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

2009-07-03 04:24王新艳
辽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新衣老二孩子

王新艳

凄厉的寒风在窗外呜咽着,拍得窗纸沙沙作响,像是在急切地向人们述说着什么。

董月娥蜷缩在被窝里,四周漆黑一片,头刚刚伸出被子喘口气,寒冷就又将她逼了回去。

人老了觉就少,这时候还不到五点吧。董月娥心想。还是再眯一会儿吧,要不,做什么去?

迷迷糊糊中,董月娥好像看到了大儿子刘风。刘风的头发直竖着,像秋天来不及收割的荒草,穿一件青色的棉大衣,衣袖口磨破了,有少许棉花露了出来,身上油渍渍的。董月娥拉着刘风的手,问他在外地的家好吗,媳妇好吗,孩子好吗。刘风说都好,说着说着就抱着娘哭了起来。董月娥的眼睛也湿了,伸出手擦眼泪。手还没摸到眼睛,就被一颗头挡住了。

董月娥说:风儿你真的回来了?

只听那颗头抽抽搭搭地说:娘,俺是三儿,刘彪。

刘彪搂着董月娥的头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像小雨一样流了娘一脸,呵出的热气却氤氲着娘的脸部头部,暖融融的。

董月娥说:三儿,这是真的还是梦?

刘彪说:娘,这是真的,进了腊月了,是你的三儿来看你来了。

董月娥抬头看看窗棂,见窗纸已成了白色,风仍在刮着,屋里却亮堂了起来,知道是早晨了,是三儿真的回来了,三儿那件板正的大衣上还留着外面的寒气。董月娥说:三儿,你在外面还好吗,你岳父母和媳妇孩子都好吧。

刘彪说:娘啊,他们都好,俺就是不放心你,快过年了,回来看看你缺啥不。岳父的厂子挺忙的,俺说了好几回想回家看看,岳父总说忙过了这阵让俺回家陪你住几天,可是厂里总是忙,这不,俺趁着岳父让去进料的工夫顺便回来了。

娘俩儿说话的当儿,董月娥就摸摸索索地穿衣服。本就老眼昏花的董月娥,这会儿再一激动,就又把裤子穿倒了。穿倒了裤子的董月娥样子很滑稽,裤子因为长时间不洗,后边己凸出来一个屁股型的大包,膝盖处也有两个小些的包鼓起来,裤子上斑斑点点地套着污渍,因为董月娥将它穿倒了的原因,屁股上的包撅在肚子下边,膝盖上的两个包在腿掖处凸出来,一条红布做的腰带因用的时间太久了都成了丝丝缕缕的线,这回耷拉在膝盖后面鼓起来的包上,像捉迷藏一样让董月娥找不到。董月娥越是找不到腰带就越是着急起来,嘴里的问话就停止了。

刘彪看着四周被尘土包围的家,再看看老眼昏花马上就八十二岁的亲娘,眼上再次蒙上一层水雾,就低了头跨过门槛来到了外间屋。

这是三间破旧的孤零零的土坯房,没有院落,也没有偏房,站在外间屋里一眼就能望到大街上的一切。

刘彪走进三间屋子的最西头一间。这间屋子原本是刘彪和两个哥哥在家时住过的。零乱的屋子里,炕上、桌上摆满了盆盆罐罐。一盘咸菜在桌上的小碟里风干着,盛馒头的筐子里面装着两个干裂了缝的长馒头,炕上有几颗大白菜堆在一个角落里,窗户上的一块玻璃破了一角,风吹进来,裸露的大白菜更加无助。炕下面竟是一个尿桶,半桶尿还在散发着骚味。刘彪看到这些,方正的大脸扭曲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头耷拉下来,一米七八的个头一下子矮了半米,低低的呜咽声响在这间零乱的屋子里。

董月娥听到哭声,拄着棍屈屈绊绊地挪过来,嘴里说着:三儿,你回来就好了,别哭,别哭。却抱了三儿的头也哭了起来。

哭声里刘彪仿佛看到昔日的一切。

也是在这个家,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刘风、刘炬、刘彪哥儿仨嬉笑打闹的童年、少年像放电影一样越来越清晰。

爹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死得早,留下了娘和他们哥儿三个还有一个妹妹艰难度日。在五六十年代的冀北平原上,娘一个弱女子含辛茹苦地拉扯着这帮孩子,过的什么日子啊。

刘彪抬起头来,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摞钱放在娘的手上说:娘,你就别哭了,马上过年了呢,你用这些钱买点儿应心的东西吧。我还要去给老板进货,就不陪你过年了。我哥和妹啥时来你知道吗?

董月娥摇了摇头说,他们都忙,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我这儿了。

刘彪说:娘,今天才腊月初七,说不定哥和妹明天就来陪你过腊八呢,别哭了,高兴些。

刘彪从炕上拿下锅,准备做早饭。掀开瓮盖,见瓮里的水满满的,就问:娘,这是谁挑的水?

董月娥说:这是警区的民警小赵挑的,这孩子天天一上班就来给我挑水,多亏了他呀,若不是小赵天天想着我,我这个孤老婆子早就渴死了。还有邻居五婶、祥叔他们,经常让孩子们过来看看我,有时送些馒头,有时送碗饺子,有时送些柴火,我有个头痛脑热的,五婶就天天守在这儿,唉,三儿啊,真应了那句老话了,远亲不如近邻啊。

刘彪说:娘,俺们对不住你,要等哥哥们和妹来了,商量个法子,你不能再这样生活了。

刘彪生着了火,火苗红红的添着他的手背。多长时间没在大灶上做饭了,自从结婚后就和媳妇住进了老丈人给买的楼房里,虽说也天天做饭可用的是燃气,这火苗是真的久违了。

望着这红红的火苗,刘彪的眼前又浮现出早年在家的日子。

那时候,娘和四个孩子吃糠咽菜有一顿没一顿的,有时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这顿饭也许就是一点稀菜汤。实在饿极了,哥儿仨就去要饭,十里八乡熟头熟脸的不好意思上人家的门,刘彪就跟了哥哥们去五十里地以外的地方,要回一袋子干粮,凑合着能挡几天饥饿,直到下次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再出去要饭。即使在那种要饭吃的日子里,娘的心里也是有盼头的,她盼着孩子们能快快长大。现在娘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可是娘却过着这种日子。

刘彪心想:回去和媳妇秀婷说说把娘接家去。不行,一开始老丈人就说好了的,是看中的我这个人,别的不提也不管,进了他们家的门,就是他们家的人了,我也应了的啊。再说,我住的房子也是老丈人掏钱买的,人家不同意,娘能进去门吗?对,先和大哥说说,他是老大,让他想想办法。

吃过早饭,刘彪又挑了一担水,把娘住的屋子打扫了一下,就和娘告别了,说是三十那天就不回来了,回去和哥哥他们联系一下,想个办法把娘接出去。

送走三儿,董月娥的心就回到了往年的腊月。

在那些年代里是小孩盼过年,大人愁腊月。每当进了腊月,董月娥最愁的是给这四个孩子中的一个弄上身过年穿的衣裳了。孩子们多,只能轮流着穿新衣,一年只给一个孩子弄上一身新的就很难了。这也成了习惯,孩子们轮着盼新衣,不争不抢。说是新衣,其实就是经董月娥的手再改做一下,旧的也就变成了新的了。记得有一年,进了腊月董月娥眼看就给娃制不上新衣了,就把自己早年舍不得穿的一件素衣服拿出来改了改,做成了老大的“新”衣,老大穿上那件新衣后,那个高兴劲呀,揩了鼻涕的手愣是没地方擦了,亮晶晶的鼻涕在手上都冻成了冰凌。想到这儿,董月娥笑出了声。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挨尖儿长起来的哥儿仨,到了二十岁左右就都外出谋生去了。先是老大刘风随打工的潮流去了四川,这孩子舍得下力气,干得不错,在四川那儿扎下了根,娶了个农家女孩,生了儿子,过上了吃不愁花不缺的好日子。逢年过节,刘风会给董月娥寄来一百、二百、三百元不等的钱,让董月娥自己买点东西,说路远回不了家,让娘自己多保重,别舍不得花钱,一辈子生了这好几个孩子呢,该好好养老了。董月娥每次收到刘风寄来的钱就高兴地和街坊邻居们唠叨,大伙儿也都替她高兴呢。只是,落户在四川的刘风再也没回过家,让董月娥想得慌。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五婶来了。五婶人虽矮小却是个大嗓门,一进门就快人快语地说:风他娘,孩子们今年总该有回来过年的了吧,都五年没一个在家的了。

董月娥从回忆中醒过来,把五婶让到炕上说:婶子啊,早上三儿回来了,扔下些钱说过年不回来了,老大年前也寄来了钱,怕是没指望了。刘炬是头倔驴,一去就没个回话,也许没混出个人样来吧,我看也够呛。妮子前些日子来给我洗了洗涮了涮,进了腊月,她一个主劳力,家里哪离得开,家又离得远,五十多里路呢。唉,命呀,五婶,我就是这命。

五婶说:风他娘呀,你也别这么说,孩子们都大了,由不得娘,若都不回来你还是跟俺家过年吧,不就是添双筷子加个碗吗,在一起热闹。对了,听说有人看到你们家老二了,就在县城里,混得不错呢。

董月娥说:这是谁说的,老二也不会这么白眼狼吧?

五婶赶紧说:也许看错了呢,别管了,若是老二他还不回来看看你吗,你说是吧。

董月娥说:就是啊,我估摸着不是俺家老二,他若混成这样早就露面了呢。话是这么说,董月娥的心里却坐了印,她在盼,盼着能看一眼二儿子刘炬,八年了呢,娘儿俩没见一面。

腊月二十六大集,董月娥托祥叔的儿子和五婶的儿子给带了些年货,说今年孩子们回家来过年,买得大气点儿。祥叔的儿子和五婶的儿子笑着接了钱,按照董月娥的吩咐办回了年货,董月娥很是满意。

大年三十儿的晚上,董月娥老人谢绝了众邻居的邀请,自个儿在小土屋里点起了灯笼。窗外的大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烟花灿烂,照得土屋里如白昼一般,董月娥那颗做娘的心就激动起来。

已经是定夜了吧,灯笼里的蜡烛也快燃尽了,董月娥期盼的眼睛开始支不住了,窗外的爆竹声已稀稀落落,她只好瑟瑟着睡去。

睡梦里,董月娥看到老二刘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行走在大街上。董月娥快步追过去,身子竟轻得能飞起来,待追上老二,董月娥问道:孩子你这是去哪里,为何不回家啊?

老二刘炬说:娘啊,你有所不知,那年老大去四川后,第二年我先是去了相邻的县里一个煤窑厂打工,那儿的活可真累啊,还经常塌方,和我一块打工的人不到仨月就死了四个,我看这鬼地方不是人能待的,就偷偷拿了老板的一套西服穿上,悄悄离开了,准备去找一个体面的工作。哪承想,老板的西服口袋里装了一万六千元钱和一部手机,我心里一阵欢喜,还没弄明白手机该如何用,警察就追来了,把我关进了大牢。后来,我从大牢里出来了,可再找个工作时人家都不愿意要,只好四处流浪。日子总得过啊,这不我现在正想去找在牢里认识的几个哥们再去干几把,没有别的法子啊。说完,老二头在不回地走了。

董月娥大声喊着追上去说:老二你可再也不能做缺德事了,要遭报应的。

老二回过头来,只说了一句:娘,你回家吧,我这辈子是不能报答你了,来世吧。

董月娥愤愤地盯着老二刘炬的脸,可那张脸一霎竟变成了一张没有五官的摆设。董月娥吓得大叫一声醒过来。

董月娥睁眼向窗户望去,晨曦初照,窗棂上刻满了冰凌花,却有一张脸型印在玻璃上,没有一点儿冰的痕迹。董月娥心里一激灵,坐起身顺着这张脸型向外望去。

雪停了,白茫茫的一片,却是不太厚的一层。一对脚印错落着印在雪地上,歪歪斜斜地向远方伸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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