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2009-07-03 04:24蔡卫勤
辽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造桥春生田地

蔡卫勤

爷爷一直是生产队里的畜牧场场长,直到这个畜牧场解散为止。爷爷干活从不吝啬力气,给集体干活比给自己干活还要卖劲。碰上小偷来偷粮食,他甚至会跟小偷拼命。爷爷管的畜牧场只有他一个是人,其他的都是畜生,牛、羊、猪、鸡、鸭等等。

守着生产队里的粮食,爷爷觉得自己像个守护宝藏的人。每天早上,畜牧场里的土灶里总是烧满了滚烫的茶水,不管是农闲还是农忙,总有人舀一大碗茶坐到河边的槐树底下乘凉喝茶聊天说事,那时的畜牧场就像是一个小集市。

自然,分田到户后这一切就烟消云散了。畜牧场仓库里那些锄头、铁锹、镰刀、料桶、扁担等和储备的公粮一起分给各家各户,昔日热热闹闹的畜牧场一下子就变得冷冷清清,整个畜牧场里只剩下一个人,两头牛。

田地农具可以分,而牛是不能分的。每到农忙时节,两头大水牛还要排好了日子挨家挨户地去犁田耕地。牛还是公家的牛,饲养员也随着这两头大水牛而成为村子里唯一的公家人。农忙时,爷爷扛着铁犁牵着大水牛,在收割好的田地里一块挨着一块地犁田耕地。农闲时,他就割草、铡料、清棚、放牛,侍养着这两头大水牛。

爷爷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贵,但他37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按理说,有人缘又有一身力气的爷爷作为一块种庄稼的好料,娶一个姑娘成亲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那时候的他真是穷啊!村子里的姑娘们哪个愿意嫁给一个没房屋没田地的穷光蛋……

农忙季节,爷爷耕完了各家各户的田地后,就开始帮人家拆忙,今天在张三家平上两亩水田,明天在李四家种上一天秧,成了一个人叫人到的短工。

拆忙最多的是春生家。分田后的第一个农忙,身材瘦小的春生收割完6亩4分早稻,挑稻的时候闪了腰,一头栽到一人深的垄沟里不省人事,抬回家躺到床上后,就再也没有下过床。春生的三个儿子都还幼小,身体像雨后的竹笋节节见长,但到田地里干活却都还没有力气。

爷爷就成了春生家最有力的帮手。

分田到户的春生家正是上山爬坡的当口,现在折了一个正劳力简直可以说是跌进了一个深谷,卡在那里再也起不来了。经一些好心人的撮合,爷爷在一个晚霞血红的傍晚,扛着自己的铺盖卷走进了奶奶的家里。

自从爷爷走进奶奶家,他们家就再也没有请过一回拆忙,也没有一季庄稼错过节气。所以,爷爷走进春生家做“拉帮套”,村民们都是同情而认可的。但是,春生的长子也就是我的爸爸,他却认为这是一桩奇耻大辱——他绝不允许自己的瘫爸爸还活着却有另一个人来履行实际的父亲责任。

亲爷爷死后不久,爸爸就告别了瞎了一只眼睛的奶奶和两个还在上学的大叔和二叔,走出村子到外面寻生意去了。

剩下的日子倒也和睦,奶奶在家忙家务,拉帮套爷爷则领着大叔和二叔在田地里侍弄庄稼。拉帮套爷爷原本就是侍弄庄稼的好手,在田地里种上了庄稼后,还开辟了屋前院后的那些荒地,种上了葡萄、茄子、番茄和西瓜等,把田地弄得有条有理。

离家出走的爸爸一路流浪,要了一年多的饭,最后在一个造桥的工地上停了下来。

那天,是丰收河上的一座桥梁要合拢,一阵鞭炮热热闹闹地炸响之后,附近的村民都提了篮子来到工地,将自家的糕点四散分发,围观者不管何人来自何方,都要吃他们送上的食品。

造桥工人们吃过村民们送来的糕点,开始用辘轳起吊最后一块巨石,放置到桥梁中间的那个缺口上。刚要入榫的时刻,支撑着两根立柱的水泥船突然发生了倾斜,架在石桥周围的架子同时发生了倾斜,辘轳一歪,腰间系着红绳的那块巨石就像荡秋千似的甩出去老远,“咚——”的一声巨响,砸到了一条水泥船的尾舱里,舱底砸开了一个大洞,河水立刻凶猛地灌满船舱,船体下沉,整个造桥的架子倒塌下来……

正在吞吃糕点的爸爸跟河岸上所有的人一样,被眼前突发的事情给吓呆了。一个工人从架子上掉下来落到水里,又一个工人掉进了水里……突然醒悟过来的爸爸,不顾一切纵身跳进水里,拖起了三个造桥工人,在拖第四个的时候被一根掉下来的枕木砸昏过去……

醒来后,爸爸知道这场事故死了两个,伤了六个。

此后的日子里,爸爸一直没有离开这个造桥队伍。一年后,爸爸成了这个建筑队的正式工人。

我开始上学的时候,爸爸已经将家安进了城里。每次爸爸带我回乡下,他总是支支吾吾地绕过那个跟奶奶一起生活的老人。他不想跟这个人有一丝一毫的关联,也不愿让儿子蒙受那抹不去的耻辱。

奶奶谢世后,爸爸带我回老家的次数就更少了。只有在年节的时候,他才肯带着我去看望爷爷。但是,每次回家我们都不在那里吃饭,尽管爷爷乐颠颠地忙活着去集市上买鱼买肉,但我们都不会在爷爷的身边多待哪怕一分钟。爷爷多想抱一抱自己的孙子啊——尽管这是名义的孙子。每次他要做出想抱孙子的时候,我都躲开了。我们离去的时候,总是剩下那些明知我们不吃但还是准备了的鸡鸭鱼肉,以及那个风烛残年的孤独老人……

我上高一的时候,父亲母亲双双下岗。父亲成了一个收垃圾的车夫,母亲则在水果批发市场替人看管摊位。他俩每月的收入加起来虽然也有七八百块,但光是给患有严重类风湿关节炎的岳父看病就要花去大半。所以,等到我高考的时候,家里已经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最盼望的也是最惧怕的时刻到来了——我接到了华东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为了儿子的前程,向来不肯求人的父亲下定了决心,去找过去的老工友借钱。

工友们的景况是相似的,即使有个把已经发迹了的也早已不属于这帮穷哥们……

正是在这个时候,爷爷敲开了门。

门口,站在雨里浑身湿漉漉的爷爷,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我读初中时曾经穿过的那件旧运动衣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样子委琐而滑稽。但是,我还是以一贯的冷漠,打了一声招呼就转身进了屋子。

进了屋,爷爷看着表情冷漠的我,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包。

“苗苗,看爷爷给你送来了什么?你考上了大学,是咱家的光荣呀!村子里都传遍啦,说苗苗有出息着呐……”

爷爷打开那个油腻腻皱巴巴的塑料包——那里竟然是厚厚的一沓钱!我愣了,父亲也愣了。爷爷笑呵呵地说:“瞧你们,还愣着干啥?快接钱呐,6850元,你们没想到吧,生产队里最后分给我的那两头大水牛还真值两个钱儿哩!”

我回头看见父亲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里,只听见他怯怯地说:“俺们有钱,不用你的钱。”

“得了,你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别打肿脸充胖子了。花我的钱我乐意,应该的!”说着,爷爷把钱往茶几上一放,骨节粗大的双手抹了一把脸就站起身来要走。

母亲连忙拦住他留他吃饭,她瞟一眼父亲,见他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以为是不愿意让爷爷留下。

爷爷走后,母亲埋怨父亲。父亲干瞪着眼睛硬邦邦地说:“你就知道我不想留啊!”

在以后念大学的那几年里,爷爷总是在我需要用钱的时候来到我家,总是乐呵呵地掏出一沓钱给我“零花”。

没有了牛,爷爷的钱从哪里来?我每次问他,他总是说:“我啊,有个挣钱的好门路呢!”然后就像藏了个大秘密似的冲我扮一个鬼脸儿。扮鬼脸时,他脸上那核桃皮似的皮肤就拧成一团,样子非常难看。

去年暑假,我跟父亲回了一趟老家,去探望爷爷。走进爷爷的这个村子,已找不到那个曾经的畜牧场,代之而起的是紧挨着老家屋子的河岸上建起了一个养鸭棚。

爷爷正在喂鸭子,他将一盆拌着一条条蚯蚓的稻谷倒进食槽,上百只白色的鸭子嘎嘎叫着,争先恐后地围上来争抢食物。

父亲问:“咋养了这么多鸭子?”

爷爷笑了:“养鸭子来钱哩!一百多只鸭子每天能收五六十个鸭蛋,5毛钱一个一天能换30来块钱呐……有了这些钱,苗苗上学就不愁了!”

血红的霞光照在爷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的得意混杂着鸭棚特有的腥臭味从他身上散发开来。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揽爷爷的肩膀,爷爷连忙躲开说:“太脏了,我身上太脏了!”说着,爷爷就去鸭棚深处拎出一只早已捆扎好的肥鸭,对父亲说:“快回屋子,快回屋子,今天我们吃烧鸭。”

一群鸭,从早放到晚,收入30来块钱。我的爷爷就是这样5毛5毛地积攒起孙子的光明前程!

回到屋子,父亲破天荒地动手为爷爷炒了几个菜,还从包里取出了一壶酒。看到桌上的酒和菜,从外面洗手回来的爷爷竟然倚在门框上挪不动脚步。父亲头一次郑重地唤他:“爸爸,过来吃饭吧。咱爷俩喝两盅!”

爷爷浑浊的泪眼看着“儿子”,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来。父亲拉过这双苍老粗糙的散发着鸭粪味的手,哽咽难言。

爷爷,这个“拉帮套”的男人,在年过七旬的时候,终于以自己滚烫的心、无私的爱感化了父亲坚硬了20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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