼镜摘下,不过态度倒很和气:“小阿弟会泊车吗?帮下忙。”说着递过车钥匙。崔小栋大三那年暑假刚考出驾照,看到“宝马”心里一阵痒痒,接过钥匙就把车开走了。这是崔小栋第一次坐进“宝马”车,只可惜时间太短。他选择了个晒不到太阳的背阴车位,小心翼翼停好车,锁上车门立刻返回大堂。

那车主已坐在大堂咖啡吧里,崔小栋过去还钥匙,又弯下腰告知车主停车位置。车主这时摘下墨镜,接过钥匙前先将一张百元钞票给崔小栋作小费。崔小栋本不想要小费,让他玩了把“宝马”,他得谢谢车主才是。可那车主说:“小阿弟不要客气,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当门童能服务到位,真是很难得。”崔小栋收下钱恭维道:“先生,您的车可真帅。”说完这句话他张大嘴巴呆住了,他认出车主竟然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足球明星金中华。崔小栋自上初中起就是金中华的“粉丝”,至今房间里整整一面墙上还挂着这位大球星头球攻门的放大照片。然而崔小栋没有忘记自己正在当班,不然他肯定会请球星签名或一块儿照张合影。

大球星很快就走了,原来他开着“宝马”车来五星级酒店仅仅为了喝杯咖啡,这是崔小栋从来不曾见识过的有钱人生活方式。换班时崔小栋把遇上大球星一事告诉劳班长,劳班长一脸见怪不怪神情:“金中华呀,早就淘汰啦。倒退十年,樱花大酒店还免费为金大球星保留专门停车位呢,别人不好占用的。金中华来喝咖啡,大堂经理都恨不能亲自出马去替他泊车,哪里轮得到你这样的小门童?今非昔比啦。”

尽管劳班长的话让人听来有些扫兴,但崔小栋觉得这是他当门童以来最有意义的一天。几年前崔小栋参加过上海球迷协会的“蓝魔”拉拉队,每逢星期天风雨无阻去虹口足球场为金中华所在的球队加油助威,很铁杆的。劳班长向崔小栋透露了个信息,如今金中华虽然已是过了气的球星,但从前那副大球星派头一点不变,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来樱花大酒店喝咖啡。

崔小栋找出那件“蓝魔”拉拉队服,准备好粗水笔,一起带到酒店里去等候金中华再次出现。劳班长的话果真灵验,崔小栋又遇上了金大球星。金中华见到崔小栋像老熟人一样扔过车钥匙,之后照例是一百元泊车小费。这回大球星是和一群朋友来樱花大酒店吃饭的,待得时间长了些。崔小栋已经下班,换好衣服等在“宝马”车旁,直到金中华吃完饭出来。

崔小栋递上“蓝魔”球衣请金中华签名,大概好久没遇上这般铁杆的球迷了,金中华似乎有些感动,签完名主动问:“小阿弟手机带摄影功能吗?索性再跟你合张影吧。”崔小栋一听差点乐疯了,忙从裤袋里掏出手机递给跟大球星一块儿来吃饭的朋友,他居然大胆伸出手臂搭在大球星肩上,好像跟金中华有多少年交情似的。金中华丝毫不反感这小门童的举动,如今还能遇上这样的铁杆球迷,对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球星来说,也是件有面子的事。崔小栋后来差不多花了一个星期挣来的小费,精心放大了他跟球星的合影,让大照片占据了自己房间另一面墙壁,他觉得这是到五星大酒店当门童以来的最大收获。

崔小栋每天早上送报纸去客房,总要先送1702房间,那是樱花大酒店日本总裁横田龟亮先生在上海的家。横田先生几十年如一日看《读卖新闻》,他人在上海时,报纸就由日本全日航空公司或中国东方航空公司头班飞机带来。崔小栋知道不能怠慢这份报纸,若送晚了横田先生会卷起报纸敲门童的头,劳班长和那几个资深门童都被横田先生教训过。

所以崔小栋学乖了,报纸送给自家酒店大老板时,不能马马虎虎插在房门把手上,得按一下门铃告知横田先生报纸来了。有时遇上横田先生心情好,会请门童进屋坐上几分钟聊聊天,也算是总裁了解员工的一种手段。横田先生汉语说得很好,可他却要求酒店员工努力多说日语,以便更好地为日本客人服务。崔小栋喜欢跟横田先生聊天,反正大早上来酒店的客人不多,不是门童挣小费的黄金时段,还不如坐在横田先生房间里,权当上日语课。

横田先生对崔小栋印象不错,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帅气阳光,当门童等于为樱花大酒店争脸面。横田先生问崔小栋:“年轻人你家中有人当过酒店门童吗?”崔小栋说:“我爷爷从前当过南京路上国际饭店门童。”横田先生很高兴,“那你大学毕业后愿意来樱花大酒店当正式门童吗?”

崔小栋尴尬一笑,轻微摇了摇头:“横田先生,当门童是旅游管理专业大学生的实习课程,并非我自愿来的。”崔小栋心里想的是,要真想当门童我还上哪门子大学啊,中学毕业来干更好,不就是拉门迎客送报纸吗?

横田先生又问:“要是我说你将来也能当上五星级大酒店总裁,但必须从当门童开始,就像我一样,你会愿意来吗?”

崔小栋笑了笑没出声,他觉得横田先生在跟他开玩笑。

樱花大酒店规定所有员工每天可在酒店免费享用一顿正餐和一份点心,那是员工们十分看重的福利。崔小栋吃了几年大学生食堂糟糕伙食,如今五星级酒店厨师的手艺让他感觉像进了天堂。二十出头小伙子正是最能吃的年龄,又干着力气活,因而崔小栋常常吃完自己那张盘子里的东西,眼睛还在继续东张西望。有时程欣欣会把盘里食物分给男朋友一半,还有几个像克里斯蒂娜那般年纪的女员工唯恐身材发胖,见了油炸食品会很夸张地大呼小叫,赶紧拨到崔小栋祁刚或其他门童盘子里,那动作如同喂她们家的宠物狗。

横田先生也常来员工餐厅用餐,跟手下人吃一样的东西,而且通通吃完,盘子里连点汤汁都不会剩下。横田先生坐在崔小栋对面吃饭,见这个门童吃饭很有规矩,盘子里外总是干干净净,不像有的中国人骨头菜渣乱吐一堆。横田先生问崔小栋酒店员工伙食如何,崔小栋实话实说:“日式料理味道不错,就是量少了点,当门童的大多只能吃得半饱。”横田先生当即找来餐饮部经理,从第二天起给所有门童增加百分之五十的免费用餐量,横田先生在这种事情上是很认真的。如果说酒店是台机器,门童就是转速最高的零件,不多加点油可能会造成机器运转不正常,这于酒店当然不利。

劳班长说崔小栋替大伙办了件好事,竟然敢当面向横田总裁争取门童班的利益。其实劳班长饭量并不大,自那天起他就带着个大塑料饭盒来上班,每天把吃不完的食物装在盒子里带回家。天气热了,劳班长怕东西变质,还把塑料盒藏在酒店厨房的大冰柜里,下班时再去取,来来回回也不怕麻烦。崔小栋有点看不起劳班长这副小家子气,自己吃了不算还往家里带,男人做这样的事情很没面子。

这天中午员工套餐里有好些日本寿司,亮晶晶的虾仁米饭团外面裹着紫菜,很诱人开胃口。崔小栋和祁刚一口一个寿司,风卷残云般吞下肚去。劳班长在一旁忍不住开口教训:“你们小孩子真不懂事,这么好的寿司难得吃到,也不想着带几个回去孝敬家里大人。”崔小栋朝祁刚挤挤眼,回敬道:“劳班长亏你想得出来,把盘子里吃剩的东西带回家去也算孝顺呀,不怕你老婆骂吗?”劳班长脸红了,没再吭声。

他们说话时,销售部经理和人力资源部经理走过来,这两個日本人各自端着盘子,盘子里有几个紫菜裹着的寿司。人力资源部经理朝劳班长微微点了下头:“劳桑,这些通通归你了。”劳班长赶忙站起身来,用塑料盒去接那两个日本人盘子里的寿司,动作极为熟练,嘴里还一个劲儿地用日本话道谢,看来他不是头一回接受日本人的残羹剩饭。

崔小栋那一刻真想一脚踢飞日本人手里的盘子和劳班长的塑料盒。尽管崔小栋也时常吃程欣欣或其他女员工吃不完的东西,可那是中国人之间的事情,而且他只接受别人用餐之前给他的食物。不像劳班长,明明知道如果他不接受那两个日本人的施舍,代替他塑料盒的就是垃圾桶。

劳班长看出了崔小栋和祁刚的心思,在徒弟面前总得维护自己行为的合理性。劳班长说:“这寿司不同别的东西,干干净净一个个饭团,筷子碰都没碰过,扔掉多可惜呀,再说樱花大酒店的日本寿司顶顶高级正宗,上海滩头一块牌子呢。”

崔小栋和祁刚不想再与劳班长同一张桌子吃饭,省得待会儿还有日本人来送寿司给劳班长,要丢脸就让劳班长一个人去丢好了。果然,他们刚起身,就看见横田先生端着盘子走向劳班长,那盘子里也有几个寿司。

天气热了,酒店门童依旧穿着混纺毛制服迎宾接客送行李。一个班次轮换下来,贴身衬衣裤腰都被汗水湿透,拧得出水来。崔小栋和祁刚回到门童休息室,迫不及待脱去制服皮鞋,光身子对着空调出风口吹凉,然后斜躺在休息室唯一的那张沙发上。据说这沙发是劳班长从总统套房淘汰家具里捡来的,放在门童休息室成了他的专用品,别人不得在他眼皮下睡躺沙发。休息室里还有几张旧席梦思床垫,也是客房里置换出来的东西,归那几个资深老门童使用。

劳班长走进休息室,见崔小栋祁刚大模大样在沙发上休息,心里就来了气。“去,让开点,小孩子懂不懂规矩?这沙发是你们俩躺的?”崔小栋和祁刚只好站起身来,可旧床垫这会儿也不闲着,被另外几个门童占了,于是崔小栋和祁刚只好用几张报纸铺在地上躺下。

祁刚在崔小栋耳边说:“瞧劳班长那样,在日本人跟前点头哈腰,就会欺负自己同胞。”崔小栋想要是倒退六十多年,劳班长这种人没准就是外公说起过的汉奸维持会会长,崔小栋从心底瞧不起劳班长。

劳班长一连几天没来上班,请了事假,这在崔小栋看来是件稀罕事。劳班长向来只想多加班,从不请假歇班,连生病都硬撑着。酒店规定加班有双倍加班工资,而请病、事假歇班是要扣掉不少奖金的。后来崔小栋从别的员工那儿得知,这几天劳班长没来上班是因为他母亲去世了。劳班长是个大孝子,多年来独自赡养瘫痪在床的老母亲,自己五十出头还没娶上老婆,挣的钱全替母亲交了医药费。崔小栋现在明白劳班长当门童挣小费,把员工餐厅的食物带回家,大概都是为了孝敬他的老母亲,崔小栋有点后悔自己还把劳班长想象成小气男人和汉奸。

崔小栋祁刚和门童班员工们商议,每人捐出三天的小费给劳班长,并由崔小栋代表大伙去参加劳班长母亲的追悼会,那天正好轮到崔小栋休息。崔小栋没想到横田龟亮总裁亲自带领樱花大酒店所有部门的中层管理人员前来为劳班长母亲送行,连劳班长本人也没料到,他一个大酒店员工中最低层的门童,竟能得到总裁那样高的礼遇。追悼会上劳班长的眼泪一半是伤心,一半是感动。

崔小栋后来跟爷爷聊起这件事,爷爷说:“看来这位日本总裁先生属于情商极高之人,有这样的总裁,员工怎么会不心甘情愿替他出力呢?”

崔小栋牢牢记着爷爷告诫他当个好门童的三要素。一是头脑要灵,二是手脚要勤,三是嘴巴要紧。崔小栋觉得第一条他早已具备,头脑不灵的人是考不上名牌大学的。第二条也容易做到,自己长得人高马大,多出点力气就行了。第三条他还不太理解,当门童又不是做间谍,嘴巴紧不紧有什么关系,不过崔小栋到底还是尝到嘴巴紧的好处了。

一天早上崔小栋照例将报纸首先送到1702号横田先生房间。他轻按一声门铃无人应答,但不敢再按第二次也不敢走开,因为他知道横田先生在房间里,只是此刻不方便出来接报纸而已。崔小栋看看时间尚早,就踱至十七楼电梯旁,那儿有宽大的落地窗户,可以眺望淮海路上的风景。这时他听到有开门声音,清晨客房楼道十分安静,他甚至不回头都能判断出是横田先生的房门开了。

大堂服务台领班克里斯蒂娜快步从房内出来走向电梯。崔小栋本能地将身子隐藏在落地窗边的绿化盆景后面,盆景栽着棵硕大的橡皮树,厚厚的绿叶正好遮挡住他整个人。崔小栋透过树叶间缝隙向外看,克里斯蒂娜进了电梯下楼,但她显然已经看见崔小栋放在楼道口的那堆报纸。即使崔小栋藏得再好,克里斯蒂娜也知道这个时候谁来过十七楼。

崔小栋开始心里有点吃惊,想不到原来克里斯蒂娜跟日本总裁有一腿,这时候出来说明她很可能是在1702房间过的夜。随之而来他心里又有些难过,好端端一个中国女人,这把年纪不结婚,却陪在日本有家室的老头子消遣,真真可惜了。崔小栋想到这里決定破回例,他把报纸插在1702房间门把手上,今天他不想见横田先生。

中午在员工餐厅吃饭时,克里斯蒂娜破天荒端着餐盘走过来。她先将一盒甜品冰激凌放入程欣欣餐盘,说:“小姑娘,我今天胃不舒服,这冰激凌就请你帮忙吧。”接着又夹了两只大对虾给崔小栋,还拍了拍崔小栋肩膀示意他趁热吃,那态度亲热得像是崔小栋和程欣欣的大姐。

程欣欣惊讶得将筷子咬在嘴里忘了拿出来,往日里女领班不挑她茬就算烧高香了,哪里还敢指望她赏冰激凌吃?崔小栋却对克里斯蒂娜的反常举动心知肚明,这证明她已经猜到崔小栋早上去过十七楼。果然,克里斯蒂娜拐弯抹角问崔小栋如今每天早上门童班谁去客房送报纸,崔小栋赶紧接口道:“不一定,谁有空谁送。”克里斯蒂娜又问今天早上是谁送的报纸,崔小栋故作一脸茫然:“今天啊,今天早上好像大家都忘记了,没人去送,刚才还有客人打电话来门童班催问报纸,劳班长都发火了呢。”

克里斯蒂娜长长舒出口气,崔小栋的态度让她彻底放下心来。这男孩到底是大学生脑子聪明,他编出那些话其实是想暗示克里斯蒂娜他绝不会多嘴。克里斯蒂娜目的达到了,她很快离开了这张桌子。

程欣欣吃着冰激凌说:“这老姑娘越来越怪了,没头没脑管起门童班事情,她又不是门童班班长。”崔小栋笑了笑没搭腔,他决定忘却今天早上在十七楼看到的一切,跟谁都不说,甚至连同女朋友程欣欣,他得让自己做到嘴巴紧。

克里斯蒂娜一反常态,对程欣欣格外关照起来。程欣欣站服务台时间一长,克里斯蒂娜身为领班会屈尊替小姑娘站一会儿,让程欣欣去休息。某位程欣欣崇拜的香港当红歌星入住酒店,克里斯蒂娜也巧妙设局让歌星和程欣欣认识,结果程欣欣不仅得到歌星签名照,还幸运地合了影。程欣欣不知道女领班为何要特别关照自己,她去问崔小栋,崔小栋说:“人家对你好,你心领着就是,还有什么要多问的呢?”崔小栋想不管克里斯蒂娜与总裁关系如何,这女人总算知恩图报,晓得把对崔小栋的感激回报在程欣欣身上。

台商林先生在樱花大酒店二十层楼包了个客房,他算是崔小栋的老顾客了。林先生头一回入住酒店,就是崔小栋送他上楼的。那天很热,上楼时电梯里有个女孩身着吊带衫,外面披了件薄如蝉翼的小背心。林先生两眼锁定在女孩身上,嘴巴不停蠕动,终于忍不住对崔小栋说:“哇呀呀,如今大陆妹也敢穿得这么夸张啦。”那女孩顿时板起一张粉脸,轻蔑地斜一眼林先生,迅速出了电梯。崔小栋没接林先生话茬,但心里揣摩出这个年过半百的台湾客有点好色。

进了房间,林先生派头很大地甩出一张百元票子给崔小栋作小费,随口问:“弟弟呀,你知道上海滩哪里有漂亮妹妹可以陪我喝酒买东西啊?”

崔小栋本不喜欢这样的顾客,可刚拿了人家一百元小费,不搭讪几句似乎不够意思。崔小栋说:“先生您看我一个当门童的,哪里有钱去酒吧喝酒找漂亮妹妹?不过听说虹桥那边有台湾人居住小区,您不妨找老乡打听去吧。”崔小栋拿来上海市区图,在虹桥地区上画了个圈,算是应付掉林先生。

几天后,崔小栋当班时果真看到林先生带着个青春女孩来樱花大酒店喝咖啡,从年龄上看那女孩做林先生女儿差不多。喝完咖啡女孩跟在林先生身后去客房,走过崔小栋身边时林先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朝这位门童笑笑。崔小栋假装没看见,身子笔挺目光向前,他本来个子高,即使真没看见林先生也情有可原。林先生的女孩朋友越来越多,每回带来酒店的都不是同一个人。也有些女孩独自来樱花大酒店找林先生,林先生不在,崔小栋就请她们在底楼大堂里等候。只要崔小栋招呼过林先生的女朋友,林先生第二天一定会专门付小费给崔小栋,好像他们之间有过某种默契似的。

崔小栋在五星大酒店里见识了与大学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大多很有钱,他们过着崔小栋很陌生的生活。崔小栋有点为林先生身边那些女孩难过,她们还那样年轻,如果不是为了钱,真没有理由陪伴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她们会快乐吗?想到这些,崔小栋就会朝大堂服务台望一眼,若是程欣欣目光与他对视,她会给他一个甜甜的笑脸,崔小栋觉得自己很幸福,比林先生幸福一百倍。

又过了些日子,有位台湾太太来到樱花大酒店,自称是林先生的妻子。服务台验证过林太太身份证件,就让崔小栋陪同客人去房间。林太太看上去年龄比林先生还大几岁,脸上化了浓妆,她对崔小栋展露笑容的时候,看上去面孔像朵盛开的菊花。

林太太刚进客房就很大方地给了崔小栋五十元小费,随后问:“弟弟呀,有没看见我家先生带别的女人来过酒店啊?你们门童天天站在门口,应该很了解客人举动的。”原来林太太给的钱并非寻常小费,而是情报费。

崔小栋笑道:“太太您不知道,我们门童每天要为几十上百的客人服务,哪里有工夫去管客人閑事,我连您先生模样还记不很清楚呢。”崔小栋这一刻想起爷爷告诫过的“嘴巴要紧”训条,他绝不会把林先生带女孩来酒店的事情告诉林太太。崔小栋并非想为林先生打掩护,他知道一旦说漏嘴,待会儿林先生回酒店后房间里便会烽火连天,他就成了战争罪犯,崔小栋可不傻。

此后几天林先生林太太夫妻双双同进同出大酒店,很是和谐恩爱。林太太回台湾前特地送了一盒台湾点心凤梨酥给崔小栋尝鲜。林太太说:“你这弟弟帅气得很,跟刘德华好有一比,当门童真是屈才。”崔小栋说:“林太太您夸奖了。”第二天崔小栋为林太太提行李上出租车,林太太又放低嗓门儿说:“弟弟呀,过些日子我还要再来上海,你替我盯紧我家先生。要是他带别的女人来酒店,你千万要告诉我。”林太太说完又塞给崔小栋一百块钱小费,崔小栋觉得自己有点像被人收买的间谍。

林太太走后,崔小栋在大堂里遇到林先生,林先生拍拍他肩膀说:“弟弟你真男人,真够义气,要是你把我带女孩来酒店的事告诉我太太,她一定会逼我关掉公司回台湾去的。”崔小栋没有把林太太交代他的任务讲给林先生听,他只是说:“林先生,如今大陆台湾直航了,上海到台北才一个多小时,您有空也能多回几趟家了,总让太太飞来看您她也累喔。”林先生说:“那是,那是,她要是经常飞来上海我好害怕喔。”林先生说完请崔小栋去大堂旁边酒店商场替他买瓶矿泉水,他给了一百元钱,说是找零全归崔小栋。崔小栋明白这是林先生找个理由给他小费呢,或者可以说是封口费。

樱花大酒店西大门不太热闹,玻璃转门也比南大门小了一半。劳班长觉得同来实习的大学生崔小栋和祁刚长相差别太大,崔小栋阳光帅气,典型的有面子门童,而祁刚个子矮小,加上深度近视眼,顶多只配去站西大门,那儿进出客人少,站个门童也就摆摆样子。祁刚很有自知之明,明知站西大门几乎得不到挣小费机会,但他绝不会为小费去跟崔小栋争高下,他俩可是再铁不过的铁哥们儿。

一辆车身很长漆黑锃亮的“奔驰”停在西大门边,占据了整个进口处。祁刚礼貌地迎上前去,想为车主引导一下停车场位置。车主是个十分讲究保养的中年男人,头发焗过油,乌黑发亮,白胖的面孔脖子看得出很少风吹日晒。男人摇下车窗时,祁刚闻到淡淡的香水气息。

“小阿弟帮帮忙,让我在此地停一会儿,最多五分钟,我接个朋友就走。”男人从车窗里递出张二十元纸币给祁刚,祁刚就不好意思再赶这辆车走了。反正西大门进出客人少,五分钟大概不碍事。祁刚把二十元钱装进口袋,说:“先生那您快去快回,按规定门口是不能停车的。”

男人右手食指与拇指搭成圈,做了个“OK”手势进酒店去了。果然,不多会儿这男人和另外一位朋友一起走出来,那朋友刚想上车,忽然惊叫道:“呀,这车身怎么让人用刀划了?”祁刚吓了一跳,从那车主进酒店到现在不过五分钟时间,西大门根本就没有人走过,谁会破坏车子?可祁刚走到奔驰车前一看,车门把手边果真有条深深的刀痕,像是有谁跟车主过不去,发泄仇恨才会干出的事情。

祁刚伸手摸到口袋里那二十元小费,神情紧张地申辩道:“先生,您进门后我真的一刻也没离开过,没有任何人会来破坏您的车子。”

车主听了祁刚的话冷冷一笑:“你这小阿弟讲话蛮有意思,我好端端的一辆‘奔驰开到樱花大酒店来,总不会是我自己划的吧?”

祁刚哑口无言,双手在裤缝边来回摩擦,眼镜片后很快要滚下泪水来。正好崔小栋走过,便上来解围说:“先生,我们酒店大门口二十四小时都有监控录像头的,要不待会儿调出录像来看看。若车子确实是在我们酒店被损坏的,我们肯定会负责。”

那男人拍拍崔小栋胳膊:“你这位小阿弟倒很有办法,对呀,调录像出来看看就一清二楚了嘛。”于是崔小栋让祁刚继续当班,他自己征得大堂经理同意,带着这两个男人去监控室看录像。录像显示在“奔驰”车主进入樱花大酒店后,祁刚一直站在原位,也没有其他人进出过。那车主就哈哈一笑:“算了算了,算我倒霉,这么辆豪华车开了几天就破相,真晦气。”

走出监控室男人硬要塞给崔小栋五十块钱,崔小栋推却不掉只好收下。车主走到门口又笑容满面对祁刚说:“小阿弟对不起啦,误会误会,你是个很尽责的门童,算我倒霉,车子在哪里被人划的都不晓得。”说完两个男人坐进车里走了。

崔小栋望着那辆车离去,对祁刚说:“没准车子早就被划坏了,故意开到五星大酒店来栽赃。这种人真差劲,开得起‘奔驰修不起车吗?”不过崔小栋想起刚才那车主给的五十块钱小费,似乎又不能断定这是个小气男人。

几天后一个晚上,崔小栋和祁刚一块儿当夜班,那个开“奔驰”车的男人又一次来到樱花大酒店。这回他从南大门进来,见了崔小栋像老朋友一样过来握手:“小阿弟又是你当班啊?一回生二回熟,今天我说不定又得麻烦你呢。”

男人去服务台出示了证件名片,声称要为上海外资银行行长会议预订会议室和几间豪华客房,他得先看看会议室环境设施。正好程欣欣在服务台当班,便按酒店规定取出钥匙领客人去看会议室。会议室在二楼,与大堂有自动扶梯相连接。崔小栋站在大堂里,仰脸可透过二楼的玻璃围栏看到会议室门口情况。

那男人进了会议室后开始很认真地清点座位数,又试了试主席台上音响设备,连会议室所使用的茶杯款式也没放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番。接着男人去了趟二楼洗手间,又下楼到酒店门外去抽烟,其间他想打电话,发现手机没电了,就顺口问崔小栋能不能把手机借他一用,他得向上司汇报一下租借会议室情况。崔小栋掏出手机递给那男人,隐约听他在同电话那头的人商谈价格。男人打完电话把手机还给崔小栋,又拍了下崔小栋肩膀,好像他们已是多年的老朋友,连个“谢”字都多余。

程欣欣还在二楼会议室里等候客人作最后租借决定,那男人上楼来对程欣欣说:“我的上司一会儿要亲自过来看一下,召开这样重要的会议,来的都是重量级人物,会议场地切不可马虎。”男人见程欣欣点头同意,又说:“小姐,刚才我去二楼洗手间,发现那里门口有人吐得一塌糊涂,这可有损于你们五星级大酒店声誉啊。”

程欣欣连忙跑去洗手间门口一看,果真像男人说的那样。夜晚清洁工都下班了,看来只有靠她自己动手清理,要不然客人也许会打消在此地租借会议室的念头。那男人不是说他的上司得待会儿才能来吗?程欣欣就决定利用这点时间先将洗手间门口打扫干净。这虽不是服务台接待小姐的份内活,但此刻程欣欣考虑的是如何维护五星大酒店声誉。

待程欣欣打扫完洗手间回到会议室,发现客人已经走了,连同他一块儿失踪的是会议室墙上一幅著名国画家程十发先生的山水画真迹,那可以说是樱花大酒店的镇店之宝。程欣欣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惊恐万分地发出一声尖叫,崔小栋和其他几位门童闻声连忙跑上楼来。众人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盗窃骗局,那个开奔驰车的男人进进出出樱花大酒店,很可能就是冲着程十发大师这幅画而来。

大堂经理报警后,110警车很快悄悄停在了酒店后门。祁刚向警方提供情况说几天前那奔驰车主来酒店接走过一位朋友,他们差点诬赖祁刚没看好那辆车,幸而崔小栋陪同他们去监控室查看了录像,才没让祁刚受冤枉气,而那位住在酒店里的朋友也于今天傍晚退房离开。于是警方立刻断定查看监控录像完全是窃贼设计好的一幕,是他们作案前的踩点步骤。崔小栋很后悔自己可以将那个男人模样描绘得清清楚楚,却没能记住“奔驰”车牌号。这时崔小栋的手无意间摸到口袋里手机,他惊跳起来对警察说:“那男人借用过我的手机,说不定电话号码可以当作线索。”警察马上将崔小栋的手机放入一个塑料袋带走,除了电话号码,手机上还留有作案人的指纹。

三天后警方顺利破获了这桩名画盗窃案,崔小栋的手机在破案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令人意外的是,作案人竟然也是两名画家,属于盗画的内行高手,已在上海一些高档场所作案多次,屡屡得手,却最终栽在樱花大酒店的门童手里。

那幅国宝级名画失而复得,酒店上下人人都松了口气。横田龟亮总裁宣布嘉奖实习门童崔小栋和祁刚,若他二人将来有意正式来樱花大酒店工作,可以成为酒店的终身员工。

程欣欣激动得当众吻了一下崔小栋,是崔小栋挽救了她的失误,她得为自己庆幸有这样一位出色的男朋友。

崔小栋把这件事告诉了爷爷,他对爷爷说当好酒店门童靠脑子灵手脚勤嘴巴紧还不够,还得有个好记性。

崔小栋站在大堂里等候客人时,总爱把眼光投向服务台。只要看到程欣欣的笑脸,崔小栋周身疲乏便会一扫而光。有时候程欣欣接待了某位VIP贵宾,会朝崔小栋或祁刚使个眼色,让他俩好生伺候客人,这种身份的客人心情一舒畅,付小费时出手通常会很大方。

这会儿程欣欣示意祁刚去送客人进房间,原来这是个法国人,而祁刚的法语要比崔小栋说得地道,程欣欣遇上好事情也常想到祁刚的。祁刚送客人到二十楼,那位法国先生给了他五十元小费,这算得上是派头很大的法国人了。祁刚拿了小费,法国先生又吩咐他去买五瓶法国原装进口的“依云”矿泉水,客人显然已在酒店底层商场里看到过价格,每瓶二十元,他给了祁刚一百元钱。

祁刚下楼时碰到崔小栋,崔小栋说:“你从后门出去,长乐路上那家小超市里‘依云矿泉水只卖十元一瓶,你跑一趟不就赚五十了吗?”祁刚听从崔小栋指点,飞快跑去长乐路小超市买矿泉水。等他回来时,那位法国客人正好也下楼来商务中心发传真,看到祁刚拎着他要的“依云”从外面进来。法国客人明白这个门童并没有在酒店商场买矿泉水,而是去了外面。于是客人问祁刚:“这五瓶‘依云大概不需要一百块钱吧,你是否能把剩余的钱还给我?”祁刚懵了,他听崔小栋的话跑到外面去买矿泉水,又担心客人久等,所以跑得满头大汗,早知道还不如就在酒店底层商场里买,凭什么费这么大劲去替客人省钱呢?

崔小栋在一旁正好听懂了法国人的话,他笑着过来帮祁刚讲话。“先生,您要的只是‘依云矿泉水,并没有指定购买地点,也就是说门童有权决定去哪儿为您购买矿泉水。就像做国际贸易中的进口方,到时候按合同价格收货验货就行了,至于货物是装在大船还是小船上,从印度洋还是大西洋过来,与进口一方无关。现在这位门童付出了辛苦劳动买来矿泉水,节省下的钱当然应该看作是他的劳动报酬,因为他丝毫没有损害您的利益,您说对吗?”崔小栋这番话是用法语说的,虽然说得结结巴巴语法也有些错乱,但那位法国先生完全听明白了。法国客人接过矿泉水时拍拍崔小栋后背笑着揶揄道:“连一个酒店门童都有如此出色的经济头脑,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半年之后,崔小栋祁刚和程欣欣都毕业了。这一届学生的毕业典礼有些冷清,校园里也不见了那些跨国公司前来争抢名牌大学毕业生的招聘会。金融海啸引发的全球性经济危机与崔小栋们不期而遇,大公司裁员,中小企业倒闭,不想让自己毕业即失业的六百多万中国大学毕业生,哪个不使出浑身解数去拼夺饭碗。

崔小栋通过网络或邮寄方式投出去二十多份求职简历,均如同尚未训练好的鸽子,飞走后就再不认得家,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祁刚和程欣欣情况也差不多,人家一听是学旅游管理专业的,马上摇头婉言谢绝。经济危机一来,旅游行业首当其冲开始萧条,人人都知道积谷防饥,居安思危,谁还会舍得大把花钱去旅游?终于有一天,一家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小旅行社来了个电话,问崔小栋想不想去他们那儿当个订票员。月薪八百块钱,还得终年上夜班替客人订车、船、机票。崔小栋不打算过这般暗无天日的生活,回绝了唯一找上门来的应聘机会。

这天崔小栋祁刚和程欣欣各自背着个双肩背包,里面放了十来份求职简历,赶去虹口足球场参加一个大型招聘会。早上七点刚过,招聘会场外已被前来应聘的大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那热闹盛况远远超过足球比赛的日子。他们三个手拉手用力挤进人群,半天都没看到一个招聘旅游管理专业毕业生的摊位,倒是在人群里碰到好些同校同专业的师兄师姐,他们比崔小栋早毕业一年,至今还没落实饭碗,其中有几位师兄师姐还是研究生呢。

程欣欣开始掉眼泪了。她背包里除了名牌大学的毕业文凭和学位证书,还有英语八级证书、法语水平证书、电脑操作水平证书、公务员资格证书等十来本能证明她能力的各类证书,那是她和崔小栋一起不知熬过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考出来的。现在到了这个招聘会上,几乎每个大学生的背包里都能倒出好几本这样那样的证书来,可有谁要看你的证书呢?

祁剛对崔小栋程欣欣说:“四年前我们三个都是以五百二十几分的优异成绩考进大学,现在毕业了,像一堆没人要的烂土豆在这儿滚来滚去,想想真是伤心。父母养到我们二十二岁,如今连份像样工作都找不到,还怎么有脸回家?”

离开虹口足球场,崔小栋他们三个又去另外两处招聘会场转悠了半天,依然一无所获。傍晚时分他们走进淮海路上一家“麦当劳”歇脚,崔小栋无意中抬头望去,视线所及正是樱花大酒店那幢典雅的白色建筑,有些客房已经亮起灯光。

崔小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将已经喝空的饮料纸杯捏扁,破釜沉舟般对祁刚和程欣欣说:“既然找不到合适工作,那咱们一起回樱花大酒店吧。我和祁刚当门童,欣欣还是站服务台好了。反正横田总裁亲口答应过的,我和祁刚可以成为樱花大酒店的终身员工。”

祁刚张大嘴巴呆呆望着他的铁哥们儿,喃喃道:“小栋,你真的想去当门童吗?那多没面子,我们好歹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啊。”

崔小栋笑道:“那有什么?我爷爷从前就是大学生,为生活所迫辍学去国际饭店当过门童。还有横田总裁,也是酒店门童出身,他亲口告诉我的,现在人家不是照样当上五星级酒店总裁吗?”

程欣欣说:“什么面子不面子啊?大学毕业还要靠父母养活,那才丢面子呢。如果小栋真的去樱花大酒店当门童,我就去应聘服务台小姐,我们兄妹一起开荒。”

祁刚看了一眼程欣欣对崔小栋说:“你已经有了这么好的女朋友,欣欣愿意跟着你兄妹开荒创业。可我祁刚连女朋友都没找过,日后人家女孩听说我是个酒店BOY,谁会要我?”

程欣欣马上接口道:“祁刚你不用担心,等我正式站了服务台,保证替你也找个服务台小姐做女朋友,那样她就不会嫌你是个门童了。”

崔小栋说:“祁刚,我们俩要是成了大酒店门童,绝不会满足于劳班长他们那代人的服务水平,我们要当也得当个五星级门童,你相信吗?”

祁刚点点头,用力拉住崔小栋的手:“一言为定,我跟你一块儿去当五星门童。”

夜幕降临了,准海路上流光溢彩。崔小栋双臂挽住祁刚和程欣欣,三人一同迈着青春的脚步走向樱花大酒店。那里,有一片迷人的灯火。

原刊责编于晨

【作者简介】朱晓琳,女,1993年留学法国,获法国文学硕士学位。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多种。著有长篇小说《上海银楼》,小说集《法国故事》等。现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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