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 子
栗子,1964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曾出版散文集《只有海浪》《流水今日》。近年尝试小说写作,曾发表中篇小说《金色少年》《人半中年月半秋》等。现在读者出版集团《老年博览》杂志社任副主编。
冬日迟迟,夏雨若穿一件黑色长呢大衣,围着乳白色的羊绒围巾,像牧师那样,庄严简捷,黑白分明。夏雨若缓缓走上山顶,她感觉山顶上的晚风比低处猛烈得多,寒冷得多。
她在等一个人。
夏雨若是因为范晓波而离婚的,现在,又是因为范晓波而复婚的。这个小城本来不大,通往学院路的车很多,学院的大门也一直畅开着,然而回家的路,夏雨若却走了十年时间。可是,当她将张晨昊约到一个临街的酒店里,看着秋日一河混浊的急流,迟疑地提出复婚的要求时,张晨昊厚厚的眼镜后面的目光中有肃杀的秋寒扫过,但这种目光就像急驰的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他立刻就同意了,好像他一直在等她这句话。之后,夏雨若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张晨昊似乎比夏雨若还明白她所有的潜台词,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这虽然避免了很多难堪的细节,但让夏雨若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鄙夷,也就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好像她在外流浪了十年,有一天疲惫不堪地回来了,已见苍老的张晨昊只是说,噢,你回来了。她希望他勃然大怒,希望他像当初她把和范晓波的事情告诉他并提出离婚时那样,审问她,讽刺她,甚至一个巴掌就把她打倒在地,甚至把她赶出门去。她做好准备,只要张晨昊不同意复婚,她会立刻转身离去,从此断了回家的念头。因为回不回家的矛盾也同样折磨了她十年。
但他只是平静客气地让她进了门,然后继续备他的古典文学课,整理他的教案。她就像是这个家里一个普通的客人,在某个时间来访,主人并没有因为她的迟到而等待过,也没有因为她如约到来而有所准备。
十年前,夏雨若与张晨昊离婚后,就搬回了文化馆,住在院子里一栋简易的筒子楼里。十年间,邻居们来来去去,只把这里作为临时的驿站,夏雨若是最长的住户。她是文化馆的普通干部,一毕业就分配在这里,日常的工作就是画画。她是画油画的。现在,紧挨着夏雨若的房间左右,只住着两家人,因为都在楼道里做饭,看上去已经很熟络。
靠东面是老杨一家。老杨四十多岁,因为写了几篇像样的小说和散文,刚从某县的师专调上来不久,在一所工科大学里教公共写作课。一个儿子上初中,漂亮得不像是郑敏敏生出的儿子,正在变声,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肯说话,一有空,就埋头捏弄手里的PSP掌机,刀枪不入的样子。老杨的老婆叫郑敏敏,在文化馆当保管员,和夏雨若算是同事。她又高又胖,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委屈。郑敏敏平时笑起来很节省,只是嘴角往上一提,然后很快就拉平了。她的名言是,从菜市场东走到西,我就知道,买得起的,就是生活,买不起的,就是理想。他们三口人占了两间房子,十四岁的杨扬在靠里的一间,老杨两口子的住房和夏雨若的住房仅一墙之隔。
郑敏敏当年接了她父亲的班进了文化馆。老杨能进城,调到大学任教,是沾了郑敏敏的光。郑敏敏每天晚饭后在院子里气喘吁吁地跳绳,两个沉重的乳房跟着一上一下地跳。晚上回到房里,隔着墙夏雨若听她问老杨,看我瘦了一点没?老杨沉闷地说,瘦个屁!老杨对郑敏敏说话的神态语气讽刺多于幽默。有时半夜还有一些沉闷的声音,听不清楚,但夏雨若每次都听着脸红。寻常的名正言顺的夫妻,旁人听不惯也得听。夏雨若虽然不喜欢郑敏敏,却觉得高大健壮的老杨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别样的无奈,版画一样皱纹纵横驰骋的脸,是经过天长地久地克制过的,因此很有男人味道。人到中年,和她一样,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靠西面,是新搬来的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妻,还没有孩子。男人叫魏子安,五短身材,在市文化局上班,科员,正是爬楼梯的年龄,行为举止温和中带着行政机关淘养出的谨慎小心,说话声音粘乎乎的,没有标点符号,每天夹着公文包早出晚归。夏雨若很难碰到他,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魏子安踏着楼梯的放大的脚步声,让夏雨若知道他宴罢归来。魏子安矮胖,已经开始谢顶,在夏雨若看来,多少有点丑陋。女的就不一样了,和夏雨若学的一个专业,是县一中的美术老师,叫叶子,齐肩直发,白里透红的肤色,中等个子,略微有些单薄,常常是白衣黑裙,或黑衣白裙,平静整齐,时尚的衣服,偶尔经她一穿,就有借来的嫌疑。她很少说话,也很少发出声响,脸上总有一种读书人那种不明不白的清高,有一种从青年向中年过渡中的稍纵即逝的美。夏雨若心仪她的美,每次相遇,都淡淡一笑。夏雨若觉得她很像年轻时的自己,藏着满腹云里雾里的心事。对他们的婚姻,夏雨若总觉得不是整体的布局,而是人为的痕迹。
夏雨若平时按时上班下班,周末晚霞尚未收尽时,就坐在楼下抬着脸画画,画院子里深秋的树。夏雨若画的是一幅油画,她将院子里那棵毫无诗意的白杨树,移植在一片淋漓的淡蓝色天幕下,在广阔的田野里,这棵被风吹得有些瘦和斜的树,有超出想象的苍硕和脱俗。叶子偶尔路过,看一眼这幅画,就像被画中的狂风呛住了一样,提了气,一时怔在那里。夏雨若觉得自己就像这棵成熟得有些疲惫的树,在今后的日子里,必定要经过钝锯来回拉扯中不情愿的断裂过程,最后,只留下一个写满年轮的根,不再随风摇曳,而是在山中,或者就在闹市的路旁,蜷缩着,回忆着,曾经切肤的疼痛。
坐在秋风中的夏雨若目中无人,眼里无泪。只有被岁月彻底打湿的人,才会有这种掩饰不住的忧郁而萧条的剪影。
夏雨若在三十三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男人,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失恋。时间的界限这样明确,就好像假定的程序一样,这让夏雨若觉得人生变得荒谬无比。她想起了大学毕业时失恋的样子,那是她的初恋。
“谈恋爱”是一个很搞笑的词,但大家都这样说,夏雨若只能屈从。她和他已经“谈”了两年多,本来好好的一场感情,他说分手就分手,找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老姑娘。姑娘年龄大了点,不过她父亲的官更大,是这个城市的官场上屈指可数的人物。因为他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刚刚在城里落脚,一心想找个靠山。从人性弱点的角度,夏雨若对他理解了又理解,痛恨了又痛恨,还是觉得没有个具体的说法。但是,因为自尊,又不想和对方再有联系,只能在遥远处,以幻灭的心情,慈悲相望,并在遗忘中,努力还自己一朵桃花的颜色。
这次失恋后,夏雨若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想孤独地享受她的失恋。在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中,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她的爱情也活着,要不然,这一切就死得太快了,她只是不甘心。花怎样开过,果实就会怎样结。不管花朵多么脆弱,她必须学会对脆弱的保护。她不想在随意中任凭花开花落。
她在这个清汤寡水的文化馆工作,画油画,这种日渐式微的艺术,也给了她一个不被重视的身份。办公室很拥挤,开始时,坐在磕了边的红漆桌子前,像从云端里掉到了纵横交错的阵地上。这里没有大学里流畅的时代节奏,连空气都像是格式化的。从窗户里望出去,一院子古老的树木花草,看在眼里,不是诗情画意,而是温吞吞的现实人生。同事们老老少少,都比她大,过着他们仓促而规矩的日子,和外面的世界一样,心里各种故事都有,只不过被这些隔档屏蔽了一些,不那么明朗爽快。偶有交谈,他们关心的都是她有没有“谈”恋爱,传授的也都是男女间的攻防策略。他们告诉她,女人一辈子没大事,“谈”恋爱就是大事,婚姻就是大事。总有一天,明知是火坑也得跳。她似乎认真听着,但也挑挑拣拣地抵触着。
平常的相貌,平常的智商,普通人家教育出来的内敛而自卑的夏雨若,敏感偏执,对人生没有大计划,对感情却有多于常人的渴望。虽然邈远的少女时代,她也在心里充满过对男女情爱的幻想,但终究是没有细节的空想,于是就渐渐识得炎凉、懂得哭笑,放下了空架子,合上书本上的故事,不得不换上面对现实的虚心。和许多人一样,经人介绍,她也曾接触过几个男人,因为不满意,所以无惊喜。合合分分,分分合合,几场恋情,都像雨前有声有色刮过的那阵风,转过街角很快就不见了。只是外人看不出,因了这一场场变故,积累在她心里的,虽然并不是哪一个刻骨铭心的人,但却滋生了一种对爱情悲观失望的情绪,好像她的人生随时处在一个转弯处,风水好坏,已经不由自主。
当时,夏雨若也想过,她这辈子再也不嫁人了,就让她永远带着这种伤痛老去死去。她想像着一个独身的女画家在平常的街头巷尾一定是一道天马行空的风景。她甚至想到出家,像李叔同那样,用一袭青衣将她的才情与性情与尘世隔离,让别人看上去里里外外都是隐忍的痛。她想,一定会有许多男人女人在背后回味她,想像她,替她惋惜。这样想的时候,夏雨若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有一种骄矜的优越感。
四十三岁失恋后,夏雨若已经没有那么绝对清高,绝对有志气,她早就怀疑誓言的时效性。世界变化快,她也老得快,她不得不跟上年龄。现在,夏雨若的生活被切断了,她一点恨都没有,虽然这十年里,她把爱上有妇之夫的女人所有的伤心屈辱都遍尝了一遍,所有的渴望就像一个曾经吹得很大的气球,挂在墙上,在不知不觉中,在十年慌乱中,最终泄了气,疲软难看地垂在那里。她的心缩小又缩小的过程只有她自己明白,但她不能够恨了。有些人可以爱,有些人可以恨,可是事已至此,这一切的爱恨都已经变得不明确,就像这十年时间就这么不明确地过去一样。
一个男人对应一个女人,就像是一个人有两只手一样,并不是值得特别关注的事,这一点,一般人都能做到。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事,对夏雨若来说却很难。她钦佩那些换女人或者换男人就像日月交替一样自然而然的人,但是,她的日月已经定格在十年之间。十年的山路,已经让她一览众山小,已经让她无视平原的辽阔。
为了纠正蜡炬成灰的古典浪漫,为了不枉担这个充斥在寻常巷陌的污名,她开始背叛自己的教育。她不想为她的爱情理想守节。
开始时,她闭着眼睛和无数个在酒吧里、在夜晚的马路上相遇的经不住些许诱惑的、空虚的、畏琐的中年男人约会,给每一个不眠之夜注入一杯杯红红白白的酒精。这个过程杂乱无章,没有爱,甚至连肉体的欲望都没有,她想在一个个男人身上,体会做男人的感觉。在交往中,男人在她的眼里,就像锯子一样,她只是一截朽木,在锯子来回的拉扯中,她只是体会了一节节木头断裂的过程。她没有被雕琢成她希望的男人的样子。她的女人本质依然鲜活。她最终发现她做不了范晓波,也报复不了范晓波。
窗外下着雨,雨打着蹉跎的往事。往事就像一个旧礼品,即便从尘埃中重新拾起,既没有失而复得的珍贵,也不会有新礼物的新鲜与神秘。经过美化的往事,已经美化得不能再美化了,再不能奢望锦上还能添花。夏雨若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放不下。
一个朋友拖泥带水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来,邀请她去参加一个聚会。究竟是一道人间烟火,她还是答应去了。只有这一次,她以为她遇见了一位绅士。因为这个人第一次见她,不经意间说了两句话,就感动了夏雨若。
晚宴设在城中最高档的酒店。请客的人是个虚张声势的人,会挑地方。走进包厢,橙色的繁华气息,顿时将下班高峰期路上的噪声隔在门外。在一个小小的空间看尘世的男女,似乎都上了电视画面。女人们都笑得很灿烂,像一朵花说开放就开放了,没有蕴酿的过程,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她们离开这里后会是什么样的人。在座的男人们相貌平平,五官除了端正,没有哪个特别引人注目,但表面看上去都是中规中矩的人,斯文整洁,虽然嘴里在影射着自己婚姻的不如意,不仅过了保鲜期,也过了保质期,但对女人却都周到得体,十分刻意,恭敬而且小心,将婚姻中的所有错误误导在不在场的女人身上。用张爱玲的话说,是一种高级调情。
夏雨若自认为将现实中的男女见得多了,情感的炎凉,似乎早已倦看,觉得悲欢离合也不过是弹指间的热闹,遇见了,动心了,相爱了,分手了,在婚姻内外,都没有井然的秩序。大家不过虚应着,记不住每一个笑脸都姓甚名谁,一点点招架之功变得十分虚假,又日益圆熟。也有人其实心不在焉,说出来的,也都是不得不说的话。只有头顶上的灯,心远地自偏地笑着,反衬出一种男人女人共有的、求同存异的孤独。
而就在这个烟酒氤氲的场合,有一个男人用很随便的语气独独说夏雨若是一个有自由精神的人,有一种世俗生活不能安慰的孤独美。夏雨若被这两句话感动,污浊的空气中仿佛有了清湿的气息,像回到了二三十年代的黑白电影里,她忘记了自己的教训,只觉得在现在的男人中尚且还有这样的人物,让她觉得有一线天光,就像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的开端。人在寒冷中,只要有一点点火,就想取暖。她判断这是一个和范晓波不一样的男人,看上去清朗,无念。她是被范晓波随处燃烧的热烈灼伤了,她希望遇着一位懂得女人都是清洁的水,都需要一个干净的容器来供养的男人。
但是,夏雨若期望的精神约会并没有到来。
男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夏雨若的手机号,开始给她发一些流行的问候短信。在早晨,在夜晚,总之在夏雨若最孤独的时候。她把他的电话存在手机上,但从来没打过。每天,短信铃声一响,夏雨若就想到这一条有可能是他发来的,虽然都是那种格式化的华丽的问候,但从这个男人那里发来,却有一种实用效果。某一天,如果连这样的短信都没有,夏雨若就怅然若失,辗转反侧。
终于有一天,男人约她去一个酒店吃饭,夏雨若挣扎了很久,还是去了。在KTV包房里稀薄的灯光下,流行的音乐夏雨若已经听不懂了,但是,她能够捕风捉影的,是那种无言的伤感,这种伤感已经不能通过她没有文采的语言来表述了,也没有哪一个词汇能完整地表达她的沧桑。这种感伤并不是她制造的,也不是她独有的,它是这个时代的流行病,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还将传下去。只有世俗的生活,从她虚拟的相忘于江湖的境界和她极力粉饰的太平中解脱出来,变得真实而贴近。
明明知道是诱惑,她开始时也只想与他保持着一顿饭的距离,就像保留着可疑的自尊。就像隔着楚河汉界与自己作战,当男人欲望的小卒子虎视眈眈想过河、头顶头时,夏雨若总是坚壁清野,寸土不让。但是,拒绝了几次后,在他渐渐冷淡下去时,她却主动给他打了电话。
在同一个酒店里,夏雨若木木地看着男人开了房间,低着头跟着走了进去。
这个男人白白净净,文质彬彬,一丝不乱,从各个角度看,都是一个春风得意的官员。经过了前几次的拒绝,男人的心里已经放松下来,夏雨若今天主动约他,就已经在他心里减了分量,将自己追求者的被动身份颠倒了过来。他盯着夏雨若的眼睛并不十分饥饿,举重若轻,好像夏雨若是他预订好的晚餐。
他开始乱七八糟地解她的扣子。他没有发现夏雨若今天一脸与自己决裂的悲壮,他不知道夏雨若是在用这种方式反抗她的命运。夏雨若看得出,男人此时此刻能抓住的只有狰狞的污秽的肉欲。这个当年令许多人敬重的纯洁姣好的女子,此刻在他眼里,就仅仅只是一个身体,一个中年女人破碎的身体,一个不值得尊重的身体。
夏雨若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她不反抗。
男人的手触类旁通地从夏雨若的胸部向下移动,动作配套而熟练,呼吸声嘶嘶的,在寂静的房间里,像狂风的呼啸。当他摸爬滚打地进入夏雨若的身体时,夏雨若听到天空有雷声滚过。
两个人从狂风暴雨中穿插而过,却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这时,一阵惊心动魄的手机铃声响起,划破尴尬漫长的沉默,两个人同时惊坐起来。是他的妻子,声音短促严厉,不容半点商量,让他马上回家。
男人立即整衣而起,昏暗的灯光下,刚刚平息下去的一切在他们的身体里只留下物质的痕迹。
男人一脸挂不住的歉意,含糊地说,现在,仕途艰难,我不想在这个年龄,把前程毁在这种问题上……
夏雨若摇摇头,除了厌恶和懊悔,一句话都不想说。明明是自己自投罗网的,所以连骂人的资格都没有,只好惨淡地将他推出门。
楼道里,除了昏暗的灯光,只有一片寂寞。男人无声地挥着绅士的手,夏雨若觉得挥别的这只手里,释放着这个体面男人最本质的阴损。这不是一句情不自禁或浅薄就可以搪塞过去的。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夏雨若心中充满了耻辱。那昏暗的一幕时时在眼前虚晃,身上一阵阵发冷,干净的人生中凭空添了这段永恒的记忆,就像灰色的衣衫上溅了油污,别人看不见,她自己一找就能找着,在心里腻着。她咬着牙,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忘记这一幕龌龊。如果这一幕真是一件油污的衣衫,她早就会将它彻底放在油污里弄脏,让它脏透了,然后烧掉。如果这一幕是一张纸,她会一把揉碎了,扔到窗外,让它随风而去。可是,这是她自己清清朗朗做出的事,她打的电话,她赴的约,她眼看着自己被一双肮脏的手一层层剥光,再眼看着他窃笑着一举进入……她能怨谁!
夏雨若明白,曾经的飞花流水,如今已是落入风雅之外的尘埃,曾经坚持的最普通的规则,已经成为这个时代远天远地的背景。她的青春,她的纯洁,也是这个远去的背景。
夏雨若由此明白,她曲折地和范晓波走了十年并不是她一个人就能走好的路。而且,她知道,鱼死网不破,这条路她这辈子注定是不可能和任何一个男人再重复漫游。她将一生都在这条路上突围。
在这个男人身上自取其辱之后,她从此看任何男人都平常,男人再不仅是一张五官硬朗的脸,不再是一句猜不透的话,男人的衣服里面,还有和女人不同的能源,不同的结构。看任何故事,她从一开头就看到了结尾。走到这一步,她只能从堕落中穿戴整齐,又轮回到她原来的寂寞里。
六月,儿子高考那几天,他们一家三口在儿子考试的学校门前汇合了。在那个两代人共同面临的战场前,夏雨若感到了亲情的悲壮,而一家三口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共同面对同一个战场的情景,对许多夫妻来说,是一种平常,但对夏雨若而言,却是一种恍若隔世的奢侈。看着儿子走向考场的背影消失后,泪流满面的夏雨若和张晨昊在路边的一个小茶馆里坐等。他们说了很多关于儿子未来的事情,就像一对天长地久的夫妻一样,十八年的努力耕耘,他们终于等到了收获的这一天。那一刻,看着白发隐约的张晨昊,想着儿子在考场中的煎熬,她多么想回家。也就在那一刻,她想到了复婚。
一年将尽。冬至那天,飘着小雪。中午,街上人很少,夏雨若一个人来到街角的小饭店,要了一盘饺子,一个人吃着。店里只有两三个顾客,难得的安静。正在这时,走进来了一男一女,女子背对着夏雨若,男的是范晓波!
夏雨若僵在那里,进退不得,尽量把自己缩小在墙角的阴影里。
他们在远离门、远离窗户的另一个角落里坐下,面个人都侧对着夏雨若。
范晓波四十出头的年纪,浓密的头发,连鬓胡子,挺直的鼻子架在尖削的脸中间,起了提纲挈领的作用,使整张脸看上去顿时轮廓分明。棕色的皮夹克畅开着,显示出一种随意的野性。夏雨若避之不及,范晓波偶一侧身,目光在夏雨若脸上停留了一下,四目相对,一怔之后,范晓波却是一丝驾轻就熟的冷笑,好像他被夏雨若这样看惯了,好像夏雨若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一点窘态很快就消失了,倒像是很自信他这张脸是经得起挑剔的。夏雨若心里滴着血。夏雨若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仿佛是不真实的,她只是一缕冤魂,是为了见证爱情的懦弱而活着的幽灵。面对这个自以为在女人世界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她眼里有了泪光。
而那个女人的侧影,在这个世俗的小店里,就像是从莫奈的画中剥下来的人物。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像在为什么争吵。两个人的情绪很不一致,女人端起红酒杯来,放在嘴边,又迟疑地放下。她在哀求着什么,但范晓波一脸不由分说的样子,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过了一会儿,范晓波似乎已经很不耐烦,端起酒杯仰脖一灌,满满一杯酒长驱直入,将那张黑红的脸不留一丝余地地涂成了酱油色。动作太猛,溅出的酒液顺着他粗壮的脖子像蚯蚓一样往下爬。
放下酒杯,范晓波从贴身的皮夹里抽出一沓钱,厌恶地扔在桌上,起身就走。临走前,在往上推推眼镜的功夫里,没忘了扫一眼夏雨若。夏雨若低下头,强忍着不出声,不落泪。那个女人拉一下范晓波的袖子,没拉住。范晓波走后,女人独自喝了一杯酒,又喝了一杯酒。
女人转过身来。是叶子!叶子圆圆的中国式的脸上,化着淡妆,不谙世事的混沌,经此描画,看上去就像有了阅历,有了成熟的女人味,也有了城市的烟熏火燎的斑驳。夏雨若觉得叶子就像一个熟透的苹果,看上去红红白白,但咬一口,却是别样的酸楚。
一年没有见面,范晓波一点变化都没有。由于对这种狭路相逢的情景,夏雨若在想像中经历过无数次,所以,她基本上没有失态,但她此刻也没有像她想像的那么从容。爱情经不起岁月的典藏。当年那样耳鬓厮磨的人,一旦撒手,就成了路人。她多么希望,由于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曾经那样烧灼的痛苦和伤感,在他们偶尔邂逅时一带而过的对视中,原来也并不是想像中的不能忍受。原以为此生就跟定他了,原以为没有他就活不下去,可是,她希望她和他都彼此好好地活着,彼此忘记了对方,没有哪个人更失落,也没有哪个人再去计较那年那月的得失。从前的很多事情虽然在心里滴水穿石,但那种痕迹只剩下形式,没有悲欢。但事实是,范晓波无视她存在的样子,像刀子,血淋淋地,在她的十年记忆上,又划了一道新鲜的伤口!
和所有婚外恋的男人没有区别的是,一度把她奉为救星要娶她为妻的范晓波也没有逃脱喜新厌旧的轮回。当所有的道听途说真实地通过手机短信的无数暗示和最后在范晓波办公室床上看到带着女人经血的毛巾时,夏雨若的自欺已经到了极限,这比范晓波的老婆直接打上门来的刺激来得混沌一些,却已经不仅仅是伤痕。对渐渐名满天下的范晓波来说,梅花三弄是迟早的事情,夏雨若却没有心理准备。十年间,她在一方面神化他的同时,一方面就想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此情此景下,她连一个告别的手势都没有来得及做,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勇气说,她只能急流勇退。因为对于她,还有他身后的无数女人来说,她们的地位是一样的。她并不比范晓波身下的任何一个女人更优越。她只是比她们其中的有些人早了一点,又比有些人晚了一点,她们只是范晓波屡屡兵临城下,却牢不可摧的围城外早早晚晚的风景。范晓波涂抹他的五彩画板,聚敛他的钱财,就像孔雀梳理它五彩的羽毛一样,就是为了向女人开屏。夏雨若最终知道,在十年间,她实际上已在范晓波巧夺天工的欺骗中坐陪了他的无数风流。
夏雨若认为,爱情是一棵可怜的草,走过路过的人,如果没有春风育物的情怀,绕过去就是了,千万不要伤害它。范晓波如果不爱夏雨若了,他完全可以选择离开。夏雨若可以自尊地接受范晓波的离开,她宁愿他给她最后一箭,让她清清楚楚地死,但她不能容忍这种天长地久的欺骗。她不能想像同样的一个范晓波的身体,可以交替在她和不同的女人身上亢奋起来,那些不堪的细节……她终于决定不能让自己的人生朝着最低下的地方流下去。这是她最后的虚弱的志气。她不懂得平分爱情秋色。
夏雨若只能先退下来,再想下一步的对策,这是夏雨若处理任何事情的习惯。退下来,她就是她自己的了,就和范晓波没有任何关系了。漫漫十年,但是夏雨若觉得这一天来得还是这样快。
周末,天阴阴的,飘着雪花。夏雨若困在张晨昊在学院路的家里,这也是她曾经的家。她不看电视,也不看书,只是一个人倒在沙发上发呆,连暮色降临都没有惊动她。
在她这个年龄,许多女人早已失去幻想,可是夏雨若不能这样单纯地认识女人的处境。头痛欲裂的回忆假设常常被泪水淹没,夏雨若哭也哭得斑驳陆离,往事像阳光在树下筛下的阴影,无法连缀成片。她不敢回忆,因为她不敢承担自己犯了十年的错误。失去了范晓波,她可以从人性的弱点方面为范晓波说情开脱,但她自己不敢承担这件事本身带给她自己的颠覆。这件事从根源上摧毁了她对人生的信心。在夏雨若这个年龄,她仍然在为自己的浅薄交学费,这个学费交了十年,这让她不能原谅自己。
桥断了,水总还要流,夏雨若的日子必须过下去,薄暮未暮,她不能坐等地老天荒。女人需要一种安全感,一个归宿,一个养老的地方,在这个由男人和女人构成的世界里,这是女人的宿命。夏雨若是在对一切都绝望了之后想到了张晨昊的。但是,一年多来的孤独和冷漠,让夏雨若明白了,复婚仅仅是比死亡稍稍缓和的突围方式。
办了必要的手续后,在正式回家的那一天,她看见阳台上她当年养育的那盆君子兰已由一棵长成了一丛,这小小的瓦盆里拥挤着挣扎着的植物,也是那样陌生地回避着她,其中一片下垂的黄叶像她一样沮丧。张晨昊平静客气地让她进了门之后,并没有接过她提着的两个沉重的箱子,转身就进了他里面的房间。靠窗的桌上有一只香炉,荏苒的清香,陪伴着微微发福的张晨昊慢慢熏染,再配上张晨昊厚厚的肃穆,使整个房间迅速弥漫在一种古刹的幽邃里。夏雨若手中的箱子滑在门口的地上,像一堆垃圾。那一晚,张晨昊并没有觉得屋里多了一个人。他们各自守着一间房子,各自守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个自尊的复婚之夜。
张晨昊的自尊一直持续着,正如她的尴尬和孤独一直持续着。日子和十年前不同,没有夫妻间油盐酱醋的纠缠,却如空山积雪般凌厉。
从此,中午,夏雨若还回到她的筒子楼上。每天晚上下班后,夏雨若沿着河边的路回到学院里的家。像两栖动物一样,她在筒子楼里做梦,在家里作茧自缚。
每天回家的路上,望着一去不复返的河水,就像望着自己的未来。河水向低处流去,夏雨若想,结了婚的女人就像水一样,水永远向低处流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夏雨若怕看小说,怕看电视剧,怕看到路上热恋中的男女,这一切,都放大了她的寂寞。她尽量走在没有人的地方。走得很累了,可就是不想回家。有时候,她把身子蜷在林阴下的椅子里,长时间仰头凝视着树丛间筛下的月亮的光斑。夜凉如水。夏雨若坐了很久,身体里热量稀薄,像是掉进了井里,除了寂寞之外,什么都没有。夏雨若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夹子夹住的老鼠,明明走投无路了,却不肯就范。她有那么一种与平庸的生活一起死去的自虐情绪。
秋风吹动着落叶,在夏雨若脚下翻翻卷卷。明明是四面楚歌,八面埋伏,却像无物之阵,这种恐慌,更胜于血肉飞溅的捉对厮杀。
处境已经这样难堪,日子又是重复琐碎的,夏雨若没有料想到的事情源源不断地向她涌来。
夏雨若只知道自己的十年时间是有血有肉的,把这十年画成画,是一幅暴雨中摇摆的树。把这十年写成字,是一个“欲”字。把这十年汇合成一种声音,是呻吟的声音,在快乐的时候,在痛苦的时候。但是,在夏雨若所能听到看到、主要是想到的范围内,张晨昊曾经对自己的爱就像她对范晓波的爱一样忠诚,这种忠诚是她敢于决定复婚的基础。她决定用她剩余的时间,做一个标准的女人,让张晨昊忘掉她曾经带给他的屈辱。在她的幻想中,时间停滞不前,依然是十年前的光景,张晨昊也依然是十年前的张晨昊,只不过从讲师升到了教授。但这种身份的变化,不至于让他像范晓波那样脱胎换骨。
但是,她没想到,张晨昊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人。在这十年里,他并没有闲着。
一天,傍晚的时候,夏雨若出差提前回来,她回到家。开门进去,看见客厅里的蓝色落地窗帘闭合着,重叠累赘,遮挡住能照射进来的夕阳。对面的大楼尽管近得彷佛一帘之隔,但这道窗帘从来都是像被遗弃的怨妇一样,偏安于一角。在这个房间里,已经没有隐私可以让人窥视。夏雨若看着窗帘,有一种惊慌,一种预感。她走向卧室,果然看到张晨昊正在不慌不忙地穿衣服,床上还有一个零乱的女人——余华!
十年前,余华是张晨昊的学生,也是夏雨若的闺中密友。余华和夏雨若是两种人。如果简单说,夏雨若是风月中人,那么,余华则是名利中人。她的特长是善于运用女人的优势。有一段时间,她们往来频繁,无话不谈。现在,余华也三十出头了,有丈夫,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前不久,她和张晨昊去参加一个聚会。在白天里,在外人眼里,她和张晨昊扮演着破镜重圆的典范夫妻。但他们就像两个披挂整齐的舞台戏里的武生,尽管行头威武,却只有花拳绣腿的功夫,浅浅的底气,经不起摔打的破绽,很容易让人看出来。那天,余华也在场。她化着浓妆,粉脸尖俏,身材高挑,本来寡薄的嘴唇,描上超出轮廓的珠光唇彩,配上嵌着蓝粉边的眼睛,漂亮迷人,天生的衣服架子,穿着V领无袖粉红色丝质吊带连衣裙,佩着白金项链的心型坠子直坠入隐约的乳沟里,这是今年夏天抢眼的风景。在余华的像册里向上翻十年,就会发现,头发的长短、颜色,衣衫的宽窄,鞋子的薄厚尖圆,还有妆容的浓淡,一路兴风作浪,变过来又变回去,能引领这个时代十年的风向。男人在余华的身上,就像衣服,永远带着漂泊性,她不追求,也不挽留。人面桃花相映红后,余华绕着桌子和大家碰杯,那头削得一层层的酒红色长发,在男人们的肩头余意深长地扫来扫去,平坦的肚子直贴到张晨昊的肩膀上。张晨昊正襟危坐,像个吃斋念佛的长者。
夏雨若曾经在家里碰见过一次余华,那是在客厅里,每个家里最正大光明的地方。那天张晨昊漫不经心地说,余华是来找你的。说完,像卸下大任一样,事不关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过了天真的年龄,余华却仍是一脸夸张的天真。那天,她不敢直视夏雨若的眼睛,只是动用全身表情串着台词,可夏雨若体会到她并不放松。今天,在这难堪的一刻,夏雨若觉得她的表演因此具有了真实性和连贯性,只是切换了表演的时间场所,并且穿帮了而已。
电光火石之间,夏雨若斜靠在门框上,一双眼睛只对着张晨昊。她的嘴唇颤抖着,心慌气短,眼泪就要落下来。张晨昊却闭着嘴笑了。那种凉薄的笑容挂在嘴边,一丝丝渗进夏雨若的心里,不断降温,直至成为一种彻头彻尾的寒冷。从张晨昊不惊不诧慢慢穿衣的动作中,从他眼镜背后微笑的眼睛中,夏雨若看懂了一种报复的快意。她也才真正明白,张晨昊能让他的每一个自尊之夜一直持续着的原因。
夏雨若知道自己气数已尽,她空空地看了一眼余华,就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像影子一样,没有一句台词。逃到院子里的树阴下,夏雨若的呼吸才均匀起来。她回身面朝一棵大树,嚎啕大哭。
这出温软的戏,在夏雨若眼里,已经不仅仅是痛楚,而是杀戮!
夏雨若明白了,她已经没有做妻子的权力,她已经没有权力像范晓波的老婆那样理直气壮,那样杀伐自如。她就像一个球队骄傲的前锋,在生活多次警告之后,彻底被红牌罚下了场。
这几年,夏雨若一直以为张晨昊是波澜不惊地、抽象地生活着。对张晨昊这样有定力的人来说,也许会有别的女人,但夏雨若万万没想到他在余华面前竟然会英雄气短。余华,那是他的学生,她的朋友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张晨昊要同意复婚。是为了儿子,是对她残留的一点点同情,还是为了折磨她?……十年时间,有多少恩爱都已消磨,还有多少怨恨没有消除?
过去的事情并没有过去,将来的事情已经昭然若揭,无法回头,也无法眺望,无法挽救,也无法忘记,夏雨若只能一步步走向日落。这条路,遥遥无期。
日子如纸,继续着它绝对的脆弱与柔韧。
一步一步地,夏雨若开始生活在一种人们普遍认可的欺骗里。比起范晓波的负情,夏雨若在法律的誓言下,不得不接受张晨昊施舍给她的虚拟的安全。那是坟墓一样的安全。
夏雨若知道,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死刑,是崇祯皇帝对被他冤枉的忠臣袁崇焕执行的死刑,不是一刀断头,一箭封喉,而是凌迟处死,一刀一刀惬意地割下去,数下去,整整三千二百五十刀,枯骨上只剩下一个含冤的头颅,他却还没有死。那一片片颤动的肉,立刻被围观者争抢着吞咽下去。据说,这样可以消灾免祸。
但愿如此。夏雨若恶毒地想,她就是被生活凌迟的人,但愿她的肉,能让更多的女人消灾免祸。
寒假到了,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终于要回来了。儿子是夏雨若复婚的诸多原因中最重要的原因,她期待着和儿子重逢,就像落水的人要抓住对她分量最重的一棵稻草一样。在儿子回来的前一天,夏雨若精心布置了房间,将那盆君子兰中越来越多的枯叶全部剪除,君子兰看上去瘦弱了,却很精神。
夏雨若这十年里,对儿子也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儿子跟着张晨昊过,这是张晨昊最终同意离婚的杀手锏。夏雨若只能在周末的时候和儿子在一起,为他清洗,带他上街,满足他各种小小的愿望。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她像个正常的母亲一样,儿子使她虚幻的存在有了实在的依附。这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争夺的领地。儿子在她的筒子楼和他们学院里的家之间来来回回走了十年,从一个八岁的挂着两行清泪的小男孩就变成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而这个少年内心里已经渗出的、张晨昊式的冷硬,夏雨若却一直没有深入体会。
听到儿子的敲门声,夏雨若揉搓一脸已经像皮肤一样粘着的阴云,整整衣服轻快地跑去开门。张晨昊已经抢先开了门。儿子走进来,他的目光在夏雨若脸上停留了一下,就越过她的头顶看过去。夏雨若觉得儿子的目光里,有一种空山无人的荒凉。张晨昊声音平整地向儿子重复了一遍他早已通过电话知道的事实。张晨昊说,你母亲——现在回家来住。这句话,无论从语气上,表情上,还是措辞上,都病态百出。夏雨若像听到法官的判词一样,而这个认定她输了的判词后面,隐藏了她天大的冤情。站在她面前显得很高大的儿子听了张晨昊这句话,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开,收得也很紧。
晚上,儿子睡在张晨昊房间的沙发上。
在婚姻诸多的可能中,夏雨若似乎拥有各种选择权,但事实上,她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事后证明这种选择还是错误的。她和张晨昊都重视了门当户对,学历相当,却忽视了性格的差异。从经人介绍、恋爱到结婚,他们走得还算风调雨顺,攻守得当。但是,这种表面的和谐,在微不足道的激情过后,却经不住岁月粗糙的磨砺。张晨昊是规矩的恋人,却是乏味的丈夫。
结婚那天,夏雨若一身大红衣裙,衬着一张粉红色的脸,红色的高跟鞋在地上敲着欢快的鼓点,像宽厚贤良的小母鸡一样走来走去,已然有了女主人的身架。
走完一天庄严而世俗的程序,已经微醉的张晨昊仰躺在床上。关上门,就是一家人。张晨昊将还在走动的夏雨若一把拉在身上,名正言顺地要行使他等待已久的特权。夏雨若希望他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他来不及想。在暗红的灯光下,夏雨若等到了最庄严的时刻。这一刻,犹如电闪雷鸣,犹如风卷残云。这一刻,将一个待字闺中的青涩女子变成了妇人。这一刻,让她从身心里感觉到他真正成了她的亲人。这一刻,让她有了做母亲的渴望。
风平浪静之后,张晨昊格外清醒,当他发现他期待的落红后,像所有如愿以偿的男人一样,才对刚才发生的整个过程感觉到心满意足。夏雨若半掩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感觉自己一丝不挂地被晾在露天里,被无数目光侮辱着,但最终也只能大事化小,把这种普遍认同的屈辱认下。夏雨若想,如果他的期望落空,他也不会立刻穿戴整齐下床写休书,而是闪烁其辞,咽下有毒的话,可这比明刀明枪地说出来还伤人。其实,女人一般不会和任何人都轻易走到河对岸。但是,男人不懂,他们认为女人和他们一样可疑。
糊里糊涂过了一夜,就糊里糊涂地过了一生。
认识范晓波的时候,夏雨若和张晨昊的婚姻正处在七年之痒时,严肃刻板的张晨昊整天到处忙碌,夫妻两个见面在床上,交流也在床上。他们不吵不闹,都不是那种出口伤人的人,但是,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受了伤,上了婚姻的当。当他们都觉出生活的乏味后,已经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很远。她和张晨昊各自的努力不仅没有使情形好转,反倒使原本真实的不和谐变成了更加不能忍受的不自然。婚姻是搭配,和谐的婚姻就是合理的搭配。如果把夏雨若和张晨昊分开来看,他们都是别人眼里公认的好人,他们可以做朋友,做兄妹,甚至做父女,但就是做不好夫妻。夏雨若越来越觉得她和张晨昊就像一个双面镜,背靠背,各自只照自己的那一面,谁也看不见对方,也不想看见对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所有的家庭故事都有不同的情节,不同的因果。夏雨若和张晨昊是没有故事的故事,没有情节的情节,他们对彼此的要求是固定的,却又不能罗列成具体。形而上的要求,遭遇形而下的平庸,这是和平时代和平夫妻常常犯的错误,使和平的人生不和平。这一切,包含着爱情中自古有之的由盛及衰。夏雨若只是这个和平生活中的一个细节。在很多人习惯将舞台和现实区别对待的时候,夏雨若却不能习以为常。但是,无论悲剧还是喜剧,夏雨若一个人是无处上演的,张晨昊是她的舞台。就在她的剧情开始平铺直叙的时候,她的人生出现了意外的高潮。
从看到张晨昊和余华赤膊上阵的样子那天起,夏雨若就很少回家了。这天中午,夏雨若早早就从单位出来,回到了静静的筒子楼。不想吃饭,就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中午,天空开始下雪。煞白的光线为夏雨若憔悴的脸涂了一层遮盖霜,看上去依然有青春的幻美,但表情已经明显地衰老了。
这时,楼道里传来说话声,让夏雨若从午间的疲乏中清醒过来。她听见郑敏敏一边炒菜,一边很奢侈地笑着,笑了一阵,开始说话,有一种认真过头的神秘。她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吧?
叶子虚应着说,你又听说什么了?
他们复婚了!听说结婚八年后,夏……找了一个野男人,也是画画的,就和老张离婚了,跟着那个人过了几年,可是人家有老婆娃娃的,跟她也就是玩玩,男人能把偷来的日子当正日子过?这不,眼看着跟那人没戏了,又和老张复婚了。鬼知道老张咋想的,还就真跟她复婚了!啧啧啧……哎,你见过没有,那个男的,一脸大胡子,去年的时候,你还没搬过来,有一次下午还来过,两人一进门就吵了起来,就听夏雨若说,范晓波,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开始听时,夏雨若除了脸红心跳,不为所动。但听到范晓波的名字,夏雨若惊坐起来,她就像看见了叶子一瞬间煞白的脸。
像夏雨若这样的人,没有故事别人也会编出故事的。郑敏敏的嘴里经常在圈点不同版本的男女故事,不管是不是故事真实的注解,郑敏敏能把每个故事都说得十分生动,里面还掺杂着她放大的经验之谈。她以为她尽管可以拿她的尺寸量夏雨若的名誉,因为她是贞洁的。她是贞洁的,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资本了。她以为老杨娶她是适得其所。她可以抱着她的贞节牌坊自豪地死去。
夏雨若“哐”地一声打开门,郑敏敏张着大嘴,哈着气说,啊,夏老师,你没上班去啊?夏雨若挂着一脸中年人、读书人、女人的清高,以从未有过的激愤和勇敢说,你的故事讲完了没有?
郑敏敏当然不是饶人的人,她岂止是会说话,她还会不认账。郑敏敏一脸正经地对叶子大声说,哎呀,小叶,我说啥了?我说啥了,让夏老师生这么大的气?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些啥人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郑敏敏一脸夸张的无辜。她实际上是在幸灾乐祸。也许,她根本就不懂什么是人生的灾祸。
夏雨若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叶子在不远处,正一声不响地扫着地,低着头,回避着夏雨若。夏雨若发现,叶子裹在宽松的棉衣下的肚子已经明显地大起来。从那天在小饭店里不期而遇后,夏雨若难以掩饰对叶子的恨,但叶子似乎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夏雨若想,范晓波和叶子都是市美协的会员,他们有认识的机会。范晓波是不放过任何机会的人。夏雨若明显地看出,这几个月来,叶子的腰身在变化,她想像过,但只是没有根据的想像。郑敏敏除了随时随地给叶子传授怀孩子、生孩子的经验外,还时不时地打趣她一番,吃吃地笑着,说些夫妻之道,比如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会享受生活,玩够了再要孩子,哪像我们那会儿,懂个屁!老杨说我和他没爱情,没爱情哪来的杨扬……还比如什么她早知道,年轻轻的,水龙头哪能说坏就坏了等等。夏雨若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的怀疑加了几分,但她不想问郑敏敏,看着叶子每次见到她退避三舍的样子,一点做母亲的喜悦都没有,她的怀疑加深了,但也不能直接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真实的日子。门后面的日子。
夏雨若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过去,想帮叶子扫垃圾,叶子充满敌意地一闪身,躲开了她。叶子脸色苍白,嘴唇红润,空心地僵立着。在现实中,像叶子这样的女人无意抢眼,但她本身就是红尘中一朵寂寞的女人花,很容易被范晓波这样的猎艳高手捕获。这一刻,夏雨若觉得在噤若寒蝉的叶子面前,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尽管这刹那间的优越感让她日后陷入了沉痛的忏悔中。叶子房间的门敞开着,魏子安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背朝着门坐在桌前看书。夏雨若从他微微扭动的后腰上,突然看到了一种女态。像叶子的妊娠反应一样,夏雨若突然想吐。
满院的树上,银花朵朵,冷风吹过。
叶子面色苍白,像纸糊的送葬的童女。她一眼都不看夏雨若,只顾遮掩自己类似姨太太的飘忽的自卑,也不再听郑敏敏强忍着的皮毛智慧。三个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这时,老杨下班回来了,看见三个人的脸色,似乎觉察到发生了不愉快,他没有进门,就背着手,在郑敏敏身后转着。郑敏敏扭过头说,看什么看,也不知道搭把手。老杨说,让我做啥?郑敏敏屁股往后一撅,把老杨撅到一边,说,去去去,等着吃吧,不够添乱的!
老杨也看见了叶子,因为年龄差得远,老杨对叶子的态度比对夏雨若轻松。他此刻举起手,想拍拍叶子的肩膀,但看见叶子白纸一样的脸色,略一迟疑,伸出的手臂就停在半空。举起的手,看在夏雨若眼里,举起时,是中年人的激情,而停在半空,则迅速凝滞成了中年人的矜持。
郑敏敏的刀剁得咚咚响。
夏雨若回到自己的屋里,坐在地板上,抱着一个大大的海绵垫,把脸埋在海绵垫里,无声地落泪。
隔着一道墙,魏子安终于发作了,夏雨若断断续续听到魏子安带着女腔的低沉的吼叫……当婊子当到明处了……去医院做掉……离婚……间或有砸碎东西的声音。只是听不见叶子的一丝声气。
墙这边,郑敏敏在拿杨扬出气。郑敏敏大骂,吃饭!聋啦?成天低着头捏这个破玩意儿,中考不考这个!捏出个花儿来,能当饭吃?老的小的都没出息!
老杨已经沉默了很久,这时声音沉沉地说,你怎么越来越像个泼妇?
夏雨若仿佛看见郑敏敏咚地一声放下碗,发红的胳膊架在两肋,眉头锁成一条河,面朝老杨闭着眼睛一声断喝:滚!
老杨本来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足够的宽容,这一刻也操起往日的怨怒,声音像沙尘暴一样卷土重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离!往事在郑敏敏心里恶性循环,长期的靶向思维,干净利落的一句空话,离!有本事离!
离就离!也不看看你……
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郑敏敏对这半句话里咽下去的有毒的含义相当明白。当此情景下,她将多年的委屈汇集成丹田之气,掀翻了椅子,却不砸碎一样值钱的东西,只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式,大嚷大叫,离,谁怕谁!只有男人离不开女人,没有女人离不开男人。别给脸不要脸,动不动就说没爱情,要出家,要出家早出家了,从乡下跑到城里来出家?别脱裤子前一个嘴脸,提上裤子又一个嘴脸!下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个写文章的,狗屁本事没有,儿子都上初中了,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一辈子只配住这个又脏又臭的筒子楼,还一身的臭毛病……
老杨像有鬼魂追打着一样,摔门走了。夏雨若似乎看见,在这个过程中,杨扬一脸镇定地捏他的PSP机子,一副见怪不怪、处变不惊的样子,没有说一句评论性的话。
晚上很迟了,老杨才回到家里。屋子里一定已经收拾整齐。这时,郑敏敏通常都是端着脸,带着气,在暗红的台灯影里织着毛衣,不看老杨一眼,像不认识他似的。老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半截声音一高一低,一顿一顿的,将隔墙的夏雨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一切和往常一样,他们已经忘了为什么争吵。
夏雨若想,婚姻就像一张薄薄的纸,撕破了,就永远破了。他们都没有力气用自己的手撕破这张纸,外人也没有力量帮他们撕破这张纸。再说,毕竟他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有钱人家,一台二十的国产彩电就看了十几年,离婚,也不是随便就离得起的。离婚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病,过一段时间发作一次,只是为了解毒,解恨,是最简单、最过瘾的感叹词。他们各自定期扮演着这种过瘾的角色,越演越好,就像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总是能长长地呼出来。他们懂得,一男,一女,一个孩子,一样也不多,一样也不少,天长地久,这就是命运给他们留有余地的生活。家,没有好坏。男人可以和女人较劲,女人可以和男人较劲,但不能和家较劲。他们的婚姻和大多数人家一样,虽然是一张阴沉的脸,但因为两个人冷热有度,所以日子也能过下来。
夜晚的院子里,已经干枯的花草树木在雪地里模糊不清,拥塞着家常的、日复一日的枯竭与琐屑,与大街上灯火通明的雍容大气形成强烈反差,好像一件衣服的里子和面子。只有悠闲单纯的小狗小猫在它们熟悉的树窝里撒欢,分不出性别年龄,也轻易不吵闹。
时间已经很晚,万家灯火,正是家家户户关起门过日子的时候。
过着门后面的日子。
叶子突然自杀了。
叶子的尸体从河里打捞上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夏雨若跑到河边时,已经围了很多人。
一张白布单盖住了叶子。一个洁白的人。魏子安皱着眉头蹲在一边,浑身上下都是无辜的表情,只是没有泪水,像圣人一样。可叶子不是圣女。
郑敏敏把夏雨若拉到一边,指指魏子安的背影神秘地说,哎,我才知道,小叶怀的不是他的种!就有这样不男不女的人!怪不得,年轻轻的,小两口低眉搭眼的,小叶说过,我还不信……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在这一刻,郑敏敏的眼睛里也有一种真实的同情。这是夏雨若从她脸上看到的最珍贵的一个表情。再看郑敏敏,满身悬浮的肥肉和庸脂俗粉,也似乎一下子消减下来。
夏雨若的眼泪涌出来。她环顾四周,希望见到范晓波,但是,她没有看见。夏雨若想,叶子一定是因为对范晓波彻底绝望了而自杀的。从夏雨若看见叶子和范晓波在一起的时候起,夏雨若就知道叶子已经没有绝地逢生的希望。有男人有女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龌龊,这些夏雨若都能想到,这不过是安详岁月中一些普通的龌龊,从女娲造人时就开始蕴酿。但夏雨若不希望这样的事情、这样龌龊的范晓波让叶子遇上,并且爱上。对柔情似水的叶子而言,这需要怎样的忍耐,这个过程中有怎样蚕食的痛苦,在她的十年或五年之后,他们最终又会走向什么结局——夏雨若不敢深究这悲凉的由来。虽然是一出出寻常的中国式婚外恋,但对不同的女人,是不同的悲欢离合。虽然是一样猥琐的男人,却能让不同的女人摔得轻重不一。
也许,叶子是幸福的。在像余华那样的女人很实惠地安排自己的感情,速成自己的性欲时,叶子的迷失带有一种本能的疯狂,一种原始的美好,一种至死不悟的纯洁。叶子只能死,她不是圣女。
正是寒假期间,有几个孩子在河滩上放风筝。她就像一个曾经飘飘扬扬的风筝,并没有断线,也没有被收回,而是卡在了树梢上,在风雨交替中,在人人都能看见的路上,日见尘封,日见残破。夏雨若看见,叶子最终飞到了天上。她只能在天上做圣女。对人间来说,她的存在太奢侈了。
经过法医鉴定,确定为自杀后,魏子安当场决定,将叶子的尸体直接运到火葬场。没有葬礼,没有悼词。一个女人的自杀,带着不言而喻的污点。烟囱中一缕青烟升上冬日烟尘弥漫的苍穹,似乎也不再洁白。
一个女人死了,人来车往的街上照旧拥挤不堪。华灯初上时,城市在星星点点的霓虹灯下,依然显得扑朔迷离,方向不明,并没有因为叶子的死亡而略显空气清新,依然看不清桥是桥,路是路。来往的车流,在物质频来频往的时代,更多地承载着现代人欲望的速度,在这种速度的冲撞下,已经退缩在生活边缘的夏雨若,觉得她就像一粒被自己无限放大被别人忽略不计的尘埃。做为一粒尘埃,她的目的和叶子的目的一样,只是想活在尘埃里,她并不想飞起来,并不想像叶子那样飞到天上去。她只要活得和正常人一样,饮食男女,她就很知足。
送葬回来,一连几天里,郑敏敏都眨着她自作聪明的眼睛,热烈地猜测着、评判着叶子的隐私与道德。夏雨若想,范晓波一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范晓波已经让女人爱怕了。更何况,叶子怀着范晓波的孩子。范晓波已经不好意思对人说起他的女人们,他不知道说哪一个,哪一个值得一说。范晓波是充分享受了成功男人的无限自由的人,他随身携带的征服女人的丰富资源,在今后的日子里,随时都有机会蓬勃而出,这种资源在这个时代,可以随时随地超值交换寂寞女人的感情。他没有必要为哪一个女人承担更多的责任,更多的愧疚。和这种男人交往的女人,可以一如既往地春光灿烂几天,并且一如既往地会被终生伤害,或者被杀死。然而,这一切,也并不是范晓波一个人的错误。
冬日里也有阳光,坐在门口织毛衣的郑敏敏过着她祥和的冬日,但夏雨若不属于这种祥和。魏子安很快就搬走了。叶子躺在河边的怀孕的尸体,在夏雨若的眼前像小鬼一样跳动,带着假面具,忽远忽近,横七竖八,挥之不去,成了日夜呼唤夏雨若的幽灵。
不能死。夏雨若多次想过,不管遇到天大的事,自杀都是耻辱的,懦弱的。但是,叶子的死,提醒了夏雨若。还有另一种死法。
斜阳日暮,夏雨若在山顶上缓缓走动。目力所及,是苍山虚拟的空灵。
十年前的夏天,在郊外的这座山上,夏雨若遭遇了不是所有女人一生中都能遇见的高潮。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夏雨若一个人来到郊外,沿着弯曲的小路上到了半山上。暮色如烟,夏雨若心无所寄,漫无边际地幻想着,只是不想回家。这时,她看见了范晓波。
正在画画的范晓波眼中的飞扬跋扈,随心所欲,融化了夏雨若被油盐酱醋浸渍胶着的女人性。夏雨若警惕地将他从头看到脚,只见他一脸狮子般的胡须,旅游鞋线条像京剧脸谱。他盯着夏雨若的眼神,杀气腾腾的,有风卷残云之势。在他的画板上,他涂抹的山峰亢奋如他的身体。
爱没有理由。
他们几乎是在没有一句语言起承转合的前提下一见倾心。在那样一个晚霞红遍西天的傍晚,在那样一个年龄,在那样一种心境下,在那样的野天野地里,夏雨若和范晓波猝不及防地演出了男女最巅峰的迷乱。这种回归远古的迷乱,使夏雨若回到了《诗经》里伐木叮叮的首阳山下,水流汤汤的易水河畔,她就像采桑浣纱的村姑一样,在灌木丛中对生命进行了一次最原始的再认识,在一个充满野性的陌生人身上隆重地演绎着做女人的全部细节。
这个场合地点,此后多次成为他们疏通灵与肉的河床。他们挥洒着自己的性情,虚幻着自己的天堂,想让他们的未来从舞台回到现实,从野外回到家,从野史变为正史。
时光流逝,爱已成昨。和范晓波的老婆无数个回合的较量后,范晓波渐渐英雄气短,夏雨若却仍然儿女情长,她的泪水被践踏成泥,而她却并没有因为岁月的侮辱而修炼成佛。只有这野天野地,在十年间,默默地见证了一个像植物一样的女人生命的荣枯,记住了滑下青春滑梯、蹒跚在中年的坡上的女人从花开到花落的惊鸿片羽。
有人说,再多的恩爱,如果不用婚姻来盛装,也终如流沙,一地流散。
……
蚌病成珠。岁月轮回之后,夏雨若再看这座她仰视的山峰,却看出其中的病变。几千年来一成不变,整体的井然掩盖了细节的零乱,无数隐藏的交叉产生神秘,产生幻想。爱情在当代,已经不是名词,不是动词,而只是一个形容词。形形色色的情感方面的欲望,都可以用爱情这个形容词来修饰。流落在婚姻外的爱情,就像旧家具刷了一层掩饰的新漆,骨子里却还是陈旧的质地,千疮百孔,经不起现代人的敲打,经不住时间的检验,终如废墟。
从山顶上往下看,近处是高楼大厦的尖梢,高高低低,横空切断都市的繁华,就像夏雨若眼下没有根基的生活。
如果不向下看,夏雨若就不知道她正站在山顶上,不知道高处不胜寒,不知道在这半截繁华下面,还有许多正在拆建的旧式瓦房尘封的屋顶,蕴含着数不尽的人间悲欢离合,也不知道从低处走向高处,再从高处向下看的危险。这无数半截屋顶无根的勃起产生的危险,如女人的美丽和男人的忠诚一样危险,不长久,不含有神性的光泽,只是半截庸俗的故事,只是横空疯长的中年人掠夺性的欲望,以及中年人火山爆发前那种令人恐惧的含蓄忍耐。这一切比起欺骗、背叛,更令夏雨若感到红尘缘灭。
夏雨若的内心虚弱无比,但她决心为这个充满仇恨的世界做一个示范。对这个家喻户晓流言四起的十年,她决心刷新故事通常的无言的结局。
当范晓波戏剧舞台上的胡子在晚风中贴近她时,她给了他最后一个甜蜜的微笑,从背后抱住了他。范晓波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她害了十年的病,是她惟一的一场爱情,惟一的一个爱人!没有人能代替他。这就是夏雨若对爱情的定义。她陶醉在最后的爱情泡沫中,直到悬崖边上。
一切快乐都是有代价的,一切痛苦却得不到补偿。最后,夏雨若哭着说。
夜色中,他们像一双亢奋的连体动物,一起飞落在这个肮脏的城市的尘埃里,将生命定格成一摊溃烂的花朵。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