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下岗不怨你

2009-07-01 04:09刘惠强
北京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秃子王丽厂里

工厂的老技术能手,面临企业技术改造,却要被迫下岗,为了保住这个饭碗,她又遭遇了许多性骚扰,在生存与尊严的十字路口,下岗女工该作何选择?

廖惠芬刚走进厂门就碰到了同班组的王丽,王丽推着自行车,嘴里嚼着油条,老远跟她打招呼。“廖姐,等我一会儿。”廖惠芬就站在厂门口的水泥路上等王丽去存自行车。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天空很蓝,有几片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着,很高,也很远。太阳亦不像冬天的日头那样胆怯猥琐,而是充满了柔媚与多情,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扑面而来的风好像已被抽去了筋骨,刮在身上、脸上都是柔柔的,软软的,让人全身都有了种酥酥的感觉。厂门口那个椭圆形的花坛里草已生出嫩芽,路边的几棵柳树也已经泛绿,到处都有希望漾出来。

廖惠芬跟别的女人一样,最不喜欢冬天,她说冬天是最没女人味儿的季节,穿得那么臃肿,像胖胖的大狗熊,把女人身上那点最美的东西遮得严严实实,想想心里都不舒服。她看一眼从身边走过的男女职工,再看不到棉大衣或羽绒服,一个个像惊蛰后的蛇,连走路的步子都轻盈起来。

王丽这种美人坯子更是耐不住春天的诱惑,居然穿起了裙子,廖惠芬刚才就注意看了,她穿的是一条浅灰色的毛裙子,下摆很大,走起路来很飘逸,廖惠芬心中禁不住生出几分嫉妒。明天我也穿裙子,看不把你比没了才怪。正想着这些,王丽从存车处走了出来,快到廖惠芬身边时居然还跑了几步,脚上那双黑色的船鞋在水泥地上敲出一串轻快的音符。王丽把剩下的油条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用包油条的纸擦擦嘴和手,顺手将纸扔到了路边。

“瞧你,又乱丢垃圾,这么好的环境全让你给破坏了。”廖惠芬看一眼王丽扔下的纸团,白她一眼说。

“得了得了,又来了不是,有人搞卫生的。”说着,王丽把胳膊插到廖惠芬的肘弯里,着她朝车间走去。

廖惠芬和王丽都是机修车间天车组的司机,廖惠芬比王丽大七岁,王丽一直叫她廖姐。论长相王丽和廖惠芬不相上下,都是那种天生丽质的人,只是王丽的个子稍矮一些,身段便不如廖惠芬匀称,为这王丽曾不止一次抱怨上帝对她俩不公平。

“哎,廖姐,听没听说厂子里要改革的事?”

“怎没听说,嚷嚷多少年了,不是改革就是减员,要不就是考试考核,到头来还不是什么也没变?人没见少,钱没见多。”

“据说这回要动真格的,而且上回考试的结果算数儿,尾数淘汰。”

“甭信那些,这话都说了多少回了,哪儿见有动静,再说,怎么改也不能不要咱天车司机呀!没咱们车间怎么干活儿?”

“你当然不怕了,技术好,人缘好,又是车间主任的大红人,谁下岗你也下不去……”

“行了行了,谁是红人,恶心不恶心?考得不好你怨谁?谁让你平时不好好学!”

廖惠芬说到这儿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烦,却又不知烦从何来,反正就是不想再说话,低着头朝前走去。

廖惠芬是天车组的技术尖子,厂里几次技术比武,她全拿了第一名,这一点全厂的人都佩服。去年,全市工业系统大比武,其中就有天车司机一项。厂里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决定让廖惠芬参加。技术比武廖惠芬并不发憷,她平时在工作中车开得就好,只要是正常发挥准拿名次,可这回她却不想参加。不想参加比武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她已经多次在技术比武中得过名次,多拿一个少拿一个根本无所谓,再说班组里别的人很少有参加比赛的机会,时间长了怕别人有想法,关系不好处;二是自己技术好,车间不止一次动员让她当天车班的班长,她一直没答应(车间主任找她单独谈过话)。不答应当这个班长倒不是干不了,主要原因她是不想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车间。当了班长事就多,遇到加班加点就得冲在前面,家里生活肯定受影响。她的主要精力是放在了丈夫和儿子身上的。丈夫和她同厂上班,在设备车间干维修。廖惠芬不止一次想:和丈夫前后脚上班的不是当上科长就是当了主任,有一个都已当上副厂长,可他们两口子到现在还都是工人,原因不就是没学历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再走爹妈的老路呀!该干的工作干好,该挣的钱挣回家,不招灾不惹祸,好好培养儿子才是最大的事。

别看廖惠芬已是四十岁的人,还生过孩子,但相貌却还是那么年轻,腰身一点没走形,皮肤细嫩得像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尤其是那两只眼睛,依然像两汪秋水般清澈见底。

厂里选尖子参加技术比武,廖惠芬不参加,厂长却不同意。车间主任没办法,便把廖惠芬的班长叫去做工作。天车组的班长叫吴加力,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人不错,开天车的技术和廖惠芬是伯仲之间,不相上下。吴加力跟廖惠芬说明车间的意思,廖惠芬却说:“班长,这次比武我真的不想参加了,你还是找别人吧,再说咱班里比我开得好的人不是还有吗?”

“徐主任非得让你参加呀!”

“你跟他说,就说这次我不想参加。”

吴加力就去找主任。

车间主任徐德友是个胖子,两只小眼睛一天到晚滴溜乱转。因为他头上只长了有数的几根头发,工人们背后都管他叫徐秃子。

“不想参加?”徐秃子把眼睛转了好几圈儿,这才看定吴加力说:“那好,你去跟她说,叫她下班到我这儿来一趟,我要亲自跟她谈。”

吴加力把话捎回来,廖惠芬听了不禁皱起眉头。她沉思片刻说:“我这就去找他。”说完就朝主任办公室去了。可当她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徐秃子却不知去向。

廖惠芬和车间里的女工们对徐秃子一直没什么好感,主要原因就是徐秃子好色。别看徐秃子长得寒碜,可平时有事没事总往女工多的地方扎,手脚还特不老实,不是摸一下就是捏一把地占便宜。廖惠芬早就听说他跟厂里好几个女工都有那种关系,想想都恶心,廖惠芬从来也不拿正眼看他。当然,关于徐秃子好色的毛病廖惠芬也不是光听说,她也有过一次经历,只是对谁也没说过,连丈夫都没敢露一个字。她知道这种事说出来没好处,万一别人想歪了倒是画蛇添足了。那次是车间里抢修柴油机,本来晚上加班大部分都是吴加力干,一来吴加力是天车班的班长,又是个男性,晚回家不用担心出什么事。二来他的技术好,责任心又强,加班加点有他一个人就全解决了。可不巧的是那天吴加力孩子发高烧,再让他晚上加班有点说不过去,第二人选自然就落到了廖惠芬的头上。抢修柴油机是大活儿,又是晚上,光线不如白天好,万一吊装出点什么差错就是大事,廖惠芬不好意思再推辞,只好答应加这个班。

车间里光线本身就暗,灯光又全是朝着那台庞大的柴油机照的,从二十多米高的天车上往下看就有些看不准。解体柴油机是个复杂活儿,也是开天车的技术活儿,起吊作业不精准不行,哪个配件磕了碰了都是麻烦事。廖惠芬全神贯注盯着下边,吊完风扇吊齿轮,再一个个吊出活塞,廖惠芬眼到手到,不敢有絲毫大意,眼看要吊曲轴了,这是最关键的一钩活儿……可就在这时,地面上却有人朝她喊话,并示意她把天车开到上下扶梯的地方去。她不知怎么回事,只好提起吊钩,把车开到了车间的一头。然而,车刚停稳,司机室的铁门便开了,只见徐秃子一步迈进了司机室。

“您、您怎么来了?”廖惠芬有些诧异。

“我怎么不能来?”徐秃子看定廖惠芬说,“这是关键一钩活,天黑容易出差错,我帮你盯一下。”说着,他已反身将司机室的门关好了。

尽管廖惠芬对徐秃子的到来有些反感,但他毕竟是车间主任,自己的最高行政长官,即使不高兴也不好太露骨地表现出来,何况人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廖惠芬也没再说什么,启动天车朝柴油机的上方开去。

从天车到地面二三十米,往下看地面上一切都缩了水。徐秃子有点恐高,车一动真让他胆战心惊。他一点点挪到廖惠芬身边,嘴里不住声地说:“慢点慢点……”廖惠芬不理他,故意把车开到最快。

其实天车司机室是个铁厢子,四周有一米多高的铁板护墙,根本不会出什么危险。看着徐秃子哆哆嗦嗦的样子,廖惠芬觉得特别可笑,便揶揄道:“您可加小心啊,这要折下去可就全完了。”

徐秃子转转眼珠,伸着秃头朝下边看看,忙又缩回来,看看廖惠芬说:“我掉下去倒不怕,关键是你得多加小心,这么美的人要是……啧啧,那不得让人心疼死?”

廖惠芬知道徐秃子的心思并不在工作上,便没再理睬他,扭过脸小心地干自己的活儿。

精密而巨大的曲轴终于从柴油机体里吊了出来,可就在这时,徐秃子却用左手轻轻揽住了廖惠芬的腰,而右手居然放在了她操作手柄的手上,一股热气直喷廖惠芬的脸。“慢点儿,这可是最关键的地方。”

廖惠芬只觉胸腔里一股恶心直往上涌,腰上像有条蛇在蠕动,她恨不得回手给他一巴掌,可此时她什么也不能做,那根十几米长的曲轴已经吊起,下面还有好几个检修工人,一旦失手,曲轴摔坏是小事,砸着下面的人可就出大事故了……她紧紧咬住后槽牙,尽量不去想别的,凝神定气,拿出平生最大的克制,按着地面的手势和口令,终于稳稳地将曲轴放到架子上……当她将吊钩重新升起,眼睛里射出的冰棱一样的目光让徐秃子不寒而栗。徐秃子倒吸一口凉气,两只手下意识缩了回去。

大车、小车和吊钩同时运行,很快全部归位,天车稳稳地停在了上下扶梯的位置。廖惠芬什么也没说,转身将司机室的小门打开,做了一个让他下车的手势。

徐秃子看看廖惠芬生气了,可他又不愿就此罢休,便把笑堆在那张胖脸上,盯着廖惠芬的眼睛,低声说:“小廖,你别生气,你的车开得好,人也长得好,我是真心……”

“下车!”

“小廖,我可天天都在想你,你……我……”他伸手又要搂廖惠芬。

廖惠芬朝后退一步,冷冷地笑笑说:“徐主任,在我这儿您最好死了那颗花心,我不是那种人!”

“不不不,小廖,我对谁都没这样过,我真的喜欢你,我会对你比谁都好的,车间里……”说着他竟一把拉住了廖惠芬的手。

廖惠芬使劲将手抽回来,声音极其冷峻地说:“下去!不然我就……”她做出个要推他的姿势,看样子只要他敢抱,她就敢把他从小门里推下去。天车与上下梯子之间有道缝儿,门一打开,那道缝儿就像张开的嘴一样深不见底,真要从那儿掉下去,后果自然不难想象。徐秃子不敢强求,怕事情闹大,没再轻举妄动,他朝下面看一眼,转转眼珠,又挤出一脸笑容。

“瞧你,咋就不知道开玩笑?我是跟你逗着玩呢,不过有句话可是真的,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一准帮忙。”说完,他再一次用多情的目光看一眼廖惠芬,这才转身走出司机室。看着那个秃头像个球似的挪下去,廖惠芬使劲朝那上面吐口吐沫,心里想:看样子他真是有些恐高呢……

自从有了这次经历,廖惠芬把徐秃子看透了,虽然她对谁也没提起过,但她知道对这个人一定要多加小心,要避免与他单独接触,不能给他任何机会,有时车间真的有事找她,她也总是找个伴儿,从不单独去。这会儿吴加力说徐秃子要找她单独谈话,她知道徐秃子是贼心不死。

下班后,她没再去找徐秃子,换完衣服跟着王丽一块儿往出走,可刚出门就被吴加力叫住了。

“廖姐,您不能走呀,主任那儿还等着您呢。”

“我不去,他爱找谁找谁,我可没闲工夫陪他。”

“您不去……他倒不会怎么样,可您知道,他对我们这些男人就没这么温柔了呀!真要是为这事他怪罪我,您说我冤不冤?”

“这……”廖惠芬觉得吴加力的话不是没道理,她一时犯了难。徐秃子和别的色鬼一样,对女人总是情有独钟,凡车间里的女工做错什么事都无所谓,有时犯了纪律都不怕,只要能跟徐秃子单独“谈谈”,一撒娇一耍赖,百事烟消云散。可他对男职工就不一样了,一天到晚很少有个笑脸,几年来被他处罚或扣掉奖金的人都是男职工。

“您不去他不会怎么样,可他肯定找我麻烦呀!”

廖惠芬看着吴加力犯难的样子,低下头思忖片刻,咬咬牙说:“行,我去!不过你先别走,在这儿等会儿我,如果我五分钟不回来你一定得去找我,要不我就不去。”

“行行行,没问题,您尽管放心去,五分钟我准到。”

主任室在二楼楼道顶头的地方,旁边的副主任室和调度室、技术室全都黑了灯,只有主任室灯亮着,看样子徐秃子全都安排好了。

一见廖惠芬,徐秃子喜形于色,一张胖脸放着光,又是拉椅子又是倒水,殷勤得像个小秘书。

“听说您找我?”廖惠芬的话不冷不热,目光里也空洞得没什么内容。

“是是是,你先坐,我们……”

“有话快说,下班了,我儿子还等着我做饭呢!”

“啊……”用联想酝酿好的情绪被廖惠芬不冷不热的话语彻底溶解了,徐秃子一时有点调整不过来,他看看廖惠芬,“咕咚”咽下一口口水,那些早已准备好的甜言蜜语也被咽回到了肚子里。

“我听说你不打算参加这次比武?”

“不想参加。”

“可厂里已经决定让你参加,说这次比武非同一般,是给咱厂争光……”

“是厂里定的?”廖惠芬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还有错?是厂长亲口跟我说的。”

“不是你推荐的?”

“不是不是,这回真的不是,我虽然喜欢你,也……”

“行了行了。”廖惠芬再次打断他的话,说:“既然是厂里定的,我答应,不过有言在先,比武的事就这一回,下回你另请高明。”说完,廖惠芬转身就往出走。

“哎———,你等会儿再走,我……”

“还有事?”

“咱一块儿走,我送送你,顺路……”

“不劳您了。”廖惠芬头也没回,径直朝楼梯口走去,在身后她清晰地听到了咯咯的咬牙声。

技术比武是在一个星期后举行的。参赛选手是全系统的十几名高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比赛的项目却只有一个:要把一块放着一只盛满水的高脚杯的铁板从甲地吊到乙地,再放到一个比铁板略大一点的框子里,地面没人指挥,全靠自己掌握。要求很简单,水不能洒,杯子不能损坏,用时最短者为优胜。

这的确是一组高难度动作。出场的顺序由抽签决定。

果然,前边四个选手有两个将吊钩升起,大车刚一起动上面的杯子就倒了,水洒了不说,杯子也碎了。第三个选手虽然大车已正常起动,可由于大车运行不稳,刚走出一半杯子便掉了下来……第四位是个男同志,前边的动作完成得都不错,那组吊件也已准确到位,可往下放的时候对得不准,吊件没能对准框子,稍一歪斜杯子落地,前功尽弃。

因為有比赛,厂里好多人都来看热闹,车间里站了一大片人,全都为天车司机们捏了一把汗。第五个比赛的又是个女同志,她成功了,但耗时却用了将近三分钟,大车和小车挪动的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虽然慢,但毕竟成功了,而且是第一个将那组物件平稳放进框子里的选手,车间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廖惠芬抽了个上上签,六六顺,别的选手操作时她一直在认真观察,分析每个选手的得与失。她知道,大车起动是个关键,一定要慢,物件吊起时不能等吊钩静止了再起动大车,那样压力不容易均衡,还容易造成上面的杯子倾斜,只要吊钩一起动,同时就要轻缓稳步地起车,这样不但能节省时间,还可使高脚杯更加平稳,这便是水桶悠着走而水不洒的道理。轮到她上车了,她做个深呼吸,快步登上了扶梯。

由于廖惠芬平时工作对自己要求很严,每吊一钩活她都十分经心,这样不但练就了本事,也增加了信心。结果,她以56秒时间将物件平稳地嵌进了框子里……

后边的选手又成功两个,但最快的用时两分钟。

……

廖惠芬业务上是尖子,心眼儿又好,车间里各班组有了关键活儿都乐意让她吊,有人需要吊活儿,抬头一看不是廖惠芬的班,索性撂下,等廖惠芬接了班再干。天车每两个小时换一次班,别人当班不一定有活儿,可廖惠芬一接班准有干不完的活儿。下面那些男人的目光也是没遮没挡的。对这些廖惠芬并不怪罪,她知道让别人喜欢本身就是件幸福的事。

……

廖惠芬和王丽走进班组,刚要换衣服,吴加力却开了口。“先别换了,一会儿车间开大会。”

开大会已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过去每个月车间或厂里都要开一次职工大会,讲安全定任务,可近几年一直没开过,大伙都觉得新鲜。

“开会?开什么会?”廖惠芬问。

吴加力说:“具体内容不知道,小道消息说是减员增效的事。”

“又是减员增效,耳朵都起茧子了,整天拿减员吓唬人。”王丽一张嘴就牢骚满腹。

“听说这次是真的。”吴加力像是自语似的说。

既然要开会,不用着急换衣服,大伙儿便坐在那儿闲聊,你一句我一句,自然离不开减员的事。廖惠芬觉得说这些没什么兴趣,便从班里走出来,她心里想:凭工作表现和技术水平,再减三回员也轮不到自己。

……

然而,廖惠芬万万没想到,本来跟自己没一点关系的事就偏偏落在了自己头上。车间大会宣布减员增效的三条原则第一条就是:凡双职工的一律减掉一个……

两丁抽一!廖惠芬顿时傻了眼,她的脑海里忽地就闪出这么个词语,她忘了是在哪本书里见过这个老词语,但她知道那是遥远的旧社会的事情了。

廖惠芬的丈夫叫宋振海,剛参加工作那会儿他想当电工,因为那会儿社会上流行个说法,叫作紧车工慢钳工,溜溜达达是电工。电工工作轻闲不说,还有技术,那技术在单位有用,回家也能派上用场,是当工人的首选。因为这他壮着胆子找到管分配的科长,说自己从小就喜欢电,想干电工。科长倒是挺痛快,果然就把他分到了电力车间。为了学好技术,他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堆跟电有关的书,打算好好干一番事业。可是好景不长,他在电力车间只上了一个月的班,车间主任就通知他被调到设备车间了。

他嗫嚅着问主任:“我、我是哪儿干得不好……还是……”

主任说:“我不知道,要问到人事科。”

宋振海如何敢去找人事科?就这样,他窝着一肚子火儿到设备车间当了一名维修工。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厂里有个头头儿的孩子想当电工,这才把他挤出了电力车间……

不蒸馒头争口气。宋振海发愤学习机械知识,不但虚心跟师傅和同行请教,又买了一堆有关机修的书,从识图画图开始,一直到加工设计改造,他一样不落地钻研进去,没几年工夫居然成了设备车间的技术骨干。他和廖惠芬谈对象的时候,已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技术能手了。特别是眼下,宋振海的技术更是炉火纯青,不论老机器还是新机器,什么毛病都难不倒他,连刚从外国进口的数控机床他都能摆弄。厂里人都管他叫宋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位工程师呢!

双职工就要有一个下岗,廖惠芬从来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政策,她不知该怎么办,心里乱极了,怎么想也想不出个道道儿,不得已跑到了设备车间。

“厂里已经公布下岗政策了……”她声音颤颤地说。

“我知道了。”宋振海用棉丝擦着手上的机油。

“你倒拿个主意呀!”

“我正抢修一台机器,你先回吧,下班再说。”

“你……都什么时候了,你就……”

“我真的没时间,厂里等着用的机器。”说完不等廖惠芬回答,宋振海已转身钻进车间去了。看着丈夫的背影,廖惠芬又急又气,眼泪直在眼圈里转,她不明白,丈夫怎么就那么个榆木脑袋,连饭碗都保不住了,怎么一门心思还搁在机器上呢?

在回自己车间的路上廖惠芬想:两个人有一个下岗,只剩一个人挣钱,往后日子可怎么过?两人上班,虽说挣得不多,但每月加起来总还有二千多元,二千多元一下子变成一千多元,这落差也太大了呀!眼看儿子就要考大学,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儿不需要钱?再说宋振海那边还有一个患病的老妈,又没生活来源,每月都得给老太太生活费,往后的生活可怎么安排?

廖惠芬只觉眼前一片茫然,她的心里乱极了,一抬头眼前尽是小星星,她不得不停下步子缓缓神。当她重又看到自己的车间时,心中不禁升起一阵伤感:再过几天自己也许连这车间也不能进了,这可是自己工作了快二十年的地方呀!想到这儿,一阵伤感忽地涌上来,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滚出了眼眶。蓦地,她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定睛一看竟是徐秃子,连忙咬住牙,将泪水一把抹掉,她不愿让徐秃子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小廖,干啥去了?到设备车间去了吧?”

廖惠芬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这关你什么事?”

“哎,话别这么说呀!兴许我还能给你们当个参谋呢!”

“我家的事用不着你管!”

“哎,你别太绝情嘛!咱们毕竟一块儿工作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嘛!商量得怎么样?你下还是他下?”

“谁下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廖,我跟你说,你的事我可是替你想好几遍了,按说你下是正理,可这事依我看还真不能那么办。”

廖惠芬一听这话以为他有什么好办法,不自主地停下步子,“你说该怎么办?”

一看廖惠芬脸色有缓,徐秃子忙凑上前去,目光有些贪婪地盯着廖惠芬说:“依我说呀,你们俩最好是他下,留你。”

“为什么?”

“一来你们俩钱挣得一样多,谁下都一样;二来你的工作比小宋的轻松,他那边不但活累,还总得加班,哪像你这么自由?再说你的技术这么好,全系统顶呱呱的尖子,比别人有优势,更何况有我当你的主任,往后谁下岗也轮不到你!咱们一块儿工作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可是处处都为你着想呀!”

听了这话,廖惠芬知道他花心不死,心里顿时像吞下一把苍蝇似的恶心,她使劲瞪他一眼,恨恨地说:“我看你是条披着人皮的大色狼,早晚会遭报应的!”说完转身就走。

这是廖惠芬头一次对徐秃子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她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痛快淋漓的感觉。

徐秃子干干地晾在那儿,像跳到岸上的一条胖头鱼张着嘴喘粗气。

……

宋振海和儿子宋小鹏是前后脚进的家门,儿子在前,宋振海在后,前后相差不到五分钟。廖惠芬已经做好了饭。廖惠芬本想等宋振海到家商量商量下岗的事,可宋振海又在单位加班,回来就快七点了。有儿子在旁边,廖惠芬不敢提下岗的事,她怕孩子分心,影响学习,所以就把想说的话憋在肚子里。

吃过晚饭,廖惠芬收拾完碗筷,见儿子已经回自己屋学习去了,这才坐到宋振海旁边的那只沙发上。

廖惠芬一家住着两间平房,加起来不到三十平方,里间归儿子,有七八米,他们两口子住外间,放双人床的地方拉着一块布帐子,算是隔出了一块有点私密性的地方。这么多年来,他们两口子想亲热亲热都得等到后半夜,还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宋振海说他们像白区的地下工作者一样。

“你们车间开会了吗?关于下岗的事。”

“开了,各车间都开了。”

“你说咱俩怎办?”

“那还怎办?厂里订的规矩,双职工一个下岗,这是铁定的,有什么说的?”

“那你说咱俩谁下?”

“这还用说?你下呗。”

廖惠芬的心里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宋振海换个说法,她也许什么都不会说,可宋振海一张嘴就是让她下,她脑子里忽地闪出徐秃子那张让她恶心的脸,心里窝着的那点火“腾”地蹿了上来。

“怎么就非是我下?你怎么就不该下?”

宋振海并没意识到廖惠芬心里的火有多大,依然翻着手里那张旧报纸。“这还用商量?你一个开天车的,要技术没技术,今天不下早晚也得下。”

“开天车怎么了?你修机器的就不能下?”

“我下?你可真逗,我要是下厂里能答应?我是技术骨干,厂里还指着我呢,你不知道,我要是不干了,那车间就得瘫痪!”说这话时,宋振海的口气里明显洋溢着几分自豪。

“你是骨干,難道我不是?你技术比赛拿过几个第一?有吗?再说你别忘了,你宋振海一个月拿回多少钱,我廖惠芬一分也没比你少,你怎么说话就那么伤人?你……”她越说越激动,一把抢过宋振海手里的报纸,使劲掼到地上。

宋振海本来是个蔫性子,平时话不多,两口子说话向来都是她问他答,问一句答一句,这会儿一见廖惠芬把报纸掼到地上,宋振海瞪着两眼站起了身。“你要干吗?”

“干吗?我还就是不信那个邪,这岗你下!”

“你疯了?我是厂里的骨干!是男人!”

“你是骨干,我哪点不如你?别整天拿大男子主义压人,你上班我也上班,回来还得伺候你们,你倒一点不把我放眼里,你以为你是谁?”

廖惠芬脸胀得通红,一步不让,说话的速度像机关枪一样,不等宋振海说话,她接着嚷道:“你说,你比我哪儿强了?我哪儿不如你了……”她的话还没说完,里间屋的门“啪”地开了,儿子宋小鹏一脸怒气站在门口,冲着他们喊:“你们是不是吃多了撑的?要打到外边去,看谁打死谁!”说完,把门“嘭”地一声关上了。也许用力过大,挂在门上的挂历“哗啦”一声掉到地上,重又卷成卷儿的挂历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

儿子的话像张封条贴在廖惠芬的嘴上,把后边的话生生地封在了肚子里。刚才因为一时激动她的确把儿子学习的事忘了,虽然对儿子这样说话她心里不满,可她皱皱眉还是忍住了,她知道儿子的学习至高无上。宋振海可不管这些,抬腿就要进屋,嘴里大声骂着:“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越来越不像话,看我不……”

廖惠芬慌忙上前挡住宋振海,用手捂住他的嘴,使劲推着他说:“得了得了,都是我不好,孩子那儿学习呢,别影响他了,走,咱们出去走走。”

宋振海梗梗脖子,没好气地冲着她说:“都是你惯的,看都变成什么东西了。”

廖惠芬低声说:“我的祖宗,都是我不好,怨我,赶明儿你管,行了吧。等他考上大学,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就这几个月了,你就忍忍吧。”

宋振海被廖惠芬拉出了家门。

“你呀,说你什么好呢?你看这小混蛋让你惯成什么样儿了,一点活不干,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样下去能好得了?我一管你就拦着,往后不定变成个什么东西?”宋振海余怒未消。

一出门廖惠芬像变了个人,说话的声音也比在屋里大了。“一说就是我不好,我也不是惯他一个人,不是把你也惯得没样儿?”

“这话我不是今天说吧,棒打出孝子,娇宠有逆儿,你这样娇惯,早晚就惯出个不孝子,你说这家里他什么操心?你怎么就一点不接受教训呢?”

“我有什么教训要接受?我的教训就是咱俩没学历,一辈子听人摆布,让上就上,让下就下,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孩子走咱的老路吧!眼看孩子要考大学,你不娇着点儿行吗?到时候考不好怎么办?再说,现在谁家孩子不是这样?”

“可这样的孩子就是考上大学有什么用?你还指望他成什么大器?这话我都说烦了,行了,不说了,你随便护着,往后我什么也不管,有你哭的那天!”

两人一下子全都沉默了。

月亮从东边露出半个脸,不很亮,水一样流动的月光看上去有些忧郁。

“这次下岗全是买断工龄,能给多少钱,你知道吗?”廖惠芬问。

“不知道,估计也就是三四万块钱。”

“唉———”廖惠芬长长地叹口气,说:“我知道,咱俩下一个,说什么也是我下,眼看孩子要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往后只有你一个人挣钱,咱这日子可怎么过?”

“怎么不能过?钱多多过,钱少少过,还能饿死不成?再说,你买断工龄,那几万块还不够供那兔崽子上学?”

“一共才三四万块钱,你不想想我还得交多少年的养老保险呢?你算算,十年得交多少?那点钱哪儿够?”

“我不是还挣两千多吗?”

“哪来的两千多?”

“减员增效,留下的骨干肯定能多挣点,再说学费也不是一块儿全交呀!”

“可……”

“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么多外地人出来打工,哪个饿死了?何况我还是个技术骨干!”

廖惠芬抬头看看月亮,她感到多少有些伤感,心里也觉得空落落的,一个人下岗,日子肯定比从前艰难,自己的岗位说没就没了,这……她忽地想起一句名言:劳动着是美丽的,心里便觉得更加伤感。

“唉,等孩子上完学就好了,哪怕他一个月挣一千块钱,也能贴补家里,到那会儿就不用着急了。”廖惠芬不无惆怅地看着宋振海说。

宋振海白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甭指望他,再说你也指望不上,娇惯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为家着想?”

“你平时还不是也惯着?”

“我哪儿惯了?我一管你就急,闹得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

廖惠芬见话头又扯到孩子身上,忙说:“得了得了,说话就高考了,等上了大学就懂事了,说不定往后咱还得指望他呢!”

“指望他?哼!咱走着瞧。”

宋振海和廖惠芬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没少拌嘴吵架,其实廖惠芬也知道宋振海的话有理,,可她就是做不到,原因是她一看见儿子心就软了。

“哎,咱商量个事。”廖惠芬看一眼宋振海却停下了话头儿。

“说。”

“我这一下岗,家里收入一下子少了一半,下月起咱是不是把给两边老人的钱也减一半儿?”

“你说什么?老人本来就没收入,一个月咱才给二百元,你再减一半,他们日子怎么过?”

“你那边不是还有兄弟吗?”

“我那俩弟弟厂里都不景气,日子已然够紧了,再增加他们负担,他们日子怎么过?”

“可是……”

“你甭说了,日子再紧,给我妈的钱一分不能少。”

廖惠芬缄口了。

路灯亮了,灯光像水墨一样慢慢朝四周洇开去。街上行人很多,那些卖菜晚归的小贩们骑着改装过的三轮车风驰电掣般奔驰在大街上,把那些蓝色烟雾和尘土搅混在一起,使整个街道都迷漫着浓浓的汽油味儿和尘土味儿。路灯亮后四周反而显得模糊了,那些光线不及的地方被映衬得愈发含混不清,像廖惠芬的心里一样混沌一片。

……

廖惠芬把单位给的三万多元买断工龄的钱又凑上一千多,到银行办了个四万元的活期,她把存折小心翼翼地装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生怕路上出现什么意外。昨天晚上她想了多半夜:既然已经下岗,就得想下岗的路,如果自己也买辆三轮车,从批发市场批点菜在家属院里卖,不是同样可以增加收入,补贴生活?只要把儿子培养出来,日子肯定有缓。这会儿一见门口那个卖菜的小摊儿,她觉得眼前顿时亮堂起来。

正这时,廖惠芬忽听身后有人叫,回头一看,原来是王丽。

“廖姐,你这是到哪儿去了?叫你好几声都听不见?”

“唉,还能到哪儿去,我刚到银行把那点血汗钱存起来了。”

“厂里给你多少钱?”

“四万。”

“唉,这点钱够干什么用的。”

“你是多少?按工龄的话你比我还少呀?”廖惠芬问。

“我……”王丽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

“你比我多?”

“不是,廖姐,我跟你说你可不许生气,也不能告诉别人。”

“到底咋了,这么神秘兮兮的?”

“我……我跟你说吧,昨天我去找徐秃子求情,跟他说了好些好话,他帮我查了这几年考核的底子,说我只有一次考核在末尾,所以这次没让我下,不过双职工是没办法的,怎么着都得下一个。”王丽的话说得很快,脸上浮出一层只有廖惠芬才看得出的红晕。

廖惠芬一看王丽那表情便什么都明白了,按徐秃子的为人,如果王丽不满足他,他是不可能为王丽帮忙的。霎时间,一种钝刀剜心的感觉倏地传到了廖惠芬的心底。是呀,王丽也是没有办法呀!她想。

“那咱班下岗的指标不是完不成了?”她盯着王丽问。

“咱班长也下岗了。”

“吴加力?他怎么下岗了?轮到谁也轮不到他呀?”王丽的话不啻在廖惠芬耳边响起一个炸雷。

“听说车间给他做了工作,因为他是党员,车间让他起模范带头作用。”

“真的!”廖惠芬被这消息惊得瞠目结舌。

这几天厂里一直都在做下岗人员的思想工作,对于廖惠芬来说,政策已经决定,再说什么也没用,何况她觉得下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老早就签了字,签了字便没再出门,连买断工龄的钱都是宋振海给她领回来的,车间里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王丽的话的确让她始料不及。

“唉……咱班长是个好人,只可惜不是个女的。”廖惠芬轻声说。

“廖姐,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说我去找过徐秃子,要不……”

“你放心吧,我已经下岗,还说那些做什么?”廖惠芬看一眼长得眉清目秀的王丽,一股酸楚从心底涌上来,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

“廖姐,你也甭难过了,谁让咱们……下来也许还是好事呢!”

廖惠芬擦掉眼泪,使劲在脸上挤出些笑容,说:“是呀,有个岗位好好干吧,来之不易,你可一定要珍惜呀!”

听了这话,王丽的眼睛忽地一下也蓄满了泪水,她看着廖惠芬,苦笑笑说:“廖姐,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干,再不会成为末尾了。”说完,王丽与廖惠芬挥手告别……看着王丽的背影,廖惠芬心里难过极了,本来就没着没落的心像被什么吊了起来,怎么也找不着落脚的地方。

家属院门口那个菜摊儿不大,东西却挺全,平时廖惠芬下班也常在这摊上买菜,都是半熟脸。卖菜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还不错,只是皮肤略黑,被风打磨得有些粗糙。

卖菜的女人听廖惠芬问的不是批发就是定价,跟买菜没一点关系,她上下打量廖惠芬,眼睛里充满疑惑地问:“您问这干吗?莫不是也想在这儿卖菜?”

“我下岗了,是想……”

“噢,俺一听您问就明白了,不过俺告诉您,在这儿卖菜可不易,您别看俺卖行,俺是交了保护费的,每月都交,要不连一天也卖不成。”

“保护费?”

“大姐,俺看您也是个老实人,劝您最好还是别干这行,风吹日晒,受苦受累不说,还得受气。保护费有时要钱,有时要别的,您到哪儿谋个营生都比干这强。”

“谁收?是工商局还是税务局?”

“这您就甭问了,反正有人收的。”

“你是怕我抢了你的饭碗才这么说吗?”廖惠芬有些不高兴地问。

“瞧您把俺看成啥人了?俺从农村到这儿来,还不是多亏了你们这些城里人帮忙?平时全都照顾俺这小摊儿?俺跟您说的都是实话,那帮人可不好惹了,您生不了那氣,俺实话跟您说,俺也不打算再干了,等孩子一上学俺就走,话俺说到这儿,干还是不干,主意您自己拿。”

廖惠芬看着对方那一脸的真诚,不像说谎的样子,可她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怎么卖点菜也这么复杂?也有这么多道道?她本想再问几句,却突然没了一点兴趣……

一连几天,廖惠芬都是等儿子上了学,宋振海上了班,然后独自到街上转悠。她按着报纸上刊登的招聘启事,跑了好几个单位去应聘,可因为自己一没学历二没工作经验,连最简单的电脑打字都不会,开天车的那点技术根本派不上用场,结果可想而知。

当然,刚开始她找工作的心情并不十分迫切,反正又不是等米下锅,再说她心里也还有点依赖思想,厂里若真的实现了减员增效,宋振海涨了工资,她干不干也是无所谓的事。然而,半个月后宋振海一开支她就慌了:工资竟一分没涨。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如果不找个工作挣钱,日子是绝难过下去的。

这天上午,她忐忑不安地走进一家不算很大的饭馆。

“您是……”迎面走过来的女孩子笑着问廖惠芬。

“我是来找工作的。”

“哦,您是来应聘的呀,那得去找我们经理。”

“经理在哪儿?”

“往前走左转弯就是。”

廖惠芬在通往厨房的通道里看见了那间挂着牌子的经理室,她站在门口停顿片刻,把滑到鬓角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这才轻轻敲响那扇门……

屋里只有一位四十几岁的男人,中等个,脸色白皙,身材也有些消瘦,两只大眼睛在那张瘦脸上显得有些不合比例,脖子不粗脑袋不大,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开饭店的。

“您是经理?”

“我是经理,你有什么事?”

“我姓廖,看见门口贴着招聘启事就进来了。”

“你是来应聘的?”男人上下打量着廖惠芬。

廖惠芬对这样的口气和打量方式感到有些不舒服,可她没说话,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被称作经理的男人。

“我们这儿可不招白领。”

大概从外表装束和廖惠芬身上透出的那股长期从事被人仰慕的工作气质让对方有些疑惑。

“我是来应聘服务员的。”廖惠芬的话说得依然轻声细语。

“你干过服务员?”

“没有,我是国企职工,开天车的,上个月下岗了。”

“哦,我说呢……”男人脸上掠过一层微笑,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张名片递过来,问:“你今年多大年龄?”

“四十一。”

“哦,属兔的?”

“不,我属龙。”

“属龙怎么是四十一?应该四十才对呀!我就是属兔的。”

“我说的是虚岁。”

听廖惠芬如此一说,男人忍不住笑了,也许他还从没遇到过这样应聘的,故意把岁数往大说。

廖惠芬接过名片,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叫陶一水,遂抬起眼问:“陶经理,不知您这儿还缺人不,要是……”

“我这儿的服务员已经招够了。”

“招够了?那为什么还贴着告示?我都看见好多天了。”

陶一水的脸上掠过一层诡谲的微笑,他笑笑说:“噢,是一时粗心忘记摘了。”

既然人家招够了人,廖惠芬不想在这儿耽搁时间,她早就注意看了,这条街上好几家饭馆门上都贴着招聘启事,她不信找不着工作。

“您这儿不用人就算了,我再到别的地方看看。”说着她转身就走,不料却被陶一水叫住了。

“我这儿服务员招满了,可还缺个搞卫生的,不知你愿不愿干。”

廖惠芬想:搞卫生倒也没什么不行的,反正也是服务员。她就点了头。

接着,陶一水把工作范围和要求对她说了一遍,廖惠芬觉得工作难度不大,就全都应承了。当她就要离开经理室的时候,陶一水却又开了口。“你就这样走了?”

闻听此言,廖惠芬的神经顿时绷紧了,她警惕地看着对方问:“您,您还有什么事?”

陶一水笑了,这回的笑似乎多了几分真诚和善意。“哪儿有你这样找工作的?活儿都定了,却不问挣多少钱,这可是最重要的环节呀!”

听了这话,廖惠芬的脸上浮上一层羞涩,她不好意思地说:“工作这么多年,我们都是只讲奉献,不讲回报,有点傻了。再说,工作还没做,我也不知能不能做好,到时您看值多少给多少吧。”

“别别别,咱们还是把话说在明处,眼下时兴个名词儿,叫明码标价,双向选择,你先说个数儿,行了我点头,不行咱再商量。”

“不不不,还是您说吧,给多少都行。”

陶一水略微想了想说:“那好,我给的数你要是接受不了就说出来,行吧?”

廖惠芬点点头。

“刚才说了,卫生全都归你,就一个人,一月八百,行不行?”

廖惠芬在心里给自己定的上线最多就是六百元,一听说给八百,忙不迭地回答说:“行行。”

……

第二天起,廖惠芬到陶一水的饭店上了班。

饭店搞卫生的工作并不累,上午十点钟去,下午两点半钟就能回家,下午五点钟上班,只是晚上多做一会儿,一般情况要到九点多钟才能下班。虽说时间晚了点,但一天两顿都在饭店吃,算下来也省出不少。只是宋振海和儿子的饭成了问题。中午好说,宋振海在厂里吃,儿子在学校吃,晚上这顿饭却不好安排,爷儿俩都得六点多才能到家,这个时间又正是廖惠芬最忙的时候。如果等宋振海回家做饭,丈夫辛苦不说,还影响儿子上晚自习。廖惠芬既心疼丈夫,又怕儿子耽误学习,这样她便只好改变自己的时间,每天四点多钟把饭做好再上班,这样宋振海下班后只要把饭一热就行了。

饭馆搞卫生这份工作廖惠芬挺满足,工作不累,离家又不远,还没什么责任,比在厂里开天车都轻松。廖惠芬本来就勤快,不会偷奸耍滑,每天除了搞好饭厅的卫生外,哪儿忙她就到哪儿去。厨房缺择菜的她去择菜,缺人翻台她又去翻台,面带微笑,和霭可亲,前厅后厨都拿她当个亲人似的,“廖姐廖姐”不住声地叫。这让廖惠芬感到非常满足,因下岗留在心里的那片阴影慢慢缩小了,她觉得心底又升起了一片暖暖的阳光。

转眼间儿子小鹏已考完试,只可惜他发挥有些不好,悬点连本科线都没上去,最后勉强被一所三流大学录取。开学时,家里錢不够,廖惠芬不得不从银行取出一万块钱,交了六千多元学费,加上住宿、伙食、行李,又给儿子买了个手机,这样一万块钱一分没剩不说,连手里原有的几百块零花钱也搭进去了。为买手机的事宋振海跟她又吵了一架,宋振海不同意买,可廖惠芬却说:上了大学的孩子哪个没手机,儿子没有会觉得比别人矮一头,这样对儿子的成长不利。宋振海说不过廖惠芬,只好不再言语。

尽管日子过得挺紧巴,但廖惠芬却并不觉得有多难,在饭店干得挺起劲儿。没过多久,陶一水就不让她再搞卫生,而让她坐到了收银台帮忙,工资也从八百增加到一千。这下她总算松了口气,比原来上班还只差二三百元,缺口明显补上了,如果一直能这样坚持下去,日子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廖惠芬觉得自己精神很好,连走路都变得轻快了许多。然而,有一样却让她隐隐感到不踏实,不知是因为自己多疑还是怎的,她发现近一段时间陶一水看她的眼神总好像多了些内容,到底是什么她说不清,但她能感到。

这天,客人全走了,收银台的账也结完了,廖惠芬正要收拾回家,陶一水却叫她到办公室去一趟。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稍一迟疑,踟蹰着跟着陶一水来到办公室。

“坐吧。”陶一水一反常态,脸色变得很严肃,没有一丝笑容。

廖惠芬没有坐,只静静地看着他,她觉得自己隐隐感到不踏实的那个东西就要浮出水面了。

果然,陶一水点上支烟,背靠着写字台对廖惠芬说:“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廖惠芬没说想听也没说不想听,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她的表情很平和,心静如水的样子。

陶一水没有得到回应,轻轻地叹口气说:“我本来和你一样,也是一个下岗工人,五年前,我从无线电二厂下岗,媳妇嫌我没本事,带着孩子嫁了别人。后来我在朋友的帮助下干起了饭店,如今,我有了一点钱,但我的家庭生活却仍然是个空白,我干的是饭店,身边虽不是美女如云却也不缺女人,可五年来我没挨过任何女人的边。自打那天看到你,我心动了,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这些天,我看见你就心里发慌,看不见你心里又没底,什么也做不下去。我不想绕弯子,我想得到你的爱,想有个家,如果能行的话,我可以让你管理这个饭店,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切都像静止了,凝固了,廖惠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一种压抑的、令她窒息的感觉罩住了她。

“你能答应我吗?”陶一水轻声问。

廖惠芬呼出一口气,摇摇头说:“陶经理,这个我不能答应,因为我有丈夫,他是个好人,是个十分优秀的机修工人。我还有孩子,他已经考上大学,我的家很幸福,我不能像你原来的妻子那样做事,因为让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感到痛苦是一个女人不该做的。”

“我可以不破坏你的家庭,我们只是……”

“那是不可能的!”廖惠芬的声音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定,不容置疑。

“那好吧。”说完,陶一水从桌上拿起一迭钞票递过来,“这是工资。”廖惠芬伸手接钱,就在这时,陶一水却紧紧攥住了廖惠芬的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真的爱你,我会对你……”

廖惠芬慢慢从陶一水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她什么也没说,将手里的钱数了数,抬起眼睛问:“怎么这么多?”

“这是两个月的,如果你答应,这只是一半儿。”

廖惠芬的脸上掠过一抹微笑,她极其平静地说:“我们什么时候都是先做工作,后领工资。”说着,她把手里的钱数出一半儿放到桌上,然后很庄重地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陶一水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看着廖惠芬,眼睛里布满了失望。

廖惠芬走到办公室门口,当她推开门时却又停住脚步,转过身用温和的目光看定陶一水,不无感激地说:“陶经理,非常感谢您能在我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聘用我,我希望您能有个幸福的家。”说完,她转身朝外面走去……

街灯很亮,多少有些惨白的灯光把街上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层惨白。廖惠芬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何故,她忽然觉得有种委屈的感觉潮水般一波一波漾上心头……

马路对面是一对年轻的恋人相拥着走着,看样子男孩儿喝了酒,他的身体有些晃,步子也有些零乱,身边那个身段苗条的女孩儿搀扶着他。因为光线暗,廖惠芬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看到他们手挽着手,不时地伸着脖子相互亲吻着,一幅令人感动的热恋的情景。

蓦地,廖惠芬觉得那男孩儿有些眼熟,她赶忙擦去眼泪,定睛细看,她终于看清了,那男孩儿竟是自己的儿子宋小鹏……

看着儿子的背影,廖惠芬的视线忽地一下便被心头的潮水淹没了……

作者简介:

刘惠强,男,1953年生于北京。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国家二级创作员。现供职于北京铁路局文协。发表过长篇小说《棋盘镇》《秘密列车》《夏日的列车》及中、短篇小说《古尘》《昨天的月亮》《列车通过的地方》等一百余万字。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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