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喧嚣

2009-06-29 05:25肖建国
当代小说 2009年5期
关键词:灵儿大鼻子

肖建国

重灯暗,

客梦回,

一声声滴人心碎。

孤舟五更家万里,

是离人几行情泪。

——马致远《潇湘夜雨》

1

我哥姓李,而我姓苗。我哥长得丑,脸上的酒糟鼻子特别大,洋不洋中不中的,所以都叫他李大鼻子。

我和我哥,二个爹一个妈。我哥看不起我爹,宁肯住狗窝也不改姓。我爹骂,龟孙儿,不投靠老子门下,饿死你个小鳖仔。我娘在一旁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哥,啥话也不说,只有默默地擦着泪。

我哥跟我爹的关系不好,对我却加倍的爱护。那些年缺衣少食,每天中午都是地瓜煮稀饭。哥喂我,他吃地瓜,我喝白粥。刚开始时爹的眼瞪得像牛蛋,盯着哥的碗。哥看不见爹躲在背后的眼光,一心一意喂我。每一勺都是实实在在的白粥,泛着亮晶晶的光,带着一股清香,进入我的口,滑到我的胃。多年以后,我还能感觉到那份浓浓的温情。

20岁那年,哥从老家跑到惠州,刚开始在一个建筑地上打小工,拎灰桶,搬砖头,累得汗珠子摔八瓣,哥不叫苦不喊累,玩命似的干。工厂建成后,老板来验收,看到我哥的大鼻子,乐了。当场叫我哥留下来做保安。老板说,这人,能辟邪。

现在,我就站在我哥的面前。但是,我不叫他哥,叫他李大鼻子。三年前我哥把我接过来时就对我说,记住,今后不能叫我哥,叫我李大鼻子。我问为什么?他有点火了,叫你别喊就别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感觉哥变了,是不是因为他姓李,我姓苗,别人听到不好解释?我只能这样理解,以致现在很多老乡都不知道他是我的哥。

哥说,干一次吧。

哥确定的对象叫歪子。听这外号就知道这人不走正道。小时候,歪子就爱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做了坏事还喜欢炫耀,没少挨过打,但死不悔改。18岁那年把村长家茅坑的墙钻了一个洞,偷看村长新娶进门的儿媳妇尿尿。看也就看了,这小子还到处显摆:我靠,花花(村长儿媳妇的名字)的屁股真白,像个大蒸馍一样,可惜,屁股沟里有个黑不溜秋的胎记,像贴了块膏药。这话传到村长耳朵里,村长三兄弟带着儿子齐上阵把歪子打得半死。歪子气不过,夜里竟然把村长家的三间瓦房给点燃了。

这一点就是五年的牢狱之灾。出来后,歪子也来到南方,跟我一起住在下角贫民区里。

歪子是我老家邻县人,我哥对歪子的了解全是从我这听的。

我好久没有吱声。虽然哥已说了多遍,干这事,牢靠。又能出名又能得利,还能为民除害。但我觉得让我去当托,就好像挖个陷阱等人往下跳一样。这种做法不地道,连灵儿都不如。灵儿在金色年华做歌女。为了我,偶尔也献身,但是她明码标价,你情我愿地做交易,不欺诈,不虚伪,光明磊落。

我知道,哥这么做都是被钱逼的。

自哥离家后,爹就耕具入库。马放南山。二十多亩田地租给别人种,每年只收点口粮糊嘴。

爹动不动就找哥要钱,喝酒、抽烟、赌博。母亲从中阻拦,爹没头没脑地就打,打完后像扛麻袋一样把母亲扔到床上,三把二把褪光自己的衣服,大白天里就光着屁股压了上去。丝毫不把我当着一个生命存在。

去年,爹对哥说,多寄点钱,给你建三间房,也该娶个媳妇了。哥听后当我的面哭了,哭得泪眼滂沱像个孩子似的哄都哄不住。

自那天起,哥就拼命地攒钱。本来每天8块钱的生活费,他压缩到5块,早餐就着开水吃两个一块钱的包子,中午煮两包快餐面,晚上依旧是包子。有次休息日我去看他,他正在靠河岸的一个垃圾场旁边大便,拉出来的屎全是硬邦邦的、一粒一粒的羊粪蛋儿,黑里透红,粘着血!

哥说就是有点结火,已经习惯了。

哥的脚边还放了一袋子花花绿绿捡来的瓶和罐。

那一刻我流下了泪,真想狠狠擂他一拳:李大鼻子啊我的哥,你知道不知道,你千辛万苦挣来的钱,将来盖好的房子都是给我的。

这是我爹亲口对我说的。

临走,哥塞给了我二百块钱,并嘱托我别再抽了,买点好东西给灵儿补补身子,这样的姑娘,天下难找。

哥说这话的时候。一脸酡红,好像灵儿是他的女朋友一样。哥比我大8岁,至今还是光棍一条。

我不要钱,哥硬塞到我的衣兜里。塞下的除了钱,还有一颗滚烫的心。

2

从我哥那里出来,我的脑子一直在嗡嗡地响,像顽皮的小孩猛拨了一把胡弦,余音不断。

我哥看管的小区在江北,这里属于行政中心区,市委、市政府、公安局、财政局等实权派机构高楼林立,连成一片。我哥所在的小区叫望江居,沿东江而建,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每平方米的房价卖到6000块钱,能在这里居住的全是有钱人家。

我曾带灵儿来过这里,灵儿看了看这里的房价,掰着指头学着网上的段子给我算了一笔账:假如她平均每陪一位客人收获200块,那么,不抽烟,不喝酒,不吃饭,不得性病,不养我这个小白脸,要想住上装修好的100平米房子,得连续接4000次。假如每天接客两人(含法定节假日),那得连续奋战2000天,费时6年左右。她今年20岁,到那时她都成老太婆了。灵儿说,搞到房子把人也搞死了。

灵儿夸张的表情逗得我直笑。我知道灵儿爱财,但更爱惜自己的身体。不像我哥,为了钱,命都不要。

跨上合生大桥,被江风一吹,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脚下的合生大桥是一座斜拉桥,横跨东江两岸,威武雄壮。据说为了冠名,合生集团出资1200万。有钱,真他奶奶的好。

桥的栏杆上挂满了广告,其中有一条分外抢眼:抓一贼,奖一万。市公安局宣。这些年惠州的治安不太好,大白天都有人在街上抢劫。为了发动全民抓贼,公安局就出台了一项这样的政策。半个月前,我哥所在的那个小区有一个保安外出办事,碰巧遇到一个瘦弱的白粉仔抢了一位老太太的金耳环。那保安拔腿就追,使出吃奶的劲紧紧咬住目标不放,直追得白粉仔气都喘不动了,跪地求饶。

据我哥讲,那保安平时胆小如鼠。笨手笨脚的。问他那日为何那么勇猛?保安说,我哪里是追贼啊,我是在追一万块钱呢。

我哥问,万一那贼身上带有家伙,给你一刀怎么办?保安说,没想那么多,只想到钱了。一万块,可是咱们一年不吃不喝的工资啊。能不去拼命追么。

一席话启发了我哥的灵感。

经过十多个日日夜夜的深思熟虑,于是,我哥就找到了我。

望着抓一贼、奖一万的宣传广告,我觉得每个字都像一张变了形的脸,有献媚、有讨好、有嘲笑。我抬起腿往那个“万”字上踢了一脚。想想不解气,准备再来一下时,忽听到有人叫我,阿苗,总算找到你了。

我扭头一看,坏了,曹魁逼到我的眼前。

曹魁比我高一头,大一膀,满脸的凶相。

我认识曹魁纯属为了灵儿。灵儿在金色年华陪人唱歌跳舞难免会遇到一些无赖。一天晚上三个胳膊上刺着狼青的小伙子缠住了灵儿,又是灌酒又是动手动脚,灵儿感觉出气氛不对,就发信息向我求助。我知道灵儿的脾

气,她若不愿意做她不想做的事,就是打死也没用。这也是我久久离不开她的原因。

当时我正在出租屋内和歪子喝酒。歪子说,交点保护费,我给你找个靠山,免得提心吊胆的。

就这样我认识了曹魁。那晚我们赶到金色年华的包房,三个无赖把灵儿打得鼻青脸肿,浑身的衣服剥得只剩下一条底裤了。幸亏我们及时赶到,否则灵儿说她一定会跳楼。

我认了曹魁这个大哥,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毒贩,他只贩不吸,但却引诱我吸上了。曹魁说,我们是兄弟。我不害你,我给你的是麻果、K粉,只兴奋不上瘾。

等我上瘾后,才知道一切都是鬼话。

灵儿看我越陷越深,急了。她说,你要是不戒掉,我就死给你看。

我说,戒,一定戒。

灵儿给我找来了霍元甲戒毒的录像片,让我以大侠为榜样努力戒毒。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有次毒瘾发作,浑身上下犹如千万只虫子在撕咬,我打自己、捶自己,以头撞墙,依然心痒难捺,我忍不住掏出手机给曹魁打电话。这时,灵儿回来了,她二话不说,刷地抽出墙上挂着的蒙古匕首(那是我们相恋时在步行街买的,灵儿曾发誓,哪天我把她扔了,就用这把匕首自杀),伸手朝脖子上抹去,也幸亏我当时还算清醒,及时拉住了她的胳膊,刀尖在她雪白的粉颈上划过,鲜血喷了我一脸。

在医院里包扎时,医生说,再深一点,喉咙就破了。

这一次把我吓得屁滚尿流,毒瘾在灵儿以死相逼的威慑中慢慢戒掉了。可是,我却欠了曹魁2万多元的毒资。

曹魁瞪着双眼问我,这是第几次了。

我说,第3次了。

曹魁说,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只有第一、第二,没有第三、第四。今天我们就作个了断,是剁一只手呢,还是给现钱。

我的脸顿时惨白。我知道曹魁是说得出来做得到的。他目前是公安缉拿的对象,再说我欠他的是点小钱,要不他早就找到我的出租屋去了。

我说,曹哥,这段时间我确实没有钱。以前灵儿挣的,全都抽了。现在灵儿病了,还差点要自杀。真的,没钱。

别说那么多废话,你没钱还可以光明正大在街上晃。而我呢?只能偷偷摸摸在阴暗角落里躲。钱就是我的爹,钱就是我的妈,别怪老子认钱不认人。

曹魁伸手就往我身上摸来。我急忙抵挡,兜里的二百块钱不能让曹魁搜去,这是我哥的心血,是给灵儿补补身子的一份礼物。

灵儿的伤口好后,再也不愿奉献自己了。

灵儿说,苗,我要嫁给你,我不能再作践自己。等还完外债,我们就回家,在乡下种点田地,养点鸡鸭,生一双儿女,过着天仙配里牛郎织女所要的那种生活,好不好。

这话原本是我讲给灵儿听的,我和灵儿相识在南下的火车上。从家乡的小站到惠州北站,30多个小时里,灵儿就如同一只小巧的京巴狗,完完全全罩住了我的视线。我能吸引住灵儿,就是因为我给她讲读了马致远的《潇湘夜雨》。灵儿已在惠州混了很多年,天知道她怎么会对这首词人了迷。

感谢马致远。

感谢《潇湘夜雨》。

我把灵儿搂在怀里,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其实灵儿不知道我欠有2万多元的外债,我告诉她只有近万元。

前几天,我与灵儿正躺在床上翻天覆地的时候,灵儿突然叫着肚子痛,我以为我俩疯得太厉害,就让她静静躺下休息一会儿。没想到灵儿痛得大汗淋漓,下体血流如注,我吓蒙了,赶紧叫来120,送到医院一检查,竟是宫外孕。

现在灵儿还躺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身上的这点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曹魁收去。曹魁见我反抗,拳脚齐出,几个回合就把我的头按在了合生大桥的栏杆上。信不信,老子把你从这里推下去,淹死你个杂种。

我不回话,咬紧牙关,用膝盖反力往上一击,正顶到曹魁的生命之根上。曹魁哎哟一声鬼叫,凶相毕露,双手使劲要把我推下东江河里。

不远处,有人高喊了一声,曹魁,你还不快跑,警察来了。

就这一嗓子救了我一命。这声音太耳熟了。是歪子。

3

为了给我压惊,歪子把我领到老战友大排档里喝点小酒。

歪子来到惠州后。从没有打过工,主要以偷过日子。一般的小偷常在汽车车站、人人乐、丽日等几大超市附近找目标,那里人多,好下手。歪子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那样的小偷太没出息。他说,操,那些人是小偷,老子是粱上君子。听过没有。盗也有道,老子从不搞那下三滥的玩艺儿。

歪子的捷径就是专门往好的小区里钻。歪子西装革履,长得精精瘦瘦,戴个眼镜,看上去就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学生。有了这种假象的迷惑,他很容易蒙蔽门卫的眼睛,一进入高档小区,他的双眼就像夜猫子一样灵敏。歪子说,瞄准目标,晚上随便进入一家,就是千儿八百的,比那些在车站上下手的同行强多了。据说歪子有一晚上钻进了金宝山庄别墅区,用竹竿套出一条烟来,没想到里面竟有两万块钱。歪子立即明白了,这家主人一定是个掌权的。于是接二连三光临这户人家,那主人大概也明白了歪子的心理战,不敢张扬也不敢报警,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留下一栋空空的房子任由歪子这种高手自由进出。

有次我看报纸,说是重庆一家派出所接到住户报警求助,称楼上房屋严重漏水,而该业主不在家。于是,两名民警赶往小区,与物管人员进入室内,发现厨房水管爆裂漏水。物管在处理漏水时,民警发现卫生间有8个已被泡湿的矿泉水纸箱装满了百元大钞,经清点共有900多万元。经重庆市纪委介入和检察机关深查,引出了“中国洗钱第一案”。我把这个新闻讲给歪子听,歪子听了大眼瞪小眼,嘴里直骂他奶奶的,并总结说,今后每到一地,错过漏过空房子,就是自己最大的罪过。

我敬了歪子三杯酒,向他表示感谢。同时也把我哥的计划彻底抛到脑后,不管如何缺钱,我都不能拿歪子“下套”,毕竟歪子今天解了我燃眉之急。

然而世间的事有时就是这么不可思议,我无伤狼意,狼有伤人心。几杯酒一落肚,歪子的头就大了。

歪子说,阿苗,你是真心喜欢灵儿么?

我说是。

她可是跟别人睡过了。

这点是我最不愿听到别人提起的。虽然说现在是个性开放的时代,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丑陋的东西一旦挂在自己的身上,人人都会觉得不自在。还有,我没来之前,据老乡们讲,歪子曾和灵儿好过一段时间。至于怎么分开的。我没问,也不想问。如果灵儿想告诉我,不问她也会告诉我的。

我说我不在乎,灵儿都是为了我才这样的。

歪子说,真的不在乎,你可是个读书人啊(我是我们村里惟一一个大专生)。

我无语。一仰脖将一杯火辣辣的烧酒倒进了肚子里。

歪子又问,你欠曹魁多少钱?

我说,2万。

歪子说,这样好不好,我替你把曹魁的债还了,你把灵儿让给我。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像不认识歪子似的。

歪子并不躲避我,赤裸裸地说。我和她,配!你和她,目前不配。你摸着胸

口问问自己,真的愿娶她做老婆吗?真的敢带她回到乡下么?

歪子的话像刀一样戳在我心上。是的,我是不敢带她回乡。当我得知灵儿是千“小姐”工作的时候,我就想过立即离开她。可我只出走了两天,工厂的苦,工厂的累,让我乖乖回到灵儿温暖的小窝。灵儿说,她愿意这样养着我。

歪子似乎觉得他的话还没有说到位,就从腰带上抽出那柄蒙古匕首来。看看,这就是你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证明。这话,一下子将我的胸腔击沸起来。

是的,这柄蒙古匕首我以高出原来的10倍价格卖给了歪子。

那次灵儿引颈自杀未遂后,我看到这匕首心里就发寒。歪子说卖给他,不管多少钱他都愿意出。我以为歪子说着好玩,没想到他真的买了,并且眉头都不眨一下。

望着寒光闪闪的蒙古匕首,我不得不对歪子刮目相看。社会真是一个变幻无穷的万花筒,把歪子这样一个识字不多的人竟然打造成了胸有丘壑的天才。

我黑着脸,干完了杯里最后一滴酒,回到出租屋里倒头睡了三天。

三天里除了灵儿的电话,我还接到两个。一个是我爹打来的。我爹说儿啊,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已问大鼻子要钱了,狗日的答应一个月内再寄一万块钱回来,他要是吹牛,老子就跑到惠州骂他祖宗八代。房子盖好后,你先回来……

我爹后面还想说什么,我已挂了电话。我爹再打,我再按。

另一个是我哥李大鼻子打来的。我哥问:弟,咋样?

我说,中。

起床后,我首先去市场买了一只乌鸡,加入枸杞,按照南方人的习俗煲了一锅汤,然后把灵儿从医院里接回来。灵儿闻到了鸡汤的香味,泪珠如雨水般落了下来。安顿好灵儿,我找到了老歪。见我主动上门,老歪成竹在胸地一摆手说,走,外面酒馆的说话。

那天我同老歪喝了个天昏地暗。不停地赞老歪本领高强。够哥们义气。老歪把胸脯拍得山响,曹魁那2万块钱,兄弟包在身上了。我又骂他小气,这酒不好喝,洋酒才好喝,洋烟才好抽。江北有一个小区叫望江居,A栋五楼有一家老板很有钱。他奶奶的,大厅装饰柜上摆的全是洋酒。柜子里放的全是洋烟。

老歪说真的么?

我说,这还有假么,灵儿的一个小姐妹在那里陪主人睡过几宿。那主人快60岁了,玩艺儿不强,出手挺大方,一个晚上1000元,把灵儿都羡慕得要死呢。我要是有你那手艺,就去发点小财。

老歪说,不谈这个,来来来,喝酒。

老歪说,灵儿的事如何?

我结结巴巴地说,灵儿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就是我同意,她若不愿意也是白搭。老歪嘿嘿一笑,说,这你就不懂女人了,只要你勇敢地退出来,我就有办法让灵儿回到我身边。

我说,操。中!老歪立刻举杯,砰的同我的撞在一起。

等老歪走后,我赶紧跑到洗手间里,把手指伸到喉咙管里一阵乱搅,哗——一肚子酒菜喷射而出。

望着老歪的背影,我恶狠狠地呸了一口,操你奶奶的蛋。

4

星期天,哥约我出来。地点在合生大桥引桥的桥墩下,这里紧靠东江边,风景优美。人也稀少。就是这样,哥还戴了一个口罩,把他的大鼻子包裹在里面,搞得像个特务似的,只露出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等看清四周确实没有人,才踱到我身边坐下来。

哥一开口脸先红起来,跟上次分手时一样,酡红。

哥说,弟,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

是不是歪子去踩点了?我抢先来猜。难得见到哥哥高兴,我也兴奋起来。

歪子是去了,但比起这件事来,要小得多。

哦?我看看哥有些害羞的脸,忽然明白过来:哥,你恋爱了。

是的。哥的眼里噙满了幸福的泪水。我知道,哥得到的关爱太少了。从小在苦窝里长大的孩子,现在忽然有一个姑娘爱着他,能不激动盈眶么?

哥说,你嫂子也是打工的。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还没结婚呢,怎么就称嫂子了?哥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揉揉他的大鼻子,说,我们已睡过一次了。

我赶紧问,那她要没要你的钱。

哥恼了,弟,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是正经女人,虽然说是离过婚,但对我是真心,休息日跑过来给我洗衣洗被子的,能是那种人么。

我的脸立马火烧火燎,我想到了灵儿。

哥说,我现在才感觉到什么是幸福,爹也在关心我了,在家给我们起了屋。四间房,我住两间,你两间。等我和你嫂子攒了钱,我们就搬出去住,房子全留给你,今后爹妈我来照顾。特别是妈、受了一辈子的苦,我这人又不听话,让妈又操心又伤心。

哥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听得我鼻子发酸,双眼发红。

哥说,等歪子上了套,拿到一万元的奖金就带你嫂子回家看看,见见咱的爹妈,也让他们高兴高兴。看歪子踩点的样子,这几天就会下手。

说起这事,我的心弦又绷起来了。

我问哥,若歪子真去,你一个人能搞定么。哥说,做贼的人都心虚,我手里还有警棍呢,应该没问题。这事,我可不想让别人掺和进来,分走我一分钱。

我说,哥,你一定要计划周密。

哥说,这可是一万块钱呢,你听听,也帮我参谋参谋。

哥的计划是,歪子会像上次踩点那样从后面的下水道爬到五楼,当歪子爬进去后,哥就在下水管的四周放上已焊好的三角钉,像毯子一样铺成一排,只要歪子敢往下跳,双脚必定会被戳破。然后哥拿着警棍,从正门直进抓贼。门的钥匙就放在我哥手里。

哥讲完,双眼闪闪发光。我忽然感觉哥变得越来越陌生了,这还是当年那位宁肯自己吃地瓜也专心喂我白粥的哥哥么?

临江的商业楼上,不知哪家商铺正在放迟志强的《钞票》:一张张钞票一双双镣铐,钞票人人对你离不了的钱呐,你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哥似乎也听到了这首老歌,眼里的光顿时暗了下去。哥赶紧调个话题说,弟,你也要找份工作,若不想干了,就和我们一起回家。也别让灵儿干了。以前的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回到家里,我们团结一心,好好种庄稼,土地也能生金。在外面,我真的过厌了。也过够了。真的,好想回家。

哥的这种口气,很像灵儿。我深情地喊了一声哥,兄弟俩第一次在惠州的土地上紧紧搂抱在一起。

就是在这天夜里,歪子果然行动了。

歪子进了小区后,我哥对值班的同事说,肚子有点痛,请同事多担待照看一下。平日我哥为人厚道、替别人值班多,这点小事,同事自然应允下来。

一切都如哥预想的那样,等黑影顺着下水道钻进五楼后,我哥就在下面铺好三角钉,然后提起警棍顺着楼梯大踏步跑上五楼。

然而让我哥想不到的是,入室的盗贼竟有俩人。除了歪子,还有一个高他一头,大他一膀的男人。这个人竟是曹魁,我哥当然不认识。

随着我哥的一声怒吼,歪子和曹魁都愣住了,也就是那么一会儿的工夫,曹魁首先反应过来,把已拿在手中的洋酒向我哥掷来,我哥一偏头,洋酒砸在墙壁上,发出轰然声响。

我哥一看是两个人,刚开始有点怕。但一转念,这是二万块钱啊,斗志立马高昂起来。我哥同曹魁打斗时,歪子已钻出窗子。我哥急了,抡起警棍不分头脑往曹魁身上打。把曹魁打得妈呀一声趴倒在地。我哥也吓了一跳,以为把曹魁打死了,低头去探探曹魁的鼻子,没想到曹魁是诈倒,抡起手边的酒瓶子狠狠地往我哥头上打下来。打得我哥头破血流。这一下把我哥自小心中的那根犟筋打爆发了,我哥使出吃奶的劲给了曹魁几棒子,彻底把曹魁打趴在地。

见曹魁不再动弹,我哥晕头晕脑往下追。不出我哥所料,歪子果然被钉在那里,我哥在楼上吃了曹魁的亏,不敢走近歪子,上去就是几棒子,打得歪子哭爹叫娘。也许,我哥知道歪子是我们那里的家乡人,也许我哥被歪子的哀求声哭软了心肠。当我哥丢下警棍,拦腰将歪子抱起拽出焊有三角钉的扎板时,歪子就趁这难得的一次机会,伸手拔出了挂在腰间的蒙古匕首,一个反捅,将匕首结结实实地捅进了我哥的胸窝,只留下金灿灿镀铜的刀柄在外面。

哥临闭眼的时候还在叫,钱。钱,两万块钱啊。

随后到来的警察让曹魁和歪子把钱拿出来,俩人都大喊冤枉。他们只看到酒,根本没有翻到钱,鬼知道这大鼻子保安老说钱钱钱的。

警察自然不信,少不了狠狠修理了他们俩一番。

我赶到的时候,哥已经不行了,躺在小区的急救室里,哥断断续续地说,弟,我冷,你抱紧我,两万块钱拿到后,一万送给爹,一万给你嫂子。我答应她的,我们一起回……回家。

“回家”两个字说完,哥再也不动了。

我泪如泉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哥,我亲亲的哥啊,我们不要钱,我们这就回家。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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