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玉的战争

2009-06-29 05:25郝炜桦
当代小说 2009年5期
关键词:大爷母亲

1

一直在做这样的假设,某一天,两名操着浓重拉城方言的男子,站在我的面前,他们像所有拉城男人一样长着一张椭圆形的脸,并且个头不足1米70。他们探头探脑地看着我的家,确定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时,开口说了一句叫我瞠目结舌的话,他们说:你是不是黄静?你是不是活够了?

我的堂哥黄小玉说:“他们不可能来找你,要找也要找你的女儿。混子有混子的道儿,他们知道打人打七寸。”

黄小玉不知道他的这句话给我留下了很重的心病,当天晚上我就梦到一辆汽车拉走了我的女儿。那辆汽车有着非常奇怪的结构:车轮里有很大的空间可以装进一个人,我的女儿就是被他们装进这样的轮子里,从学校门口拉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所在。警察很快来到我的家,一起来的还有我的另一个堂哥黄大玉,他们和警察站在一起,听我一边痛哭,一边讲述怎样看着一辆汽车怎样从学校门口拉走我的女儿。警察一边记录一边破案,记录完了,案也就破了,拉走我女儿的竟然是黄大玉。

黄小玉说:“小妹,如果知道你这么胆小我就不来找你了。小妹你不知道,黄大玉的胆子也跟你这么小,叫他抢你的女儿,那怎么可能。叫他踩死一只蚂蚁,他也会大叫。”

说完这句话,黄小玉扛起了他的蛇皮袋子。他像拉城所有到城市打工的农村人一样,扛着一只蛇皮袋子,里面盛着棉被、棉衣、杯子、缸子、毛巾等等东西。黄小玉扛着他的袋子说:我要找一家网吧,我要把照片贴到天涯论坛上。

看着黄小玉,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阵发酸,眼泪差点流下来。这个和我有着共同爷爷、共同奶奶的亲人,因为生活在农村,过着与我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从口袋里摸出两百元钱,塞到黄小玉的手里,我说:“二哥,我没有很多钱,你不要嫌少。”

黄小玉将钱重新塞回到我的手里,他说:“你能够教我上网,我就很感谢你了。”

我说:“二哥,要不你就在我家发帖子吧。”

黄小玉说:“不是说通过IP地址,可以查到你家的地址吗?小妹,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说完,黄小玉扛着蛇皮袋子离开了我的家。

我跑到阳台上,打开窗户,看了好久,才看到黄小玉走在楼群中的身影,他像我家所有的男人一样身材瘦弱,个子矮小。看着黄小玉的背影,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拉城,对于我已经是个非常陌生的地方。1998年父母从拉城搬走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地方,并且我从未想过要回那个地方。并且并且,有一段时间,我向一些人隐瞒我在拉城出生和生活了十六年的事实。

黄小玉的到来,使我感觉到拉城依然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黄小玉,是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四十二岁男子,他到我家里住了五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学会了在网上发帖子,他准备把家乡的一些事情发到天涯论坛上。这些事情包括:村里的一座山被村支部书记卖给了拉城的混子:邻村办的纽扣厂的污水污染了河水,村里一年死了十一个青壮男人:一个叫黄树健的男人从广州带来两个女人,在村西曾经养鸡、卖鸡的空房子里卖淫嫖娼。

作为计算机专业出身的大学本科生,我是有能力将这些事情发到天涯论坛上的。可是黄小玉说:“村里的混混可厉害了,谁去告他们,他们就跑到谁家问: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所以小妹,我不能在你家发帖子,否则他们也会来问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说:“二哥,你看我有老公、有孩子,不比你单身,并且我离开拉城十几年了。二哥,所以这个帖子,还是你发吧。”

2

42岁的黄小玉兴许还是个处男。我为我的这种肮脏想法感到非常羞愧,毕竟他是我的堂哥,与我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可是我还是非常羞愧地按照刚才的念头继续想下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黄小玉躺在他家的炕头上看书,他不是个学习好的孩子,大娘也从未叫他专心学业,考上中专或是大学,但这不能够影响黄小玉喜欢读书。他侧躺在炕上,捧着他的书,我站在炕沿边,一边看他读书一边和他讲一件事情。我姐姐的一个女同学喜欢上了黄小玉,她托我送给黄小玉一个笔记本,要求黄小玉长大之后,一定娶她。

黄小玉放下书,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黄小玉说:那个女同学挺胖的。并且她的脸上长了很多雀斑。

这样轻易的一个评价,断送了黄小玉可能发生的美好爱情。我姐姐的女同学很快辍学,远到烟台打工。从此以后,黄小玉再没有碰到她,并且从此以后黄小玉再没有遇到主动追求他的健全、健康的女人。

初中毕业之后,黄小玉按照大娘的设计辍学回家。他在村子里呆到二十岁,然后跟着黄大玉到建筑队打工。黄大玉十九岁就跟着村里的瓦匠学盖房子的手艺,黄小玉跟他那年,他二十四岁,是一个手艺高超的瓦匠和两个孩子的父亲。

建筑队并不固定在拉城这个地方,有时候他们到遥远的东营孤岛,在一片盐碱地和芦苇丛中盖房子。粗重的体力劳动并没有使黄大玉与黄小玉变得体格健壮,他们依然保持着我家老祖宗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瘦弱身材。他们在孤岛的时候,我已经到城市求学。返回拉城的汽车站上,遇到黄小玉戴着一副墨镜,提着一只天蓝色的旅行包与我挤上同一辆公共汽车。那时的黄小玉是年轻的。他像我们家所有的男人一样皮肤白皙,大眼睛、双眼皮、没有一丝弯的笔直鼻梁。单看黄小玉戴着墨镜的脸,怎么看怎么像个书生。

黄小玉见到我,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他大声地叫着小妹,将旅行包往发动机上一扔,就坐到我的身旁。我只为他的那只旅行包感到难堪,拉链是坏的,接缝是裂开的,深灰的衣服、汗迹斑斑的毛巾毫无掩饰地从裂缝中袒露出来。我想象得出那些看得见的衣物下面掩藏的是什么,臭袜子、快要用尽的牙膏、几乎没有毛的牙刷。我的旅行包也是天蓝色的,可是它的里面放着什么。整整齐齐的书本、干净的衣服、白色的化妆品和一面粉红色的小镜子。

黄小玉并不洞晓我的内心情绪,他热火朝天地跟我讲着话,而我虎着脸,一言不发。

再见到黄小玉是几年后的春节,那个时候,我已经就读大连铁道学院,而黄小玉因为干活摔断了手臂,呆在家中养伤,远离了跟着建筑队四处奔波的生活。

母亲告诉我他的一些事情:不停地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不是黄小玉相不中女方,就是女方相不中黄小玉。几年下来,给他介绍对象的人逐渐稀少,今年只有一人给他介绍了个长相俊美的女子。

“长得美倒是美了,”母亲说:“就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是个瘸子。”

那一年黄小玉二十七岁,在拉城,二十七的男子最起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所以,所有的亲戚都劝黄小玉娶了这个女子,并且这个女子也主动住到了黄小玉的家里。黄小玉对女子保持了最大程度的远离,他执意不肯说服自己去娶一个瘸子做妻子,虽然她的

长相确实俊美。及至最后,黄小玉成天成天在村子里游荡,他不肯轻易回到家里,女子只好抱着简单的行李重新回到自己家里。

春节,黄小玉到我家看电视。他穿着一件衣服缝四处破裂,露出白色内衬的黑色大衣坐在我家炕沿上。他很严实地系着大衣扣子,衣服带子在身后结结实实打了一个结。他抿着嘴。认真地看电视,不跟我讲一句话。

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我绕到母亲身后,说:“大娘家的孩子怎么都这么穷?”

母亲说:“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所以才穷。”

母亲终生的志愿就是将我与姐姐培养成大学生,她认为惟有如此才能够使我们脱离农村,过上较好的生活。为此,她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给我们做饭,驯化我们的思想和窥探我们的生活。母亲为此耽误了种地,我们家的地里,野草与麦子比赛着谁的个子高,谁的数量多。母亲却并不为此感到不安,在村里人笑话她不会种庄稼的时候,她笑话村里人除了种地之外什么也不会种。

大娘与母亲恰恰相反,她的志愿就是种好庄稼,每年能够得到一个好的收成。她不认为读书多了有什么好处,她反而认为读书多了耽误了种地。因此黄大玉、黄小玉,还有接下去的黄大刚、黄小刚初中毕业之后,再没有上学。他们扛着铁制的工具跟着大娘和大爷在河边或是山坡的地里很快乐地种地。那真是村子里惹人注目的风景,没有人家像大娘那样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也没有人家像大娘一家人那样将精力和力气用在种地上。就连同大娘家门的对联也与众不同,别人家的对联是:爆竹声声辞旧岁,鞭炮阵阵迎春来:大娘家的对联是:父子一条心,黄土变成金。

母亲的意愿决定了孩子的成长方向,我与姐姐相继考上大学。黄小玉与他的哥哥、弟弟种了几年地后,开始跟着建筑队四处打工,打工之后,娶妻生子,继续种地,农闲时继续打工。

我的叙述出现了一点错误。黄小玉打工之后,没有娶妻生子,也没有继续种地,在我家看过电视之后,他养好胳膊,又去了一家建筑队。他的胳膊无法承受重力,所以只能干看工地、看材料之类的活。

这几年我一直没有见到他,一直到他突然来到了我的家。

3

父亲对黄小玉没有拜访他感到非常生气,并且他对进网吧的男人抱着一种固执的偏见,他认为进网吧上网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父亲责令我到网吧将黄小玉找回来。我虽然对父亲的命令心怀不满,但我还是开始到网吧寻找黄小玉。

一个中年农民,男子,背着一只塞满东西的蛇皮袋子,个头不高。黄小玉的特征异常明显,但是网吧里我没有找到黄小玉,只有一家网吧的网管告诉我黄小玉曾经来过。

在那间光线暗淡、环境嘈杂的网吧里,戴着眼镜的年轻网管很认真地问我:“您是便衣吧,您是来找犯罪分子吗?”

我说:“我不是,我是来找我家的亲戚。”

那家网吧离我家非常遥远,需要倒三路公交车才能够到达。站在网吧门口,看着夜色逐渐降临,看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我为黄小玉的良苦用心感动和感慨。

将寻找结果告诉了父亲,父亲又是一阵生气。他因为患高血压,脸立即像鸡冠子一样红起来。他说:“黄小玉在这里除了我们谁都不认识,我们不管他谁管他。”

父亲决定第二天回拉城。这违背了他每年“十一”、“五一”回去两趟的固有规律,并且他责令我必须跟他回去。

晚上,回到家中收拾行李。临睡前到天涯论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在一大堆帖子中找到黄小玉发的帖子,上面粘着被刀斧机器拆得面目全非的山:小河中流淌着牛奶一样的污水:身患癌症躺在床上瞪着大眼睛的我们村子里的人。黄小玉起的网名叫“还我一片蓝天”。

源源不断地有新帖贴到论坛,黄小玉的帖子很快淹没在新一轮帖子的浪潮中。网民在关注三聚氰胺奶粉、鸡蛋,没有人关注“还我一片蓝天”中的山、水和人。

如同我的预料,黄小玉回到了拉城。他非常热情而又幼稚地盼望记者来报道拉城的事情。他说:“不是很多事情都是记者报道出来的吗?不是网络的力量很大吗?”

我不忍心告诉他,他的帖子无人关注。看着他白色的、起了皮的嘴唇,我努力保持了沉默,一言不发。

拉城,这个我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变得真的非常陌生了,几乎90%的村里人我不认识,他们非常客气地远远地注视着我,我也非常客气地远远地注视着他们。小时候曾经跑来跑去的土路如今修成了水泥路。记得修路时父亲还代表我们姐妹俩捐了八百块钱。水泥路的尽头立着一块碑,在长长的捐助人员名单中,果然找到父亲和我们姐妹俩的名字。但是这条路,现在已经被载重汽车轧得满目疮痍。巨大的载着石头的汽车,高傲而又目中无人地驶来驶去。远处的山上不时传来隆隆开炮的声音。“这座山,”黄小玉说,“五万元卖了五十年,一年只合1000元钱。开采的石头何止卖几千几百万。”

夜间,那些载重汽车停留在黄小玉家的房后,黄小玉忧心忡忡地围着汽车转来转去,他的眼中含着愤怒、忧虑和无奈。

我问他将山卖掉的那个党支部书记的去向。黄小玉告诉我党支部书记已经不知所终。他是因为赌博欠了混子的钱,才将村子里的山卖给混子的。即使如此,他还是欠混子的钱,于是到混子开的养猪场去养猪。他们不仅拼命叫他干活,不给足够和稍微好一点的饭食,还将他的头按进水库里,眼见得快要淹死了,才将他捞出来。受罪的还有他的妻子,于是在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两人从养猪场逃跑,不知所终。

新当选的党支部书记是我的小学同学。初中毕业后,他就做轮胎买卖,挣了一笔钱,在城里买了房子。他一个月到村里来两趟。平日里,其他村干部有事情汇报,需要到城里找他。

晚上在黄大玉的家里吃饭。黄大玉第一个妻子与他离了婚,嫁给村子里的一个混混。她家与黄大玉家仅隔了两排房屋,但是与黄大玉老死不相往来。那个女人给黄大玉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她跟自己的儿、女也不往来。黄大玉的儿子离家出走已经一年,黄大玉说:“他在家也不听话,整天就知道进网吧。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黄大玉现在的妻子瞎了一只眼睛,上帝为了弥补她的缺失,给了她一张非常麻利的嘴。她飞快地跟我说着家里的事情,一口一个二妹喊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父亲知道她与黄大玉都是不孝之人,如果父亲像大爷一样是个农民,他们决然不会请父亲和我吃饭。

临走时,父亲嘱咐他们对大爷好一点。

那个女人说:“怎么好,俺爹的日子比俺过得都好。他动不动就到商店里买东西吃,我们从来不舍得买。”

从黄大玉家里出来,父亲就掉下眼泪,父亲说:“你大娘死了,你大爷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不会做饭,他不到商店买东西吃,难道要等着饿死。”

父亲又跟我说了一些事情:大爷为了能够叫爸爸上学,自己放弃了读书的机会,他从小就跟着爷爷到山上

干活。割了麦子要放在驴背上驮下山去。大爷人小个子矮,将麦子顶到头顶才能够够着驴背。可是麦子太重,一顶,将大爷顶背了气去。

父亲的叙述使我也掉下泪来。

第二天,在大爷家吃饭,大爷在锅里下了把面条,老眼昏花,面条没有下熟。我和父亲还是将它吃得一干二净。

临走时,父亲拿出一千元钱给大爷,大爷说什么不要。他说他有钱。父亲问他有多少钱,他说:“我有存款,500元。”

父亲执意要给他,他执意不要。争来争去,打架一样,最后还是父亲将钱收回到口袋里。

离开拉城,送我们的只有黄大玉一家和大爷,问黄小玉到哪里去了。大爷说:“可能到镇子上上网了。”

那条牛奶一样的河水就在出入村子的大路中央,河上架了一座桥。我记得在小学读书时,我常常到这河里抓鱼,夏天的时候偷偷摸摸来洗澡,村里的女人抱着大人孩子的衣服来洗衣服。可是现在,这条河除了拥有一片非常不吉利的白色之外,什么都不再拥有。

4

父亲和我没有从拉城带回一样东西。这引起母亲的不满。母亲说:“我们在拉城住的时候,咱们家亲戚的哪件事情不是我办的,他们的哪个孩子结婚我没有出过钱。现在倒好,你们爷俩回去,空着两只手就叫你们出门了,他们也真好意思。”

父亲向母亲耐心讲了几句,母亲还是生气,生来生去,父亲也生起气来。他摔碎一个茶壶,两只茶杯,然后开门去了街上,

母亲依然跟我絮叨着她的不满,我本应该开导她的。可是我却抱着手,倚在门框上不言不语。

对于拉城、对于母亲。我保持了一种可怕的漠视和旁观态度。

这种态度缘何而来,真的是叫我奇怪和恐惧。

十月份的时候,我买下一处房子。装修房子时看到楼下的一个老者与一个小伙子吵架。老者非常气愤得对我讲:“用黑社会来压我,告诉他吧,我儿子就是这个市里最大的黑社会。”

老者的话使我想到了拉城。身处这座城市的黑社会与拉城买下我们那座山的混混……真的是有些眼花缭乱了,什么时候,我能够大声地对某个欺负我的人说:“你再坏,我就找公安治你。”

不断地有拉城的消息传过来。黄小玉到拉城市政府告买山的混混,回家的路上被混混暴揍了一顿。他的牙齿被打掉三颗,脸被按在地面上对着坚硬的沙粒蹭了十分钟,鼻子被蹭去了半截。

没有人敢对黄小玉表示同情,在他挨揍的时候,有村里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但是无人敢停下车看一眼。他们像空气一样从黄小玉的身边掠过,或者他们认为黄小玉与打他的混子本身就是空气,在生活中并不存在。

黄小玉在马路上躺了半个小时,疼痛减轻一些的时候,才慢慢地爬起来,他无钱到医院医治,只好一步一步挨到家里。

回到家里,黄大玉、黄大刚、黄二刚一家三口与大爷坐在炕上面带惊恐地等待着他。惊恐竟然使他们不敢开灯,透明的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五官一部分是亮的一部分是暗的,显得他们犹如鬼的影子。

他们并没有问黄小玉挨打的情况,反而齐口抱怨黄小玉多管闲事,他们说村里人比黄小玉有本事,有能耐,比黄小玉厉害的人多的是,哪里轮得上他告状。他们说山被卖了又不是黄小玉一家的事,别人能过为什么他们不能过,并且他们还说混子分别到黄大玉、黄大刚、黄小刚家中做了警告,连同太爷混子也没有放过。混子说如果黄小玉再去告状,那么死的不光是黄小玉,还有黄大玉、黄大刚、黄二刚一家三口,还有大爷。

黄小玉拉开了电灯,雪亮的灯光底下,他看到家中的家具全部被挪了位置,地上散乱着被子、衣服、碗、茶壶、水杯等等类似的东西以碎片的形式胡乱地堆在地上。

大爷说:“这全是混子干的。”大爷还说:“黄小玉,你再去告,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对。”黄大玉、黄大刚、黄二刚一齐大声说:“黄小玉,你再去告,我就和你断绝关系。”

挨了半天打,一滴眼泪没掉的黄小玉,面对着父亲、兄弟们的惊恐和威胁,面对着被混子砸得乱七八糟的家,张大了嘴号啕大哭。

5

临近春节的时候,黄大玉一家三口和大爷来到了父亲家里,他们带着简单的行李。简单地向母亲表述:他们需要在父亲家住一段日子。因为黄小玉住到了拉城市政府门口,他为了避免被混子打死,日日夜夜守在拉城市政府门口不肯离开步。为了避免告状的信息透露,他不肯告诉任何人他的目的,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市长从市政府门口经过。

苦只苦了黄大玉、黄大刚、黄二刚和他们的家人,当然也有大爷。混子在村里责令他们将黄小玉叫回来,否则混子将杀掉他们这些人。

黄大玉、黄大刚、黄二刚和大爷轮流到拉城市政府门口做黄小玉的工作,黄小玉却始终不肯回头,及至最后见到黄大刚他竟是一言不发。

黄大玉与大爷看到黄小玉决绝的表情和蓬头垢面的样子,放弃了劝说他的打算,他们商量了一晚上之后,决定跑到外地的亲戚家里避难。

黄大玉一家与大爷来了父亲家里,黄大刚到了东北的二姑家,黄二刚则到了远在广西南宁的大姑家。他们像惊惶失措的小虫子一样躲进了陌生城市的陌生人流。

母亲对黄大玉一家与大爷表示了明显的反感,不仅是因为住的和吃的人成平方增长,使得住房和生活费一下紧张,也因为他们将紧张的空气从拉城带到了父亲与我的家里。

母亲开始怀疑所有不认识的人,出门之前,她总像侦察员一样将门拉开一条小缝四处探望一番,并且她特意买了一只到了国外也能够与我通话的手机,她说:“如果我被人抓走了,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我,妈活这么大岁数可不容易。”

而我也同母亲一样变得紧张,为了防止女儿被混子绑架,我向单位请了长假,每天寸步不离地接送女儿上学、放学。如果不是因为老公反对,我一定会叫女儿休学一段时间。我将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安上防盗网,任何陌生人敲门,不管是不是带拉城口音,不管什么原因我说什么也不开门。我本来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一直以帮助别人为人生理想。可是一个暴雨的深夜,一个女人按响我们单元大门的对讲门铃,请我将门打开,她到五楼的姨妈家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她按我家门铃的理由是:姨妈年龄大了,听不到门铃响。我拒绝她的理由是: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兴许是混子设计要跑到我的家里来。

最严重的是,我真的看到几个陌生人在我居住的小区附近转来转去。有一天早晨四点醒来,再也无眠。我喊了老公到楼下转转,转到宿舍区门口时见到两个男子拿着手电骑着自行车向我们走来。我抓住老公的手臂,感觉尿液要从身体里冲出来。那两个人却在我们不远处停了下来,握着手电往墙壁上贴什么东西。我认为那是恐吓我的信件,走近了才发现是租赁房屋的广告。

如此下去,母亲与我非要成为神经病不可。于是我与母亲决定要黄大玉与大爷从父亲家里搬出去,在亲情

面前,生命应该更重要一些。可是父亲却将我与母亲痛骂了一顿。他说:“要死,我就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在我和母亲一筹莫展之际,黄小玉打来了电话:他写了一封血书,有一天终于等来市长外出的车辆,他抱着被轧死的决心扑到汽车前面。血书呈给了市长,市长责令公安局调查卖山的事情。

那些不可一世的载重汽车终于暂时停止了在村子里的耀武扬威。市里、镇子上的部分人员到村里调查卖山的事情,最终的结果不得而知,但村里暂时恢复了阔别几年的平静。

黄大玉与大爷从父亲家中搬走。我与母亲为了弥补自己不良好的表现,给他们买了很多东西,并且给了他们一些钱。

我也终于主动给黄小玉打了个电话,黄小玉有些兴奋地跟我讲:“我不但要去告山的事情,还要告纽扣厂,我还要那个不要脸的黄树健永远没有脸回村子里来。我要叫我们的村子恢复往日的青山绿水,”

伴随着还有黄小玉个人的好消息。他找到了一个肯和他结婚的女人。

可是这个女人,母亲告诉我:长着六个手指头,离了两次婚,比黄小玉大两岁,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孩子已经结婚生子。黄小玉虽然还是个黄花处男,但是一结婚,便要当姥爷。

最关键的是那个女人是邻村一个混混的姑姑。这样的女人谁敢娶谁敢要?!

黄小玉还是决心与这个女人结婚的。他打工几年存下一万元钱,他带着那个女人到城里买了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买了衣服,照了最贵的婚纱照。一万元钱所剩无几。

那个女人却不满足,她要黄小玉装修房子,举办婚礼时拍录像留念。她跟黄小玉说:“没有钱,咱们借,借了再还。”

装修房子,举办婚礼时拍录像留念,在城市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但是因为黄小玉没有钱,这些最普通不过的事情便成了最不合理的要求。所有的亲戚都认为这个女人是专门骗黄小玉钱的,他们纷纷要求黄小玉与她分手。可是,黄小玉却开始四处借钱。他先是找了黄大玉,遭到黄大玉的拒绝,又找姑姑,遭到了姑姑的拒绝。最后,他找到父亲,父亲给了他五千元钱。为此,母亲一个月没有搭理父亲。

婚礼订在秋天举行,父亲打算带着我回拉城参加婚礼,他说:“黄小玉是你们这辈人最后一个结婚的,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然而,我们最终等来的不是婚礼,而是黄小玉的死讯。黄小玉相中的这个女人在家里种了一片地瓜,那地瓜要多水灵有多水灵,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肥有多肥。可是这地瓜是用一种毒药从小喂出来的,这地瓜虫子不吃,种地瓜的这个女人和她的家里人不吃。可是这个女人却要将地瓜挑到城里,卖给城里的人吃。

黄小玉执意不叫她挑到城里,这个女人却非要挑到城里。女人在她的家里跳着脚地骂黄小玉:“你这个死不了的。也就你想得出不要我卖地瓜,这喂地瓜的毒药又不是我发明的,是那些戴着眼镜拿着工资看报纸,不用下地,不用出力的人发明的。不卖地瓜也是他们不卖,凭什么不要我卖。”黄小玉也跳起,他打了那个女人一个耳光,他说:“人家叫你去杀人,你就去杀人呀。”他又打了那个女人一个耳光。说:“对,他们这就是叫你去杀人,而你就真的去杀人,你用毒地瓜去慢性杀人。”黄小玉一气之下又打了女人三个耳光。女人撕破了衣服,躺在地上撒泼大哭。恰巧那个女人的侄子从她家门口经过。她的侄子是个混子,长年累月身上带着一把刀子。他把刀子从怀里掏出来,一下子捅到黄小玉身上。捅了一下不过瘾,他拔出来又捅了黄小玉一下。

我的堂哥,黄小玉,就这样带着他的处男之身离开了这个世界。

作者简介:都炜华,笔名郝炜桦。曾用笔名八月,女,70年代生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文联会员,在《山东文学》、《飞天》、《青春》、《佛山文艺》、《中国铁路文艺》、《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40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向南向北》。现供职于济南铁路局济南西车辆段。

责任编辑:刘玉栋李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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