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芩
翻看从小到大的作文,发现写过很多人,就是没有写过我奶奶。在我内心深处总是觉得她是一个嗓门大得河对岸都听得到,目不识丁,整日只知吃斋念佛,老爱心急,一心急就血压升高的老太太。经常是一大早我还没睡醒呢,她的声音就在客厅炸开了:“唉呀我剪刀放哪儿了……老太公看见没有啊……啧啧,忙也忙死了……”这种时候,爸爸都赶忙上前劝住,怕她又心急。
奶奶身材矮小,手脚结实,男人的活也能干。但爽朗直率的她也有“小女人”的时候:“不许扔,就知道糟蹋东西!”说着当宝贝似地抢下了那条已经有点腥臭的鱼,你若要同她理论—“臭?臭什么,好好的,人不能吃阿汪(狗)也可以吃的!就知道扔……”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重新藏了起来,留下我们在那里汗颜,但她绝对会念叨得你半天不得清净:“看你们下次再扔……”
奶奶以前是个有名的裁缝,后来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大家也总是喜欢买衣服穿了,她就自己退休了。她像很多老年人一样开始暑九寒冬地操起念珠木鱼了。她对佛,是很信的。大凡节气、仙日一个不落地念,也总吃素。爸爸劝她别总吃素,对身体不好,她先应着,第二天照样吃斋念佛。我知道奶奶平日不舍得花钱,但在佛事上出手却是很“阔气”的。
每次临近期末大考,她就不厌其烦地让我把教室、座位、姓名写在一张红纸上,说是去求文昌菩萨 (据说是管学子高中的)保佑,又让我不要忘记临考前多忏念忏念。听说她总是天不亮起来,拿着香,朝东面祈祷文昌菩萨助我考进大学。我一面为这老太太的执著所感动,一面又有点笑她迷信。
每次新年伊始,我都会被奶奶强拉着去庙里。在焚香的案前,看着她点起红烛,摆好祭品,又要烧经、贴红纸,忙得不可开交,我却愣在那发现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她很熟练地斟酒,祷告,不停地伏倒、敬拜,口中念念有词:“文昌菩萨,这是我孙女,今年就考大学了,希望您让她榜上有名,那时我再来还愿,念一个月的佛感谢您……”我听着看着,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想起从前奶奶给我的状元香糕,而我总因为不爱吃就随手丢在一旁,现在才知道,原来每一块糕都是这个背脊微驼的老太太一个头一个头地拜出来的。记忆中她对我总是笑呵呵的,从没有像其他老太太那样,偏疼男孩,嫌恶女孩。
再仔细听,她又在向药王爷求爸爸健康,向观音求表姐生子顺利……她在我心中瞬间变得很伟大,仿佛全家人的幸福都系在她手中的燃香里。小小的庙堂里袅袅的烟气也有了一种香甜的味道。
在回家的山路上,奶奶在我前面走着,坚持不让我提重物,她比我倔,我拗不过她。看着她的背影又忽而想起来,之前她让我为她辨认经文的情景。她不识字,即使那些颜色美丽,贴着闪光红纸的经是她的手笔,那一行行对经的注释她也看不懂。可以想象,我们不在时,她就只能拿着经跑到识字的人那里询问了。一时,那几大箱五光十色的经让我震动了。各式各样的都有,她一一细数着:这是给我二十岁生日用的,那是考进大学的,那是做祭祀的,那是给我结婚用的,还有家里许许多多人的……她都准备了,还像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用报纸、塑料袋保存起来。数到最后两个小盒子,她沉吟了一声,说:这是我和你阿爷死了用的……我听了,心里暗暗难过,她真的什么都牵挂尽了。
我看着奶奶那一头银丝,暗自和刚刚庙里烧完的香灰做比较:究竟哪个更白呢?这一炷香也渐渐燃尽了,就为圆一个愿望。我明白了,奶奶最大的信仰或许并不是佛祖,而是我和全家人的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