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柱
1689年,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明确规定中俄两国以额尔古纳河为界。
清朝末年,位于呼伦贝尔大草原边缘的额尔古纳河两岸,采金业悄然兴起。横贯东北北部的中东铁路开工。随着招募的大量内地民工,河北、山东的“逃荒”者也络绎不绝。生活在这里的还有采金、放牧的俄国人和十月革命后逃亡的白俄贵族。远在他乡的青年人与俄罗斯姑娘日久生情、相爱结合,繁衍出一个个华俄后裔的特殊家庭。中西合璧的生活传统至今不曾改变,并依然传承……
华俄后裔的前世今生
从额尔古纳市出来,我们放弃了平坦的201省级公路,选择额尔古纳界河边上的边境公路,一直向北赶往室韦。开车的李师傅说:“这样在路上能看见很多的风景。”我想:室韦大概就在那美景里。
沙石铺就的路面,虽然不宽还算平坦。左侧,额尔古纳河像一条蜿蜒的蓝绸带,引领我们在绿色无垠的草原上、森林里穿行,右侧,草原上盛开着的鲜花、野果子,扯住我们前行的脚步……趁我下车拍照的空儿,李师傅采来大束的鲜花放进车里,倾刻间,一种花草的馨香弥漫在车厢里,给人产生“我愿大家和我一起陶醉在里面”的感觉。李师傅还指着花束上的红色野果子说:“室韦的俄罗斯人用这个做果酱,抹在面包上,好吃极了。”
一路欣赏着界河的美丽风光,赶到室韦已经是黄昏时分。河边的草原上,游散着牧归的牛羊,隔河相望,对岸俄罗斯境内的乡村小镇,也已炊烟袅袅。金色的夕阳里,那村庄、草原,界河,还有那牧归的牛羊和牧马人,就像我似曾梦见过的世外桃源,宁静而美丽。
史料上记载:700多年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从室韦起兵,踏上金戈铁马的战场。此后,他将这块草肥水美之地赐给胞弟哈查尔做“夏营地”。清朝末年,相邻的俄国女子纷纷与当地的淘金汉相识为友,相爱为婚。也就营造了室韦今天与众不同的民族风情。
在室韦旅行的每一天,还有每天的傍晚,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拎着照相机,在小镇满是“木刻楞”的街道上转悠,寻找着我的灵感和故事。
史学贵的爱人叫于桂兰,我喜欢叫她的俄文名字——冬妮娅。一双蓝色的眼睛,整天笑眯眯的,每天的晚餐我都能吃到她烤的俄罗斯“列巴(面包)”,还有酸甜味的红果酱。在茶余饭后的聊天中得知:冬妮娅烤面包的手艺,是打小时跟母亲学的。在冬妮娅的生身血统里,祖父是山东流浪来的淘金人,祖母是俄罗斯人。她的外祖父也是山东流浪来的淘金人,外祖母也是俄罗斯人,自己是第二代华俄后裔。在室韦近200多户的居民当中,像冬妮娅这样的混血家庭结构、华俄后裔,大约有100多户……
伊万的家住在室韦上游一个叫恩和的乡村。一排排整齐的俄罗斯式“木刻楞”张显着浓郁的民俗风情。这里百分之七十的村民是华俄后裔,但像伊万这样的第一代华俄后裔已经找不到几位了。伊万家的院子宽敞,洁净。午后的暖阳,照在“木刻楞”镶嵌着彩色花边的窗户上,犹如逝去的时光,留给人们无限的记忆。今年87岁的伊万与我聊起自己父母的婚姻,讲述出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民国初年,伊万的父亲曲洪生与几位同乡一起,离开贫困的故乡河北,闯关东流浪到今天的满洲里。不久,他们转道俄罗斯境内的后贝加尔湖一个金矿务工。在这里,憨厚、勤劳的曲洪生遇见了美丽的俄罗斯姑娘阿西妮娜。两人相处日久生情,可当21岁的曲洪生向阿西妮娜表白自己的爱情时,这位美丽、活泼的俄罗斯姑娘开玩笑地说:“你要是能去满洲里买条‘布拉吉(俄式女裙)送给我,我就和你好。”曲洪生二话没说,当晚就找匹快马去了满洲里。路上来回奔波了两天两夜。曲洪生带着一件碎花的“布拉吉”回到了金矿住地。阿西妮娜被中国小伙子的爱情感动了,没多久,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勤劳,淳朴的曲洪生……
1922年伊万出生在俄罗斯赤塔,中文名字叫曲长山。伊万6岁那年,曲洪生带着俄罗斯妻子和孩子,回到中国落户在恩和。日本人占领东北时期,年轻的伊万学会了开车和打铁。上世纪50年代初,当时的苏联号召侨民回国。许多俄罗斯侨民开始回国或去了比较富裕、民主的国家。伊万也曾动心想去母亲的祖国,可是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苏联再好,是人家的地方。这里才你的家。踏踏实实在家生活不好吗?你们不要回去!”父亲的一句话,影响了伊万的一生。接着娶妻、生子,同是华俄后裔的妻子,给伊万生养了6个华俄血统的儿子。现在伊万住在儿子曲德新家,享受着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我在翻阅伊万的个人相册时,意外地看见一些老人去世出殡的记录性照片。伊万告诉我说:“我家在那边还有亲属,这边的老人走了,就拍些照片寄回去。像我妈妈一样,她到死也没回去过。”
曲洪生和阿西妮娜的墓地,坐落在村头公路边的一个山坡上。那里是恩和华俄后裔逝者的陵园。笔直的白桦树、芳草连连的山地,坟墓四周的木板栅栏上挂满彩色的塑料花束,给人肃穆、安静、神秘的感觉。在鲜花环绕的十字架上,能看见逝者的身份证或照片。站在墓地的山坡上,不远处华俄后裔的村庄一览无余。我想:即使在天堂,华俄后裔逝者的眼睛依旧从这里远眺,守望着额尔古纳河畔混血的家园。
相互包容的宗教信仰
在美丽的额尔古纳河畔,历史上并不是只有恩和、室韦和临江三个俄罗斯族村落。从民国初年到上世纪50年代中期,距离恩和不到35千米的上护林、下护林、三河等地,也是俄罗斯族和华俄后裔聚集的地方。他们当中有受前苏联10月革命冲击的白俄贵族,还有像曲洪生那样的华俄结构家庭。在这些成分不同的移民生活里,逃亡的白俄贵族和华俄家庭的另一半,普遍信奉俄罗斯东正教,同时将异国的宗教文化带进了中国东北偏远的乡村。1921年第一座东正教教堂在下护林建成,此后的20年间该地区相继建成大小东正教堂18座。谁想,1956年初教堂的牧师和传教士,纷纷随大量苏联侨民回国,闲置的教堂也先后被关闭了。在我几次去恩和、室韦路过那儿时,只能看见仅存的俄式“木刻楞”房子,昔日的东正教堂已经不复存在了。
在我走访过的华俄后裔家里,我看见每个家庭的墙角处都摆放着一个神龛,当地人叫它“博日卡”。上面放着耶稣和圣母玛丽亚的画像,周围缠绕着鲜花和树叶。我的房东冬妮娅每天吃饭的时候,总要站在“博日卡”那儿,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一番才能回到饭桌上来。她告诉我:在华俄后裔的家庭中,大部分仍然保持着信奉东正教的传统。每天吃饭、睡觉前都会自觉地到耶稣和圣母像前祈祷一次的。她也尊崇老公信仰的中国传统宗教,每年的春节也懂得给灶王爷上香。她说连自己的名字也是按两个国家的生活传统起的。的确,在额尔古纳河畔的俄罗斯族村庄里,每个华俄后裔的家庭成员都会有两个名字。就像伊万的中国名字叫曲长山,于桂兰的俄罗斯名字叫冬妮娅……在57年前,无论哪个华俄后裔的家里添了新生儿,他或她在拥有一个中国汉族名字以后,还要在接受洗礼时由教堂的牧师给起个俄国名字。现在,许多孩子依旧叫着很动听的俄国
名字——娜莎、丽达、奥佳、维力等。这些孩子的俄国名字,是在他或她出生时村里的长者给起的。乡村里给新生儿洗礼的生活传统,也已经不多见了。
星期六的早晨我刚起床,冬妮娅跑进来叫我,她说要带我去教堂,那儿村里的俄罗斯族老人们在做“礼拜”。我脸也顾不上洗,立刻提上摄影包追着冬妮娅的脚步赶过去。
教堂在额尔古纳界河边的一片树林里。那是我至今见过的规模最小的东正教堂。它仅有两米多高,前后占地不过10平方米。简陋的教堂里挂着圣母玛利亚和耶稣的神像。我赶到那儿的时候,老人们已经做完了祷告,十几个老人聚在教堂前的草坪上,互相分吃着小面包之类的点心。冬妮娅将我介绍给自己的母亲,这位慈祥的俄罗斯族老大妈,一边往我手里塞着面包,一边用生硬的汉语说“欢迎。好吃。孩子欢迎你,给我们拍张像片吧。”
这时我忽然发现,离东正教堂不远的地方,竟然还有一座很小的庙堂。它与教堂之间相隔仅仅10多米远,低矮的庙堂里供奉着观音,如来的陶瓷像。一位青年男子正在庙堂前叩拜着……这简直太令人惊奇了,东西方不同的民族传统崇拜,在这遥远、美丽的额尔古纳河畔互相包容并存,承载着人们的祈祷和祝福。这种独特的人文景观,也许只有室韦才能看到。
华俄后裔的新生活
从清朝末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上下一百多年的历史进程中,额尔古纳河畔的华俄后裔,用勤劳、淳朴的生存本色,改变着自己的每一天。随着人们生活上的改变,他们的婚姻组成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最初,第一,二代华俄后裔们的家庭构成均来自当地不同姓氏的华俄后代。这样的情况在上世纪70年代发生了转变。
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每天的早饭前,陆玉英总会将热好的牛奶和面包,端到公公伊万的面前。她早已习惯了老人俄罗斯传统的生活方式,尽管她的血管里并没有一丝华裔后裔的血液。今年53岁的陆玉英说起与伊万家三儿子曲德新的爱情,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老家在离恩和200多千米外的海拉尔市。1974年夏天,19岁的陆玉英作为下乡知识青年,来到恩和俄罗斯民族乡插队。与众不同的民族风情,热情,好客的华俄后裔,让这位城里来的姑娘顿生好感……转年,在欢乐的巴斯克节上,她被高大、俊朗的手风琴手曲德新吸引住了。曲德新浑厚的歌声和洒脱的舞姿,深深印在陆玉英的心里。
其实,比陆玉英大4岁的曲德新早就喜欢上了她。他们恋爱了。不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曲德新不敢与家人说起自己的女朋友,他不知道父亲伊万能不能接受自己与不是华俄后裔的陆玉英结婚。他想出一个很巧妙的方法:他将自己与陆玉英恋爱的事情告诉给妹妹,让父亲最疼爱的女儿去给他探探大人的意见。伊万比他儿子想象的开明,他叫来曲德新坦然对他说:“既然你喜欢人家,不是俄罗斯族也没关系。只要人好娶回来给你做媳妇有什么不好!”他老人家一句话,成全了曲德新与陆玉英的爱情。当时,他的五个兄弟先后娶回当地俄罗斯族女人做媳妇,曲德新是恩和华俄后裔当中第一个娶汉族媳妇的人……二十几年以后,华俄后裔与其他民族通婚的生活现象,在额尔古纳河畔华俄后裔生活的村庄里,就不算什么新鲜事情了。
我在室韦做田野调查的时候,认识了长着红头发的安德列他有个很好听的中国名字叫傅来胜。安德列的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看我拿着照相机出出进进的,就想让我给他刚满一岁的女儿拍张照片做纪念。就这样,我又认识了他的汉族媳妇杨淑荣和两个混血的孩子,也从安德列那儿听来他们的故事。1996年春天,27岁的杨淑荣在家乡加格达奇的一家饭店打工。一位同学的哥哥将好友安德列介绍给她。那年,28岁的安德列从家乡室韦来到加格达奇旅游,没想到还能谈上对象,当然很开心。可是,杨淑荣的家人都不同意她找个“二毛子”(当地人对华俄后裔的俗称),还不让她上班以此断绝她们的联系。安德列失望地回到室韦。转年就在他想放弃这份爱情的时候,杨淑荣全然不顾家人的阻拦来到室韦,向思念的人倾诉了自己的真诚并做了安德列的新媳妇……结婚十年,我从杨淑荣的灿烂笑容里,能看出她与安德列家庭生活的舒心和幸福,但在他们十岁的儿子和刚满一岁的女儿脸上,却找不出多少前几代华俄后裔的形象特征了……
乡村的快乐周末
临江,也是一个华俄后裔集中居住的村庄。它离室韦有10多千米远。山路依傍着额尔古纳河一直向北,穿过宁静的村落向前继续延伸着。我在路边一座用木栅栏围成的院子前停下来,那是李金成的家。
今年70多岁的李金城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埋头修理着一架陈旧的手风琴。他老伴李大妈从菜园里放下手里的活计,赶忙过来帮我提进行李。“他那架琴用40多年了,也始终舍不得换个,用着得时候还得修修才行。”李大妈一边唠叨着,一边领我在她家房前屋后地转。庭院的布局与我在室韦见过的没什么区别,唯独李大妈的面包炉,是建在菜园边上的。她说这样夏天烤面包的时候,就比在屋里烤凉快多了。
李金成的手风琴修好了。看他专注调试音色的样子,好像位专业的琴师。他告诉我,自己这架琴是父辈从俄罗斯带回来的,也是留给李金成的私家念想。李金成年轻的时候,是当地有名的铁匠。打铁、修农具、敲洋铁桶,他样样活计做得很精细。上世纪60年代初临江屯还没有电灯。跳舞、唱歌,成为天性就热情、活泼的华俄后裔们唯一娱乐。他们喜欢俄罗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也喜欢当年人们传唱的经典“红梅赞”、“毛主席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现在尽管村里家家都有电视机、VCD什么的,可遇上谁家办喜事或盖新房子,人们还会不约而同地欢聚在一起,唱起熟悉的老歌,跳起欢快的舞蹈……
转眼,周末来临的晚上,我在房东家的俄罗斯式桑拿浴室里洗澡,从界河边传来的一阵阵风琴声,歌声告诉我,乡村里又一个狂欢的夜晚开始了。
夜色渐浓,篝火更红,歌儿正欢……蓝色的夏夜里,天宇间繁星点点,蔟拥着一轮明月,注视着人间不眠之夜的狂欢。我站在明亮的月光下,沉浸在人们忘我的歌唱中,慢慢地梳理、回味自己在华俄后裔的村庄里经历的真诚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