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燕
丁燕,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新疆哈密,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长篇小说《木兰》、诗集《午夜葡萄园》、随笔《王洛宾音乐地图》《和生命约会40周》《生命中第一个365天》《新疆全攻略》等十余部作品。现居乌鲁木齐。新疆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七月的戈壁滩燥热。嘎蛋躲在傍晚的林子里看两只公羊顶架,听旁人说他爸回来了,撒腿就往家跑。旁人问,有啥稀奇?他爸还领了一个女人。是给他叔从老家领来的媳妇?像从画上走下来的观音菩萨。
火辣辣的汗滴煞得嘎蛋睁不开眼,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继续飞。一路飞过长着稀疏芨芨草的青石滩,飞过用坎儿井水浇灌的大麦田,飞过半截子人高的土夯院墙,看到烟囱里冒着浓烈的黑烟,嘎蛋停住了脚,咧开嘴,笑了。
正要掀起门帘,却见一个黑衣妇人端着塑料红盆从灶间走出。盆子在她的手里一高一低。低的那处,污水流了出来,溅到黑条绒布的鞋面上了。不是盆子长得歪,是妇人的一条腿短了半截儿。只用眼睛挖了一下男孩,不说话。男孩赶忙紧走几步,伸手接过盆子,一个转身出了院门,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移动在土墙外面。
这是一排土坯房,白杨木上的房梁。墙外抹着白灰。木格子窗户,镶着透明的大玻璃。一块块,反射着阳光,晃人的眼。开了两个门。西头的门里是里套外两间屋子,东头的门里是单开门的一间房。
东屋后是羊圈。墙是夯筑的干打垒。有一个很大的栅栏门,用红柳棍条钉成的。羊圈很大,装上个百十头羊都不嫌挤。可是现在,圈里空了一大半。羊儿们显得稀稀拉拉的。看见嘎蛋,都“咩咩”地呻唤起来。伸长脖子,瞪着环眼,把鼻孔里的气吹得呼哧呼哧直响。夏天的羊和夏天的人一样,渴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嘎蛋把水倒进了栅栏外的大黑桶里,眼看着那群羊开始挤成一团抢水喝,脑袋是一个蹭一个,成了一个纠缠在一起的棉花团子。可嘎蛋却没有心思把那团棉花扒拉开。他丢下羊群,转身就进了院子。掀开西屋的门帘,进了屋。
先是闻到了一股香气,幽幽的。再眨眨眼,看到他爸老李在低头抽烟,他叔小李端着白瓷缸子,并不喝水,只是望着炕上傻笑。炕沿边,多了个斜斜坐着的女人。两条辫子,耳朵上吊着两只闪光的小环,光溜溜的额头,穿一件月白色的褂子,像个观音。
老李看儿子愣成个树桩,道,傻了?咋不叫婶子!
女人抬眼看他,笑了。红唇白齿的,桃花开了般,暖烘烘的。
嘎蛋慌了神。不知道女人竟能这么笑,心跳得更加扑通通,脸红到了耳朵根,张开的嘴里舌头打了个转,却没发出一点响声。一转身,他掀开门帘,跑了。老李笑道,没出息的货!掐灭了手中的莫合烟,叹了口气:他婶子,不怕你笑话,咱这十一间房的娃娃们,没见过几个像样的女人……
十一间房就是嘎蛋的家。十一间房并不是只有十一间房。大约一开始,只住了十一户人家,得了此名。后来风沙太大,直吹进人的院子里、被窝里、饭锅里。人一说话,满嘴沙子。人一走动,是个沙堆。人种庄稼,种啥死啥。人没法活,就给沙子腾地方,往更远的地方搬。最后,只留下些破损的院墙立在这里。
十一间房就成了一个空空的地名。
又不知过了多久,风沙突然小了,从口里来的开荒人,零零散散地住进了那些旧房子。他们挖了坎儿井,将地下水引到大田里,种上麦子、葵花、西瓜、蔬菜,过起了日子。
过了几年,看这个地方能活人,就拣了个背风的地方盖了些房。房子盖好了,就在周围百里寻女人。有了女人有了娃娃,这个地方就成了一个像样的村子。
小时候,嘎蛋总爱问他妈:十一间房只有十一间房吗?他妈就拍他的屁股,指了指外面,你姥姥家在四棵树,可那里一棵树也没有。这十一间房是地名,懂了吗?嘎蛋不懂。长大了,上学了。嘎蛋听从四棵树来的同学说,四棵树以前有很多树,毛驴车都赶不进去呢!嘎蛋就说,我们十一间房以前有很多房,大马车都赶不进去呢!
夏天的林子里最凉快。男人们喜欢在这里扎堆。这些男人都是从口里来的。都是些闯日子的男人。生得高高大大,虎虎有威。肩可扛手可提,啥重活累活都难不倒他们。个顶个是些好男人。新疆人称这样的男人为:儿子娃娃!这称呼是顶帽子,专门扣那些顶天立地有血性的男人的脑袋的。
可这些儿子娃娃的男人,却一个个没有娶到好女人。不是瘸了拐了,聋了瞎了,就是老了丑了的女人。甚至,连这样的女人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了。光棍汉们急得梦里都直跺脚。
方圆几十里,自然也有别的村子。可别村的情况和十一间房差不多,大多是从口里来新疆闯日子的男人。有女儿的,多是拣近处的老乡嫁。难得有嫁到外乡去的。除非是那个男人有格外的本事、格外的钱财、格外的人才。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对于十一间房的男人来说,光棍见光棍,才是两眼泪汪汪呢!
甘肃人老李是在夏种之后背起行囊,到老家寻女人去的。老李给小李找媳妇,可是关系到甘肃人脸面的大事情。老李自己的老婆是瘸子,却要发着狠给兄弟找个好看的女人回来。这话放出去后,那些河南人、江苏人、四川人、山东人……都咧着嘴等着看呢!他还能给讨朵花回来?!
在十一间房,说起来也怪,只有老李一家是从甘肃来的。独门独户的,怨不得老李要跑回老家去说弟媳妇。说媳妇是大事情,咋不让他兄弟自己去说呢?他那个兄弟,是个放羊倌,整日里呆在戈壁滩上,最喜看小画书,最喜说羊的事情,可对于迎来送往的这些人情世故,他却是个白痴。老李让兄弟理了发,穿了新衣,专门到乡里照了张大头照。一看,不坏——像个学生娃。是女人喜欢的那种小白脸型。又发了狠,卖了一大半羊,再加上往年的积蓄,揣上照片,才出了门。临走的时候拍打着兄弟的手说,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
老李足足实实地在老家转了三个月,硬是找了朵鲜花回来。比起他自己的婆娘,可是天上地下。在林子里看顶羊的男人们都愣住了,纷纷揪住光棍杂三的脖领子,真有你说的那么好看?杂三摇着脑袋眯着眼说,我看得真真切切呢!杂三叹气说,那样一朵花配给小李?唉,还不如配给我呢!村长大吴斜眼看他,人家命好,有哥给张罗媳妇,你有啥?
杂三气短了半截子,憋了半天,发狠道,金山配银山,寒山配雪山。龟找龟,蟹找蟹,王八找的是鳖亲家。瞧小李那孙子样,配个好女人他也不会玩!大吴说,人家口里姑娘嫁到李家,是跳进清水盆子里洗澡——自己愿意,你操的是哪门子心?小心老李跟你扳手腕……
杂三不怕小李的瘦长白脸,却害怕老李的大黑圆脸。老李是座铁塔,浑身都瓷实得嗡嗡作响。一双蒲扇掌,虽说少了根小拇指头,但扳手腕,十一间房没有一个人能赢过他;论种麦子、西瓜、葵花、蔬菜,老李样样都是好把式。可他那个白脸弟弟,就知道拿本小画书傻看,天生一个闷葫芦。虽不招人惹人讨人嫌弃,但咋样也算不上是有血性的“儿子娃娃”。可人家命好!
杂三气呼呼地坐在了地上,一时没话。大吴又笑了,说起了一个刚听来的笑话。说是在四棵树,有个老头相中了一个男子,想让他当女婿,就对他说,娃,你给我磕个头,我就给你个媳妇。
后来呢,后来呢?
杂三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男的当真磕了头,老头也就当真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大吴嘿嘿直笑。杂三听着脸都嘬在了一起,“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对着天边直着嗓子喊,谁给我个媳妇,我就给他磕一万个头,磕死都愿意!谁给我个媳妇!大吴笑着扯了他一把,努努嘴,别在小孩子面前丢人现眼!远远的,嘎蛋那毛茸茸的脑袋飞了过来。
新媳妇叫碎荷。嘎蛋是从一个红本本上看到这个名字的。那本子上,碎荷和叔叔小李并排坐在一起。叔叔的嘴都笑歪了,可碎荷没笑。嘎蛋将本子丢在了贴着“喜”字的红被子上,来到东屋的窗户底下。听到里面唧唧喳喳一群女人,就抬头往里看。只见大吴媳妇拿一根光滑坚韧的缝衣线,在水碗里蘸了蘸,一折二,打个刀剪扣儿,一头咬在牙间,两头扯在手上,将扣儿贴近碎荷的面额,一松一扯,便绞净了汗毛,直绞得脸面光光堂堂。推过面镜子说,照照。碎荷看了一眼,低下了头。一屋子媳妇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说,怨不得别人都说没结婚的女人是黄毛丫头。这脸一开,果真像个女人了。大吴媳妇看了又看,叹道,今个儿才算见了啥叫女人!
嘎蛋妈手提水壶从灶间走进,招呼女人们来喝水。大吴媳妇转脸看着嘎蛋妈就笑了,瞧瞧,为给小叔子娶媳妇,忙得她都没时间洗脸。嘎蛋妈的额头是一缕黑锅灰。众人都笑了,嘎蛋妈也咧了咧干裂的嘴。
人走了,碎荷抬眼看到窗外的嘎蛋,向他招手。嘎蛋低头进门后,碎荷拽住他的手说,咋不进屋呢?嘎蛋不说话。碎荷说,好嘎蛋,你给婶子引个路行吗?嘎蛋点点头,说去哪?碎荷说,去个人少的地方。嘎蛋说,戈壁滩上到处都没人。碎荷笑了,不要太远就行。一会儿你爸和你叔就回来了。
碎荷往筐子里装了些纸钱,拿了火柴,就跟着嘎蛋出了门。嘎蛋寻思着婶子是要到没人的地方烧纸钱,就将她带到了一个下风口的拐弯处。见碎荷在戈壁上画了个圈,将纸放在圈里点着。那火焰腾起来的时候,碎荷两腿跪倒,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嘴里说,爷爷奶奶和爹娘,你们就当俺碎荷死了吧!嘎蛋看着她弯腰磕头,一下一下。那天边是黑洞洞的布。
结婚那天早上,碎荷只吃了一个鸡蛋,不敢多喝水。省下了“娶亲”的麻烦,席就开在了打谷场上。碎荷穿了一身红衣红裤红鞋,头发盘了起来,美得让十一间房的男人们多喝了好几坛酒。新娘的丽质让这些戈壁滩上的男人们只能喜悦和兴奋,而这种丽质又使他们逼退了那一份轻狂和妄胆,只得对着大碗中的酒撒气。一口接着一口,桌子上接连倒下去了几位壮汉。
杂三端着酒碗挡住新郎的去路,一定要再喝三碗。小李的脸更白了。碗被一双黑臂接了过去,一仰脖,再一仰脖,又一仰脖,一口气三碗下肚,老李就瘫了,被几个小伙子背了回去。大吴咧着油嘴说,这老李,看把他高兴的。
半夜醒来,老李出门撒尿,提了裤子往回走,又停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东屋窗下,竖起半个耳朵听——里面没啥动静。老李又往前凑凑,手却将窗户外的煤油灯打翻在地。圈里的羊“咩咩”地叫了起来。
东屋的灯亮了。老李闪到了羊圈后面的暗处,伸长脖子等了会,就坦然地从屋后绕了个圈,回到了西屋。小李光着脊梁探出了门,四下望去,天黑得像个锅底。四周没有活物。看倒在地上的油灯摔断了把子,用手托着底座折身关上了门。炕上的女人说,咋了?小李说,不知哪来的野猫,把油灯摔了。女人探出一对粉臂来说,给我看看。
是个老式煤油灯,一看就有了岁数。铁皮底座上面是一个玻璃罩子,罩子用两根细铁丝固定在左右两边。顶上的把子是细铁丝的,一边摔断了。碎荷伸手拿出个包袱,将自己带来的旧毛衣抖出,从松下来的下摆处扯断了一根线,从洞里穿过去,又绕在把子上,刚好把那个洞给系上了。那旧毛衣原本是绿色的,可穿的时间久了,变成了黑色。绑在把子上,竟然和铁丝融为一体,不细看,看不出来穿的是旧毛线。
小李拿着煤油灯甩了两下,果然,一点也不晃荡了,回头说,你的手真巧。碎荷抿着嘴笑了,这点活算啥?我们那里的女子手都巧得很,打毛衣绣花,样样不差。看了看小李,又说,要不是我哥一直没娶上媳妇,我爷我奶我爸我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我,我才不会到你们这个半天见不到一个鬼的地方来。小李不说话,只是笑。
碎荷伸出拇指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个人奇了,就知道傻笑!看照片眉清目秀的,像个读书人。一傻笑,就真成了个羊倌。那是拿在老李手中的照片,最终转到了她的手上。老李将一叠包好的东西放在了她家的炕上。整个晚上,全家人都为那叠钱的数目激动着。没容碎荷细想,爷奶父母的泪水就将她送上了火车。呼呼一阵,她就来到了新疆。再坐汽车,坐毛驴车,她就来到了十一间房。一下车,碎荷看到戈壁滩上四处空荡荡的,一片林子旁稀疏地坐落着一些人家,真想折回身子就走,可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老李的后脑勺,她像木偶般,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挂着,就走到了李家,成了小李媳妇。
新婚之夜后,碎荷一早起床,换下红衣裤,穿上月白小褂,开始收拾屋里屋外,又舀水做饭,待饼子烙好,俨茶烧滚后,才见太阳大亮。老李看了看那摆在桌前的大葱和煎饼,微微点头说,这新媳妇没白娶。瘸腿妇女脸拉得老长,嘀咕着烙饼子也不用放那么多油。那油可精贵着呢,哪能满锅里都放……看到老李瞪眼,就咽回了啰嗦。
小李洗了脸,咧着笑就进门了,看到嘎蛋已经坐好,用手摸了摸他的脑门子。老李看兄弟脸上平展喜悦,一口咬在嘴里的葱卷饼子有了别样的滋味。嘎蛋急着上学,抓起张饼子塞进嘴里就往外跑。背后他妈喊道,别噎着,饿死鬼,没吃过油东西吗?小李也要出门。壶里灌着泡好的俨茶。塑料袋子里是两块饼子一根剥了皮的大葱。都放在一个黄色小包中。碎荷掸了掸小李肩头的灰尘,看他打开圈门,赶着羊出了门。
走在上学路上的嘎蛋被光棍杂三拽住,问:你新婶子叫了没有?嘎蛋很迷惑。杂三又问:昨晚,你爸进了东屋还是西屋?嘎蛋小小年纪,已经觉察出杂三的恶毒,冷不防吐了他一口臭唾沫,撒腿就跑。杂三用手摸了一把,咧开嘴嘿嘿笑了。
吃草的羊群走了。它们整齐地往前移动。只要小李的鞭子不从前边拦截,它们就会一直朝一个方向吃下去。仿佛天下最鲜美的牧草永远在前边。晚上的时候,黑压压的羊群像洪水一样从戈壁上漫卷过来。一天的草食奔波,把每只羊的肚子都撑得圆鼓鼓的。而现在,大羊们成群结队地被赶着去了戈壁滩找草吃,圈里只剩下十几只小白羊和小黑羊。它们挤在一起,一个脑袋挨一个脑袋。这都是些刚出生两三个月的小羊羔,跑不动,容易掉队,被挑了出来。
开始没人管它们。可现在,却多了一个人。碎荷端了盆麸皮走进了圈里。有一两只胆大的,还抬起前半个身子用刚冒出来不长的小犄角顶她的腿。她不理它们。它们却一直围着她,顶个不停。碎荷用手拍拍它们的脑袋。
傍晚听见羊回来了,碎荷手上沾着面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可羊群竟然不走了,都怔怔地站在那里,耷拉着两个大耳朵。碎荷说,咋了?小李嘿嘿一咧嘴,你是外人,羊害怕。碎荷一撇嘴,我咋是外人呢?小李笑着一挥鞭子,她不是外人,你们不用害怕,她是咱家里的人呢!
一只胆大的羊贴着栅栏,溜进了羊圈。进圈后,它快速地朝最里面的土坯墙边跑去。另一些羊也学着它的样,贴着栅栏钻进了圈。后边的羊就不管那么多了,呼啦啦潮水一样涌进了羊圈。等羊都进去了后,小李抬起那个一头搁在地上的大栅栏门,赶上。把上面横杆上的一根铁丝扯下来,搂住门板后用力拧上。接着,再把门框下边的那截细麻绳扯出来,拴住栅栏门的下端。
碎荷有些不放心,问,都回来了吗?小李说,都回来了。碎荷说,一只都不少?小李说,不少。
听见嘎蛋妈在叫她,一扭身,就进了灶间。嘎蛋妈指着白面说,面都皴了。又说,当个家不容易。碎荷赶忙把手伸进面里去,开始和了起来。胸前的奶子鼓胀胀的,看得嘎蛋妈直想闭眼。看嘎蛋进了灶间,顺手扯过来,拍打着他裤腿上的土,嘴里说,就知道糟蹋东西,不知道挣钱人的辛苦!嘎蛋一抬头,看到和面的碎荷的脸红扑扑的。
老李从地里回来了,嚷着找笤帚疙瘩。嘎蛋妈就一瘸一拐地出去了。戈壁上土大,老李好干净,每次回家都用笤帚疙瘩扫扫裤脚上的土。可嘎蛋不想走,帮着往灶火里添了些红柳棍子。木头交叉着架起来,小风一吹,烧得劈啪直响。
大锅里滚着沸水,碎荷将和好的面拉成一根根细细的长条,两手从胸前往外一抻,直抻得面细如铁丝,扭身丢进锅里,沸水一滚,再捞上来时,是一条条白溜溜的细长银鱼。碎荷将一盘盘面捞进了盘子里,脸庞在雾气腾腾中若隐若现,几缕黑发耷拉下来,一摇一晃。嘎蛋看得眼睛发愣。碎荷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努努嘴,说端饭吧。
嘎蛋听话地捧起一碗面就往外走。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说,婶子,刚才你的脸咋红了?碎荷指指那灶火,火照的。嘎蛋点头出门。
夜里,忽然听到一只小羊“咩咩”叫个不停,碎荷着急了,赶忙推门出来看。小李也提了煤油灯出来,嘴里说,别急别急!他进了羊圈,随手朝圈里拨弄了一下,羊就不叫了。回到屋里,见小李将煤油灯放在窗台上,碎荷突然说,你真神了!就那么轻轻一拨,就能把小羊的哭声给治好?小李憨笑说,是羊的尾巴夹住了!又说,羊叫得快,叫个不停,就说明它疼,在呼救!碎荷说,你呀,真是个羊倌!
小李说,羊倌咋了?
碎荷又说,我就想不通,一群羊回来,你也不数一数,够数没有?小李说,够数不够数,往圈里瞅一眼,啥都清楚了。先是种公羊的反应。再看头羊和母羊的表情。如果羊群动静不大,说明每只羊都回家了;要是少了一只,头羊们就会着急。它一急,别的羊也会着急,不出几分钟,每只羊都会着急起来。这个时候的羊群呀,就像开水锅一样来回翻腾,那么大的响动,我还能不知道出事情了么?碎荷躺了下去,墨黑的头发铺了满满一枕头,抿嘴笑了,你呀,真是个羊倌!
窗外,老李蜷着腿缩着脖子听里屋人的动静,听着听着,脸憋得赤红,气喘得像牛。一阵心慌打鼓一般,就想抬脚回去。刚一转身,忽地看到前面有个黑影。揉揉眼,却不是离圈的羊,是两条腿的人。缩成一个黑影,一点点向这里移动,目标就是这窗下。老李的头发了起来,两手拧在一起,准备将那人一顿好打。影子近了,细看,却是光棍杂三。
老李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外拽。杂三扭头看到是老李,虽疼得眼泪直流,却不敢大声叫唤。老李一口气将他拽到二里地外的青石滩上,才松了手。却又一掌劈在脸上,骂道,让你骚情!这一掌实在有力,掴得杂三跳了起来,你个老不死的,你不也是来听房的么!那女人是你们家的么?
老李奇了,不是我们家的,是你们家的?杂三捂着脸说,看一眼能掉块皮么?听一下能死人么?看着老李,语气缓和了许多,谁让你有眼光,找个菩萨来?我这心里实在是痒得慌!老李耸着肩膀笑了。这杂三。他伸手搂住了杂三的肩膀,兄弟,是男人,心里都会痒!杂三也笑了,我就知道你的心也痒了!老李摆手说,我是出来撒尿!
杂三笑得更欢,我也是出来撒尿。尿着尿着,就想那菩萨小佛了。看老李脸色缓和了下来,杂三说大哥你坐一会,我马上就回来。不等老李说话,他一路小跑,从家里拿了袋油炸花生米和一瓶烧酒。两个男人就着戈壁上的夜色吃喝了起来。喝着喝着,脸也红了嘴也歪了。杂三的眼泪哗啦啦地泻了下来,大哥,光棍汉的日子,苦——呀!老李拍拍他的肩膀,无话。
杂三瞪着红眼珠子,突然凑到了老李面前,一咧嘴,大哥,有句话我说了就当是放屁!老李不解。杂三仰头又喝了一杯,趁着醉意说诳话,大哥,那小菩萨你就没想着给自己用?你是儿子娃娃的好汉一个呀。这就叫——英雄无好妻,赖汉占朵花呀!老李长舒口气,抬头看天,黑幽幽的锅底上凿出些能眨眼的洞洞。那洞洞似乎是老李胸中的不甘。
突然吹来一阵凉飕飕的晚风,冰得老李打了个激灵,拍拍杂三,兄弟,你喝多了。老李拽起杂三的身子,麻袋一样往肩上一放,就着月色进了村子。背上的那人虽然烂醉,嘴里却一声声地叫喊着,小菩萨,小菩萨……
说来也怪,心里没鬼,看啥都平整。这心里藏了鬼,啥都走了样子。自那次醉酒之后,老李的心里就藏了一个鬼。
早晨起来的碎荷在晨光中洗脸;灶间的碎荷在拿着锅刷洗锅;端饭上来的碎荷低垂着眼睫;给羊喂水的碎荷弯着腰身;正午往绳子上搭衣服的碎荷两手湿漉漉的;夜里饭毕,端来一杯俨茶的碎荷脸红扑扑的……老李心里有了鬼,自己家的女人就成了空气。来了走了,都看不见。
2
转眼八月底,眼见着天就变冷了。这一天,老李赶着毛驴车要去集上卖菜;嘎蛋被他妈带着去四棵树姥姥家过寿,说是住上一夜才回来;小李照例出门放羊;送走了别人,家里就只剩下碎荷一个人。收拾饭桌,刷锅洗碗,喂小羊羔,洗衣晾衣,去菜园子里拔草。吃了块饼子当午饭,一直干到傍晚时分。
没注意,天色已大变。一阵黄风吹来,裹挟着风沙石子,旋在空中,发出噼啪响声。
碎荷是口里人,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黄风,一时间愣了神。突然丢了手中的铲子,直奔回院中,看那晾起的衣服被风抛起又落下,摇摇欲坠。赶忙伸手扯下衣服,归拢了抱进屋中。又起身看了看院子外的栅栏,伸手晃晃,看关得牢不牢实。
这样折腾到夜间,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回来。心里着急,当下就走出去,想站在路口等等看。却见杂三提着酒瓶子摇晃在风中,便上前问,三哥,看到嘎蛋他爸了吗?看到嘎蛋他叔了吗?杂三斜睨着眼,看出是碎荷,咧嘴笑了,将手中的酒瓶子塞给她,你喝了这酒我告诉你!碎荷看他不像是诓人,笑了,三哥,我不会喝酒。杂三说,你看风这么大,心里急慌是吧?喝一口酒,哥哥我马上告诉你他们在哪里!碎荷看看天,风是越来越大。手中的酒瓶子就仰了起来,喝了一口。在杂三的喝彩中,就又喝了一口。
最后,被杂三抓住全都灌了进去。
杂三乐了,好妹子,嘎蛋他爸在集上被老乡拽着喝酒呢!嘎蛋他叔,我就不知道了!看看风,咂咂嘴,肯定是搂着羊躲风呢!杂三摇晃着走了。手中的酒瓶子掉在了地上。碎荷的头突然就大了起来,脚下的路也摇晃了起来。进了家门,强撑着把丢在炕上的衣服叠起来。眼睛涩得厉害,浑身像是被抽了筋,头一歪,躺在炕上睡着了。
老李在集上被老乡拽着多喝了两杯,躺在毛驴车上回来了。幸亏是老驴识路,老李一路都是闭着眼睛睡回来的。事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开东屋的门。难道,推开这扇门已经在他的梦里演练了千百回吗?那么顺溜,他摇晃着自己,一步步离开自己的屋子,转身却推开了兄弟屋子的门。他的身体里澎湃着酒精。这东西就是一团团闹腾的火焰,一寸寸的皮肤都被它点燃了,发烧了,灼痛了。他忘记了自己是人还是鬼。
他像鬼一样地推开了这扇门,摸着黑就上了炕。他知道,那圈里的羊没有回来,他那白脸的兄弟就没有回来。他想起杂三说的那句话来:英雄无好妻,赖汉占朵花!他自诩是英雄,他也认定了碎荷是朵花。打在甘肃老家头一眼见到她,他就知道自己的眼里再也放不下别的女人了。他掏出了口袋中所有的血汗钱,只为了这个女人。这个好看的女人。那个时候,他想,即便不是给自己说媳妇,每天能看到这样的女子,也算没有白活;可是娶回了家,眼前整日里晃动着女人的影子,那大腿,那奶子,那脸蛋,已经煎熬得他不敢抬头看女人了。
他心里有了鬼,自己就开始变成了鬼。
这鬼摸到了炕上,手就摸到了热乎乎的东西,浑身就都热了。男人就是这样,一热就啥也不知道了。
碎荷睡得快沉到底的时候小李回来了。他直接就上到了她身上。她懒得去管他,接着睡自己的觉。醉和睡眠使她把身子彻底扔给了他。但那不时出现的几丝疼痛使她的睡眠开始断裂。她口齿不清地抱怨一句:咋咬起来了?又说,轻点。
终于结了尾,她抽出身转向墙卧着。疼痛却不退去,一点点把她的困意醉意都弄碎了。夜色浓黑。风吹打着栅栏上的木头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一缕月光从门缝里射了进来。炕上的女人突然醒了,一把抓到了灯绳。灰白的日光灯下,碎荷看到自己,当内衣穿的旧衬衣被撕开了怀襟,两个纽扣眼被扯破了。胸口的痛处火灼一样,一些被咬噬的红痕。再扭头一看,身旁是一张锅底似的黑脸。
碎荷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直着嗓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匕首般,要将那洞黑的夜划出个窟窿来。又听“扑通”一声,一个人滚下了炕。
老李瘫坐在炕下,傻了眼。看到女人披头散发地从炕上丢下件裤子,才知道自己做下了啥事情。哆嗦着转身穿上裤子,再转过身来时,眼泪就劈劈啪啪地掉了下来,嘴里絮叨着说,我该死,我该死!接着就用手掴自己的脸,一下一下,清晰响亮。
看炕上的女人胡乱地穿了衣裤后,呆呆的像座供佛,没有丝毫反应。老李就站起来,伸手来拉女人的手,让她来打自己的脸。可女人像是被触了电,一哆嗦,用力将他推倒在地,嘴里尖叫着,离我远点!
男人傻了,但很快,又从地上站了起来,走近了女人,再次将手掌伸了过去,让女人看个清楚——那右掌只有四个指头。
老李突然坚强了起来。似乎这四个指头是一种支撑,他找到了言说的根据地。他说,这指头是怎么没的?是铡刀铡的。为啥让铡刀铡了?是为了多干点活夜里没留神。为啥要在夜里多干活?就为了多挣几个钱。多挣的那些钱到哪里去了?都送给了你的父母,让他们给你大哥说媳妇去。可是,我这手指头……老李哆嗦着,举了起来,从胸腔里憋出句话来:永远都没有了!永远都没有了!
碎荷听着听着,咬了咬牙,不哭了。
她在想那些祖祖辈辈就积攒下来的最野最恶毒的语言。她想喊出来,好让自己胸口闷着的这口气喷出来。可是她却脑子一片空白,张着嘴,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来。她的眼睛死死地横扫着,希望能找到点什么救命的东西。
一点银色的光透出了笸箩,那是一把大剪刀。她知道,那剪刀的刃虽然用了很多年,但却很锋利。她握了握手掌,捏成个拳头,又舒展开,一下子揭开了盖在笸箩上的布,抄起剪刀就朝脖子上扎。
她感到那剪刀如同她伸长了的指甲和牙齿,痉挛地发着狠劲,一下子就要进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去。那透心的铁的冰凉,正要将她送去没有疼痛的地方。她心里是快活的,这日子,这屈辱,这荒诞,都将随着那冰凉一并消失。
碎荷并没有消失。老李劈手夺下了剪刀,不放回笸箩,反倒是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老李一横心,说话的速度也就快了许多。老李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如果你过不去这个坎,我死好了。我死了,家里就少了一个劳力。你瘸腿的嫂子和上学的嘎蛋就没了亲人。你和我兄弟就可以分家单过,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都不要让那惶惶的娘俩看见,我就在九泉之下含笑了。我给恩人磕头了,我磕头了……老李捣蒜一样磕着头,眼睛却观察着碎荷。
刚才供佛一样的碎荷现在却变成了一摊泥,眼里依然没有泪,但像是走错路的孩子,突然没了主意。其实,老李自己也没什么主意。可是女人没了主意,男人就有了主意。
他开导着碎荷——在十一间房,这样的事情算不上啥事。那些睡小叔子小姨子的人都美滋滋的;睡个别人老婆,就像是吃颗糖。这里没有祠堂,没有王法,出门就是戈壁,走三五天都碰不上一个人,男人见了女人都格外亲,睡一睡也无妨。
老李甚至还想起了一个当地的风俗:如果看到路边有两条鞭子搭成十字形的样子放在一起,就说明在附近的沙丘或草丛里,有一对野合的男女。你就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一定要成人之美。人家想得多开!何况我们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排屋子的东头西头,说起来都是一家人,不算是谁吃亏谁占便宜了……
碎荷突然大喝一声:放狗屁!老李吓得赶紧收回了舌头,看女人坚硬的脸上没有一点柔软,突然两腿就软了下去,开始磕起了响头,直磕得额头冒血,嘴里念叨着,你放我一条活路吧!你放我一条活路吧……炕上的女人咬着牙说,你也别给我磕头,要磕,磕给你兄弟!他若能放你一条活路,我也就……
话没说完,两股子热泪汩汩地喷涌了出来,可以闻到一股血腥味。这虽然是个半截子话,可老李却像死了一样硬在了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门就被轰隆一声推开了。
炕上炕下的人都傻了眼,赶忙将衣衫收拾得入眼一些。可是晚了,一个影子走了进来,却不是站着的,而是蹲着的。再一细看,根本就不是人,是一只头羊顶开了门。
老李急慌慌下了炕,出门一看,羊都回来了,栅栏门没打开,一摊墨汁般散在院子里,黑乎乎一片。老李喊着小李小李,无人应答。又急慌慌进了门,说,你把羊赶进圈里,我去找小李。
炕上的人抹了一把眼泪,赶忙下来,哆嗦着穿鞋,打开栅栏,将羊群赶进了羊圈。又端了几盆水倒进黑木桶,看羊们挤成一疙瘩喝水的样子,知道它们渴急了。
羊都渴成这样,人呢?围着院墙找了几圈,连小李的半点影子都没找到。碎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呼在空中的“小李、小李”瘦瘦的,还没飘几米远,就又被风吹了回来。转了几圈,碎荷两腿一软,坐在了羊圈的栅栏前,眼泪又汩汩地流了出来。
那边老李已经回来了,进了院门就开始找煤油灯。眼睛不敢看女人,只是说,从村长大吴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说,今天戈壁上刮了一阵几年不遇的黑旋风,厉害得很,竟然把一棵胡杨树都连根拔了起来。
碎荷摇晃着站起来,那小李……会不会出事?老李不说话。碎荷跌跌撞撞地走进东屋,拿了放在窗台上的煤油灯,找了火柴,递给老李。老李接过灯,点亮了,看到眼前的女人突然变得恍恍惚惚起来,像是从哪部鬼戏中走出来的可怜人。
心里一酸,说,你快进屋吧,我兄弟一定是躲在哪个地方避风呢!我兄弟放了好几年羊了,戈壁滩就是他的家。他熟悉得很呢!你放心回去吧,我找他,一准能找得到!
碎荷听着,却依然站在灯影里。老李催促着,你回去吧,这里风大……碎荷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回去。我要等他回来!老李浑身僵住了,瞪着环眼看她。这个鬼一样的女人,赌咒一般说——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老李提在手里的煤油灯突然抖了一下,几乎要掉到地上。腿脚全软了,只是没有跌倒。心里翻腾出万般惊涛骇浪。
这个黑暗中的女人似乎竖立起了头发,幻化成一头饿极了的母狼。这头狼,似乎并不会轻易放过伤害了它的人。老李听到心里扑通一下,好像什么东西折断了。他捂着肚子,扭曲着脸,提着那一簇摇摇晃晃的火焰,消失在了黑暗中。
女人碎荷一直瘫坐在院子门口。泪已经干在了脸上。风已经变得不那么紧了。初秋的戈壁滩,夜里很凉。女人伸出胳膊将自己环抱起来。遥远的天边是看不见的。遥远的家乡也是看不见的。没有一个人回来。只有风。越来越凉的风围绕着她的身子。
这么坐了一夜。
待到第二天嘎蛋回家后,发现婶子躺在地上的身子滚烫。急急地呼唤他妈说,婶子发烧了。发烧的女人一嘴的胡话。一直到了傍晚,院门响动,女人打了个激灵,突然从炕上坐了起来,马上就要穿鞋下炕,嘴里还唤着“小李,小李”。
门开了,进来了提着煤油灯的老李,却没有看到身后跟着小李。女人惨笑说,小李跟我闹着玩呢!我去羊圈背后找他!拦都拦不住,女人就出了门,绕着羊圈开始转圈,嘴里轻声呼唤:小李,出来!小李,出来!老李对着自己的女人喊,还不快把她拉回来!嘎蛋妈拽住碎荷,嘴里哄着她说,小李回来了,已经回屋了。我们到屋里去找他。
进了屋,老李使了个眼色,让嘎蛋妈将碎荷安置在了炕上,盖上被子,才诉说了这一天一夜的寻找。据老李分析:风刮起来的时候不是从小开始往大刮,而是一下子就是黑旋风,连续不断的黑旋风。一下子就把人和羊群吹开了。羊们先是躲了一阵子,等待着小李召唤它们。可是小李很久都没有出现,就在头羊的带领下摸回了圈;小李不是藏在哪个山包下,就是哪个枯树坑里,或者被另一个放羊人带回他们的家。总之,小李连个影子都没有留在戈壁滩上。
碎荷听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话,那么说,小李是死了?老李瞪了她一眼,喝道,可不敢这么说!
老李说,新疆的地就是邪乎。别的地方的怪事在新疆就不是怪事。
老李说,以前有个十一间房的人出门去借镰刀收麦子,刀是借到了,可是路过一片地的时候看到别人家的一片麦子已经黄了没人割,他看着着急,就割了起来。饿了就嚼点麦粒吃。麦子割完的时候,他看到了远处有一户人家,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人,灶台上还有烧过火的痕迹,炕上也有被褥,可就是一个人也没有。他背着麦子放进了院子,等着主人回家,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他就开始自己刷锅做饭吃。
老李说,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主人不回来,他就出门收拾那块旷野中的麦子地。一铁锨一铁锨地把地给翻了后,冬天就到了。走过来一个女人,说是累了讨口水喝。喝了水后,这女人就不走了。他们开始搭伙过日子。一过过了几十年,炕上的娃娃也满一堆了。
老李说,有一天,他拿着把镰刀出门去,走了一段路就迷了方向,三拐四拐竟然又拐到了十一间房。他找到了自己的家,发现老婆娃娃还都等着他呢。别人问他从哪里来,他也说不清。他的手上,拿的就是那把要去还的镰刀呢!
这个故事听得碎荷张大了嘴,一下子握着嘎蛋妈的手问,嫂子,这是真的吗?
嘎蛋妈看看老李,点点头。嘎蛋妈说,新疆实在太大了,一个村子和另一个村子离得那么远。一个人见到另一个人也不容易。走出去后,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岔路。岔路上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走到了哪里哪里就是家,这就是新疆人。反正是已经离开了老家。在这里,也就无所谓哪里才是真正的家。
碎荷的眼里亮起了盏灯。她想,也许,一天或者两天,迷路的小李就会回家了。想着想着,倒头就睡了去。
村长大吴推门进来。老李搓着手说,我兄弟,不见了……大吴摆摆手,我都知道了。又探身看了看碎荷,睡了?老李说,熬了一天一夜,着风了。
大吴就招呼着老李走到门外,详细地询问了昨天小李穿的是什么衣服,几点钟出了门,啥时候发现人不在了,要不要组织村里人再去找……老李说他在戈壁滩上找了一夜一天,能找的地方都去了,少说也转了三圈,还是不见人。又说,说不定我兄弟躲到哪个地方避风,过上两天就回来了呢。
大吴拍打着他的肩头,你们兄弟我知道,心连着心,你三圈都找不到,别人最多找一圈,更找不到了。
老李拽着大吴的手说,还是有组织好呀!这我心里就有底了!大吴说,这个时候都是秋收的时候,家家都忙。那就再等等看?老李说,等等看。我兄弟会回来的!
3
十月的戈壁就要开始飘雪了。风一天比一天紧,干干地打在人的脸上,硬邦邦的。田里的麦子葵花早都收拾到了仓里,菜园子是更早就没了绿色,早都成了一片带着田垄的黄土地。只是这羊还得放,早晨出去得晚,晚上回来得早。
没办法,日头短了,怨不得人也想偷懒,早早就偎在炕上,吃烤洋芋,烤南瓜。这一天,大吴媳妇正往男人嘴里塞半块洋芋时,门响了,走进来一个带着寒气的女人。是碎荷。大吴媳妇倒吸了口凉气。
不单是这女人身上冷,眼见着她瘦得眼窝深陷下巴尖尖,简直快没了人形。想到三个月前开脸时的水灵女人变成了这样,不禁心里喊了声“作孽”!赶忙就下炕来,将女人的手拉着坐在了凳子上。
女人在戈壁上又站了一天。大吴忙着秋收,听旁人说碎荷没事就站在戈壁上朝远处看,说是等小李回家。可这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多月都过去了,小李却一直没有回来。
碎荷低垂着眼睫,咬着唇说,我男人,一定是……死了!大吴皱起了眉头,顿了顿,燃起根纸烟,吐了一口,我看,还是报案吧。大吴媳妇也点头,人命关天,可不敢马虎。大吴瞪了媳妇一眼,又顿了顿,小李没啥仇人吧?碎荷傻了,仇人?大吴说,照现在的情形,不是迷路这么简单……碎荷的眼泪就哗哗淌了下来,我男人是个不惹是非的人,哪里有什么仇人!
大吴点点头。小李的为人在十一间房也算是有口皆碑,是个文气的人。可这世上的事情总是那样,你不把别人当仇人,别人把你当仇人;再说,这戈壁滩上地广人稀,从哪里走来个流浪汉,见了小李想劫财,两人斗起来,你死我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还有那风……口里人自然是不知道戈壁上的旋风多么可怕,随便一棵大树都能连根拔起,把一个人吹到哪个沟沟坎坎里憋死撞死的,也不算啥稀奇事。可是这些话,大吴却又怎么能对眼前这个抖动肩膀的弱女子说出口呢?
大吴媳妇递给碎荷一块湿毛巾,说擦擦脸,看你瘦的!碎荷再次抬起脸望着大吴时,竟然使这个男人的心抖了一下。只是那么一抹,这个女人的动人之处就流露了出来。如水如柳,活脱脱一个仙女下凡,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渣滓,只是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男人,盯得那男人手里的烟头抖了一抖。
大吴挥手说,我明天去乡里报案,你要放宽心……看女人走出门,大吴媳妇叹息道,她的命咋这么苦!大吴瞪了女人一眼,突然有一股无名之火乱窜,吼道,管好你自己!
碎荷走在林子里。其实,从大吴家到自己家,原来是有一条小路可以插过来的。可是碎荷还不想回家,就顺着大路走到了林子里。这里有戈壁滩上没有的一大片阴影。女人是害怕阴影的,可是现在的女人碎荷,却想将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完全埋藏在阴影中去。
她是想找个大哭的地方。在家里,在院子里,在田里,在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她都没有办法尽情地哭泣。她看着自己的身体像个水袋,储存了越来越多的液体,已经到了快要胀破的地步。她必须给那水袋上来一刀放放水,才能让自己轻松起来。
黑暗中,碎荷坐在了一根木头树桩上,开始给自己松绑了。先是嘤嘤的小声啼哭。越来越大。是这片哭声惹得身体深处的那些海水都翻腾了起来,一波接着一波,汹涌澎湃,以至于到了后来,简直是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哭声引来了出门撒尿的杂三。光棍汉就是闲时间多。听到女人哭,心里就痒痒起来,寻着就走了过来。透过斑驳的月色,看到那林子里的女人起伏着肩膀,突然就勃发出伟人的感觉,似乎要想将自己的全部温情都奉献了出去,以求得女人展颜一笑。杂三将手搭在了碎荷的肩头,嘴里喃喃地说道,妹子,别哭了……
碎荷猛然站起来,一扭头,看到林子里突然冒出个男人,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杂三赶忙说,妹子别怕,我是杂三。听到哭声我就寻了过来……
碎荷辨认了一下,确实是杂三不是鬼,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杂三看女人吓瘫了,赶紧俯身去扶,手却被女人打了回来。女人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了。
杂三突然一个激灵,赶忙紧走了几步,跨过女人,堵在了她的前面。女人站住了,眼睛逼视着他,不说话,却从旁边的树上拽下根棍子来。女人是想要打狼。打色狼。女人是死都不会让色狼咬一口的。看女人这么坚贞,杂三一下子软了,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杂三求女人嫁给他。杂三没想伤害女人。只是看女人日子难过,自己也不易,倒不如两个人搭伙一起过。杂三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是单个的光棍就行!杂三说,我会像菩萨一样把你供起来的。女人突然笑了。在月色下,咧开嘴,嘿嘿嘿地笑了。直笑得杂三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女人说,我男人生死不明,我咋能嫁给你!杂三说,这么大的戈壁滩,一天不喝水就渴死了,你要等个僵尸回来呀!女人突然扑到他的身上,开始拳打脚踢起来,嘴里骂着,你才是僵尸!杂三不是打不过女人。可现在,却由着让女人的巴掌劈下来。
杂三说,你打吧,打打你心里就不苦了!
女人却住了手。愣愣地看了一眼男人,突然将手搭在了男人的肩上,又开始嚎啕起来,我的命——咋这么苦呢!女人的泪水流满了杂三的脊背。杂三自己也哭了,哭得像是才死了媳妇的男人那样伤心。
碎荷病倒了。自从大吴带着乡里的公安在戈壁滩上转了一天回来后,碎荷就彻底病倒了。大吴摇着头从老李的屋子里出来,跺着脚,啐口痰说,球,连个毛都没找着!老李看着院子外面停了辆警车,眼神直勾勾的,憋出句话来,受累了!大吴说,要不是你弟媳找到我家说男人死了,这大冷的天,谁还往戈壁滩上跑!老李喘了口气,碎荷,去你家了?
大吴招呼着那几个穿制服的人去他家烤烤火再走。迈出院子门时又一回头,老李呀,你家的事情可算是有个交代了!老李愣愣地说,咋么个交代?
大吴说,我们可是认真负责地找了一圈。现在戈壁滩都冻硬了,雪一下,啥也看不见。人是没找着,就先当失踪处理吧。看看明年春天有没有啥动静。过了春天,就定案了。又努努嘴,你那弟媳妇,可是个心重的人,你做大哥的,可要好好劝劝。饭不能不吃!老李点头。眼看着那几个人和大吴勾肩搭背走了。
小李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一阵风,就可以让一个人消失。在戈壁上,只需要一阵风;在人多的集市上,风也许只能旋起几个塑料袋子;可是在空旷的戈壁上,一阵风就是口锅,一口张着大嘴的锅,把一切都能吸进去。风沙、树枝、芨芨草……和小李,都被风收进了那口锅里,不见了。
又找了一天,连个脚印都没看着。
戈壁滩如果不大,那叫戈壁滩吗?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藏在地下的坎儿井外,戈壁滩就是一片裸露着胸膛的坟墓,啥东西都能被它吞噬下去。包括小李。小李终究没有回来。碎荷口吐鲜血,病倒了。
嘎蛋妈坐在灶火前烧一大锅水。水开了,揭开锅盖,嘎蛋妈把自己罩在水汽里,半天都不想出来。这水汽朦朦胧胧的,隔着一层薄薄的沙,似乎把一切都能抵挡在纱之外。她愿意躲在里面,永远不出来。不出来,就听不到村里人嘴里的闲话。不出来,她就不用瘸着腿躲在拐角偷着抹眼泪。
碎荷病了。软软地躺在床上,起不来。家里的活,都是嘎蛋妈一个人干的。这些日子,老李是够忙的。先是收拾菜园子、收拾大田,再去戈壁滩放羊,脸都瘦下去了一半。羊知道老李不是小李,可羊要吃草。一天不吃还行,几天不吃,羊就全蔫了。羊蔫了,就等于丢了李家的钱匣子。钱呀钱!嘎蛋开学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可还欠着学校的学费呢。嘎蛋妈心里屈呀。
当年老李刚到新疆,自己一身烂衫,还带着张嘴吃饭的兄弟。有人介绍四棵树的女人,老李也就点头了,说,是个女人就行。如若不是腿瘸,嘎蛋妈也不会剩到那时,单等着嫁给这样一个盲流。可这盲流有劲,干活吃苦都行。
结婚后,老李名正言顺地把自己和兄弟的户口迁了过来,在村子里分了地,正正式式地成为了新疆人。没过两年,攒了钱,就在十一间房盖了房,开了荒,索性就搬了过来,独门独户地过起了日子。
这倒是让四棵树的人都瞪圆了眼珠子。行呀——甘肃盲流有一把刷子!
辛苦挣了些钱,老李说要给兄弟讨婆娘。给兄弟讨个婆娘不是啥事,可老李却心高气傲,要讨个好的。说自己那个时候穷,讨了赖的,让外乡人都笑话死了,可不能让兄弟再受这个罪。讨好的容易,大把的票子花出去,自然有人愿意跟了来。
这些年甘肃老家虽说也富了,可靠天吃饭的山区哪里能和有坎儿井浇地的新疆比。那些口里人提起新疆,还是满脸欣喜的。至少,新疆能吃上白面油饼。老李就这样出了门,拿着他们这些年积攒下的全部家当,带回来了一个碎荷。
碎荷是不错。那些钱似乎也花得值得。可嘎蛋妈怎么算,那好处也是落在了小李身上,和老李,和她,和嘎蛋,有什么关系?家里还多了张吃饭的嘴。村里也多了些闲汉子的碎话。可钱都花了,还能有啥说的?看着兄弟脸上有光,老李自己也乐得跟当了一回新郎一样。
嘎蛋妈自碎荷进门后,照镜子的次数比平时增加了五倍还多。可是咋照,那镜子里的女人都是一棵老玉米。再看那碎荷,不用照,都是一株红高粱。老玉米没有遇到红高粱的时候,尚且能支撑一棵玉米最后的尊严;可在一株红高粱的映衬下,玉米显得那么干瘪,高粱又是那么饱满。这让嘎蛋妈的心里捣翻了大醋缸。
嘎蛋妈心里一层层地堆积着风暴,想着如何刮起来,让他们分家单过去。这场风暴还没有刮起来,就来了一场更大的旋风,一下子把小李给刮跑了。眼见着小李回不来,那些过去讲的故事都成了虚泡泡,碎荷就找了大吴报案。可这报案和不报案有什么区别?都是到戈壁上寻人。老李寻了一天一夜都没寻到,几个不相干的穿制服的人去寻,就能寻回来不成!嘎蛋妈怨恨着碎荷给李家招来的这些是非,可看见她口吐鲜血,歪倒在门槛上的样子,又急出了一身汗。
这走了一个劳力,累得老李半死;现在又多出个病人,更是个花钱的罐子,她这日子可咋过下去!
嘎蛋放学回来,还没有掀开西屋的帘子,就听见老李的声音大得像打雷,要把房顶给掀开个洞。老李忙完秋收忙放羊,又渴又累,人更黑了,话也更狠了,说着说着不耐烦,挥手就给了女人一巴掌,打得她泪水直流。
这可是嘎蛋妈第一次挨打。以前老李虽说脾气火爆点,但没有动手打老婆的习惯。可是这一次,一掌下去,是四道黑黑的手印。
再看老李,眼里充着血,浑身抖着,鼻孔里冒着粗气,像一头要被拉出去宰杀的牛。嘎蛋妈捂着脸,嚎了起来。老李又举起手掌,再嚎,我打死你!看那蒲扇般的大黑掌,嘎蛋妈闭上了嘴。
老李点了根莫合烟,猛地吸了几口,说出了个想法:让嘎蛋退学回家去放羊。一来可以省下交学费的钱;二来可以顶个人用。老李说,要让他这么整日去放羊,这家里就算是散摊子了。冬天可以熬一下,等开春了,那菜园子咋办?那大田里的活咋办?你一个半残废,我不干难道你去干吗?!
嘎蛋妈被戳到了疼处,嘴巴一咧,又开始嚎啕起来。嘎蛋妈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让儿子退学。自己没文化,腿又瘸,这辈子算是毁了,咋能让儿子也跟着毁了呢!不让儿子上学,她这一天忙活得都有什么劲!她情愿死了算了。
老李从鼻子里喷出股浓烟来,儿子是你一个人的儿子吗?我难道不疼儿子吗?可现在明摆着有道难题算不出来。怎么算?
嘎蛋妈盘算了半天,也没算出个好办法来。说,我先去四棵树借点钱,把学费交了;等明年春天,我去放羊……
老李听了直笑。借钱,打死他都不会让老婆去做的。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让瘸腿女人去放羊,别说是村里人笑话,单是那跑动一天的羊群,也会把一个活人累得半死,再别说是一个残废!老李撇撇嘴说,这个办法很不好。嘎蛋妈没辙,又嚎啕起来,直喊我那苦命的儿,你的命咋这么苦!嘎蛋在门外站了半天,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转身到了东屋,推开了门。
天色昏黄,从天窗透出点夕阳的余晖照进了屋子,满屋子里都是柔嫩嫩的。炕上没人,碎荷已经下地了,正坐在木桌前梳头。黑黑的头发像股水,从她的指缝中散开,又聚合在一起,盘旋了上去,在后脑勺堆成座山。镜子里头,多了一张孩子的脸。脸上,多了两行泪水。碎荷一扭身,将孩子揽在怀里,摸着脑袋说,谁欺负你了?给婶子说说。碎荷身上热烘烘软绵绵的,嘎蛋抱着好舒服。嘎蛋抽泣着说,婶子,我想上学。
碎荷明白了。
这东西屋子离得这么近,那些话,碎荷早都听见了。她脱鞋上炕,从被窝后面翻出个包袱,又拿出个手帕,带着嘎蛋来到了西屋。
西屋里冷冰冰的坐着两个人。见碎荷进来,老李的烟头抖动了一下,几乎烧到了自己的眉毛。忽地就站了起来,喃喃地说,他婶子,你咋下地了呢?碎荷不搭话,却顺手拉开了灯。房间中刷地一下黄了起来。一切都罩在了晕黄的光中。碎荷的身上头发上睫毛上都笼罩着这光。她走到桌前,将手中的包袱解开,是一对玉镯子。是她惟一的陪嫁。
碎荷轻声说,给嘎蛋交学费。
老李直愣愣地摆手,不行。
碎荷说,不行也得行。
嘎蛋妈的眼睛瞪了个滴溜圆。这些话从碎荷的嘴里出来,好像带着千斤重量,心里翻起了阵阵陌生的滋味。她竟敢对这一家的男主人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在十一间房,男人是啥?是房梁上的柱子。是地里的耙子。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这个碎荷……她的心里抖了一下,眼见着自己的男人就软了下去,埋下头抽烟,被呛得说不出什么话来。
嘎蛋妈站起来,一把拉住碎荷的手,他婶子,不敢这么做!这是嫁妆!碎荷看着那对玉镯,是爹娘给她的一个念想。她突然笑了,哑着嗓子说,人都没了,要这点东西有啥用?不如换点钱,让孩子念书去。又一转身,对老李说,大哥,就这么办吧。碎荷摇晃着出了门,脚下像踩棉花似的。没走两步,就身子一歪,跌倒了。
4
十二月的毛腊风刮起来的时候,雪已经很厚了。再忙碌一个月,就是春节了。这个时候的十一间房是一个童话的世界。雪覆盖了一切。屋顶,道路,林子里的树木,还有那铺展开去的戈壁滩。到处是虚虚的雪,到处是森森的白。从学校里回来的嘎蛋转过一条路走近十一间房,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
还有人在哭。走近了一看,竟然是一个人躺在雪地上。活人躺在雪地上一定会冷。现在那人一定也感觉不到冷——因为她死了。是大吴媳妇。拎了个桶子去坎儿井提水。提水的人多了,舀水的地方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脚一滑,就掉进了沟里。沟不深,但水很冰,一下子就抽筋了。女人在水里呼喊着救命,等救命的人来了后,就再也没听到她的呼喊。
大吴哭丧着脸,呆呆的。他媳妇娘家是四棵树的,人家把一个活脱脱的女儿嫁给了他,是看着他是村长的面子。可现在,活人成了死人,他如何向丈人交代!虽说媳妇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的,可也是方圆几十里地的贤淑女人。就这么一个转身,人就没了。
大吴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媳妇的腿旁边,哭了。旁边的人拽他说,节哀顺变!他甩了甩,依旧扑倒在女人的腿上,嚎啕不止。
嘎蛋旋风般吹开了碎荷的门,看婶子躺在被窝里,脸色红润些了,就问,啥叫节哀顺变?碎荷一惊,说从哪里听来的这话。嘎蛋就把刚才在外面看到的场景描述了一遍。他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就是弄不懂这四个字是啥意思。上了学,老师总让他们动脑子。现在,嘎蛋的脑子就动在了这四个字上。
碎荷爬起身,看着嘎蛋,拉他过来坐在炕沿上,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这四个字就是,如果有一天人死了,旁人不要哭,要克制自己的感情,该干什么干什么。因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嘎蛋说,可大吴叔叔哭了。碎荷说,因为大吴叔叔不是旁人,是亲人。嘎蛋说,你死了,我就会哭的。你是我的亲人。碎荷的手从男孩子的后脑上放了下来,嘴里喃喃地说,我死了?我死了?
嘎蛋看着她发愣,害了怕,拽她的衣袖说,好婶子,我是打比方。你可不敢说给我爸听。他又要打我了……碎荷说,你爸原来就这么大的脾气?嘎蛋说,以前我爸脾气可好了。可现在,不是打我妈就是打我,整天黑着脸。我一看见他就害怕……碎荷说,好孩子,别怕,他是你爸,咋能不疼你。你爸是事情太多,累了,心就烦,你可不能怨他,他也不容易……
嘎蛋点点头。
村长媳妇没了。十一间房的男女着实忙碌了起来。女人们把扯来的白布撕开,做成宽约一尺多的孝布,长得都拖到了臀部。男孝子的孝布是一头对折缝住,形成一个三角帽型,戴在头上;女孝子的孝布,一头穿缝一根麻绳,箍在头上,耷拉的一头搭上去,哭丧的时候拉下来遮脸。
孝布也分辈分的。儿女辈的,在孝布额部向里缀一块红色的三角布;孙子辈的,在孝布额部向外缀一块红色的三角布。
大吴媳妇没儿没女,来的人多是腰间系上一根孝布,倒是大吴穿了孝衫孝裤,背上还背了用麻皮编织的麻套,尾部一大嘟噜宽而粗的麻,拖在了地上。是一副披麻戴孝的样子。见了丈人一家就磕头谢罪,说没把你家闺女养好,我该死呀!丈人一家本是窝了一肚子火来闹事的,见女婿这般大礼,无话,当下抱头痛哭,只叹命不好,也就风风光光地将女儿埋在了戈壁滩上作罢。
老李忙着和一干身强力壮的男人先去挖坑。这冬日的坑可不好挖。老李选了个地方,说是风水好,大吴没心情亲自察看,也就点头说好,一切按照老李的意思办。老李端着黑脸走在戈壁上,倒着实享受了一回领导权。他自己也干得后脊背透湿,跟着干的人虽然嫌苦有怨气,但看老李自己那样,也就咽下话来一起干。
嘎蛋妈更是忙得滴溜转。先是四棵树来的人都是她的娘家人,她心里就亲。再就是指挥着婆娘们和面蒸馍馍,将杀了的猪羊去皮洗净,放在大锅上煮,又从地窖里掏出些洋芋红萝卜来,洗净切好,以备大师傅炒菜用。两只手放在水中,已经肿胀了起来,没了感觉。
嘎蛋放学回来,就去大吴家找他妈,吃上一口热馍馍,几块煮熟的肉。吃着吃着,抬头问,我婶子吃了么?嘎蛋妈说,我一会烧碗鸡蛋汤给端了去。她哪里能吃下去大肉块子呢!嘎蛋放了心,和四棵树来的同学一起去屋子外面打雪仗去了。
手里端着钢精锅,里面漾着黄灿灿的鸡蛋花,怀里还揣着两个热馍馍,嘎蛋妈一瘸一拐地走过雪地,望见了自己家的院墙。这两天只顾着忙碌大吴家的事,倒是把自己屋里的病人给慢待了。心里愧疚着,脚下却不敢加快。这戈壁上的雪一下,就是一层摞一层。前面的雪积得成了冰,后面的雪接着下在冰上。远看着雪是虚的,可没准哪个地方就是一块结着冰的地方。一步三喘,走进了院门。
看了一眼圈了的羊,都饱饱地卧着;再看了看大黑木桶里,还有一点结了冰茬子的水底子,想是碎荷给羊喂过水了,就推东屋的门。门没开,像是被东西顶着了。嘎蛋妈心里一揪,赶忙把锅放在了地上,凑到窗户上看,却见女人正往屋子的大梁上吊一根绳子呢!
当下急得脸发白,找了根粗木头,一撞,将门顶开,将碎荷要往白布上塞的脑袋拽了下来。碎荷脚底下的凳子翻倒了,跌坐在地上,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嘎蛋妈说,你咋能这么想不开呢!你是嫌你大哥在戈壁上挖一个坑不够咋的?
碎荷一把抱住她,耸动着肩膀,嫂子,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嘎蛋妈捋捋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拽起,用手拍打拍打她裤腿上的尘土,扶她上了炕,又从门外把鸡蛋汤端了进来,舀到了碗里,从怀里拿出用手绢包好的两个馍馍,放在炕桌上,催她吃。
碎荷手里拿着馍馍,眼泪就滴到了汤里,嫂子,我实在是吃不下。你说这小李,到底是死还是活呢?嘎蛋妈说,人呐,都有不顺的时候,可不敢随便就走那条路!那是绝路呀!嘎蛋妈说了很多。那些时候,她和老李刚来到十一间房,这里啥也没有,只有一些老屋子的旧墙断壁,可是他们就是靠着两双手开始干起来的。盖了房子,种了地,还有了一圈羊。为了娶弟媳妇,老李没日没夜的干,干完自己家的活还出去打工,把手指头轧了都没有休息过一天,为了啥!
现在,你咋能说走就走呢!你这样一走,对得起谁呢!再说你那爷奶爹娘都在世,咋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呢!这样说着说着,碎荷那冷却的心却突然又有了活气。想到自己离开家不到几个月,没有给父母写信寄照片,已经属于不孝;现在这么一走,不知道他们该有多么伤心。一定会难过得自责;而村里人也会耻笑她家,说是卖女儿卖到最后,女儿自杀了!这简直是让她家的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呀!
就是那么一个弯,绕过来就好了。
碎荷啃着馍馍,喝着汤,对嘎蛋妈说,嫂子,都是我一时糊涂。感觉那大吴媳妇在向我招手,不知咋的,就想起了这一步。嘎蛋妈给她盖好被子,说想通了就好。说不定明天,他叔就回来了呢!嘎蛋妈惦记着去看锅里的肉,端了空锅就走了。
躺下去的碎荷,眼前朦朦胧胧的,似乎又回到了家乡那片山坡。虽然靠天吃饭的日子是穷,可景色却绝好。小雨过后,山上是一片浅浅的黄绿色,像是小鸡身上的绒毛。可这绒毛怎么这么痒痒,似乎挠到了脸上。一睁眼,吓了一跳,眼前是光棍汉杂三在喘气。那粗气一直吹到了她的脸上,让她感觉到毛茸茸的痒。
杂三倒是坦然,举起手中的一个油纸包说,你别怕,我是给你送肉来的。
杂三和老李他们一起在戈壁上挖坑,回来后吃席,他偷着跑到灶间包了块红烧猪蹄,给碎荷送过来。他是留了个心思的。看到老李喝得舌头发直,而他那瘸腿的婆娘在灶台忙得像个蒸汽人,嘎蛋和同学们打雪仗,就想着那炕上的病人或许还没吃饭,就偷着跑了出来。
看碎荷睡着了,咋看咋好,简直就是一尊美佛,当下心跳加速,气也就喘不匀称了。这会子他像个主人,起身给碎荷倒了杯水,说起了他们在戈壁上打坑的事情。杂三说,你说怪不怪,老李就让我们在东头打坑,不去西头;可是我听人说呀,女人是要朝西头的。我就小声说了那么一句,你家那黑脸的哥哥就要跟我急,伸出黑巴掌就要劈下来,吓得我赶紧说,你说打哪就打哪吧……
碎荷有些日子没有出门,并不想知道外面的事情,可一听戈壁滩上的事情,想着或许能听到点跟小李有关的讯息,也就脸色放平和了许多,还问,后来呢?杂三看女人露出关切的样子,得意了,说得更绘声绘色了——
老李一意孤行,将坑挖在了一个背人的东头。他是领了村长大吴的令,谁敢驳他!那就挖吧。最可笑老李,手都磨出了血还不停,汗都湿透了后背。难不成村长媳妇的坑,就得这么挖才成?突然,碎荷说,西头都是些啥地?杂三愣住了,想想,也没啥,和东头没啥两样呀。又想了想,就是有几条废弃的坎儿井。
碎荷却听到了心里去,有坎儿井?杂三说,现在雪这么厚,都把洞口埋起来了。要想挖井,也得等到明年春天了!碎荷叹了口气。
杂三看她一脸恍惚,将炕桌上的肉打开来,推到她面前,快吃,可香了!女人抗不过,拿起来咬了一口,却突然皱起了眉头,丢下肉,头朝着炕下的盆吐了起来。也只是干呕了几声,吐出了一些黄水。
躺了下去,脸色一片雪白。突然又有了一阵恶心,马上爬起来,又对着盆子吐了起来,依然是一些黄水。杂三愣住了,盯着碎荷看,嘴唇动了几下,妹子,你该不会是有了吧?
碎荷的身子一直不舒服,总是感觉软塌塌无力,原来只当是因为小李失踪,身子就垮下来了,突然想到这个月还没有见红,眼泪花花马上就滚了出来。她真想放声大哭,肩膀却一耸一耸的,将那哭声切成了好几段。
碎荷用手捶着自己的肚子,一声声喊着小李,你咋就不回来呢!又抹了把泪,开始穿衣服,说要去做掉这个孩子。这个没爹的孩子。杂三拉住了她,说不行不行,一个女人咋能没有个娃呢?杂三说,小李现在是生是死,谁知道!现在不要娃娃,等小李回来了,你会后悔的。杂三说,万一小李不回来,我给这孩子当爹好了!又凄惨地一笑,只怕你看不上我!
5
腊八要喝扁豆汤。扁豆不容易煮熟,嘎蛋妈在腊八头天的夜里就开始淘洗了下锅煮熬。煮时要放点适量的碱,这样煮出来的粥才能成为糊状,颜色却是紫红的,再打个面汁,炸个清油葱花,喝起来十分爽口。嘎蛋一连喝了两碗,直喝得两腮红亮。
这样的稀粥还要留一些,供下午下面条吃。面条沾了粥汁也变成了撩拨食欲的肉红色,吃起来别有风味。碎荷吃了一大碗面,脸红扑扑的又有了暖色。
这腊八过后,十一间房的村人正式拉开了过年的序幕。劳累了一年的人们,不惜财力物力,为过年做准备,又繁忙又亢奋。难怪哈萨克牧人看到这种情景,不无戏谑地说:汉族人一喝腊八汤,脑子就混了,加油加油地花钱,一直到清明才清醒过来,到先人的坟上哭上一场,才开始细心过日子。
其实,早在秋收时节,十一间房的人就想到了过年。萝卜下来了,拣好的埋在湿地里,结冻时转埋在地窖里,保存鲜活好过年拌馅子。麦子下来了,也拣好的留了过年。
至于肉类储备,杀了冬羊,剔了骨头,把精肉用羊皮打成一个四方的包,冻实了挂在库梁上,到了正月里吃起来跟刚宰的一样新鲜。女人们忙着蒸年馍。家家有一副大笼屉,可以蒸大白馒头和颜色各异的花卷。还要烧锅盔,炸油馃子;其次是拌馅包饺子,只有肉加红萝卜两样,但拌得特别多,足够吃一个正月的。拌好了,便团成小西瓜大小的馅团,冻硬了备用。
这一天,老李套了毛驴车带着嘎蛋妈去办年货。嘎蛋也闹着要去,老李摸着他的后脑勺说,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嘎蛋却喊婶子一起去,碎荷说家里活多着呢!嘎蛋跳上车后,一家人在叮当当的响铃声中消失在了雪地上。
碎荷把西屋东屋的墙上、顶棚上都细细扫了一遍,炕上的毡子撤出去铺在雪地上用柳条抽打,让灰尘都落在了尘土里,又将被褥都拆了,泡在大盆里准备洗,突然感觉到腰疼,就住了手坐在凳子上歇息。突然听到外面有羊“咩咩”叫的声响,想起今天老李没去放羊,羊一定是又饿又渴。出了院门,看圈里的羊都伸长了脖子。
小李不在了,这些羊就像是没了魂的影子,一个叠着一个,恓惶得很。赶紧端了盆水倒进了大木桶里,又到草料堆里刨了一捆干草放进槽里。转头看那木桶里的水,已经被羊喝了个干净。一堆埋在雪地下的塑料袋被羊拖进了圈里,急急地舔那袋子上的积雪。碎荷索性拿那些袋子,一一对着木桶抖了几下,将袋子上的雪全都抖落到桶里去。
洗了被褥后,碎荷躺在炕上想歇息一会再做饭,可是头一挨枕头,就昏沉沉地睡去了。这种睡眠是乌云压顶般,黑乎乎地就将她周身全部罩住,一点也动弹不得。
是女人的哭声把她惊醒的,那哭声一句接着一句,像是滑过手臂的刀子,带着绝望的挣扎和无助。碎荷下了炕,出了门,看到嘎蛋妈跪在羊圈外,一下一下地在磕头,额头血红血红的,还不停止。旁边的老李呆成一个黑雕塑。嘎蛋哭着去拉他妈的胳膊,却被女人推倒在了雪地上。看碎荷出了门,这平日里沉默的女人终于眼里喷出了火,咬着牙低低地吼道:丧门星!
老李过来拉她起来,胡说什么呀,你!女人甩开男人的胳膊,一步步走向碎荷,猛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你要害人害到几时呀,你?碎荷傻了,还是不明白,嫂子,你咋了?女人突然仰天大笑,我咋了,你把我的心都给剜去了,你还说我咋了!女人连哭带骂地指着羊圈说了半天,碎荷才明白,嘎蛋妈的意思是当初为了娶你,我这羊就少了一大半,现在,你又把羊都喂死了,你真是个害人精呀。
碎荷急跑两步探头进去,羊都口吐白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果真是死了么?全都死了么?碎荷不相信,中午还活蹦乱跳的羊就一个也不剩地全死了?
老李拾起个袋子说,你咋能把化肥喂羊呢?
碎荷当下心里就轰隆了一下,记得自己是把袋子抖落了几下,为了让那积在袋子上的雪变成水给羊喝。可现在,她啥话也说不出来。木木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听外面的女人还在嚎啕大哭。老李不耐烦地说,死了好!死了省得我去放了!
女人却跳了起来,指着东屋说,今天把话搁在这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她在一天,我这日子就背一天。让她走!
老李伸手就抽了女人一耳光,翻天了你!这个家里,啥时候有你说话的份?她是我花钱娶来的,你说让走就走啊?女人的眼都红了,不让她走,你准备留给谁呀?她不走,我走!男人又要掴女人,可手掌却被女人一口咬住,两个人厮打了起来,滚在雪地上。突然听到耳旁有什么东西摔碎了,爬起来一看,是嘎蛋将手中的一个喝水的瓷碗摔在了地上,又拣起一块尖锐的碎片,往腕子上猛的划了一下,血当下就渗了出来。
男人和女人都惊呆了。
嘎蛋哭着喊,我不让婶子走!我不让婶子走!女人似乎是清醒了过来,冲进西屋找来纱布裹起了伤口说,不走不走……男人和女人哄着孩子进了屋睡下,又忙活着找出块糖来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个时候,东屋的门开了。碎荷提着个小包袱,就出了门。她一阵风似的走过了戈壁,走上了一条厚厚的雪路。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一直一直说,这个家,不能呆了!不能呆了!
天发黑了,碎荷还是没有回来。
这一家大人既是痛心那娶女人花的银两,又害怕儿子醒来后闹着找婶子。两个人分别出门找了一圈,回来后,除了带来一阵冰冷的寒风外,脸色都是破晓的银灰。女人在灶间做晚饭,偶尔抬头看到晾在院子里冻得硬邦邦的被褥,一片片,像是冤屈的招魂衫。男人窝在屋子里,心跳得厉害。一万种可能都想过来了,最恐怖的一幕也盘算出来,似乎自己离那个赎罪的日子不远了,烟抽得更加猛烈了起来。
天黑下来的时候,碎荷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大吴。大吴是一个人无聊,去城里找老乡喝酒办年货,提了包从汽车站出来,看到蹲在门口缩成一团的碎荷,当下决定要带她回来。大吴是村长,一说话碎荷就不能不听:你的户口都转过来了,是我们十一间房的人。就是要走,也不能这么走。一个光明正大的人是不能这么办事情的。大吴还说,人家李家为了娶你把家底都搭上了,你现在拔腿就走,咋样也该对人家有个交代吧……
从那破败车站里透出点昏黄的光,照耀在女人的头顶上。女人抬起低垂的眼睫,直直地瞪着眼前的男人。从他的嘴里,说出了一些冒着人气的话,那已经结了冰的五脏六腑又开始生生地痛了起来,眼泪就不自觉地润湿了。这含着水汽雾气的眼神瞬间让注视她的男人热血沸腾起来。
这女人,似乎有一种魔法,一下子就能摄住男人的脆弱。大吴盘算,这十一间房本来就没有几个入眼的女人,咋能眼见着这尊小佛走了呢!别人不知道没有女人的苦,他大吴这些日子可是尝尽了!
碎荷回来的样子把老李唬坏了。她的一双眼完全是被碾死在车轮底下的母兔的。她就拿那样的一双眼看他。实际上她并不是看他,只是他走入了这双眼的焦距,流散成一摊黑暗的焦距。女人累了,躺在炕上就瘫了。
嘎蛋妈进门,将一碗卧了荷包蛋的面放在了桌子上,嘴里说着我该死的话,她不答。再问她吃饭吗,她更紧地闭上了眼睛。嘎蛋妈把落在地上的一角被子拾起,拍打了几下,替她盖上。碎荷有了声音。碎荷是另一个声音。她说让她活上几个月吧。她生了这个肚里的孩子就死。
她说,她想过了,她就是丧门星,她该死,可这个孩子,不能跟着她一起死啊……
嘎蛋妈惊叹地说,你有了?
大吴走到院门外,却又回头跟老李交代,再不敢让碎荷受委屈跑了。她男人的事情现在还没有结案,女人又出了事,他们这个村子的名誉何在!他这个村长的脸面何在!
看老李捣蒜一样点头,又望了望那闪烁着灯光的屋子,大吴轻声说,老李呀,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光棍汉日子难过呀!老李惊了一下,抬起头,望着这个新近成为光棍汉的男人,身子哆嗦了一下,没吭声。
一声炮仗炸响了春节。虽是小村庄,倒也被红灯笼红对联照耀得热热火火。娃娃们都穿了新衣服,给长辈们磕完头拿了压岁钱就跑出院门放炮。女人们忙着往锅里下饺子,要么蘸了醋和酱油辣子干吃;要么下在粉汤里吃。初一不外出,一家人团圆。初二,女婿要给岳父岳母家拜年。
嘎蛋妈准备了蒸的花卷和炸的各式油馃子,领着剃了头穿了新衣的嘎蛋坐上老李赶的毛驴车走了。
这一天过得这么快。碎荷手里织了一个小毛衣,颜色是暗暗的绿色。是她拆了自己的旧毛衣,洗了后,又重新捋直了开始编织的。毛线是旧了,可毛线还是好毛线,洗了之后有了茸茸的感觉。织着织着,碎荷时不时就将小衣服贴在自己的脸上捂一回。
晚饭吃了些油馃子,走出院门,看到别家屋子里亮起了灯,照耀得红彤彤的。男人们猜拳的声音隐隐约约,想着不知哪个醉汉又要在雪地里过一夜了,也就回转了身子折进了门。
刚坐定,门却被一阵寒风推开。随着寒风而来的,是村长大吴。大吴是喝了酒的。一个光棍汉,除了喝酒,还能找出点什么娱乐?喝完了酒,就想到了女人。想到了女人,就坐不住了,出门逛到了老李家的院子,估摸着老李去了老丈人家,就借着酒胆推开了碎荷的门。
碎荷起身给村长倒了杯水,又端出了瓜子油馃子,招呼他吃。甚至极偶然地一笑。虽是敷衍他,但却也能感觉到一丝隐约的伤感。她的腰肢的每一个扭动,她浑身上下每一段曲线的起伏,她低眉顺眼的喘息,都让那隐约的伤感细细作痛。
大吴陡然生出份豪情,甚至为这份豪情感觉到骄傲:为自己和这个女人一样有着淡淡的伤感,为这雪夜里两个孤单的人儿。
大吴突然就握住了女人的手,嘴里喃喃地说了一些醉汉的酒话:说让碎荷嫁给他,当然不是现在。过上一年,只需要一年。他会对她好的,他家里啥都不缺,只是缺个会过日子的女人。他其实早都喜欢上她了。她那么美,看了第一眼就忘不了。是老天爷要成全他,让他在这里等着接这个女人进家……
醉酒的男人劲大得很,她一抽手,他就跟着过去,一下子倒在了炕上。女人热乎乎的身子一下子唤醒了男人的欲望,浑身陡然直了起来,男人的眼睛里冒出了火,似乎要更大的火才能助他燃烧尽,而不让他燃烧,他就要发狂发癫发痴!
门突然开了,伸出了双胳膊,一下子就拨拉开了男人。只有男人,才能知道男人;只有男人,才能制服男人。大吴没有想到,这一次制服他的男人是杂三。
杂三咧着嘴道,村长,喝醉了也不能往女人身上躺呀!你这可是欺负良家妇女呀!大吴借酒撒泼,一挥手说,我欺负她?我哪里忍心欺负她!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她,干你屁事!又搡杂三出门,你少打她的主意,她是我的了!
杂三猛一回身,用力将大吴推倒在了地上,端起桌上的茶杯,大大地吸了一口,又猛然喷了下去,看大吴在一头雾水中摇晃着脑袋,又一把将他提起,将那流着水的脸对准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大吴,你给我听好了!人家是双身子,躺坏了,你负不起这个责!
大吴登时像被霜打了般,蔫下了脑袋。
两个人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他们其实根本不了解对方。而今天,在一个女人身上全都爆发了出来。两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脸红透了,像两只马上要斗起来的红冠子公鸡。
大吴说,兄弟,我喝多了喝多了。杂三说,人家一个女人从口里到咱们这里过日子,不容易!大吴蔫蔫地转过身,出去了。杂三道了别,也出去了。
女人的屋子里,终于清静了下来。突然听到外面“劈劈啪啪”的一阵狂响,不知道是哪一家在放鞭炮。只是感觉那爆裂声格外惊心动魄地响在了空旷的原野上。
回到家,躺在土炕上,大吴的火还没有烧下去。舀了大瓢的凉水喝下去,抹了一把脸,感觉到自己的眉毛鼻子嘴巴都在原位,心里却直喊丢人呀丢人!这一次人可是丢大了!让一个光棍汉给嘲笑了一番,实在是不甘。可回味那压倒在身子底下的女人,那股暖烘烘软绵绵的感觉,却能一直酥透到心里去。
这一夜,大吴翻来覆去,烙饼似的。
第二天早晨,趁着天蒙蒙亮,他就赶到了碎荷家的院门外。看打扫庭院的女人抬头看他,他说,他婶子,昨天我喝多了,今天酒醒了,赶来向你赔不是。女人摆摆手,酒醒了就好。大吴盯着女人的肚子看了一眼,突然就笑了。女人不解地看着他,大吴扯下脸面埋着头说,其实我老婆不能生养。如果你想得开,我愿意娶你。你肚子里的孩子,嫁到我家来,我就当是自己亲生的养。
女人手里的扫把掉在了地上。
原本以为这个男人会耍强,可现在却一下子软弱了下来,倒让女人不知道该咋办,嘴里只是说,不行!不行!大吴说,咋不行了?是看不上我,还是看上了别人?碎荷说,我男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咋能想着嫁人!大吴说,也好,等明年春天定了案,再说这话也不迟。
走出几步,回头看了女人一眼,又停住了脚步庄严地说,我可没说玩笑话。你考虑考虑!
碎荷听了这话,突然喊住了大吴,眼神定定地望着他说,吴村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不要怪我不识抬举。我想生了孩子就离开这里。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看她转头掀开门帘进了屋,大吴突然发现,其实自己很不了解女人。这看着柔软的女人,这样的时候,怎么比
钢铁还硬?
6
春天到了的时候,戈壁上已经是4月底5月初了。虽然风刮起来还有点冷,但却已经不像刀子那样割人了。雪开始融化。热一点的地方,融化成一片泥汤汤;冷一点的地方,还是结了层冰的硬壳子,但地下却已经是空的了。
大吴正忙碌地招呼各家男人收拾好坎土曼修水渠去。虽说早已经将土地承包到户,可这水渠却是大家公用的,需要大家共同维护。一冬天的雪,将那些引水渠都堵死了,如果不及时清理,到了春灌的时候可就要傻眼了。
碎荷挺着肚子出了门,看着老李拿了工具和那些男人们一起出发了。
下午时分,杂三灰头土脸地跑进了院子,看到碎荷挺着锅一样的肚子在收拾羊圈的栅栏,就停住了脚步。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说,嘎蛋他妈呢?碎荷说,是三哥呀,嫂子到四棵树拉羊去了,嘎蛋的外爷给的。杂三说,那嘎蛋呢?碎荷说,和他妈一起去了呀。杂三说,那,家里就你一个人?碎荷停住了手,站起身来说,出啥事了?
杂三说,我扶着你。你可要挺住了!
修水渠修出了一个死人。人的脸是看不清了,但凭那身子长度,大伙推测是小李。大吴已经到乡里去报案,杂三就一路飞跑来找碎荷,说要让她亲自来认认。杂三知道,虽然大肚子见了死人不好,可这是碎荷的一块心病。不让她见一面,她死都不能收了这颗心。
这是一条废弃的暗渠。和那引水渠只隔了几米远。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尽,修渠的人挖下去,软乎乎的,就大叫不好。
碎荷一摇一晃地出了门,走上了开始化雪的戈壁。倒是一片解冻的景象啊,春天就是这样到来的。碎荷想,不论怎样,春天总算是到了。
回来后,碎荷除了从西屋的墙上将那盏煤油灯拿到了东屋,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天黑的时候,老李回来了。看看圈里没有羊,又看了看西屋里没有人,再看了看灶间没有吃的。犹豫间来到了东屋的窗户底下,刚要把脸贴过去,却听到里面的人说话了,喊他进去。碎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观音似的,脸和照片上一样冰凉,但却没有泪花。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定定的,半天不说话。
老李心里毛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喃喃地说,没啥事,我就出去了。
碎荷一抬眼,两道笔直的目光就射了过来,像要刺穿一切。从她的嘴里挤出了两个字:凶手!
老李抖了一下,但很快就稳住了身子,说——
你看到了,那确实是小李。你是埋怨我没有找到兄弟,让他冻死在坎儿井里是吧。我也不愿意呀。可我哪里知道他要藏在那里呀?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确实没有找到他。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是我没有找到他,才让他冻死的。我是凶手,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呀……
碎荷听着听着突然就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飞舞在空中的刀片,带着嗖嗖的血腥味道。笑声到了后来,却演变成了不可遏制的哭声。是那种笑和苦夹杂在一起的古怪声音。简直不像是从一个女人的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一堆碎玻璃渣子相互挤压发出的。
碎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近老李,你还不说实话?!
老李腿一软,坐在了椅子上,喃喃地狡辩着,我知道你恨我欺负了你。可谁让你躺在我的炕上来的?再说,我喝多了你也喝多了,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对你和孩子,又有啥好处?
碎荷气得发抖,指着老李的指头上下哆嗦,你真是死不改悔呀!老李腆着脸说,怎么改?要不,我认了你肚里的孩子是我的,你看行不行?!碎荷抄起个茶杯就摔碎在地上,一声崩裂之声后,厉声说,畜生!
之后的话更是惊心动魄——
你是怕我告诉你兄弟你趁着酒醉欺负了我,就把他掐死在井里,然后把洞口堵了起来跑了回来,你还想抵赖不成?!
老李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大口喘气。突然又抬起头来,那你告我吧。
碎荷愣住了。老李倒是笑了,你去告我吧。说我喝醉了酒睡了你!说你想象中,我把我兄弟给掐死了丢进了坎儿井!你告去吧。我愿意一命抵一命!可是,你有啥证据呢!我不相信,那些公安就相信一个娘们的话!
碎荷的眼泪终于哗啦啦流了下来,手里举起根毛线。老李瞪大眼睛不说话。
碎荷说,看见了吗?这是我的旧毛衣上的绿毛线,绑在那煤油灯上。可是这截毛线我是从他的手心里扣出来的,他用四根指头握住毛线,就是想告诉我,他见到了提着煤油灯的你,你还用四根指头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阵静默。连呼吸都像刮风那么巨大。老李突然开始猛烈地磕起了头,一下一下——是我!是我杀的我兄弟。你告我去吧,我早都不想活了。你告我去,我杀了我女人,我儿子,然后再去挨枪子。我不能把他们留在世上受苦。你快去告我吧,我们一家都死了,你正好过上好日子。这房子这院子连带那羊圈,我都送给你了,你快去告我吧……
碎荷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把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是嫌弃他脏。你走吧,我不告你了!
这么一阵折腾,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剧烈地动了起来。抱着肚子卧在炕上,碎荷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是打鼓那样激烈。“扑通扑通”,简直要从身体里跑了出来。却突然听到一阵沉闷的响动,是从外面发出的。硬撑着下了地,推门出去,先是看到圈里多了两只雪白的小羊羔,瞪着如水的眼睫。知道是嘎蛋妈回来了。推开西屋的门,却看到了一副惨烈的场面。
嘎蛋妈浑身被喷溅出来的鲜血淋湿,是个血红的人。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上。那刀刃上,还滑下了一两滴冒着热气的鲜血。
嘎蛋妈惦记着家里的男人和女人,安顿下嘎蛋睡在四棵树,自己搭了一个顺路的拖拉机就回来了。将羊拴在了羊圈里,本来想去灶间做饭,却听到东屋里有说话声。不是别人,是自己的男人和碎荷。她留了个心眼,不知道这一对孤男寡女要背着她干点啥?可她听来的,却是五雷轰顶的话。
全都在这里等着她呢,嘎蛋妈瘫坐在门外。
原来她一直和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睡在一个炕上,那畜生看中了她的软弱、她的无知、她的混沌。进了灶间,她是想找点吃的。可看见那案板上的菜刀,她的血就沸腾了起来。老李在椅子上抽烟,并没有看见她背在身后的菜刀。那菜刀从女人的一侧切入她自己的视线,随后她的视野成了一片红色的混沌。
这个时候,男人扑通倒了下去。
碎荷推门进来,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在这个初春的日子里,两个女人面对着一具男人的尸体,没有哭,嘴角抽动了一下。男人的血开始往外流淌。浓黑的液体遏制不住地开始从那具巨大的身体里渗出。风吹了过来,突然扑进来,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唤声,似乎从一个虽然冰凉但却理智的地方传来的信息,惊得碎荷一下子醒了过来。
碎荷说,嫂子,你这是何苦!女人说,他是个畜生!碎荷说,现在咋办?嘎蛋妈说,你说咋办?碎荷不说话,忙着找塑料袋子。嘎蛋妈挡住了她的手说,别忙了,我去自首!碎荷一把抱住了女人,不行!嘎蛋妈大哭了起来,我没法看见他活!他不能再活了……
碎荷说,他该死,可你不该死呀!碎荷说,为了嘎蛋,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你都不能死呀!
两个女人将老李安置在一个干枯的坎儿井里,安静地睡着了。
这一夜,她们两个是挤在一起睡的。嘎蛋妈总是不停地打摆子说胡话,碎荷忙着给她敷毛巾灌水。终于熬到了天明,两个女人出门晒太阳。
一轮红日高高挂在了戈壁上空。似乎比平日里更热烈,更辉煌。
平日里那么忙碌,没有时间抬头张望一下这难得的美景。这会子仰头,让那暖烘烘的热量覆盖在脸上唇上,是催人发热的能量。这样无私地撒播下来,是个好兆头。碎荷说,这是让我们活呢!嫂子,你说是不是?为了这日头!
杂三闲着溜达过来,看两个女人正凝神晒太阳,搭讪着说老李呢?嘎蛋妈虚虚地一笑,说去老乡家帮忙盖房子去了。又说,家里没有点零花钱不行呀。碎荷坐在一旁,安静得像一尊佛。杂三瞥了一眼她的肚子,妹子,快生了吧?
她伸手摸摸那膨胀得快要炸开的肚子,微笑着点点头。
下午的时候,碎荷的肚子开始抽搐起来。开始,是隔一阵疼一下,可后来,那疼就集中了起来,像是迫击炮那样,轰隆隆炸响在肚子里。碎荷是要生了。额头冒着汗珠子,嘴唇咬得快要出血了。
嘎蛋妈说,没啥,啥都能过去的!套了毛驴车,收拾好包袱,放上厚厚的被褥,用头巾围住碎荷的头,将她扶上了车,躺进被窝,开始往乡卫生院赶。路上,碎荷说,嫂子,我要是死了,你要帮我把这孩子养大。女人回头说,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人!不过生个孩子吧,女人都能过这一关的。没啥!
碎荷说,那万一呢?女人说,孩子哪能没有娘呢。你想着这,身上就有劲了!碎荷抽泣起来。女人生气了,说,还没生呢,可不敢流眼泪。为了娃娃,女人吃上这么点苦,算个啥!碎荷用袖子擦干了眼泪,我听你的,嫂子!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凌晨的时候,生了。是个女孩,粉嘟嘟的小脸,哇哇的哭声响得很。碎荷说,这下,嘎蛋有妹妹了。
嘎蛋妈咧开一嘴黑牙,笑了。伸出手指触了触那娇嫩的皮肤。那花瓣一样的皮肤,简直是透明的,可以看得见里面的血管的纹路。而她的呼吸是那样微弱,简直就是一阵软软的微风。不贴在耳朵边,几乎听不见。
碎荷说,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出气?嘎蛋妈说,好办!找来了一点药棉,贴在嘴唇上。那软软的棉花一起一伏的,确实是在呼吸呢!喜得碎荷含着泪笑了。
两个女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发黑了,雪开始下起来了。这是春天戈壁上最后一场雪,飘飘洒洒的,面粉一样,就抖落了下来。那些结了冰的路面被新下来的雪覆盖着,不光是人看不清,连那有经验的老驴也看不到,脚下一滑,车子就仰了起来,倒着扣了下去。碎荷抱着孩子,裹在被子里。车翻了后,并不感觉到痛,用胳膊肘子顶了顶那木板,没一会也就顶开了,只是嘎蛋妈却没了声响。再一看,她躺在雪地上,车板上一根尖锐的长钉子,砸进了她的脑袋里。
死了。这个女人——死了。
碎荷呆了。这蹊跷的翻车。这接踵而至的死亡。她想,是老李死不甘心,临走的时候,还要把自己的女人也带走吗?如果是这样,她宁愿死去的只是她,而不是这一家人。低头看看怀里的那活物,睡着了。沾在嘴唇上的棉花,还一起一伏的。
嘎蛋回家了。家里没人。圈里多了两只羊。毛驴车不见了,想是婶子要生了,就站在路口张望。雪开始下了起来,将这个小小的村庄涂抹得像一个童话世界。虽然雪很大,可这毕竟是春天里的最后一场雪。温暖的夏天马上就要到来了。再大的雪也不感觉到冷。
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蹒跚走来,浑身都是白的,是一尊雕塑在移动。走近了,走近了,是婶子。怀里还抱着个小包袱。嘎蛋一路小跑迎了上去,心里想,婶子生的一定是个妹妹。
一个和婶子一样好看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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