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岩
祖母与鸡
窗刚发白,祖母就摸摸索索地起了床。拉开门栓,大门在清寒的晨气中打哈欠似地响了一声。祖母走出门来,仍是端着半瓢谷,点着一双小脚,去放鸡。
然而鸡笼早就空了。关笼门的板子竖在笼边,那顶笼门的青灰色的方砖也躺在地上。鸡笼门敞开着,也像被传染上了鸡瘟似的,无可奈何地张着口。祖母站在鸡笼旁,悠凉的晨风吹拂着额上花白的发。往日的这时候,开了笼门,鸡一个个挤出来,围着祖母咯咯地拍打着翅膀,祖母将瓢里的谷一把把地撒出去,像开放在空中的一轮轮麦穗;鸡跃起来,迎接祖母的手中绽放着的欢乐。
没有了鸡,祖母的日子空荡了许多。祖母到菜园里锄草或者弄猪草的时候,关严了大门又关紧后门。祖母拄着棍子,提着竹篓,听见关门的声音肆意在屋里回荡,祖母的心更空寂了。
春暧花开的时候,祖母又从外面捧回两只小鸡。小鸡扑打着还未成形的蝴蝶般的翅膀,吱吱叽叽的叫声使空荡的老屋增添了无限的生机。于是祖母不再寂寞。她坐在门槛上做针线活,两只小鸡便在院子里你争我夺地觅着食,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祖母的脸上溢满了笑意。
养鸡让祖母操了不少的心。或者是跑进别人的菜园,啄了别人的菜秧,有人找上门来,祖母忍受着别人的唠叨与斥责,点着两个小脚去替人补栽菜苗;或者跑进屋里来,踩翻了放在桌上的一筛箕苞谷,祖母赶走了鸡,又要老眼昏花地择着地上的一粒粒苞谷米。
不久,有一只小鸡不知为什么病了,蹲在阶沿坎上,时而对天伸昂脖子,似要吐出什么来,却只是微微地张了一下嘴,眼对跃过的小虫也视而不见,半天才见眨一下。
该不是吃了小蜈蚣吧?祖母将手中补着的一只破袜子放进篮子里,去寻那趴在墙上的土蜘蛛。祖母的脸贴着墙壁认半天,才发现墙上那一块铜钱大小的白缦样的东西。等祖母的手颤颤地伸过去,那躲在白缦下的蜘蛛早爬出来逃走了。
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土蜘蛛,祖母便掰开那只小鸡的嘴,舀一匙香油灌下去。
然而那只灰色的小鸡终于是死了,留下一只白色的雏鸡孤独地从门槛上叫进叫出。
假期时,我们姊妹们都回了家,屋里热闹多了。然而祖母仍是听见了那鸡孤单的叫声。祖母说:如果那只灰鸡子不死,这鸡还有一个伴呢;那灰鸡子得病时,这只小鸡儿就挨着它蹲着,哪儿也不去——
那只白色的小鸡渐渐长成了一只纯白漂亮的大母鸡。祖母到菜园里去的时候,大门就半掩着,让鸡进出。有了鸡,祖母的心就踏实多了,那半敞着的门,就像屋里还有一个人似的。
祖母到哪儿,这鸡就跟到哪儿,若一时半刻不见祖母,鸡便咯咯地叫着寻到菜园里来了。可是祖母也不在菜园,只有秋风摇落着衰败的豆棚瓜架。鸡咯咯地叫着跑出了菜园,钻进屋,又钻出来,还是不见祖母的身影。
噗的一声,腾起一阵灰尘,一朵白云降落在屋顶的青瓦上。鸡站在屋顶上,大声地叫唤着。啊,那是自家的鸡在叫呢。或者有事到邻居家去的祖母,突然听见了鸡的叫声,如同听见孩子的哭喊,匆匆地告别邻居,点着两只小脚一走一跄地赶回家来。
菜园里的瓜架枯了;田里的菜苗绿了,冬天过去春天又到了,这只白母鸡也渐渐地老了,一年里再也下不了几个蛋,不再从大门口跳进跳出地抢啄食物,常常挨着墙根在阶沿坎上蹲着。父亲几次要把它杀了,祖母坚决不允许——它是祖母的伴儿,祖母在园菜里扯草的时候,它就蹲在树枝上,祖母累了直起腰来,它就咯咯地叫几声,仿佛是在与祖母说话。
春天是下蛋的季节,然而那一个春天,这只鸡却没能下一个蛋。因为它太老了,它蹲在树枝上,苍老的羽毛比祖母的头发还要白。
别人的母鸡几乎一天下一个鸡蛋,从邻人的院子里不断传来鸡下蛋后跃下鸡窝时的咯咯嗒嗒的叫声,而我们院子里的鸡窝却空着,那个用来作引窝的空壳鸡蛋仍是寂寞地躺在那里。有时鸡也在鸡窝里蹲着,但是一蹲半天,却不见下一个蛋。吃饭时鸡仍进屋捡拾孩子掉散到地上的饭粒。见这只老白鸡扑的一声跳进了屋,祖父就会狠狠地一脚踢去:这只不下蛋的鸡子——然而祖母必是拦住祖父:它前两年也是一天一个蛋,供了一家人的油盐。祖母弯着腰靠着大门,将惊吓出门的鸡唤近来,将自己碗里的饭用筷子拨半碗到地上,望着那只苍老的母鸡一口一口地啄食着。
半夜里,听见鸡阵阵凄残的叫声。该不又是黄鼠狼偷鸡吧?祖父披了衣服起床,去用手电筒一照,鸡在笼里好好的,望望四周,什么也没有。祖父用厚重的砖头把笼门抵紧,笼门上方的板子也用石头压好。祖父刚刚上床脱了衣服,鸡又叫起来。祖父又去看,仍是什么也没有。如是几次,祖父便烦了,开了笼门狠狠地抽了鸡几棍子:叫你叫,叫你叫!不尚服人的东西——
早晨起床,祖母早早地去开了鸡笼门,却听不见鸡往日的欢叫声。笼里安静着,祖母唤了几声,仍不见动静,祖母扶着笼门低下头去一看,那只苍老的母鸡在笼里死了,旁边还有一枚鸡蛋,却大得出奇,蛋壳上沾着血丝,还温热着。将近一年未曾下蛋的鸡用最后的生命孕育了这枚硕大的血蛋。已有半年不见肉腥的家人正盼着有一餐肉吃,祖母却坚决不允许,坚持要把那鸡埋了;自然她有许多不能吃它的理由。
趁着月色,家人帮忙挖了一个坑,祖母把鸡放进去,又一捧一捧用泥土把鸡埋好。祖母盖上最后一捧土时,月色突然地暗了下来。祖母抬起头来,一朵云正冉冉地遮住了月亮。祖母说,那是鸡上了天呢。
祖母埋了鸡,把鸡下的最后这枚蛋用一块布条裹着,放在贴身的胸前,便拄着棍子一家一家地转,看谁家有母鸡在孵蛋,她要把这枚蛋孵出来。那鸡蛋放在祖母的胸前衣服里,谁也看不出来,只是祖母的腰弓得更低了,仿佛那怀里鸡蛋的沉重将祖母压得头要弯到脚。然而花已谢了,树上全是一簇簇在风中摆动的盎然的绿叶,春天已经过去了。祖母拄着棍子转遍了整个村子,查看了每一户人家的鸡窝,也没有找到一只正孵蛋的母鸡。祖母不听家人的劝告,决心继续寻找,一定要把这枚蛋孵出来。
一天天过去了,祖母怀揣着鸡蛋,拄着棍子,早出晚归地寻找着孵蛋的鸡,她的那双小脚越来越沉重,一触地,脚上仿佛扎满了针。每次回来,必舀一盆水在院子里泡脚。望着天上的月亮,祖母心想,那鸡也该进笼了吧。想着想着,祖母便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梦中她听见了鸡叫,似乎从那月亮里传来,又像来自记忆的深处。恍惚地醒来,哪儿的鸡叫呢?环顾四周,是如水的月光;但如水的月光里分明浮动着鸡的叫声。祖母低头一看,啊,那一直捂在胸口的鸡蛋已被啄破了蛋壳——小鸡终于被孵出来了!
祖母与猪
每到年底,村里一响起猪的尖叫声,祖母的两个小脚就迈得更飘忽了。
猪水桶里的水被惊得溅了出来,干燥的地上悠悠地绕一丝水烟。祖母一手提着猪水桶,一手提着一篓猪草,寻着凄厉的叫声望去,脸上布满凄然:谁家这么早就在卖猪啊?
时节已不早了,祖母摸着猪的脊背,光滑滑的;而那屁股,也早已长圆了。猪却不知道这即将到来的日子,仍然吼吼地吃着食,吃得两扇耳朵直抖。
村里的猪叫声渐渐地稀了。当最后的尖叫声随着落叶飘去,祖母就知道终于是捱不过去了。
夜,大家围着吃饭。祖母仍是喂了猪,最后一个上桌。扒了一口饭,端着碗筷,艰难地咽着。良久,祖母才说:
“我看这猪卖得了。”
大家默默地夹菜,扒饭。然后淡淡地说:“卖吧。”好像是祖母一人的事儿。
旁人也着实没有管过。买猪崽,打糊粥,寻猪草,找兽医,全是祖母一人操劳。祖母抚养大了儿女,又要照看孙子们。总是一天到晚背着孩子,到田间山坡寻猪草,手里提着大篓子,颤巍着一双拳头似的小脚,背上也是背着孩子。怕背上的孩子从背篓里掉出来,扯猪草时便跪着。天黑了,提着满满一篓子猪草回家时,背上的孩子已经睡了。猪草提回家,还要剁,还要喂。如果孩子醒了,又要背着。
在祖母那瘦小的脊背上,一个个孩子长大了,又像鸟一样飞到四面八方。祖母喂猪从此再不需要背着什么了,然而几十年的岁月已经逝去,祖母的背已驼了,提着猪水桶去喂猪的时候,背总是低低地擎着,像是驮着沉重的岁月。
祖母的两个小脚从来没有停过,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把饭弄好,端上了桌,又去忙着提了猪水桶喂猪。若猪卖了,猪栏空着,祖母回想往事,总是无限留念地对人说:
“那个畜牲,蛮尚服人呢。”
一天,突然院子里响起稚嫩的猪叫声,原来是祖母又抱着一头猪崽回来了,脸上密密的皱纹浸满了幸福的笑容。猪崽声音大,就不怕不肯长。祖母想着,刚一松手,那小猪呼的一声,窜进猪栏了。
祖母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正是这猪,拴着祖母的心。二姑生小孩,祖母没去几天,又急急地赶回来了。她担心她的猪。听见祖母的脚步声,猪早撒娇似地叫起来,祖母唤着猪,舀一瓢香喷喷的糠倒进猪槽,猪却无心去吃糠,只是甩着尾巴,不停地舔着祖母的手,口里还哼着,仿佛诉说无限的委屈。祖母抚摸着猪,就会埋怨家人不细心,把猪喂瘦了。
寻猪草,剁猪草,喂猪草,接兽医,祖母的两个小脚转去转来,忙个不停。隔一段日子,祖母晚上洗脚时,就会用剪刀从脚上割一层茧来,像树皮,一块块地掉。
祖母的日子就这样一段一段地剥落了。而背,也是一天比一天驼了。
猪贩子多起来,骑着一辆辆摩托在村里划去划来。都蛮得很,把杀猪刀拖出来,就地一刀,血涌涌地流,猪叫几声就断了气。
祖母正拿着和食片子给猪搅食,突然听见刺耳的突突声。抬头一望,见猪贩子把摩托停在栏门口,墨镜掀在额头上,怀里吊一个油渍渍的帆布包,走拢来了。看一看圆滚滚的猪屁股,猪贩子对祖母说:
“老人家,你的这头猪我要了,明日就来杀——”
话没有说完,祖母已变了脸,关了栏门出来说:
“你这个娃子,怎么张口闭口就杀呀杀,猪听见了,好受?!”
猪贩子走了,祖母颤巍着小脚又去开了门,用像是长着几节枯枝似手指的老手抖抖地抚摸着猪,一边喃喃地对猪说:
“唉,跟着我,也没吃个好——”
猪却浑然不觉这即将到来的离别,仍是像往常样舔着祖母的手,轻快地甩着尾巴。
第二天一早,猪贩子来了,拖着长长的一把杀猪刀,上面还有铁锈似的血迹。祖母似乎嗅着了那血腥味,见猪贩子们一来就进了屋,让祖父在外面张罗着。祖母听见了猪在外面的凄厉的叫声,几次站起来,又坐下去了,眼直直地望着那天刚亮时渐渐发白的窗户。
猪叫声消失了,人声也远去了。祖母开门出来,见地上的血从猪栏门口一直滴到了院子大门,像开了一路的梅花。祖母手里端着一瓢糠,走到了院子大门口,然后一面撒着糠,一面径直往猪栏屋走,口里还一声声地唤着,哪儿——啦!哪儿——啦!仿佛那猪就跟在她的后面。祖母端着糠撒着,一直唤到猪栏里去了。祖母固执地认为,她的这样一唤,那猪就又会跟着她回来,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会喂出一头一模一样的大肥猪来。
猪栏是空了,然而对祖母来说,那猪是仍然活在里面,一家人已坐在桌旁吃饭了,还听见祖母在猪栏里搅动着那猪槽和猪说话。
就在这一天,猪栏里是实实在在的有一头猪。也是白净净一身毛,祖母一唤它就不停地甩着尾巴,舔着祖母的手,仿佛那猪刚跑出栏门,又被祖母唤了回来。
祖母倒了一猪水桶的食,又舀了满满一瓢糠倒进去,猪便啪啪地低头吃起来。祖母笑着抚摸着猪的光滑的脊背,脸上绽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这时却有人找上门来了。祖母一反常态地强硬:
“这是你的猪?!这明明是我的猪,我在园子里寻菜时看见了它,我一唤,它就跟着我回来了。”
来找猪的人听了笑一笑,接过面露难色的父亲递来的烟,点燃,吐一口烟圈,表情是十分的大度,说:
“老人家,这是我的猪。您的猪早卖给猪贩子杀了。您看,我这头猪的耳朵上有一个豁——”
猪被人牵走了。那猪不肯出栏,被来人狠狠地打了两棍子,猪身上顿时出现两条血埂;出了门,猪也不肯走,那俩父子一人拽着一只耳朵,往前拖,猪大叫着,回过头来求救似地望着祖母,脚在地上蹬出两条槽印。祖母木然地扶着猪栏门,望着来人把猪拖走了。听着远去的猪叫声,靠着空荡荡的猪栏门站着的祖母突然双腿一软,坐到地上,一双枯槁的手抚着自己的脸,泪水渐渐从指缝中漫出来。
祖母与孩子
祖母有许多的禁忌,也有许多治病的偏方。
端午节的时候,别人在忙着包粽子,祖母却端着一瓢雄黄酒,在四周的墙根上刷着,将祖父刚粉刷的雪白的墙壁刷上一行行的浊黄色,像爬着一条条硕大的蜈蚣。祖母说,端午节用雄黄酒在屋里刷一刷,人就一年四季就会少得病。
家里人得了眼病,长期不见好,看四周都是模模糊糊的,祖母就说,一定有什么东西障住了。她就会舀一碗猪水桶里的泔水,把黑暗的长满蜘蛛网的墙角刷上一遍,像要用难于忍受的臭水去驱逐躲在阴黑角落的幽灵。
下雪了。地上,屋上,树上一片白。在冬日寒冷的寂静中,树枝上时时落下一团棉花似的雪来,露出一枝葱绿着的枇杷树叶。祖母拄着棍子走到枇杷树下,拉下枇杷树枝,摘几片枇杷树叶。而这个时候,总有一个面色潮红不断咳嗽着的孩子倚在低矮的后门框上,望着正摘枇杷树叶的祖母。他知道,那是祖母要用枇杷树叶给他熬水喝,治这入冬以来就没有好过的感冒。长时间的咳嗽,嗓子都咳哑了,费力说出来的话像雪花落进了水里,没有声息。祖母就会拿一截黑铁似的木炭,放在火盆里烧得通红,等到木炭上有了一层面粉似的灰烬的时,祖母就拈起来,下面用杯子接着,舀一瓢水朝木炭上一淋。嗤的一声,热腾腾的烟雾翻涌而起,弥漫了整个屋子。而那淋木炭的水就是治哑嗓的药。
腿上长了一个疙瘩,别的孩子一溜烟地跑去跑来,自家的孩子却一跑一瘸,脚下一滑,摔倒雪地里了,沾了一脸的雪,在那里抱着腿子大哭。祖母见了,把孩子牵回来,脱下厚重的棉裤一摸,果然大腿上的疱已有橡籽大了。祖母走到稻场,从白雪覆盖的稻草堆里抽出一根稻草茎来,然后用稻草茎在孩子腿上长着的疙瘩上比划着,然后小心地掐着稻草茎,仿佛那掐着的一寸许的稻草茎头就是从疙瘩里取出来的虫。祖母掐着稻草茎,举着剁猪草的刀在门槛上一刀一刀地剁,把那一寸多长的稻草茎剁成碎渣,仿佛是在把让孩子疼痛不安的疙瘩虫千刀万剐。一面剁,嘴里还一面不停地念咒似地说:
剁疱剁疱,一剁就消——
冬日夜的寒冷像狗呲着尖厉的牙,到处游荡着。这个时候,孩子却要起夜——白天或者是玩忘记了上厕所,或者是因为闹肚子。祖母举着煤油灯,一手还遮挡着寒风,孩子因惧怕夜的黑暗,紧紧抱着祖母的腿。然而那阵阵寒风呼啸而来,终于是像狗一样吞掉了那颤动着的红黄的煤油灯的火苗。孩子紧抱着祖母,一阵大声咳嗽。祖母担心的是经常的夜起会让孩子又病了。祖母领着孩子来到鸡笼旁,举着煤油灯,要孩子面对着那矮小的鸡笼门给笼里的鸡先作揖,然后一句句教孩子念:
鸡公鸡大哥,
鸡母鸡二哥,
你替我黑哒屙,
我替你白日屙。
刚上了厕所的孩子已是冷得嘴巴直抖,煤油灯光更是把祖母和自己的影子在黑暗中拉得细长,仿佛是有高大的魔鬼无声无息地走过来,早已恐惧得汗毛直竖,跟着念着念着就念错了:
你替我白日屙,
我替你黑哒屙。
祖母很认真地纠正过来。在暗夜中,一老一少的声音被寒风卷走了。
孩子是不在夜里起床上厕所了,不知道是不是鸡的功劳,有时半夜惊醒,听见鸡笼里的鸡咯咯地吵闹着,不清楚鸡是否在替自己上厕所;鸡叫的声音越来越大,似惊恐似地尖叫,又传来祖父的叫骂声,祖母就会到床前来,说,儿莫怕,那是你爷爷在赶黄鼠狼呢。可连续的夜起和惊吓,孩子终于是病了,躺在床上说胡话,梦见黄鼠狼拖着长长的黑影站在鸡笼上。祖母用嘴唇触一触孩子发烫的额头说,这孩子掉魂了。
傍晚,黑暗像蝙蝠的翅膀低低地降临到屋檐上,祖母来到河边,有夜鸟在干涸的河床上无家可归地飞去飞来。祖母认为那就是自己孩子的魂。祖母拄着棍子站在河边,望着河床夜幕上空的鸟,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儿啊,回来哟——
祖母的招魂声也像鸟一样飞上了夜空。
祖母回娘家
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晚饭,祖母像宣布一件重大事情似地说:
“明天,我到他舅爷爷那里去一趟。今生去得这一回,这一回去了,这条路也就竖了。”
祖母说的舅爷爷家,也就是祖母的娘家。很多老人在预感到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就要与世长辞时,就会在有生之年到一个与自己命运息息相关的地方做一次最后的旅行,回来后就对那一条自己行走了一生的路叩一个头,有生之年不会再在那条路上行走了,就说把那条路竖了。仿佛是冬天到来,把那磨得光光的一条扁担竖到了墙角,不再使用了。可是扁担到了来年农忙的时候人们会除去上面的灰尘和蛛网,和人们一道再次进入匆忙的季节里,而那一条人生之路却是永远苍白地在大地上空寂了。
祖母自从出了嫁,由于家务的繁忙路途的艰难,以及娘家亲人的逝去,在近半个世纪里再也没有回过娘家;田园,菜园,就是她一生的世界。她从一个地方移栽到了另一个地方,在另一个地方开花,结果,长出的枝叶永远只是另一个地方的风景;如今树已苍老,落叶也将葬在远离故土的异土他乡,可是土底里的根却系着生养过她的故土脉搏。在异乡的忙碌中,她只能从别人的口中探听遥远的娘家的消息,像颤动的树叶捕捉着来自故乡的风。
吃饭时,祖母端了碗,胡乱从桌上的菜碗里拈了些菜,独自坐到门槛上。一面吃,眼睛却盯着那晒了一场子的谷,防备鸡来啄食。鸡没有来,只有秋风吹落下一片片的树叶。祖母端着碗去把落到谷里的树叶捡起来,一面望着树上那已发黄的树叶想:一年又要过完了——
一年一年过去了,祖母总是在作计划要回娘家一次,可是每到临行,不是家里来了客,就是孩子突然病了。总是有家务耽搁着她的行程。
清晨,往往是被祖父祖母的对话声弄醒了。睁开眼,还早呢,窗子刚像铺了一层面粉似地灰白着,屋里也还影影幢幢。只听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祖母对祖父说:
“你说怪不怪,我梦见和他舅爷爷在屋后扯猪草,他舅爷爷还穿着那件灰卡叽布衣服,屋后的山坡里长了一坡猪草,和几十年前的一模一样——”
多少年来,祖母只能在寂静的夜,在无边的梦中回到娘家,回到她生长的地方。天一亮,她又有做不完的事,人,猪,鸡,菜园——
仍是祖母头一个起床,烧火作饭。火烧燃了,屋顶上的烟囱呼呼地直冒烟,像祖母又一个匆忙忙的日子。这时太阳刚刚上山,在清晨的凉气中把稻场上那已光秃的树涂了满枝的金光。一只喜鹊一身露气地落到了树枝上,对着大门喳喳地叫着。祖母正拿着升子准备进房屋去舀米煮饭,望着大门外那树上抖动着长长的尾巴叫着的喜鹊,心想还会有那个亲戚来呢?
果然来了一个亲戚,是从祖母的娘家来的,骑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夹着一把瓦刀。他是一个瓦匠,路过这里的。见了这个远房侄子,祖母是满脸的笑容:
“早晨着火火在笑,门口的鹊子也叫匪哒,我是说哪个客会来呢。”
祖母再忙,这时也会坐下来,对他的远房侄子有问不完的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张三的小姑娘是不是出了嫁,李四的孙子几时送的祝米。若说到村口的那株老槐树前几日下雨被雷打断了,祖母便会一脸的惋惜和惆怅:
“可惜了——那几年饿肚子,好多人都是靠了那槐树皮才保住一条命——”
娘家的一草一木都牵动着祖母过去的时光。祖母虽然自从离开了她娘家就没有回去过,但是虽然隔着遥迢的山水,她却时刻感受着路那头的娘家人的喜怒哀乐。
侄子走的时候,祖母拄着棍子送出大门,还有问不完的话——然而她的侄子长期在外,这些小事他也茫然得很。正要上自行车呢,一只脚已踩上了踏板,面对祖母的问话,他觉得无可奈何。便笑了笑说:
“您老人家回去看看,变化大啊——”
在树木凋落的时候,祖母终于是要动身了。她换上压在箱子底的散着沉睡的气息的衣服和崭新的鞋子,将已花白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圆圆的在脑勺挽一个髻——头发越来越少,那髻也老成一个小核桃了,然而却是一丝不苟地隆重地立在头上。
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祖母拄着棍子上路了,踏上她从娘家出来的路。祖母走着,她觉出了路的难行。记忆中的路没有这么长,也没有这么难走,虽然那时自己也是一双小脚,走得却比这要快得多。如今从天一抹亮就走起,到日头已有一竿子高了,还走不了三四里路。祖母拄着棍子,提着几十年前的一个蓝布包袱,在这条高低不平的路上走着;她已不再是一个小姑娘,几十年的光景也就是一转眼间。祖母坐在路边的一个土堆上歇息,用手刮下脸上的汗,望着路边一幢幢方方整整像火柴盒似的楼房,心想那些老房子呢,那个姓朱的大户人家,进去有三个天井的?她要把路边的一切和半个世纪前记忆中的世界联系起来,然而,正像她的侄子所说的那样,一切再不是她十六岁出嫁时所见的那样,甚至连她一直记在心底的通向娘家的路也改了道。
“您是说山上的那一条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山就劈了——”当地的一个老人摆摆手对祖母说。
山被斩断,泥土被挖了烧砖;山下是一排平房的砖厂,一路路的砖码在场子里,上面盖着一块块的茅草。被切断的山坡露出像染了血似的红土,山顶上长满了荒草。记得那山上有一个大石头,每次走到山垭,就要在那里歇息,坐一会儿,可是——
祖母不知道哪一条是通向娘家的路了。路很宽,铺得下一床棉被。有拖拉机突突地来了,冒出一股浓烟,开过去了。祖母拄着棍子,站在拖拉机喷出的浓烟迷朦的路口,望着朝四方伸去的宽阔的道路,她迷茫了:
我要辞的路,在哪儿?
祖母和祖父的爱情
祖父祖母同庚。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十七年。半个多世纪的生活就像两株平凡而无名的树,顽强而无言地生长在原野上,经受着岁月的风吹雨打。
他们生长在民族动乱的年代。为有一个安定的家,他们数造房屋。房子刚刚盖起,“扫荡”的日军来一把火烧得精光;历经千辛万苦,刚在烧过的废墟上重新建起房子,一场罕见的大水将房子履为平地。他们的青春饱经战乱的硝烟和汹涌的苦难。但这苦难并没有让他们改变男尊女卑的上个世纪的婚姻模式。
为养家糊口,祖父下河打鱼一夜走遍沮河上下,祖母纺线织布常常通宵达旦。祖父打鱼回家,常常一屁股坐在桌边抽烟歇息,祖母则要迅速离了机杼,颤巍着两个小脚去烧火弄饭。见孩子坐在地上号哭,祖母又去抱了孩子,用一只手着火炒菜,祖母抱着孩子灶上灶下地忙,祖父却在一旁悠闲地抽烟,时不时把那长长的旱烟袋的烟锅在地上敲几下,好坏是人不耐烦的催促。做饭洗衣,那是婆娘们的事儿!
祖母把菜端上了桌,把饭端上了桌,把筷子放到了祖父面前,祖父才把磕完烟灰的烟管放在门旁边,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男人的生活。往往祖父在吃饭的时候,空着饥肠的祖母又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提着祖父打回来的鱼,上街叫卖去了。正像家里来了客人,妇人不上桌一样,祖母过着这种不平等的生活竟觉得十分自然,毫无怨言。
祖父脾气刚暴。比如做煤球,或者是因为煤的粘性不好,做几个煤球,总是一碰就碎了。一个碎了,一个又碎了,祖父早气炸了肺,摔了做煤的工具,猛上去把那并没有碎的烟球也一同踩了,口里还尖锐地诅咒着。祖母见了,便颤着两个小脚去扫拢祖父踩碎的煤球,嘴里咕咕哝哝地说:“这个老头子,像发了邪——”
那时候,祖母很少回娘家去。祖父祖母有时吵了架,祖母便提一个篓子,拄一根棍子出了门。一时不见了祖母,祖父便撵出门来了——斜披了衣服,背后还别着一根棍子,脸上黑得吓人。邻人见了就劝说,他婆婆没有回娘家去,是到田里去弄猪草去了。祖父这才消了气,怏怏地回屋了。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祖母的背早驼了,祖父的脚步也没有先前稳健了,但是祖父的大男子主义的脾气并没有改,有时我们回家,祖母便告状似地对我们说:“你爷爷的脾气还不得了啊,跟他说几句,他的跎子(拳头)还试试甚啦——”
那一年,祖母的胳膊摔断了,不能为祖父洗衣做饭了。那时他俩身旁没有其他亲人,在现实生活的强大压力面前,祖父终于弯下了挺了大半辈子的腰,亲自动手去做从来就不屑一顾的事儿——烧饭洗衣剁猪草。祖母吊着绷带,享了几天平生从没有享过的饭来张口的福。有时吃饭见祖母一只手够不着菜,祖父也会帮助拈一筷子菜递过去。祖母正低头扒饭呢,并没有看见祖父伸来的菜,而祖父拈着一筷子菜停在空中是早已不耐烦了,断喝一声:“个杂种的!”祖母惊得差点儿摔了碗,抬头一看,忙把碗伸过去把菜接了,口里大声反驳:“你拈就拈,不拈就摆!”气咻咻地端了碗到一边吃去了。
吃了饭,两人又不约而同到菜园里去了,一个挖田,一个扯草,他们很少言语却配合默契。那是在秋天,远处的田野一片金黄,两个劳动的背影就像镶嵌在上个世纪那陈旧得发黄的风景画里。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