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燕,曾用笔名晓窗,出生于湖北浠水县。有小说发表于《大家》《中国作家》《山花》《中华文学选刊》等报刊。湖北省作协文学院合同制作家。2008年初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参加2007年第六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2004年、2005年连续两届获《青春》《广州文艺》《芳草》《萌芽》共同发起的“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获湖北省第五届、第六届楚天文艺奖文学一等奖等奖项。小说集《掌心里的风》2009年初入选“湖北青年作家丛书”出版发行。现居武汉。
小薯看见一个躲雨的乞丐,穿着破棉袄,龟缩在仅容一人的晶晶百货仓库的后门口,朝她咧着嘴笑。她的裤管沾满了刚刚穿过菜场时被带起的浅黄色泥印,一直到腰部、衬衣下摆,小薯不管不顾,兀自奔走在平罗路的中央。有看雨的人移过目光看小薯。粗黄的交通线像一些巨大的蚯蚓蠕向远方。偶尔窜过的出租车旋起一股白亮亮的水柱从她身旁绕过,恶恶丢下一两句国骂。小薯的头发嘀嘀嗒嗒淌着雨水,线一样,冰冰凉一直濡进眼眶里,和着她满脸的泪一起往下泄。
那泪水流得如此痛快,渐渐挥发掉小薯身体里仅有的热量。
雨太大了,天都不知道她是在流泪。
小薯一直弄不明白,大街上那些职业流浪者为什么总是夏天着棉袄冬天穿单衣,还时常露着腚,像反季节的蔬菜,现在明白了,人嘛,喘口气就成,和季节又有什么关系?看着那个乞丐,那排分不清颜色的牙,小薯的心里和这个世界一样,一片茫然,只剩下莫名其妙嘈杂的响。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
小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二十四岁,那时这首歌正红,听到一半的时候,那耳语般凄迷低咽的吉他已把小薯搅得泪眼迷蒙。小薯记得第一次听时正捧着一杯热咖啡,很烫,为了掩饰,她埋下头轻啜一口,故意喝得很响,装着什么都不在乎,像大多数已经麻木掉的二十四岁。可是阿币很贼,他歪过头,一脸坏笑地死盯住小薯,盯着小薯脸上来不及抹掉的丝丝缕缕感动……
那盘光碟就是他买的。他知道怎么让小薯感动。
小薯十九岁生日的时候不懂得庆祝,因为青春对小薯来说太漫长了,它像一只慢慢长大、急于驰骋山林的小鹿,早已跃跃欲试。而森林里危机四伏。那些比小薯还迫不及待的便因此失去了童贞,小薯是说她的那些所谓象牙塔里的学姐学妹,不小心怀上了,请一个星期的假,她们就恢复了原状,又可以高歌,又可以劲舞了,又可以一脸清纯地勾引那些心怀鬼胎的男人,她们的挥霍,让人心痛到无知无觉。十九岁生日那天,小薯对围在身边的一大群男生、女生讲起了自己上初中时的好友苹,苹是一个那么有梦想、有天分的女子,勤奋努力、屡获奖项却终搏不过命运,在高考前夕被贫病生生折断想飞的翅膀,她无奈收起了课本,直接沦为乡村妇人,如今一手抱着头发稀黄的婴儿、一手挽着杆年龄比她还大的老秤,在他们镇最繁华、当年他们的身影翩然进出的集市嘶哑着嗓子卖豆角、青菜,她和小薯同岁,青春早已提前结束……半天,这群大孩子都不做声,有一个女生在抹眼泪,然后一个男生利落地向小薯举起了波光潋滟的酒杯: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应该庆幸自己的命运,忘掉苹,为我们的命运干杯!
为小薯们的命运干杯!
这个男生就是阿币。他们在同一个系。
小薯第一次和阿币在一起没有等到毕业。
阿币一边剥小葱样剥掉小薯的衣服,一边毫无廉耻地说你是我的第三个女人,我上手的第一个比我大五岁,乳房硕大,估计生产过,是她先勾引我的……她自己将粉红色的胸衣解开时一双白肉倏地弹出,我当时头一晕……她和我家隔两个街道……
阿币说的话像是某部电影的画外音,恍惚中小薯捕捉住了一些。
那天为了抑制住小薯的恐慌,阿币给小薯准备了两袋12颗装的汾湟雪梅。他让小薯一颗接一颗地含在嘴里,忘记身体上正在发生的事。
小薯的裤带很奇特,软的,阿币又扯又拉解了好半天。小薯专注地吃着,直至两腮发酸,第一袋汾湟雪梅很快就被小薯吃光了,他还在对付那根带子,小薯忽然感到好笑。她觉得他不像他说的那样娴熟。阿币的激动让小薯微微有些兴奋。就像平常上厕所那样,小薯伸出左手食指在腰上轻轻一勾,带子松了。
阿币呼吸急促如潮涌,一浪高过一浪。
他的脸赤热地四处贴换像个寻找母乳的婴儿。
小薯明显感到了另一个领域的坚硬,那种陌生的让人害怕的力量,突兀地、凌利地抵住她,欲穿透她的身体,像一片在睡梦中逼近的草原,一种巨大的寂静令小薯全身血液瞬间停顿、倒流……
她突然甩掉刚刚拆封的雪梅。
狡猾的阿币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迅速移开噙住她乳头的嘴,狠狠封住小薯的双唇,包括那颗小薯压在舌下尚未来得及吐出的核儿。一阵窒息让小薯加倍惶恐,小薯奋力屈腿欲翻身,但是迟了——阿币趁势而入。
……
小薯从此对汾湟牌子的任何东西怀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抗拒。不管那广告做得多好。
小薯觉得被人拆掉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道篱笆。好端端的一块地突然豁了个口,有人进来了。小薯来不及想那意义。小薯的心和子宫被另一种小薯不能驾驭的东西灌满,它没留下任何思考的空间。
第一次没有书上说的高潮。
以后又有若干次。
阿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在小薯眼里已成过眼烟云。
小薯相信阿币遇到她之后,在那个太阳刚醒来的秋晨属于了她,完完全全地属于她,是小薯的阿币,而不是别的女人口里甜腻腻的阿猫阿狗。那个清晨,阿币很满足地醒来,他将小薯的头搂在怀里,第一句话就是他又梦到了早年常做的那个梦,一个在八月的田野里和他一起拾麦穗的小女孩,他需要照顾的小阿妹,挽着嫩篾编的青篮子,在阳光下的麦地里走,她头上的蝴蝶结在阳光下颤颤地发光,身后老跟着一只大鸟……
蝴蝶结怎么会发光呢?还有,那是只什么鸟?
你别老打断我……
那个梦他十五岁以前经常做。阿币是独生子,小薯不知道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他摩挲着小薯的脸,叫小薯阿妹。小薯说张惠妹才叫阿妹,他就说去他的张惠妹,我只认你,你是我的阿妹。
现在想起来,这也许就是阿币心底的浪漫,它很纯真。阿币对小薯好像上了瘾,小薯上下班,他也上下班,但他天天给小薯做饭,给小薯挤牙膏,给小薯倒洗脸水,甚至洗衣服,包括她例假时惨不忍睹的内裤。他甚至告诉小薯洗血渍雕牌透明皂效果最好。他容忍小薯没完没了的懒散,也很在乎小薯的意见。比如他们一起上街,他想吃草莓了,便会征求小薯的意见,买草莓吧?小薯说不想吃,他顶多再望一眼,不再吱声。其实小薯一点都没有管他的意思,可他太进入角色了,以至于最后成了习惯,假若破坏了,她就会不习惯。小薯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些酿就了小薯自以为是的爱情?
它的确很醇,有时让人醉。
朴树出名的时候,小薯早就毕业了。听《白桦林》时,小薯和阿币已住在一起,流了一次产。记得手术前两个小时,阿币有些动摇,说:我们结婚吧,把孩子留下来。
小薯摇了摇头。其时已经迟了,那个有着职业笑容、目光空空的老医生已经让小薯吃下了两颗古怪的药丸,一次手术,可以给她的小诊所带来350元的收入。手术后的第二天,小薯哭了,哭得很伤心,她当时有个不吉利的预感,阿币和她此生不会再有所谓爱的结晶,那个被她抛弃的白色薄膜样的东西,就像无望的青春,那么柔软、单薄,一去不复返。她想起了苹……
小薯像当年学院里的学姐学妹们一样,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此事就了结了。
阿币向小薯求过三次婚,他乏了。小薯也向他求过两次婚,最后小薯也乏了。
他们总是阴差阳错,像两个不知好歹的病人,同病相怜地在一起。阿币说他要做顶天立地的好男人,与他相配的应该是一个贤淑体贴的好女人;而小薯什么都不想,小薯只想拥有一份天长地久的爱情,每天盐样用一点。他们纯洁的想法都被无情的现实锻打。首先,阿币的“顶天立地”被生存的压力挤得像纸一样薄,两年时间他换过六个工作,几乎骈死于槽枥间,小薯和他只有在冬季进那吊着藤编秋千椅的咖啡馆,说一些细致优雅的情话,因为总是要等到冬天,他们的收入才会高些;其次,他的所谓贤淑体贴的妻子要求,小薯根本达不到,又有几个所谓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女子能达到呢?她们中许多人比小薯还贪婪。小薯的天长地久的爱情更被证明是——一个冬天的童话。
小薯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和关哲这么个大人物睡在一张床上,听他打呼噜。
关哲是这个市某要害部门的头儿。自从那年8月4日后,小薯便忌讳提起这个部门,以及与这个部门有关的一切,连本地新闻小薯都避开。小薯害怕被人在背后指点着说,瞧,她就是关哲的情人,你看她叉开腿走路的样子……
小薯是因为一篇文章被关哲看中的。那篇文章叫《玛瑙奇遇记》,结尾是这样的:
玛瑙想,下辈子当块普通的石头吧,在最辽阔的海边,埋在沙堆里,同顽皮的孩子于绵延的海风里嬉耍一千年……
文章见报后,关哲给小薯打来电话。
你是坎坎?
我是。
我看了今天的报纸,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啊,嗯,有百姓情怀……
怎么像个当官的?
我就是官嘛。
……
关哲只比小薯父亲小两岁,报纸、电视都说他年轻有为。小薯没想到关哲的皮肤比她还白,一点坷垃都没有,只是有些松。站在那里,像只澳大利亚的树熊,目光温和。小薯让他把眼镜取下。他说不,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些。小薯还是坚持,他就取下了。
小薯不能和戴着眼镜的人亲热,那会破坏她的感觉。关哲的眼睛有神,常如夏季暴雨后的树叶,在阳光下泛出水珠的光。官眼。取下眼镜后的关哲,和电视里的形象有点异样,眼眶稍稍凹陷,眼珠凸出但仍神气,老看觉得有点陌生……但看得出,这人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帅的小伙子。
我从来没有绯闻。
那你这次岂不死定了?
官也做到这一步了,我不想这一生有缺憾。
会影响仕途的……
去他妈的仕途!我现在……
上了年纪的关哲腰部还是很有劲,他像要抢回什么一样,很拼命,一番急风骤雨,猛冲猛杀,小薯想起了夏天的时候乡人们抢收地里的油菜,一个个不要命地干,割的割、捆的捆、挑的挑,连滚带爬……关哲的忘情弄得小薯浑身汗涔涔。
“坎坎,坎坎……”他的嘴里不停地呢喃。
终于,雨收风住,消停了。
小薯的脑子里出现了阿币。阿币有一次就这样伏在小薯的身上睡着了。他现在在哪里呢?他睡在哪一个女人的胳膊里?
坎坎,你到底叫什么?
关哲又戴上了他的眼镜,官样又出来了。
回大老爷,俺叫阿妹,你以后叫我阿妹吧。
坎坎是另一个领域的名字,它很纯洁,小薯不愿意他叫。
连阿币都没有叫。
小薯和关哲达成了协议,他们互不打听、干涉对方的私生活,他们在一起,只是为了彼此安慰,包括心灵。小薯知道关哲的老婆长期病休不上班,且经常住在很远的关东老家,关哲也知道小薯有一个关系有点乱的男朋友。
他们在一起,很温情。关哲的手指细长细长,略带些苍白,指甲修剪有度,整个看起来保养得很好,他的手指每每划过小薯的肌肤,小薯总是不由自主地一阵震颤,像飓风掠过最隐蔽的树尖,颤抖那些树巢的秘密,让她惊心。关哲说他的心逐渐恢复了柔软,弹性,小薯说她的心还是个大空洞,需要不停地填补……他便低下头,轻轻地吻小薯,吻小薯眼睛,脖子。
他们找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幽会。
阿币永远不会知道。
小薯和阿币在一起的第一年,阿币是义务劳动者,到第二年,就换成小薯了。小薯的好朋友刘路说,这已经是世界记录了。但阿币仍然宠着小薯,他仍然将小薯的喜好牢记于心,譬如他买菜从不买土豆,因为小薯不爱吃;他租碟一定只租西片,因为小薯不看国产片;他脚上不可能穿白袜,因为小薯讨厌穿白袜子的男人;他不会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诸如此类,小薯仍然是爱情世界的王,阿币快乐地当着爱的奴隶。
第一次发现阿币有异,是在给他洗衣服的时候。小薯洗着洗着,突然发现阿币的衬衣口袋里团着一根长长的女人头发,抽出来,抻平,对着阳光仔细看。那头发发尖呈棕色,显然染过,发质不错,有细细的鳞光,很直,想必是个很时髦的年轻女孩。
阿币回来,小薯笑着问:昨天和哪个长发女孩鬼混了?
他一怔,马上说:长发?单位的小蔡呗,昨天我理发,她美容,便一起去了。单位的同事,她的钱是我出的。不会这么小气吧?
你觉得我很小气吗?
只是小薯认识小蔡,她的头发是黑色直板烫。
那天晚上,阿币尽心尽力地表现,他们都世界末日样疯狂地索取着什么,阿币说小薯搂他的脖子时搂得他差点断气。
那岂不是更好?西片里做爱用领带勒住对方的脖子,勒得直翻白眼那才叫快感。
你变态!
你才变态!
关哲提出要小薯做情人的时候,小薯很犹豫。
关哲像棵老树样瘦。
实际上小薯犹豫了半天就同意了。这之前小薯刚知道阿币和外面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那是个已婚的三陪。确实是棕色长发,看上去像一支诱人的美宝莲唇膏。小薯打听到的情况是,阿币第一次确实付给了她一百元,以后享受了免费,和她的老公一样。那个老公不在乎绿帽子红帽子,他只在乎他的老婆皮肉赚回的钱……小薯越来越不明白这个世道。更不明白阿币怎么会喜欢上一只鸡?也许那鸡有许多藏在内心的苦衷?比如,她有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孩子,她的丈夫毫无劳动能力,她和那些男人睡觉是为了生活……她可以有许多打动阿币的理由,最重要的是她漂亮着,她的手职业性的柔软,她的猩红的小嘴那么轻轻一撇,她为阿币慢慢除下领带,阿币就完蛋了。
无论如何,阿币在小薯心里的形象突然坍塌。那个小薯知道真相的下午,他们打算结婚的消息让小薯耳目失聪。
小薯一直没有找阿币证实这件事。阿币仍像往常样早出晚归。他们很安静。只是亲热次数逐渐减少,到最后几近于无。
他们躺在床上,互相道一声:今天真累呀,真累,然后倒头各自睡去。
小薯不找那个得意洋洋的棕发女,因为小薯自视甚高;也不和阿币吵,因为他不是她的老公;甚至根本不干涉这件事,就像这是一团与小薯无关的烂泥,还臭在某个不被人所知的深沟里。
但是,小薯的心空了。整个空了,以至于肝肺俱无。小薯吃饭的时候,经常吃着吃着忽然就呕吐,有时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然后打哆嗦。这让小薯觉得丢脸,觉得自己脆弱得像中学实验课上的玻璃试管,没有老师教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