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秋雨的节日

2009-07-01 04:09钟正林
北京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省高院牌子院长

商人雷火神把省高级法院的牌子给摘了,这事在省里掀起轩然大波,而它背后的是是非非涉及多年的政策变迁、人事调整,更有深层的经济因素左右,真是一言难尽呀!政府、法院该如何处置这一突发事件呢?

还记得盆地猪年国庆节的那场秋雨吗?冷副院长现在想起来,心里都灰蒙蒙湿漉漉的。那真称得上是一场绵长愁人的秋雨。雨从九月三十日开始下,不大不小,不快不慢,穿过了七天大假,没有歇口气,一天也没有停,使盼了很久,计划了很久出门旅行的人最终在唉声叹气中取消了行程。以下人物身上发生的故事多少与那场绵长愁人的秋雨有关。

1

冷副院长是这个地级市法院的副院长,他是上一届法院调整班子时,从一个县法院以民主干部的身份充实进领导层的。熟悉行政机构的人都晓得,从建国初开始,各级行政机构中就设有民主人士一定的职位,大凡都是副职,正职都要带党字号。这也是任何国家的常识,哪个党派执政,哪个党派组阁。要不是这种民主、开明的政策,冷副院长很可能是挤不进这个位置的。带党字号的多少双眼睛瞅着这个位置,哪还有你一个无党派人士的机遇。无论什么节日,政府的行政机构都是有人值班的。值班嘛!就是上午去坐一会儿,下午没什么事就走人。况且现在有手机,通信方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以遥控指挥。可这个国庆节里发生的事却远远不是遥控指挥能解决得了的。十月一号,冷副院长尽管打着伞,走进办公室的腿还是被淅沥的秋雨打湿了。他正在独自埋怨:鬼天气,早不下迟不下,都要堆到节日大假来下。衣兜里手机的音乐响了,是院长打来的。院长在电话里异常沉重地说:他们不信蛇是冷的,硬是兑现了。你叫办公室通知几个副院长和党组成员在会议室开会。冷副院长的鼻子哼了声,昨天下午都还在说人家撒谎吓唬他们的,今天就晓得当真了。我早就告诫过他们,雷火神这个人我是再了解不过了,他不可能把鸡蛋说成石头,只有把石头说成鸡蛋。

昨天傍晚,绵密的秋雨下了一天,到下班了还淅淅沥沥的,雨扫在法院坝子里的暗绿的细草和闪耀的花叶上,从容不迫的,没有一点要停的样子。加了会儿班的冷副院长手拉着门把手,正准备关门,腰上的手机响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接起了电话。雷火神在电话里气喘吁吁:我把牌子给他们摘了!冷副院长心里一惊,反映在细皮白净的脸上是眉头一皱,非常轻声,又很吃惊很慎重地问:你当真把省高院的牌子给摘了?对方没有回答冷副院长的话,在电话里呼呼地喘着粗气,显然是对自己的英雄壮举很激动。电话断了。省高级人民法院门前的牌匾被摘了。这还了得,人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冷副院长赶紧向还在办公室加班的院长报告,本市的市民雷火神当真跑到省城去兑现了他的狂言,他刚才打电话过来说他已把省高院的牌子摘了。院长立马就给省高院分管行政的叶副院长打电话。叶副院长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可以猜想他说话时的凛然正气。这个雷火神,他口出狂言,把我们高院的牌子摘了。说得轻巧,像根灯草,那么容易吗?我这阵就站在我们法院的牌子跟前,啥子摘了,扯谎说白,吓唬人嗦?院长打完电话,抬起脑壳瞟着冷副院长说,叶副院长这阵就站在省高院的牌子面前,你得到的消息可能有误。当真是没有王法了,敢鸡蛋碰石头?院长说话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好像不是雷火神在说谎,是自己在说谎。外面的雨已下响了,比先前还大了些,仿佛有人在敲着响竹刷子。也难怪呢!好不容易盼来了国庆大假,该放松休息一下,却下起雨来。天灰暗着,像捂了湿润的棉被儿,一时半时可能是停不了的,谁知道明天还下不下呢!人们的心情都雨天一样阴沉着,早已过了下班的时候,偏偏钻出这样一个插曲,院长心里不高兴,表露出那样一丝意味深长的眼神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冷副院长在心里想,公、检、法三大政法机关都是有门卫的,白天晚上都有岗位值班人员,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口里拔牙,你雷火神那么容易就把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牌子摘了?也怪自己脑壳简单,不考虑考虑,就汇报给了院长,搞得自己很尴尬。

2

开着车子往家里走,冷副院长心里总觉得这雷火神不像在说谎,他在电话里呼呼喘着粗气,心情激动的样子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他自我感觉良好的英雄壮举。还没回到家里,在市医院妇产科工作的妻子打电话来叫去接她,说雨下得大,没办法往车站走。冷副院长看着警车前视玻璃上快速搖动的雨刮器上流淌的雨水,将车子拐了个弯。妻子上车就唠叨今天遇见了个特殊的女病人,先挂到急诊科,外科去诊断了推给了内科,内科看了又推到了泌尿科,泌尿科的医生观察了又推给了妇产科。到底该哪个科?管她的哦,先吊着点滴观察着,今天晚上不是我值班。背时倒灶的下雨天,往天天天都在出太阳,要放假了老天爷就装怪,下起雨来了,还下得大,风又大,伞根本不起作用。医务科喊大家来会诊,都说家里有事,都不愿意出门。还不是怕淋雨,管她的,都不忙,又不是我值班,明天再说。冷副院长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不敢分心。白衣天使,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宗旨早已与多少年前的革命口号一起成为只停留在领导们各种会议讲话的口头禅上。医院的现实是没有钱就停药就劝其出院,有钱的就想方设法留住,医不好也要说有好转有希望;实在拿不下的,便往更高级的有业务合作关系的医院里送,谁介绍的谁可领到对方医院的好处费。这在全国卫生系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老婆说医院里死个人,那就相当于菜市场宰只鸡,农户们杀头猪一般平淡。医院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人死,习以为常了。医生用手术刀打开病人的身体,肠肠肚肚翻过来倒过去,如杀猪匠开了猪肚子,翻腾内脏一样轻松随便。

3

雷火神真名叫雷大田,是印月井城的一个下岗工人。他这人与一般的下岗工人有些不同,或者说比上班的人收入还好,还过得滋润。他原在一家乡镇饮料厂上班,饮料厂也曾红火过,产品曾成为中国女排指定的专用饮品。那时雷大田是厂里的推销员,腰杆上别个传呼,当时手机还没有普及,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呢!因为为人忠厚、爱帮助人,销售任务完成得很不错,雷大田当然也挣了些钱,OK厅里常看见他与三朋四友搂着嘴唇血红的小姐唱歌跳舞。完了当然是雷大田买单。那时的风气就那样,请小姐坐台要给小费的,否则就找不到路。他妈的,集体企业就是那样,每年上报的产值利润都比上一年翻番,而企业却说垮就垮了!厂里的一位副厂长邀约雷大田一起办了个骨粉厂,收购各种牲畜骨头,烧焦捣碎为骨粉,卖给饲料厂作原料。九十年代中后期那阵,饲料厂兴隆,骨粉生意也不错。

可不知为什么?是雷大田的命不好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自从一开始下岗做生意,伴随着可观的收入的同时,经济纠纷也就伴随着来了,田埂边上的粘粘草样甩也甩不掉。

骨粉厂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过去的同事副厂长负责销售,雷大田管生产。虽然各种脏污、苍蝇蚊虫飞舞的骨头臭味熏人;但雷大田也没有多大意见,因为他每天只是去打一头,就去火神庙茶馆喝茶去了。见着熟人,他都非常义气地悄悄地把一元钱一碗的茶钱给了。身上拴张蓝布围腰倒茶的大爷就长伸伸地唱道:李老板的茶雷老板已经敬了!茶馆里人头晃动,雷老板的名字被唱得频率较高。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就改成雷火神了。罗老板的茶雷火神已敬了。王幺哥的茶钱雷火神给了。雷火神也不反对,默认就是同意,不只是同意,雷火神心里非常乐颠非常满意,这名字比父亲取的名字响亮多了。雷火神每天都去火神庙坐坐,听着倒茶的大爷扯长声音长伸伸地唱着,雷火神的字眼穿过黑瓦楞上柱形的阳光,夹裹着无数的灰尘蜉蝣一样飘忽在老四合院天井上空,他马脸上就浮起发自内心的笑意。这样的日子比那些开小车、换房子换老婆的暴发户们虽不能相比,可比起那些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着的过去的同事们却是滋润多了。

雷火神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在生意和朋友交往中愿意吃亏的人。他与那位副厂长是合伙办厂,他的钱没有副厂长雄势,但双方讲好了的,年终按投资比例分成。雷火神负责脏臭累这一块,也没什么说的,合伙生意嘛!要善于吃点亏,吃得亏,才能到一堆,只要不是经济上的好大的分歧。头一年下来,那位副厂长说了算,给他分了三万的利润,第二年分了五万。实际上不了的,雷火神心里明镜样,每天生产多少吨骨粉,每月卖出去多少吨,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翻了下本子,只粗略算了下,还不包括卖出去未收到的账,副厂长两年至少少给了自己三万多元。这些他都从没有给老婆摆,女人家,肚量小呢!不晓得的最好不要让她晓得,免得吵嘴拌些冤枉筋。就是这样,生意上的合伙人还起了二心。第三年的五月,他就向雷火神提出骨粉厂现在经营很恼火,许多卖出去的款收不回来。他是在与雷火神和几个长期耍的朋友喝了酒后说这番话的。他说我们两个当中只能有一个办骨粉厂。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是叫雷火神退出。雷火神心里起火,但嘴上说出的话却是温和的。他说我们好说好散,随便哪个办都要把经济手续弄清楚,亲兄弟,明算账。合伙人副厂长不住地点脑壳,说那我们抽个时间算一算。

4

冷副院长是雷火神初中的同学,那时分快慢班,冷副院长当时在快班,雷火神在慢班。没有多少交往,彼此还是认识,晓得有这么个人。冷副院长在印月井县法院工作时,雷火神找上门来推销饮料,大热的天,看他一头热汗的样子,冷副院长想工作人员都需要,院里也有清凉饮料这笔开支,自己又分管后勤,有这个权力,就买了。雷火神送货来时,还多送给了冷副院长两件,补他钱他高低不要。后来雷火神便深更半夜地打电话来,叫正值班的冷副院长出去喝夜啤酒。两人就是那时开始往来的。雷火神虽说厚道、义气,但还是较有头脑,副厂长提出分厂的当天晚上,雷火神就找上冷副院长的门来。听他说了情况,冷副院长认为事情并不复杂。一是办厂时的执照是不是合伙,二是两个人出资做生意有没有履行一个出资的手续;比方说把注册资金或合伙资金什么的写一个协议经公证单位公证,或者存到银行的有关证明。雷火神马脸上的眉毛就皱起了,说当时两个人那么耿直,自己东拼西借拿了七万元出来,他说他拿了十万,两人就把土塘村那个废弃的村部租了下来,并购置了粉碎的机器设备。执照税务登记证什么的都是他去办的,厂房里到处脏兮兮的,靠马路边,灰尘又重,没有挂,他都放在抽屉里。冷副院长说:雷同学啊!你这事还不好办,什么手续也没有,打起官司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冤枉花诉讼费!也不清楚他们的事情是咋个了结了的,总之雷火神是从合伙的骨粉厂出来了,据说是经济上吃了些亏。至此以后雷火神打死也不愿与人合伙做生意了,据说连他的舅老倌与他合伙倒卖水果,他宁愿借钱给舅老倌也不掺和。他常在茶馆里对人说,宁愿搭伙接媳妇,也不要合伙做生意。

之后他又开起了饭馆,印月井街上的饭馆多如牛毛,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雷火神是后来开业的,生意的难做程度自然要大一些。但他脑瓜子好用,马脸上的细小眼睛一眨巴,主意就钻了出来。他在蓝月亮饭店门上贴出了广告,每消费满二十元送一张体育彩票,边吃喝边中奖。此招果然很奏效,原来门可罗雀的小馆子吃客如云,生意好得不得了。然而,这之中发生的一件事使厚道义气的雷火神又上了回当点了回亮。小馆子虽小,但事情杂乱,为做好生意,雷火神往往是头天下午就把二十张两元一注的彩票买到手,第二天中午或晚上才发给来消费的顾客们。这样做对于雷火神来说是双赢。因为当时的体育彩票摇奖是每周进行一次,如是赶在当天买彩票当天晚上摇奖,雷火神就可以把中奖的彩票拈出来归为己有。也中过五十元一百元的尾奖,但只有那么一两次,这就给了雷火神足够的信心。那天雷火神很忙,一个一段时间未见面的老朋友约他在火神庙喝了半天茶。昨天晚上电视里体育彩票摇奖,他买的二十张彩票中有一张中了个三等奖,五千元呢!时来运转了!从火神庙回到小馆子,客人吆喝这门菜那门菜酒啊饭的,待一桌客人结账,他摸出衣包里的一沓彩票撕给客人,才发觉把那张打有中了五千元的号码的彩票撕了下来。他意识到后,颤抖的手马上停止了快要撕完的动作。哪晓得客人从他手的轻微的颤抖里看出了名堂,几乎是从他手里一把抢过了那一张彩票,攥在手里说:我们就要这张!雷火神肯定不依,使出力气去抢,彩票是抢了过来,对方却拨打了110,派出所介入解决。雷火神打电话搬来了救星冷副院长,当时任印月井人民法院民事庭的冷庭长。调解的结果是彩票属于不记名物,谁持有彩票谁就是彩票的利益拥有者。雷火神尽管对来小馆子消费的客人有送彩票的许诺,但雷火神也有购置彩票的合法权利,客人不应该去雷火神手中抢彩票。只要彩票没有在客人手中,在雷火神手中,正当利益收益人就应是雷火神。雷火神道理上是赢了,可小馆子的生意却输了,蓝月亮馆子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不明就里的人们说他不讲信用。后来小馆子出让了,雷火神成天在火神庙茶馆里喝春茶,顺便做点生意赚点小钱。他也是一个闲不惯的人,厚道义气的他什么特长都没有,就是有人缘。之后又帮着几家公司跑营销,据说赚了些钱。

5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九九八年,在一家化工厂做推销员的雷火神得到了一个发展的好机遇。绵洛县一家经营不景气的国营化工厂要转卖。这家化工厂雷火神是熟悉的,他做穿穿生意时还将蓥华山上的磷矿卖给过他们。厂房正门对着108国道,后边是一条大河,污水就是通过水泥铸的暗沟排到河里去的,都是深夜鬼子进村般偷偷地进行,天亮就停了,不易察觉。但在双方签署合同的洽谈中雷火神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说化工厂设计中没有配备污水处理装置。对方说如果有污水处理装置就不是你一百七十二万元可以买到的,仅污水处理那套设备国产的都要八十几万元。化工厂里里外外都看了,车间布局也还可以,各种生产设施不是太老化,这从机器的磨损和新旧程度可以看出来的。雷火神说自己是外地人,与当地环保部门的不熟,怕接手后环保局的找麻烦。老板立马就打电话将县环保局的执法大队长请了过来。双方简短介绍后,坐下来打麻将。雷火神是何等人也,又不是才在生意上穿的,一场下来,执法大队长赢了三千多。雷火神还招待对方去吃了顿野鱼,洗了个桑拿。执法大队长临别时紧紧握着雷火神的手说:我又多了一个耿直朋友,雷哥,你以后有啥子事尽管说,老弟给你抽起!雷火神当然热泪盈眶,第二天就与当地政府的有关官员一起把合同签了,并付了七十二万元的首付款,余下的一百万分三次在以后付清。

雷火神心里虽喜欢,喜欢之中总有些微的不踏实。这种不踏实就是土地的使用权问题,当初的土地价格是很低的,况且在城边上,根本不能与城内的地产价格相提并论。签合同时,出席了化工厂转让仪式的当地政府官员都没有提及土地权的归属问题。或许是各怀鬼胎,厂方呢想节约办理一笔土地转让手续费,后来水落石出时得知当时的转让手续费是十二万元。既然是转让给雷火神,你的所有手續就应该齐全,当然就应该由原厂方办理。而雷火神想的是厂都是我的了,土地使用权顺理成章当然是我的,你那些所谓的各种执照税务等手续不过户巴幸不得,我在厂里主要是生产产品销售盈利,以后生产不景气,或出了安全事故、重大环保问题,我可以来个金蝉脱壳,一走了之,反正法人又不是我,你们尽管去查。正是有了这样的小九九,雷火神先前的不踏实也就随着化工厂的日益兴旺而逐渐踏实了。

用冷副院长的话说,或许是由于双方开始的各怀鬼胎,为后来的麻烦种下了祸根。

6

冷副院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妻子用手揪他一把说:有啥子睡不着的吗?冷副院长唉地叹息了一声说:这个雷火神!他要把摘下来的省高院的牌子寄到北京去,叫省高院的人到北京去取牌子,到北京去断公道,这不是把省高院所有领导的皮都剥完了吗?堂堂一个省高级人民法院,国家权威的审判机关,神圣庄严的地方,哪里丢得起这个面子?今天上午院里接到省高院的电话,开了个紧急会议,责成由我带几个办公室人员先去调解。唉———这个雷火神———

上午短会后,国庆大假想与亲朋们好好聚一聚耍一耍的安排只有取消了。

原来这雷火神摘取的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牌子是挂在老法院门前的,新法院办公大楼修好后,老法院就变成了现在的一个审判庭,以前的牌子就没有摘下。昨天傍晚得到雷火神英雄壮举的消息,市法院院长给省高院的叶副院长打电话时,叶副院长是站在新落成的黑色大理石上镶嵌的用汉白玉镌刻的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字体前。叶副院长心里想:这种与大理石镶嵌于一体的名称,不但是大刀斧头砍不烂,就是用钢钎来撬也颇费功夫,又不是过去的挂式的木头牌匾,怎么偷得走?他当然就义正词严地说雷火神在口出狂言。这位叶副院长说起来还是法律科班毕业,长期从事法律工作的,接触审理会诊过各种复杂案子的人,居然脑壳里就没有想一下,高院还有一个审判庭,是过去的法院办公所在地。新法院虽然建起来了,法院的一部分行政工作还在老法院现在的审判庭里兼容着,所以那里同样也挂着省高级人民法院字样的牌子。

十月一号一上班,门卫起来扫地。昨天办公室管后勤的安排了的,节日期间要保持卫生整洁,门卫的工作人员要勤打扫,该抹的要多抹,该洗的要多洗。门上的牌匾昨天就该擦洗的,无奈雨下得大,今天早晨雨小了,一位保安拿着干净的帕子,另一位保安扛着梯子走到门上,按一贯的感觉安好梯子爬上去,伸长拿着帕子的手去擦,才发觉长期挂在那里的象征着掌管过无数人的人生权利的威严肃穆的牌子居然没有在原来的位置上。保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问另一位保安牌子哪儿去了呢?是不是哪个拿去洗刷去了?他们闲散地在淅沥的雨中站了会儿,绵密的雨淋在头上手上有些黏腻,以前的雨从没有这样的,清凌凌凉爽爽的。约摸站了有一支烟久,见没有谁把牌子扛过来,两个人就进了门卫室。他们既然能当保安也是受过一定的教育的,懂得高院的牌匾是代表着神圣的法律审判机构,如果是丢掉了或被破坏分子盗取了后果不堪设想。吃了早饭,保安又到门上去看,门柱上没有牌子。值班的庭长来了,他垂着头略有所思地往里走,两个保安喊住他,说牌子不见了。庭长眨巴了下眼珠子,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问:啥子牌子?保安说门上的牌子。他倒转来几步,抬起头看大门柱上,门柱上光马马的空荡荡的,如一幅内涵丰富的国画没有了画纸只有画框一样。庭长脸色陡然变了,由于恼怒气得有些青紫。他迅速摸出手机,颤抖着手给高院的领导打了电话,汇报了法院自成立以来从没发生过的怪事。那位领导就是昨天站在新法院门前骂雷火神口出狂言的叶副院长。他气得在电话里只骂了句狗日的雷火神,就把电话挂了。

雨在下着,抬起头来的视线里是看不见灰暗的低垂的天空中落下的细雨的丝影儿的,只有脸上感觉得到针脚般绵密的清冷。雨显然是小了,但却没有停,落在脸上、身上有些黏稠,用手一抹,手上竟然现出浅浅的乌黑。不知道下的是啥子雨,冷副院长知道这样颜色的雨或许与亭江河边上的化工区有关,真担心他把天底下的东西淋烂。

冷副院长带着省高院和市法院领导的十万火急的重托,迅速与雷火神取得了联系。电话是通了,雷火神一副盛气凌人的语气,两个人开始在电话里谈起来。冷院长,啥子事?还能有啥子事呢!你好大的胆子,把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牌子都摘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可以给你定破坏公务、藐视法院罪,你这是在玩火!我哪考虑得到那么多,我只知道他们有法不依、执法不严、违法不究,堂堂的高级人民法院胡乱结案。他们根本不是国家和人民的法院,完全是极少数人利益和罪恶的庇护场所,有那样的玩忽职守的人在里面,根本就不配挂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牌子。我昨天已经把牌子给他们摘了,我要将我的案子连同摘下的牌子一起寄到北京国务院去,让中央领导来断公道,让他们到北京去取牌子。雷火神气头上的话很偏激,甚至是打糊乱说。冷副院长按照多年来在行政工作中处理此类事件的一贯经验,先听当事人尽情地倾诉,自己只在电话里不时发出嗯嗯声,表示在认真地听着,待他满腹的牢骚发泄得差不多了,冷副院长才单刀直入,直奔主题。雷火神,你这阵在哪里?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们不要兜圈子,如果你要想你的案子得到进一步的解决的话,你就自己给自己一个机会,我们见面详谈,坐到桌面上来谈,好好地谈一下,双方都把自己的理由说出来。如果你不愿意你的案子向着圆满的方向发展的话,那就算了。我咋不愿意呢!你们什么时候过来,我在井阳。井阳就是冷副院长所在法院的本市嘛!这个雷火神梭梭鱼样梭得快,昨天还在省城,今天已在两百多公里外的家乡了,可见他是偷摘了牌子就连夜跑回老巢来的。实际上呢!各个行政单位的牌子包括党委政府部门的牌子年长日久毁损了也要换新的,可那种换与被人摘取了完全是两种意义的事呀!就像自己自己的耳光和被别人耳光的性质截然不同一样。还有,如若摘牌子的人将被偷摘的牌子挂在其他场所或别有用心地拿到一些场所去冒充审判机关,试想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7

窗外黑黢黢的,听得见雨被风吹打在窗子上淅沥的声音。

老婆说有啥子睡不着的,推到我们科的那位三十多岁的女病人,今天又被我们推到内科去了。女病人喊肚子痛,可通过我们的透视检查,子宫里没有什么病变迹象。现在的医生都怕麻烦,要在平时,或许还要争抢病人,定岗定员,绩效挂钩分配呀!可凡是到了五一、国庆或春节,就都不想值班了,凡是病理特征不是很明显的,都相互推诿。这个背时倒灶的节,偏偏又下绵雨,周边市县还涨了洪水,房子都冲倒了,怪事呢!立秋这么多天了还涨水。下雨天都不想来值班,能迟到就尽量地迟到,能请值班的人代看一会儿就代看一会儿,反正是都不想走出自己温馨的屋子。女病人在内科挂着输液,哎哟哎哟地呻唤。她断断续续地说这是什么鬼天气?这几年每年国庆节都要下几天绵绵的秋雨,只要一下秋雨,我这腰杆就痛,往年國庆节没下雨,从来没有痛过。只听说关节风湿下雨才要痛,我这个又不是关节风湿嘛!中午过后,泌尿科的梁大夫经过检查说不是泌尿科的事情,又推到了肛肠科,CT做了,临床观察了,情况问了,肛肠科的人说没有他们一分钱的事。下午,病人又推到了妇产科。这些人也真是,凡是弄不清楚病理的,大凡是妇女的,就往妇产科推。妇产科的主任医师,冷副院长的老婆过后才听说的,排开病人的病理原因不明显的因素,影响泌尿科梁大夫推诿的实际原因是他的几个老朋友约他去打麻将。这个梁主任,除了工作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他是大小不论,三十、五十、一百、两百都要上;品种不分,断幺缺、估缺、推倒和、血战到底都要打。只要有人约打麻将,他再忙就都不忙了。

8

两口子躺在床上睡不着,冷副院长自然就摆起了与雷火神今天见面的情况。上午与雷火神见面的时候,冷副院长臆想中的或许雷火神会在面对法院的人时的尴尬情景没有出现。他在绿云大茶楼的雅间里接待了冷副院长一行。他从一开始就沉浸在一种成就感中,几乎没有冷副院长几个法院同志说话的余地。他说冷同学,你猜我是怎样把省高院审判庭门上的牌子给摘了的。冷副院长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好发作。雷火神说,这都要感谢连绵的秋雨,逗人爱的秋雨。我原以为摘不了他们的牌子,堂堂正正的高级人民法院的审判庭呢!肯定把守严,晚上可能有人站岗放哨。球!去了才大大地让我欢喜。不但没有一个人站岗放哨,在阴黢黢淅沥沥的雨中,法庭门上空荡荡的,像旧社会印月井城平时没有人脑壳砍的刑场一样清静,耗子都没有看见一个。我在对面的小馆子里坐了会儿,心突突地跳着,门卫室里虽然有灯光,但玻璃门却紧闭着,没有人开门的迹象,估计是淅淅沥沥的秋风秋雨的原因,他们龟缩在暖和的小屋子里不愿意出来。大门与里面的审判庭隔着一个水泥坝子,那里的秋雨要大些,纷纷的雨脚在硬地上绽开无数的细密的小花,仿佛微缩的水上芭蕾舞女激情地旋舞着。

龟儿子雷火神,还颇有几点墨水,描述起来了。冷副院长虽然在心里骂着,但却不好打断他的话,从好奇以及工作的角度来说,他还是希望了解雷火神是如何摘了省高院审判庭的牌子的。

雷火神说,虽然审判庭的门内门外都如印月井旧时没有事情的刑场一样空荡冷清,虽然挂着威严牌子的四方形的水泥柱子与门卫室形成丁角,恰好遮挡了门卫室里的人往这边看的视线。雷火神这样的心虚实际上是多余,法院的门卫和其他一些单位的门卫一样是形同虚设的,他们的注意力只在从门卫室面前进出的人的身上,距离稍微远那么一点点,他们就像都是近视眼或聋子似的。印月井派出所街道对面的一幢房子里,住着爷孙四人,相距不到十米远的距离,晚上派出所还有值班民警的,新千年十月的一个晚上,爷孙四人被杀。第二天家属去报案,当晚值班的民警连一点风声也不晓得。同样类似的事情,某日傍晚,三个社会上的痞子提刀追杀一個年轻小伙子,小伙子憋心慌了跑进了派出所,心想该会得到保护哇!哪知一位值班民警坐在值班室里不起身。小伙子还是挨了几拳头,被打得鼻青脸肿,凶手竟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扬长而去。

雷火神心里明白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可把牌子摘下来的,门卫根本看不到这边来,况且下着这么大的雨。时候也差不多了,天黑了有灯光照着,人影子晃动反而不好办,黑了晚上摘牌子就是正经的做贼了。白天嘛!你大摇大摆地去取,大家看见还以为是换牌子或是取下来洗灰尘。雷火神坐在小馆子里,心突突地跳,他索性点了份回锅肉,打了二两泡酒,细嚼慢咽起来,他想用酒给自己壮壮胆。这时一个满脸脏污的叫花子走进来,脸上讪笑着,把装有些一角两角的碗举到雷火神的面前,口中喃喃道:给点吧!给点吧!老板是位身体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赶紧走过来大声武气地将叫花子吼了出去。

冷副院长的手机响了,打断了雷火神精彩的叙述。

是院长打过来的,问他见到雷火神没有,情况怎么样!雷火神现在在哪里?并说省高院的同志已经过来了,他们马上一起过来。冷副院长向雷火神说了省高院的马上要来的事,雷火神马脸上的眉头皱了皱,像两条黢黑的毛毛虫。他起身去卫生间上厕所,一去就不返。正在冷副院长说去厕所拉痢疾咋屙这么久时,他打来电话说:我不想见省高院的污官们,我就一句话,他们如果同意将我的二审结果扳转来,重审,我胜诉的话,我就把牌子还给他们。否则,北京见。说完,啪地一声就将手机关了,连冷副院长说一句话的余地也不留。雷火神的电话随便咋个拨打再也不通了。这个雷火神!省高院的和自己的顶头上司马上就要来,你说多焦人呀!

9

雷火神接手化工厂七年以后,原来厂方的讨债户们多次上门讨债均因企业转让而未果,将厂方告上了法庭。其中最令当地政府头痛的讨债方是当地的农行,先前的企业欠了银行一笔贷款,无独有偶,雷火神接手时政府有关人士也谈及过,但那时银行贷出去的款因企业破产等因素,烂在外面收不回来的不是没有,大家都心照不宣,想的是企业转让了,年辰久了,银行的贷款自然就烂了。由于盘根错节的关系,当时的银行没有向企业追这笔贷款,也没有销账。这里面有个问题,雷火神一直忽视了的,他想的是原来的债权债务与自己没关系,总之有关执照、税务登记又不是我的名字;他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因为讨债的人获悉了法人没有变更才诉诸了法律,惹出了使自己切身利益面临惨重损失,几乎是破产的绝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厂方早就挽好的一个圈套,故意让雷火神去钻。冷副院长替雷火神分析,或许当时金融秩序整顿前后,处于转型期的银行管理和企业体制运作都不是很规范造成的后遗症。转让后,雷火神想尽一切可以想的办法筹集了两百多万资金改建了新的化工产品生产线,对厂容厂貌也进行了整治。皇天不负有心人。由于国家在经济发展中加强了对民族工业的保护,进口化工产品有所限制,国内的化工产品形势大好,大小化工老板们是把票子赚欢了。正是盈利的好年头,雷火神盘算着最多再有两三年,自己的投资就会全部收回来,以后的盈利就是自己的纯利润了。

雷火神的梦想正在逐渐变成现实时,官司却钻了出来。大家都忘记了的,银行多年没有提及的那笔贷款现在却影子样出现了。新任行长态度强硬,坚决要收回以前遗留的贷款,一查雷火神的化工厂并没有实际性的改制转卖,法人和税务登记都是以前的。这就好办,没有钱有土地,土地拍卖了,银行的贷款不就收回来了?一些当年因国有化工厂转让而没有收到生产原材料和运输费等款项的单位和个人也激烈附和,使当初参与作出转让国有化工厂决定的政府保持了沉默,讨债方向法院递交了诉状。

法院来调查时,雷火神说现在的厂是我的,土地当然也是我的。法院的办案人员说,户都没有转,属于你的土地使用证没有办,土地怎么会是你的?雷火神说,我以为转让合同是包含了合理转让正常生产的所有转让范围内的合法费用,总共一百七十二万元,原来的贷款与我有什么关系?法院的人说是与你没什么关系,但现在可以拍卖这块土地,土地本来的使用权现在不是你的,是原来厂方的。雷火神说,我们是有转让协议的。于是就抛出了盖有政府有关部门和原来厂方大红印章的协议。协议上确实签有转让化工厂及其所属使用土地的内容。鉴于当时诸多政策因素的一些遗留问题,法庭作出调解,建议雷火神到国土局办理土地转让手续。雷火神也去咨询了,土地已今非昔比了,原来的土地是三四万元一亩,现在已升值为十多二十万元一亩,并且还相当紧俏。雷火神当初只支付十二万元的土地转让费,现在至少要付六十万元,他当然就不干,只同意给当初的土地价。双方于是陷入僵局到对簿公堂。法庭认为转让双方当时签订的合同不规范,一审法院依据有关法律法规作出了撤销双方转让合同,原转让行为不成立,原企业主应退还现经营人转让费的判决,双方当事人如有异议,可在自判决之日起的十五日有效期限内向上一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雷火神肯定是不服的,转让协议签订到现在的七年多时间,雷火神除了设备、生产环境等资金投入外,没少操心,现在法院作出退还当初七十二万元的化工厂转让费,投入企业的几百万设备已经旧了,不可能卖得脱,显然就是当破铜烂铁了,自己不是从一个有几百万财产的有资产的阶级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产阶级吗?还有当初的七十二万人民币现在已远远不是当初的汇率了,早已升值了,存在银行里还有几个利息呢!这不是明摆着赔了夫人又折兵吗?雷火神当日就通过律师向上一级人民法院提起了上诉,并附加了不在本地级市庭审,建议省高院指定绵洛以外的同级人民法院审理的要求,其目的是革除地方法院与对方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对自己造成的不利。

10

淅淅沥沥的秋雨还在下着。

最近几年来的国庆节从来就没有伸伸展展地晴朗过,一般都是下了几天雨的,要么先下,要么后下;今年天老爷却干脆从国庆节放假的前一天就开始下,绵雨穿过整个节日。当地的日报还报道说本市的旅游业是“雨中见彩虹”,纯粹是在睁起眼睛说瞎话。景区的老板们都在骂背时倒灶的鬼天气,提前采购的肉、菜自家几个人哪里吃得赢,全臭了烂了。所有的大小山庄、饭店全亏了。在市医院妇产科工作的冷副院长的老婆和几个同事到西山去看红叶的出行计划全泡汤了,怨天的唠叨与景区老板的咒骂程度轻不了多少。冷副院长因为省高院牌子被雷火神摘了一事而遭遇了多年来从来没有如此过的节日,加上连绵忧人的秋雨,心里的烦躁是可以想象的。冷副院长对老婆说,这个雷火神,也太牛了点,听说省高院的来了,他连手机都关了。老婆说,还算给了你这个同学面子的,见了你一面嘛!你知不知道推来推去推到我们病房里来的那个女病人?点滴挂起了,她还是哎哟哎哟地叫唤,几个科室查了,却找不出来病因,都不接纳进自己的科室。女病人重三八道地说,怪就要怪这个鬼天气,如果不下连绵的秋雨,她的这个怪毛病就不会发作。

11

省高院的几位同志住在井阳四星级宾馆里,院长心里当然是毛焦火辣的,他责怪冷副院长咋会见了雷火神的面,与他坐在一起都让他跑了。冷副院长肚子里本来就装了一肚子火,他是一个党外干部,院里大凡遇到的棘手的事情都找他,他说脚长在雷火神身上,他上个厕所人就不见了,我能咋样?冷副院长心里想说的是,抓到手的犯罪嫌疑人还有跑了的呢!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此时的心情不比自己好,终究没有说出来。要在往日,这几个省高院的无论如何都是要在井阳中院的热情款待下喝好耍好的,他们一般是喝酒半斤八两不醉,跳舞九圈十圈不累,麻将深更半夜不退。他们当然是精神好了,下来视察工作,平时请都请不来,哪敢怠慢!可这次他们却与以往大相径庭,不但是闭口不提娱乐休闲的事,连酒都没兴致喝。带队的叶副院长上桌子就把脸烂着,就是站在新法院大理石镌刻的省高级人民法院字样前的叶副院长。他扒了两口饭说:找不到那块被雷火神偷了的牌子,我们谁也吃不好饭睡不好觉。院长只好赔着笑脸说:我们尽快去落实,革命工作要干,饭还是要吃,酒还是要喝,革命还是为了请客吃饭!下了桌子,安顿好叶副院长一行去宾馆午休,院长立即召集冷副院长等几位,叫他们今天一定要找到雷火神,他如果确实不想见上面来的人,那就可以先不见,省高院的领导说了,他提出的条件可以进一步协商。

要真正横下心来找一个人并不是很难,都是搞政法工作的,多少都有些侦破案件的经验,何况雷火神在井阳生活圈子里的大多数玩友都是冷副院长的同学、校友或熟人。冷副院长只打了几个电话,就摸清了雷火神平时休闲玩耍的几个地方,其中一个同学告诉他,雷火神一回到井阳就要找形影不离的影子朋友李腐败耍。李腐败是文化局的退休副局长,平时爱喝点烧二光,打点小麻将,圈子中就都喊他李腐败,他的名字呢大家反而忽略不计了。这位同学说,你到雷火神家里肯定是找不到他的,你只要找到了李腐败就找到了雷火神,并告诉了李腐败的小灵通。冷副院长拨了李腐败的小灵通,还好!一阵音乐声后,传来了李腐败有些干涩的声音,显然是喝了酒的酒嗓子。冷副院长说:你身边有没有其他人?李腐败说没有其他人,雷火神上厕所去了。冷副院长心里一阵激动,说:好哥们儿!你帮我一个忙,你千万不要对雷火神说我找过你,你们现在在哪里?李腐败说:两棵树。两棵树是体育场边的一个茶桌,因茶桌摆在两棵高大的速生杨树下而得名。

雷火神真的是会享受生活呢!冷副院长到了那里才知道,初秋的天气不冷不热的,坐在特制的大斑竹伞下,呼吸着阔大的草坪里湿润清新的空气,观赏着外面淅沥绵密的秋雨品茗或打打纸牌,很有闲情逸致的。雷火神正和李腐败等轮流“斗地主”,抬眼瞅见不知什么时候已冒雨站在自己侧面观看的冷副院长几位,脸上略显惊异后,换上了笑脸说:当真是审案子的出身,这种旮旮旯旯的地方亏你同学都找得到。冷副院长神情略显尴尬地笑笑说:蛇有蛇道,鼠有鼠道。要将就人家的屁股做夜壶,只有出损招。雷火神叫李腐败他们三个先耍着,自己与冷副院长走到了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冷副院长说:你老同学上个厕所就跑了,把我可害惨了,还落得了个故意放走你的嫌疑。雷火神说:我不想与那些人说空话。我去上厕所,接到老婆生病了进了市医院的电话,说几天了,这个科推那个科,都不认真对待,挂着盐水针输着液还是喊痛,没有效果。啥子医院呃?我就去看看。人霉了喝水都卡牙齿,这边在打官司,那边老婆却又生病了,都怪这倒霉的秋雨,只要一下,我老婆的病就会发作!进了医院还都不愿接招。你说这是啥医院?唉———这样的事咋偏偏叫自己遇上呢!雷火神在心里想,自己老婆子的病情真的是与众不同。可能是过去在农村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落下的。凡是天气变化,特别是秋天下绵雨之前,她的腰身就开始痛,小雨小痛,大雨大痛。进医院看医生还没有多大效果。过了又球事莫得了。

冷副院长心里一阵疑惑,难道是自己那当妇产科主任医师的老婆说的那个女病人?嘴里当然是没有说出来。冷副院长说:你这次摘了人家的牌子,可把事情搞大了,省高院的叶副院长都亲自下来了,现住在井阳宾馆,上面勒令他找不着牌子不准回去。谈来谈去,雷火神还是那个意思,你省高院既然有权撤销了中级人民法院的二审判决,维持一审的原判,那你们就可以撤销以前的判决重审改判。如果他们答应这一条,我马上就把牌子还给他们。否则,我就只有送到北京去,把我为什么摘你们的牌子也附带说清楚,你们到北京去领。

12

雷火神的话匣子像外面的雨水一样顺畅,动情动容的情节冷副院长都知道。绵洛县人民法院一审后,省高院为了体现法律的尊严,同时也体现法律惠民,采纳了雷火神提出的异地同级人民法院审理的要求,指定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审。雷火神的建议果然起到了效果,异地同级人民法院公正地审理了案件。鉴于案情较为复杂,双方的合作是在错综的人际关系和受政策变化影响的背景中签订的,法庭难以作出维持原判或新的判决,宣布案情中止。这个中止就是暂时中断,以后条件成熟时择机会再审的意思。这样的判决对于雷火神来说是有利的,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是对一审的判决不予支持的。雷火神可以继续经营他现在转让得来的化工厂,国土转让费也暂时可以不去管它,待以后有新的判决再说。雷火神心里那个欢喜呀真是难以用语言描述,他对铁哥们儿李腐败说,天老爷还是公正的!就在他放开手脚重整旗鼓全心思经营化工厂的时候,情况正在发生变化。当地农行行长不服收不回贷款这口气,新官上任三把火,自己在上级领导和全体职工面前夸下了海口,大家正看自己的笑话呢!行长与市支行向省分行作了汇报,省分行找了省高级人民法院的高层领导。省高院将雷火神一案列为了省管辖案,经过研究,撤销了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中止判决,维持了原判。雷火神刚刚热乎乎的心一下子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再加上他听到对方散布的省高院里有人的传言,加重了心里的气愤程度。

他去找省高院的领导,从新法院楼走到老法院办公地,从这个办公室走到那个办公室。雷火神注意到,新法院的院名是刻在大理石上的,相当牢固;老法院的院名是一块木牌子,白底黑字,挂在门前的水泥柱上。大家支支吾吾的,推来推去。在面西的一间办公室里,穿着黑色职业装,戴着鲜红国徽、一身正气的叶副院长接待了他。他对雷火神化工厂一案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但还是听了雷火神胀红着脖子口沫泡溅的诉说。经过一番近乎是争吵的辩论,当然争吵者只能是雷火神,叶副院长说的每句话都是轻言细语的,温文尔雅的。叶副院长挺了挺胸,胸前的国徽在白炽灯下耀过一缕炫目的红光。他抬起头来,喉结动了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雷火神感觉他的声音不是从嘴里,是从刮白的鸡脖子一样鼓动的喉结上传出来的:我们这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经过反复研究,再三权衡,集体作出的决定。随便你咋个闹,就是闹到北京,铁定了的,也翻不了案。然后他就起身,说还有一个会要开,自己是会议主持人,必须早几分钟去。他用似乎关心的语气对雷火神说:你不要激动,激动解决不了问题。雷火神生来是最厌恶假仁假义,背地里整了你,面对面还要向你扮笑脸、装好人的人。雷火神心里的火焰一下子燃烧到了极点,他的眼前晃过了老法院门上挂着的白底黑字的牌子,他天生的马臉也一下子随着他心里愤怒的火焰拉长了。他几乎是吼道:你们不把案子重新审过,不维护我的正当利益,我只有把牌子给你们摘了。叶副院长板直的黑色身影飘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哼的声音,然后消失在办公室楼道里。那声音里饱含着轻蔑好笑,犹如几岁的小孩子在对一个成年人说威胁的话所产生的效果。

13

雷火神的这一举动在一般人的眼里看起来是件小得很甚至有些荒谬的事件。但有些异常复杂的事情,甚至连法律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恰恰就是在出乎很多人意料的荒谬的举动中解决了的。静水之下必有波澜。雷火神采用完全不符合法律程序的下三烂手法一意孤行地想解决法律程序解决不了的问题,在当时有几个方面的巧合:一是举国上下都在构建和谐社会,稳定是各级政府的第一要素。各级政府为了保持自己管辖内的稳定,几乎都制定了遏制上访人员的有关政策,其中有一条大同小异的内容是:哪个单位的上访人员惹出上访的有影响的事件,哪个单位的一把手就要到上级政府去作检查或被就地免职。老百姓当中流传着一句话,许多解决不了的老大难问题,只要一把手老大出面就立马解决了。同样的道理,什么学习什么运动都只是一种形式,熟谙了官场战术的官员们经历了形形色色的政治场合,他们早已练就一套乘风破浪应对自如的护身功夫,可以说是胸有成竹、有条不紊。苦的是下面的百姓和一般工作人员,还得为了写学习心得和贯彻各种精神去完成任务或去帮领导把过场走圆。有句话叫真真假假写心得,老老实实走过场,说的就是这类事情。完了是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用他们的话说是该干啥就干啥。可这些自诩有孙悟空七十二变防身术的官员们还是有一样东西要怕,那就是火落到他们的脚背上,危及他们的官位、头上的乌纱帽,要将他们变成一个什么特权也没有的普通百姓时,他们就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保住自己的切身利益。二是猪年的那个金秋十月,北京即将召开一个举世瞩目的大会,如果雷火神把省高院的牌子背到北京去,在天安门广场走一下,或送到国务院去,那该造成多大的影响!那是比任何上访还要大得多的事件呀!省高院哪敢像往常对付自称冤假错案的申诉人那样采取执法手段。三是那一年中央正大力提倡惠民行动,各省市县政府还专门设立了惠民服务中心。雷火神偷摘省高院牌子的事情要在往些年是可以依法把他抓起来的,可现在政府都在亲民爱民惠民关注民生,法院审案断案从上至下也在提倡人性化。雷火神摘牌子事出有因,在现在这个火候上,省高院的哪敢像往常一样霸王硬上弓呢!

雷火神说,他们以为我是在跟他们开玩笑,或者以为我是在吓唬他们。冷副院长说,我当初也是这么认为的,哪晓得你是个敢拿鸡蛋碰石头,做大事的人呢?你当真就把牌子给人家摘了,要在前几年可是犯法的呀!雷火神拉长的马脸上的嘴一瘪说,资产阶级都变成无产阶级了,我还在乎犯不犯法。冷副院长在谈话中向雷火神透露了只要雷火神把省高院的牌子交出来,省高院的愿意在案子上寻求其他解决办法的途径的意思。雷火神是何许人也,它既然看到了化工廠前途的希望,当然就随同冷副院长前往井阳宾馆与省高院的面谈。雷火神既然看到了企业起死回生的亮光,又找到了自己下台阶的机会,当然马上就把偷摘了的省高院的牌子还给了叶副院长。他完全相信堂堂的省高院的领导不可能当着这么些有头有脸的人说话不算话,放他的鸽子。省高院的采取了庭外调解的策略,建议原国有化工厂所属的县政府从财政里划出一笔资金给县农行,还清转卖之前化工厂的贷款。这从当时的政策和现在地方政府的处理权限上也是符合法律法规的。桥归桥路归路。化工厂既然转让给了雷火神,所有的工商执照,有关税务、土地使用权等应都办理以雷火神为法人的名称变更手续,所有的债务与现在的化工厂及法人雷火神当然无关。至于讨债人抓住原法人的辫子蛮不讲理,省高院认为那是当时不规范情况下双方做出的不规范之举,现在规范了,法律不予支持当时不规范的情况下产生的不符合法律法规的经济行为。雷火神现在办理的国土局的有关土地转让费以当时与当地政府签订的合同为准,雷火神负担当时的土地转让费,政策差价部分由当地政府协调解决。正如前面所说,雷火神看起来的荒谬的做法恰恰切合了一个机遇或者说一个从未出现过的时代,他的命运出现了旅途上奇迹般的转机,他的事业他的人生幸运地穿过了那场笼罩着整个国庆大假的连绵秋雨,迎来了曙光。

14

老天爷真怪!国庆大假完了,天却晴了。

冷副院长开车去接下班的老婆。老婆说那位各个科室都不愿接的女病人病因是查出来了,可不管用什么药治疗都没有多大的效果。听梁医生说还是在病床上痛得呻唤,奇怪的是她呻唤的节奏与雨的大小有一些感应。冷副院长开着车子转了个弯,问咋个查出来的?老婆说他的男人找到了院长,跟院长吵起来了。没办法,我和一位副院长提议用新型的注射排除法,今天下午结果很快显示出来了,是泌尿系统的问题,当然归泌尿科治疗。我狠狠地说了泌尿科的梁医生一顿,本来就是你泌尿科的病人,你耍瘾来了,推三攘四的;其他科室又不接,他们都聪明,凡是妇女的问题都推到妇产科。他说都怪这场雨,下得路上烂稀稀的,哪个都不愿出门。我哼了一声,真想把他忙着去打麻将的事点出来,看他脸红着难堪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老婆说其实那个女病人的男人还对,看穿着和气势像一个老板。他得知自己老婆的病查出来了,对值班的副院长说他老婆的病好了请大家去香山鹭岛度假,还说把你们的家属都带上,将扰人的秋雨耽误了的节日补起来。香山鹭岛是本市一个县新近开发的湖光山色俱佳的景区。冷副院长去过,感觉还可以,此时他的脸在车窗射进来的夕晖中洋溢着一种莫名的笑,他真想对老婆说那病人有可能就是雷火神的老婆,那男人就是雷火神。

世间的事情也真是怪。老婆告诉冷副院长,绵长的秋雨停了,天晴了,那个奇怪的女病人的病居然就好了,病房里再也听不见她痛苦的呻吟声。她整个人像没病似的,脸上笑逐颜开的,爬起来就要出院。

15

狗日的雷火神,当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原来他不光是请市医院的,还请了本市法院参与了他的官司纠纷调解的干警们。院长推托有事没去,其他几位也就没有去。冷副院长是作为被邀请的双重身份去的,不好不去。市医院凡是他老婆国庆节期间呆过的科室的医生护士,除了当班的,都被他请去了香山鹭岛。秋阳熔金,秋水秀澈,大家的那份感激和置身晚来的节日气氛自不必说。

双方酒过微醺,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冷副院长悄悄地问正用牙签剔着耗子牙齿的雷火神:事情都过去了,你还是把你如何摘了省高院的牌子的细节讲给老同学听听。雷火神停止了剔牙,拉长的马脸有些得意地笑着说:还记得我前面讲的来饭馆里讨饭的脏污的叫花子吗?他被胖乎乎的中年妇女大声吼出去时,我心里一动,马上跟了出去。说老实话,我试了几次,想去摘那挂在门柱上的牌子,尽管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门里门外一个人也没有,门卫上的两个人根本就看不到门柱这边,可我的脚就是不听使唤,心里喊着自己赶快去摘,是时候了,脚就是迈不动,不往牌子下走。我快步走到法院大门边,叫花子刚好背躬躬地走到那里。我迅速从身上摸出一张崭新的拾元纸币,在叫花子面前晃了晃。叫花子对钱的敏感超出了我的意料,他本来是啄着蓬乱的头发的头的,这时仿佛是嗅着了拾元纸币上的气息,他抬起脏污的脸,向着我讪笑着。我说帮我去把这块木牌取下来,我们单位要拿去洗一洗。我怕他听不清楚,说的同时用手指着门柱上的白底黑字的牌子。叫花子脏污的脸嘿嘿地笑着。他伸手来拿我手里捏着的纸币。我心里想他会不会拿了钱就跑了呢?想缩回手已来不及,他几乎是抢一样快的动作从我手里抓过钱揣进了脏污的烂布衣服里。然后一一地走到门柱下,双手举起,只轻轻碰了下,写着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牌子就轻软地落在了他的双手中,一颗铁钉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铁钉上滴下几颗乌黑的雨水珠,像被放出牢笼的人欢喜的泪珠儿。铁钉是从中间断了的,显然是这场连绵秋雨帮了大忙,使原本就日久生锈的铁钉加速了锈断的过程。叫花子双手把牌子交到雷火神的手中,眼睛放出一丝亮光,电灯泡灭了的钨丝闪了下一样,然后就一一地远去了,雨中的街道传来嘿嘿的笑声,与雷火神心里的窃笑不谋而合。

作者简介:

钟正林,男,2006年在《北京文学》(精彩阅读)第9期发表小说处女作《斗地主》以来,至今已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江南》《钟山》《长城》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篇)。2008年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可恶的水泥》《人人偷盗》《鹰无泪》被《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选载。《人人偷盗》入选《小说选刊》“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四川德阳市德阳日报社。

责任编辑 白连春

猜你喜欢
省高院牌子院长
Never Give Up Dreams
9778天与2234万元
清除无形的牌子才能保证真正减负
New Neighbour 新邻居
没听过的牌子才值得follw
我妈这个人,总想找我说说话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ourtesy Expressions
院长的葡萄2
院长的葡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