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苏戈杀了一半的猪居然活了,它蹿下灶台,直奔茫茫沙坨而去,阴差阳错之间半死的猪把他们引入了一场陈年悬案。在小说的结尾,屠夫杀了猪,猪也杀了屠夫。可孰是孰非,那个悬案的真相又是什么?只有死亡将真相暴露了出来……
屠夫苏戈,带上三把千刀,走出门。
来请他的骆子没进屋,在院门口等他。
苏戈发动他的摩托车。车呜呜叫着,屁股上喷出黑黑的烟。
家伙带上了吧?骆子问。
也不是去摸娘们儿,带家伙干啥?苏戈笑。
你这孙子,三句不离裤裆,爷说的是你杀猪的刀!
苏戈把肩上的帆布褡裢递给骆子,放心吧,里边有三把千刀,可杀一群猪!
骆子接过褡裢背上,跨坐摩托车的后座,二人说笑着出发了,热乎得像亲兄弟。两个人是小学中学同学,又一同当三年兵回村,唯一不同的是骆子有老婆,苏戈则没有,但他会劁猪杀猪的手艺,走村串户行艺时顺手捎带着“劁”了不少猪的女主人。因而知道他毛病的猪家男人,都让女人回避,自己出面应对他。
骆子家位于村西北五里外,那是羊西牧河岸边的一个沙窝子,为改造沙化的土地,村里让农民都搬迁散住在自家承包的沙坨子里。苏戈的摩托车噢噢叫着,在沙路上如兔子般蹿跳颠荡。二十分钟后就到了骆子的家。有两三个人在那里忙活,一口大猪绑了腿和嘴,横放在院子里的案桌上。肥硕的脑袋耷拉在桌的一侧,粗脖下放一口接血的大盆。尽管绑了嘴,可那头猪还是嘶心裂肺地尖叫着,为临头的末日苦苦哀鸣。
下了摩托车,屠夫苏戈瞅一眼那猪,眼睛漠然。他没再理它,似乎将要宰杀的那畜牲跟他没啥关系。他跟熟悉的那两个来帮忙的村里人,开着玩笑,接过一个人递来的香烟,叼在嘴巴上点着,眼梢有意无意瞟了一眼那边的主人屋子。土屋的门窗敞开着,灶口有骆子的七岁小儿在烧煺猪毛的水,不见女主人。
你不用惦记了,女主人不在。有个人冲他挤挤眼。
开啥玩笑!屠夫苏戈横了那人一眼。我也不是来劁女主人的!
嘿,你“劁”的女人还少啊!另一人接着挤对他。
屠夫无话了,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笑了笑。
你们这帮孙子,吃不着葡萄吧,那玩意儿可是甜的!他还是回击了一句。不过他再也没往那屋门瞅一眼,也没打听女主人为何不在。
俺老婆跑了,三天了。骆子站在他背后说,虽然看不到脸色,但能感觉到他话音中的冷冷气息。
噢?屠夫愕然。感到事态严重,立马收敛起放浪的笑容,不再放肆了。
气氛有些异样。
俺要出去找她,猪没人喂,只好宰了。
屠夫不知说什么才好,安慰也不是,打听也不是。他选择了沉默不作声。
接着,他吐掉嘴巴上的烟屁股,抬脚踩灭后说了一句,那咱们抓紧干活吧,还等啥!
屠夫苏戈从骆子手上拿过褡裢扔在地上,从里边拿出三把千刀,看一眼那边的猪,手上掂了掂刀。最后選了一把最称手的铜柄老千刀,横咬在嘴巴上,走向那头不停地哼哼叽叽的猪。他先是检查了一遍绑猪腿的绳子,然后再检查绑嘴绳,便说,简直是娘们儿干的活儿,褡裢里有麻绳,递给我!得再绑一下!
绑紧喽,要不再咬一口你那花宝贝,你就没的浪了,嘿嘿嘿———那个老一点的农民递绳子时忍不住逗他一句。几年前有一次杀猪,猪松开了绑着的嘴巴,张口就咬住了苏戈的大腿根,捎带着花了他的小弟弟。从此他得了个“花老鸡”“花宝贝”的绰号。据说有些骚女子好奇,就为见识他那个“花宝贝”而委身于他,去苞米地里偷情。
俺都想瞅一眼———听说谁也没见过你那花大宝贝———光听说是特大号的!
闭你的鸟嘴,小心爷的刀也花了你!屠夫没好气地抢白一句。
那人愣了一下,无趣地走开去,脸色微变。
苏戈用自己的麻绳重新绑紧了猪尖嘴。
然后,拍了拍粗壮的猪脖说,爷宰你,是为了早点结束你当猪的日子,这是个最蠢的苦日子,下辈子你争取投个人胎吧。
他发现接猪血的瓦盆里和的荞面,太干,对一直跟随其旁当下手的骆子说,面太干了,灌血肠也不是蒸馒头,再加水弄稀点。
过去都是俺女人干这些事,俺哪里知道稀稠哟。骆子颠儿颠儿地跑过去,从儿子烧的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加进那瓦盆里,再用长面杖搅和了几下。
屠夫苏戈这会儿横咬在嘴上的刀,已经拿在右手上,左手开始摸索猪的脖子根心口凹处。
这口猪, 你应该认识———站在一旁的主人骆子突然说了一句。
瞎扯, 全村加上邻村上千头猪, 老子认得过来吗?
不不, 这猪你肯定认识!
为啥? 苏戈斜着头瞅骆子。
这是你家的猪崽。去年你养的老母猪刚下完崽, 就被人投了毒, 你就把这只没了娘的小猪崽,送给了俺老婆, 嘿嘿嘿嘿。
嗬,养这么大了?别人抓走的可都死了呢。
俺老婆———你知道她咋喂的吗?嘴对嘴地喂羊奶喂米汤稀粥,才把它弄活的!养得像自己的孩子,咱的儿子她都没这样心疼过呢!
你媳妇可真能干! 别人抓走的我可都收了钱的, 看在你我是同学加战友, 你又扎在这沙窝子里, 穷得叮当响, 才白送的!
是是, 嘿嘿嘿, 俺知道,俺知道。可骆子的话明显言不由衷。
苏戈没再理他,重新开始摸索猪的心口下刀处。他想快点干完活儿走人,他已经感觉到跑了老婆的这位战友,情绪有些不大对劲。他招呼那两个来帮忙的,压住猪腿猪身子不让其乱动,以防走偏了刀锋。
那猪敏感地尖叫。苏戈摸索它心口时,不由得想起它小崽时的样子。前年底,他那口大母猪下了一窝小崽,也许因财因色招妒恨,下完崽没七天有人下了砒霜。这只小崽是压帮崽,群崽里数它最小最弱,别人谁也不要,他家里又没有女人,不知道怎么弄这没了娘的小孤崽,扔在炕头可怜巴巴无计可施时,骆子的女人银花出现了。她笑嘻嘻地对他说,自己有法喂活它,但没有钱付猪崽款。他说,只要你抱去喂活了,我还要感谢你呢,要什么钱,省得死在爷手上造孽了。那女人瞟了他一眼说,怎么感谢?眼晴勾勾的,笑声咯咯的。他心里骂,骚娘们儿坏了肠子了,找抽呢。他当时想起了自己那位人窝囊生活较穷的老同学。
发啥呆?下不去刀了吧!爷可是腿都压麻了!那个压猪的男人冲走神的苏戈喊。
屠夫身上一哆嗦,回过神来。这种情况,在他多年的屠宰生涯中从未发生过。随着右手握的铜柄千刀使劲一捅,“哧”地一声便刺进了猪的脖根那个凹处,几乎捅没了铜柄。他那绷紧的翘起的嘴巴,开始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什么咒语。
猪的尖叫更加高亢了。如一个参加什么电视比赛的跑调歌手,可着嗓子嚎。
屠夫苏戈的铜柄千刀尖,刺进猪的心脏部位搅和了一下。猪的四蹄挣踢着,整个硕大的身躯激烈地晃动、反抗,那两个大男人都有些压不住。
快溜点啊,手摸了女人来的吧,这么稀松呢!
急什么?也不是送你上西天!压紧点,别让它老动弹!
说着,苏戈“噌”地一下抽出千刀,随着那刀一股鲜红的血“哧儿”地喷射出来。一旁的骆子就赶紧拿那个和荞面的瓦盆接血,并用擀面杖紧搅和着,嘴里还慌乱地念叨,不是俺要杀你,到阎王爷那儿别告俺,怪就怪喂大你的银花吧,谁叫她撇下你我跑了呢———
你胡咧咧啥呢! 杀生的罪孽,爷一人挑了, 还牵上你老婆干啥?
咋? 你心疼了?
吊话! 你老婆, 爷心疼啥, 真是!
这时, 那口大猪四蹄抽搐了一下, 身子开始变软, 尖嘶声也渐渐换成喉咙里的呼噜呼噜声。紧接着, 发生了一件怪事, 正从那个刀口处喷出的血柱,突然停下了, 只喷了那么两下就没有了。按常理, 猪的一腔子血全要流出来, 流干净, 这样血不留在肉里, 肉好吃。主人家也拿足够的猪血搅拌荞面,然后灌血肠, 好招待客人下酒。可这口猪不知为啥, 不流血了, 刀口那儿现在只冒些血沫子。可那庞大的身躯,松软地瘫在案桌上, 一动不动。死过去了。
咋回事? 放了这么点血! 骆子嘟囔。
都叫你瞎咧咧的,它不愿意供血了!算球,抬过去煺毛吧!苏戈拍了一下死猪的臀, 挥了挥手。
要不你再捅一刀? 骆子的脸上这回露出巴结的笑容,商量着问。
捅个屁! 咽了气的猪, 捅十刀也放不出血了!肉沾多了刀锈, 也不好吃了, 快抬走吧!煺毛! 苏戈瞥了他一眼,没好气。
骆子无话。招呼那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抬猪。
屠夫苏戈薅一把草擦了擦手上沾的血, 然后拿一支主人准备的香烟点着, 叼在嘴上,从后边瞅着那猪直摇头。似乎他心里也有一丝困惑。暗暗骂, 今日个他妈的见鬼了!
他回过头,捡起放在案上的那把铜柄千刀,察看了一下。
刀的铜柄,发暗红色,多年手磨油浸之后变得古朴滑润,而那刀锋却锋利无比,闪着寒光,只是因使用多年,刀尖那儿磨损了些,似乎尺寸也稍显短了。他拿毛巾仔细擦干净刀上的血迹,然后收进褡裢里,再从里边拿出一个用老年的打火镰改制的煺毛刮子,向骆子的外屋灶台走去。
主人骆子和那两人,已把死猪架放在灶台大锅上,回头等他。煺毛也属技术活儿,由屠夫自己来干。主人家的屠宰费,并不是好拿的。
苏戈不说话,默默上了灶台,跨坐在猪的后臀上,从猪头开始刮毛。
他先用水瓢从猪身下边的大锅里舀些开水,浇在刮毛的部位,把那部位烫软,然后双手握紧那把特制的煺毛刮子,刷刷地刮猪毛。刮刀过处,留下一道白白光光的猪皮,寸长的黑猪毛纷纷掉落在架放猪的板条上和下边的大锅里。他就那么一下一下地刮著,浇着,咔嚓咔嚓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他的额头上、双颊上很快挂出些黄豆大的汗珠。需要用力干活加上下边的热锅水蒸,刮猪毛的活儿看起来并不轻松。屠夫顾不上擦汗,一直那么默默地埋头干着活儿。
啧啧啧,刮得真利索,真干净!一个帮忙的男人不由得夸赞。
老手了嘛,干活儿是干净不留痕迹———主人骆子的话有股子味道。
啥个意思?今日你说话咋这么阴阳怪气呢!净放些曲里拐弯的绕肠子空屁!苏戈停下手,斜着脸瞪了一眼他的老同学。
没事,没事,说着玩的,说着玩的。干你的活儿吧,嘿嘿嘿———骆子讪笑着,走开去。
苏戈没再计较,接着低头刮猪毛。权当对方是跑了老婆心情不好。毕竟是老同学老战友,他又能说什么。
他干得更加快速了。想早点结束这活儿的心情,显然变得更为迫切。
猪毛煺到猪的臀部,整个猪的三分之二以上地方,全裸露出白花花的皮。这时,苏戈感到自己屁股下颤动了一下,他以为架放猪的木板被谁碰了,回头看了一下,可并没人。接着,他屁股下又震颤了一下,这回非常地明显,是那口猪的身子在动弹!突然,那口猪的嘴里发出“唿儿”的一声叫,紧接着那头已死的猪却“噌棱”地挣着站立起来,一下子掀翻了骑在身上的屠夫,然后“嗷儿”一声尖叫,凶狂地蹿下灶台,接着拼命往门外逃窜。
屠夫苏戈四仰八叉四脚朝天倒在灶台下,同时目瞪口呆。他吓傻了,脸色煞白,光嘎巴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身上又被猪踩了一脚,可已不知疼痛,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头复活的无毛猪窜逃出去。
猪还没死!快、快———拦住它!
他终于喊出这么一句。声音抖抖的,急急的,声嘶力竭。
门外院子里,骆子和那两个帮忙的人,正坐在树下抽烟聊天。
只见白影一晃,从屋门里蹿出一头怪物来。头脸、大半个身子无毛,白花花肥硕硕,只在后臀尖和后两腿尚存些黑毛,黑白分明,阴阳有界,其样子十分怪异可怖。
不好!那猪、那猪———骆子张口结舌,手指着猪说不出话来。
猪活了!猪活了!不好啦———另两个农民也惊吓地喊。
这时,从屋门内追出那屠夫苏戈来,一瘸一拐的。
快拦住!该死的猪还没死!屠夫冲几个人大叫。
回醒过来的骆子,拣一根棍子挥舞着冲过去,想拦住那头猪。后边跟着另两个人。可那头猪瞪着血红的一双眼,白嫩胸口上的刀口,如带着一朵鲜红的玫瑰,晃动着硕大的无毛的白白胖胖身躯,“唿儿唿儿”咆哮着横冲直撞,似乎已经并不惧怕人。尤其见到主人骆子,更是眼红,神态变得疯狂,一下子冲过来撞倒了他,骆子的棍子也被撞飞了。然后,猪夺门而跑。
快追! 别让它跑了! 苏戈跳上摩托车, 第一个追出去。
骆子哼哼叽叽地爬起来,又操起棍子, 从后边追。那两个农民拿杈子拿铁锹的,紧跟在后边,呜哇喊叫着都追出院门。当地有个习俗,这种没杀死煺毛时复活的猪,叫龙猪或鬼猪,如果不赶紧追杀的话,对屠夫对猪的主人以及参与杀猪的人都不吉利,要遭灾祸的。
无毛的白猪在前边跑,几个失魂落魄的农民在后边追。
那无毛鬼猪,时而趔趄,时而狂蹿,摇摇晃晃地直奔西边的茫茫沙坨。苏戈紧跟着它,可一进入无路的沙地,他的摩托车就打滑跑不动,最后灭火了。他骂了一句,只好弃车徒步追过去。
沙坨子里有一片灌木丛,那里杂草、沙枣棵子、荆条等丛生,茂密而扎挂人不好进出。那头鬼猪一头钻入那里不见了。苏戈和骆子等追到这里,有些望而却步,里边不仅不好进出,还有蛇蝎蜈蚣等沙地毒物。他们几人犹豫片刻,还是一人拿一根棍子在前边挥赶着,拨开灌木丛慢慢钻进去。他们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可很快失去了目标。一个农民又被马蜂子蜇了脸,很快脸肿得如面包,“呜哇”喊叫着逃出灌木丛。余下的人继续寻找,一片一片过滤着草丛,嘴里嘿哈地吆喝着,轰赶着,可那猪如施了魔法般突然毫无踪迹可寻了。
天,渐渐临近傍晚。那灌木丛里密不透风也不透光,很快变得昏暗,看不清东西了。无奈,苏戈和骆子等撤出那黑乎乎一片的灌木丛,走到外边的沙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看着变得一片昏黑的灌木丛,骆子哭丧着脸说,没法找了,天黑啥也看不见了,回家吧,等明日天亮了再说!
等不到天亮的,该死的猪活不到天亮的!苏戈悻悻地诅咒。
那来抬死猪!
谁知它会臭在哪个洼坑角落!苏戈不甘心地瞅着那片灌木丛。
那就抬臭猪尸!
两个人戗戗着,和另两个农民一起往家走,垂头丧气的。
回到骆子家时,他七岁的小儿子蹲在门口哭泣。
我害怕,我饿———
怕球!饿了等着!骆子没好气。
我要娘———我要娘!那小儿哭叫。
要个球!你娘死了!
是你害死了她!
叭!骆子一巴掌过去,嘴里骂,叫你胡咧咧!
冲孩子凶什么劲? 苏戈扶起被倒的那小儿。
你心疼什么,?又不是你儿子!
苏戈看看他, 没说话, 只是摇了摇头。
接着,那骆子张罗着做饭,招待杀猪人和请来帮忙的人,这是规矩。本来杀完猪,这顿是个很丰盛的晚餐,要有血肠,有炖猪排、大肥肉,还要有猪肝拌小葱。现在这些都没有了,猪没宰成,那猪带着身上的那些零碎东西跑掉了。猪不合作,不想给他们以牙惠,这是没办法的事。主人骆子只好拿那一盆用少少的猪血搅拌的荞面,将就着摊出了一些饼,再摆出些咸菜疙瘩和大葱蘸酱,怕不够又熬了一锅大米查子粥。然后拿出准备好的两瓶酒,给那几人喝。苏戈想骑摩托回自己家带过来些下酒的肉啥的,可骆子死活没让。说这是瞧不起他。
于是,四个人就着大葱蘸酱,一同喝起老白干来。
忙了一天,累了一天,喝着喝着就脸红脖子粗了。话题依然离不开那头逃遁的杀了一半的猪。
苏、苏师、师傅,你、你今天,可可是丢、丢了手艺啦!一个喝高的农夫咬起舌头掰扯。
是啊,这叫啥事啊!捅了刀又煺了毛的猪,还活了,跑了!另一个附和。
那屠夫苏戈低头喝着闷酒,不说话。
主人骆子则眼睛红红的,也幽幽的,望一望酒盅望一望窗外,神情萧索。跑了老婆,现在又跑了猪,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苏戈从一旁的褡裢里拿出那把铜柄千刀,瞅着发愣。又拿手掌手指量了量尺寸,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刀是变短了一寸,可我多捅进去一寸多了呀,看来猪太大了。唉,这把刀往后不能再用了,够不到猪心脉了。
骆子也拿过那把刀看,感叹,真是一把好刀啊,咋就捅不死猪呢?那往后只能捅人了。他往自己心窝比划了一下,又往苏戈身上比划了一下。之后,嘎嘎嘎地乐。
别瞎比划,这把刀今天可是凶器,又没吃透血———苏戈喝斥骆子,赶紧把刀拿过来包好,收进褡裢里。
你这把刀,去年也给那口跑了的猪———对,劁过那头猪吧?骆子乜斜着眼问。
可能吧,不记得是不是这把刀了。
不记得?嘿嘿嘿———只见骆子往嘴里灌了一大杯酒,咬着舌头问,那、那爷问你,为啥叫劁,不叫阉呢?啊?你说!
公猪叫阉,母猪叫劁!傻蛋!
啊啊,爷知道,爷知道,爷这是逗你呢———骆子傻笑,那、那爷再问你,你是不是顺手也‘劁了爷的娘们儿? 啊? 嘎嘎嘎———
你他妈喝多了! 胡诌八咧啥!
爷就不明白, 银花为啥偏偏趁爷出河工不在家时,叫你来劁猪呢?
这问你老婆去, 爷哪儿知道你老婆的心思?
问过了, 她说喜欢这样———
啥样?
喜欢、喜欢———叫你把她‘劁了———呜呜呜———那骆子说着突然哭泣起来,头趴在桌子上,双肩一耸耸的。
就因为这个,你们两口子吵架了?苏戈冷冷地问。
你告诉爷,你是不是真的“劁”了爷的老婆?啊?那骆子仰起脸可怜巴巴地问。
你相信吗?
她自己说的!她要离开爷这穷草窝,投奔你那金子窝!骆子是眼淚鼻涕一起流。
你真的相信这屁话了?是不是就为这,你就把老婆打跑了?
呜呜呜———呜呜呜———爷没老婆啦!爷的老婆要跟你走了!呜———
苏戈看着窝窝囊囊趴桌上哭泣的老同学,眼里有一种不屑的目光,心中也升起一股无名火。他霍地站起来,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他说了一句,爷走了,你就哭着吧。
苏戈气冲冲地走出屋,摸着黑发动了院子里的摩托车。
那骆子从后边追出来,手里拎着苏戈装刀的褡裢,冲他喊,你的刀———爷送你回去———他跑过来就跨上摩托车的后座。
把褡裢给我,爷不用你送!苏戈回手推了几次,也没能推下去骆子。
不成,把请来的师傅怎么请来怎么送回家,这是规矩,天又这么黑!
骆子变得很固执,不肯下车。苏戈只好由他去了。
夜很黑,有小风。半空中的上弦月,被一层淡淡的云雾遮蔽,模糊糊黄漆漆的。老有一只猫头鹰在远处啼哮,似在说“巫嗬———巫嗬———”(蒙古语“死吧、死吧”)。听着人。
摩托车的车灯,照着前边的沙路,光束射出很远。路边的枣棵子、沙蒿丛,以及大小沙包,在昏黄而颠荡的车灯光中都变了形,显得狰狞起来。
有一只沙地小跳兔,在前边的车辙印里跑,形似澳洲袋鼠、尾巴很长、全靠两条后腿弹跳着跑的这小动物,似乎被车灯照傻了,老顺着光束朝前跑不躲开。苏戈不想碾死它,想开出原先压出的辙印,结果滑到旁边的软软流沙上灭了火。苏戈骂了一句国骂。两个人下了车,索性撒泡尿,又坐在路旁抽了支烟。谁也不说话,酒力拱着,各自想着心事。
把摩托车推进原先的车道,重新发动,黑夜里那车呜呜叫着,向后喷射着沙子。
他们重新上路了。
左绕右拐,苏戈驾着摩托车走得正急,突然,前边不远处的草丛下“唿儿”地蹿出一个怪物来。白花花的无毛光身子,肥硕而闪亮,在车灯照亮下更显得如鬼影怪兽。
是那头猪!快看,是那头该死的猪!苏戈急喊。
追上它!快追上它!去杀了它!后座的骆子也看见了,直拍苏戈的肩头。
于是,苏戈把车把一拧,掉头转向猪逃匿的方向追过去。幸好,那是一片硬地草甸,连着一块老树林,摩托车还能开得起来。他们追到那片黑黝黝的老林子边,就失去了目标。那片黑林子可是远近闻名,全由些上百年老柳树老胡杨组成,由于常年遭受风沙摧击,它们的生长都变异,奇形怪状,有的已枯死,有的粗壮得几人抱不过来,有的张牙舞爪地枝丫冲天。而且由于过去运动中好几人在这里吊死,传说这里闹鬼,村里人都很少上这里来。苏戈在这里转了几圈,也心生惧意,便要回头走人。他驾着车刚转过一棵枯死的大树一侧,突然,“唿儿”一下,从那棵大树旁蹿出那头鬼猪,横在他车前。苏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刹车,那摩托车便高高跳起,人和车都失控,向一侧的浅坑栽倒下去。后座的骆子下意识地举起手中拿着的褡裢,抵挡从上边压下来的车头和苏戈的身躯,刹那间忘记了那褡裢里装着三把锋利无比的杀猪刀。只听“扑哧”一声,一把刀刺进了从上边压下来的苏戈左肋处。
哎哟!苏戈倒在沙地上,捂住左肋,那里血正汩汩冒出,刺疼使他皱起眉头,有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他呻吟着说,你小子,刺中了爷———
不、不、我不是故意的———爷不是故意的———骆子慌乱地挥挥手,吐着嘴里的沙子,从苏戈和摩托车下爬出来。
爷也没说你是故意的———你慌啥———哟,哟,真疼,快扶爷一把———苏戈推了推压在腿上的摩托车,艰难地说。
骆子这才匆忙搬开摩托车,扶苏戈靠一旁沙包坐舒服点。
爷送你去医院吧———骆子见苏戈捂左肋的指缝间依然冒血,在还没灭火的车灯光中,那血显得黑乎乎的。
不———用———爷死、死不了———苏戈捡起刺中自己的那把铜柄千刀,看了看,露出雪白的牙苦笑说,这回这把刀,可是够着心脏了,嘿嘿嘿———反噬主子的刀,今天你没吃够血———这回够了吧,哎哟,哎哟———
苏戈,你没事吧?你、你不会死吧?骆子跪坐在苏戈前边,慌急地问。
爷、爷、死、死不了———当年那场大火———都没能烧死爷,还有你小子———
是的是的,那天爷在边境线上巡逻,从北边境外草地窜进来的那股野火,真大呀,铺天盖地的大火———
你小子,要回来报警,结果马被烧死,嘿嘿———哎哟,哎哟———
是你,听信后你立刻骑马赶来,闯进火场,把爷拉上你的马背———救了爷的命———呜呜呜———那骆子捂住脸又哭泣起来。接着又愤愤地控诉般说,可你小子,为啥、为啥勾引爷的老婆?为啥?
你、你这昏了头的傻、傻蛋———
哼,苏戈,你还别不承认!听听她自己咋说!只见骆子“噌”地站起来,跑向旁边两三米远的那棵大树。那是一棵枯死的大树,树根部有个大洞,骆子钻进那个树洞,很快从里边传出他老婆银花的尖叫声,显然她的被堵住的嘴巴已掏开了。阴错阳差,半死的猪把他们引到了这里。
快松开俺!你这窝囊废,熊蛋包,你再绑,老娘还是要离开你跟他过!看人家苏戈活的,再看看你自个儿!
爷问你,你老实告诉爷,那小子是不是真的“劁”了你?
对!“劁”啦!女人的尖叫声从树洞里传出来,响彻夜空。
你真的跟他睡过?
真的,睡———过———那女人声嘶力竭地把声音拉得很长。
在哪儿?
在俺家炕上,在苞米地,也在这树洞里!那女人依旧母狼般咆哮着。
啪!骆子狠狠了老婆耳光之后,跳出那树洞,又跑回苏戈身边,仇怒和妒火已使他那张猥琐的脸变了形,气得歪着嘴巴问,听见了吧,混蛋!爷那骚婊子都承认了,你还有啥说的?
苏戈此时已经血流得差不多了,脸色苍白如纸,咧了咧嘴算是讥笑,低声说,你小子真会找地方藏你的骚老婆,嘿嘿嘿———
是啊,这老树洞,咱们仨小时常在这里玩捉迷藏,咱们俩猜丁壳,谁赢了就娶银花当老婆,是爷赢了你、娶了她!
娶———娶了她———可又、又守———守、守不住———
都怪你这混蛋!偷自己战友同学老婆的混蛋!你真的该死!
哈哈哈哈———那苏戈似是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发出这一声狂笑,然后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地说,你小子解开爷的裤带看看爷的枪———
啥意思?骆子满肚疑惑,就遵照苏戈的话,解开了他的裤带,于是他就看见了苏戈那根远近闻名的花宝贝———生命之根。
天啊!他失声大叫。
爷的枪———早没了,秃了,被那头猪咬走了,嘿嘿嘿———现在只剩下一个功能:撒尿!其他活儿———早歇啦,嗬嗬嗬———苏戈咳嗽起来,从嘴里吐出来的都是血,喘口气说,爷,今天被你们两口子害惨了———害惨了———爷还真不想死呢,可不成了,唉———
屠夫苏戈的嗓子眼里,咕的一声,长舒出一口气,然后那双眼晴望着黑黑的夜空慢慢闭合了。
那边老树洞旁,也倒毙着那头猪。白白肥肥的。
这回,那口猪真的死了。似乎完成了什么使命。屠夫也死了。猪和屠夫都死了。屠夫杀了猪,猪也杀了屠夫。
作者简介:
郭雪波,男,出生在内蒙古科尔沁沙地的库伦旗。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第五届签约作家,中国环境文学研究会副主任。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狼孩》《银狐》《火宅》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沙狼》《沙狐》《大漠魂》《郭雪波小说自选集》(三卷本)等十余部。《狼狐》和《沙漠传奇》分别译成英、法、日文在法国、日本等国出版。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