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我的南方

2009-06-29 05:25吕伟超
师道 2009年5期
关键词:弘一法师李叔同丰子恺

吕伟超

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作为教师,我对此体会尤深。每到毕业季节,校园里吟唱最多的,是一首叫《送别》的骊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从青年学生的口中唱出来,有那么一点儿哀愁,却又不显悲伤;有一点儿惆怅,却有一点儿向往。

最早听到这首歌,是在电影《城南旧事》里,那韵味悠扬,哀而不伤的旋律,加上意境悠远的歌词,将离愁别绪演绎得感人至深。这首写于1915年的骊歌,已经在华夏大地上吟唱了近一个世纪,作者是一代高僧弘一法师,在俗时叫李叔同,是杭州省立第一师范的图画和音乐教员。在七年的中学教师生涯中,李叔同以他别样的风骨深深影响了当时的教育。

从我住处的窗口往外看,大罗山脉从瓯江口蜿蜒西去。李叔同出家后,因感温州山水青华,从1921年起几度驻留温州大罗山仙岩一座小庙里修行。面对大罗山的沉沉暮霭,我想象着竹杖芒鞋、古庙青灯的大师形象,怎么也不能将他与才华超群绝伦,生性风流倜傥的李叔同联系在一起。弘一法师当时有怎样的心路历程,今天我们已不得而知,但作为教师的李叔同的教育思想,却仍大有发微借鉴之必要。

五四以后,一批知识分子怀着教育救国的理想,创办了一批新式学堂,启迪民智、培养人才。当时的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一时间群贤毕至,雅士云集。留日归来的李叔同也在此任教。他才华出众,留学前就已在上海“城南文社”开始艺术活动。李叔同满怀着对教育的挚爱,在一师但开风气更为师,言传身教,熏陶出了一批知名的文人教育家。民国教育史上著名的白马湖畔的布衣先生们,就有许多是深受李叔同教诲的学生和师友。

李叔同认为,教育的对象乃是人的心灵,教育必以人格为先,学问并重。先生早年是贵公子,风流倜傥。当了教师后,却常常是一袭布衫,生活简朴,再无半点名士气息。他为人师表,以自己的人格魅力感染学生,丰子恺说:“他做老师,有人格作背景,好比菩萨有后光。”先生人格至真,性情平淡,教学上崇尚创新,最早引进人体写生教学法,开风气之先。他学识卓越,兼收并蓄。1915年,李叔同在杭州写下《送别》,曲调源于美国人约翰·奥德威的《梦见家乡和母亲》,他将曲调略加修改,再取意于中国古代的送别诗,用典雅浅近的文字写出了这首寓义深邃,意境悠远的《送别》。将李白的“劳劳客亭”、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和西厢记里“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的多重意象,与美国民歌的优美曲调相结合,创作出这首东西合壁的著名骊歌,非学养深厚,岂能为之?

李叔同认为,教育是一项爱的事业,爱专业,爱学生,以全部的热情和心血投入其中,深信教育可以改造国民,拯救中国。他所任教的美术、音乐两科,学生本不甚重视。李叔同以对专业的挚爱之心感染学生,亲自编教材,写歌曲,带学生到户外写生,组织学生社团开展艺术活动,用自己的薪水资助贫困学生,并编辑出版艺术刊物《白阳》。李叔同对教育的热爱,源自于他对国家和民族的大爱。让我们来听一听先生早年所写的《祖国歌》吧,“上下五千年,一脉延……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呜呼,唯我大国民……”,通篇洋溢着先生爱国爱民的赤子情怀。学生丰子恺在为先生汇编歌集的序言里写道:“安得无数优美健全的歌曲,交付与无数素养丰足的音乐教师,使他传授给普天下无数天真烂漫的童男童女?假如能够这样,这世间一定比现在和平幸福得多。”李叔同这种“教育即爱”的思想,对他的好友,杭州一师的同事夏丏尊影响尤深。1924年,夏丏尊在春晖中学,读到日文版的意大利人亚米契斯的儿童小说《爱的教育》,回忆起李叔同教育求爱的理想,深感“爱的教育”之重要,流着泪将它翻译成中文。出版后,风靡一时,再版三十余次,也可谓是对李叔同教育思想的发扬光大。

李叔同还认为,教育是一项于平淡中追求美的事业,先生以为真、善、美三位一体,教育要以美好的东西引人向上。先生创作上唯美,教学上求真,人格上向善,生活上则平淡漠然,以不言之教传达大美,感染周围的人和事。后来他的学生们在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延续着先生的美育思想。在那里,朱光潜写下了处女作《无言之美》,丰子恺画出了首幅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用笔极简却又意境深远,内蕴无限情丝,明显是受了先生于平淡中求美的思想的影响。丰子恺为春晖中学写的毕业歌,也是这种取向,“碧梧何荫郁,绿满庭宇,羽毛犹未丰。飞向何处?乘车戴笠,求无愧于生……”这种平淡中求美的教育精神,如俞平伯先生所说:“是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李叔同的教育思想,并不只是熏陶了他的学生和师友,因为一曲《送别》,早已将他在教育界的影响,传遍大江南北。乃至先生送别尘世,遁入空门后,这种影响还延绵不绝。朱自清就是其中深受影响的一位。朱自清1920年北大毕业后,到杭州省立第一师范教书,虽然彼时李叔同已离开学校,出家谢客两年有余,但李叔同的教育理念依旧伴随着他的骊歌,弥漫在校园的空气里,加之朱自清的好友夏丏尊,丰子恺都是与弘一法师关系密切的学生师友,李叔同对初为人师的朱自清来说,无疑会有很大的影响。此后,朱自清辗转于江浙各地中学。1923至1924年间,在温州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教书,而此时弘一法师亦驻居温州,完成佛学巨著《四分律》。冥冥中,朱自清和弘一法师之间,似乎总有缘分一线相牵。

我再次将目光转向大罗山脉的仙岩方向。朱自清在温州中学教书期间,曾两度游览仙岩的梅雨潭,写下了著名的“女儿绿”,而此后的1928年,弘一法师也选择在仙岩的伏虎寺“诛茅宴坐”。两人虽然没有直接交往,但弘一法师似乎始终在无形中影响着朱自清的教书生活。如朱光潜所说,“当时在一般朋友中有一个不常现身,而大家又感到他的影响的人──弘一法师”。受李叔同的影响,朱自清也为温州中学写了一首校歌,至今仍在传唱,“雁山云影,瓯海潮淙……英奇匡国,作圣启蒙。上下古今一冶,东西学艺攸同”,从这首校歌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李叔同教育思想的遗韵。“英奇匡国,作圣启蒙”,是说教育的目的在于启蒙国民,为国家培育英才;“上下古今一冶,东西学艺攸同”,则体现了李叔同所倡导的,做学问要达到融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境界。教学上,朱自清力除保守的陈规滥调,以创作促教学,一如李叔同在教书期间创作了大量歌曲,朱自清在温州中学,也写出了《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绿》等一批传世名作,至今脍炙人口。

1924年,朱自清离开温州,应好友夏丏尊之邀,到了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这里聚集了当时一批博学多艺,志趣高远、心灵如湖水般纯净的文化人,实践着平民教育的理想。他们以恬淡的心态,追求美的教育。那时,夏丏尊住在“平屋”,丰子恺住在“小杨柳屋”,他们还时常邀请弘一法师来此小住,后来干脆在白马湖畔筑“晚晴山房”,供弘一法师居留,这是一所弥漫着李叔同式教育气息的学堂。朱自清到了白马湖不久,旋即写下《教育的信仰》一文,发表在《春晖》校刊上,这是朱自清首次系统地阐发他的教育主张。他认为“教育有改善人心的使命”,教育不能功利化,否则就成了“学店”,成了“跛的教育”。朱自清在文章的最后这样说道:“教育者须对于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对于他的上帝一样;教育者须有健全的人格,尤须有深广的爱;教育者须能牺牲自己,任劳任怨。”文章的字里行间,处处洋溢着李叔同“美的教育”和“爱的教育”的思想遗韵。爱到极致,就成了信仰。今天很多中学功利思想严重,为追求升学率,刻意营造所谓桃李满园的虚幻,殊不知,诚如弘一法师所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教育只有真正以爱与美为信仰,才能“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1925年,朱自清受胡适之邀,北上清华任中文系教授,由此告别了他五年的中学教师生涯,但他对这段有着别样体验的教书生活,充满了眷恋之情。到清华后不久,朱自清写下了《我的南方》一诗,怀念在南方的那段时光:“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五年来的彷徨,羽毛般飞扬!……”

羽毛般飞走的,是那些日渐模糊的城南旧事,留下的,是永远的骊歌和歌声里的绝代风华。写下来吧,用我们赤诚的心和诗一般的语言。

如果语言无力表达,那就把它唱出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作者单位:温州广播电视大学法律系)

责任编辑李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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