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伟
2009年2月16日,刘曼把一箱“湾仔码头”牌手工水饺挟在胳膊底下,向国家工商总局出发。出门时,怀孕7个月的妻子在身后,他没怎么回头,只扔下一句,“放心吧,没事”。可是,当他站在国家工商总局的灰色台阶前时,脚步变得有点迟疑。门卫拦住了他。“我来自首。”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在接待室里,刘曼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里面装着几袋伪造的“湾仔码头”水饺,还有一份沾满油灰的通讯录和两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刘曼的生活轨迹。
“卖你的吧,新闻里都不播”
第一笔数字出现在2006年年底,这一年,一无所有的湖南男人刘曼在北京混迹了4年后,开始替一家郊区冰棍厂销售“大红果”冰棍。赚的都是辛苦钱,他从工厂里批发,再出售给北京各地的“二批”,由二批分售给大大小小的超市和商店。一开始,这个二十来岁、充满梦想的年轻人蹬着自行车到处送货,每箱赚一到两元的微薄差价。
数字在2008年出现了一次飞跃。年初,他试图向刚认识的郭姓同行“吹牛”,说自己一年能赚6万元到8万元。那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男人牛气冲天地嘲笑了他:“一年?我们一个月都不止赚那么点。”刘曼至今记得,自己当时突然“心怦怦直跳”。从此,“二号”登上了刘曼的账本。
“二号”是假货的代名词。一入行,那个人就教他规矩:不能直接说“假货”,要说“二号”,否则大家都知道你是个新手,送的货没人敢要。另一个规矩是,必须据实告诉二批,货是假的,大家分摊利润。一开始,刘曼向几个老客户推销“二号”,有些难以启齿。这个自认“一向行为正派”的年轻人,尚爱惜自己的名声,“毕竟,我的名片上印着营销总监的头衔”。不过,3月的一天,经过再三犹豫,第一笔假货生意在电话里谈成了。
“也许你能理解我的生存压力。”如今面对记者,刘曼喝了点啤酒,试图让别人理解他的选择:农村出来的孩子,中专毕业好几年了,他需要一种“成功”来向父母交代。从某种意义上,他获得了成功。假货销量激增,卖得最快的是蒙牛小布丁。此外,蒙牛的“绿色心情”、伊利的“巧乐滋”也广受欢迎。19元一箱进来的货,26元卖出去,销量很好,因为真货的进货价高达每箱32元,批发商都不喜欢。
6月里的一天,有个司机往上海送货时,碰见查货车的执法队伍。司机撒腿逃跑,车上装着的“二号”伊利“巧乐滋”和蒙牛小布丁暴露,老板因此被捕。他们惊慌了一段时间。不过,新闻里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这让大伙放心了不少。“卖你的吧,新闻里都不播。”一个同行用这句话鼓励刘曼继续干下去。
随着8月的临近,他认识了新的合作伙伴,生意也越做越大,刘曼的生活改变了。他开了自己的超市,买了一辆二手金杯车,还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就在他生意越做越大的时候,妻子怀孕了。不过,他的生意一直瞒着妻子。
“这几年我好像变成赚钱的机器”
直到2009年年初,挺着大肚子的妻子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我后悔没有早点告诉我的妻子。”刘曼说,“否则,她也许会以一个女人的细腻早些劝我退出。”他错失了最好的机会。当假“湾仔码头”断货的时候,本已有些退意的刘曼,禁不住几名老同伙的撺掇,决定自己参与到制造的过程中。
国庆节结束后,假冒开始了。第一步是“做版”,3个合伙人拿出1.5万元,交给一家专门负责制版的图像公司,由他们根据市场上的正版包装,制造印刷用的图版。然后,这个图版被送到专门印刷包装的小工厂。从小的包装袋,到大的包装箱,6个品种的“湾仔码头”,他们每种印刷了能装3000箱的包装。为了使假冒的货物能够进入大超市,需要专门对包装袋的条码进行仿制。在木樨园一条隐秘的街道上,许多店铺都有这样的技术。他们用数码相机把正牌包装的条形码拍下来,然后喷绘在塑料袋上,每个收取6分钱。最后一步是喷绘生产日期。然后,一个足以乱真的包装袋就大功告成。因为没有什么经验,刘曼除了出钱并没有参与包装的过程。
在郊区一座冷库里,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这时候,元旦已经快要到了。他们自造的饺子很快就被客户发现了问题。位于沙河的一个批发商打来电话,告诉他“有人吃出味儿不对”。北三环附近的批发商则告诉他,有人“吃坏了肚子”。没过多久,大兴的客户也把电话打了过来。假货屡屡被发现,使刘曼开始考虑如何“全身而退”。他心里盘算着,1.8万箱饺子,金额已经超过了刑事处罚的界限。
惭愧和担忧一起压了过来。以前,这些批发商都是刘曼最好的朋友。但如今,信任已经失去。老实巴交的女老板因为卖了他送来的假货,失去了很多生意。他听着这些,惭愧得直想哭。
还有一种情绪也开始在他心里生长。一天,六七个行内人坐在一间狭窄的房子里聊天,刘曼从他们嘴里听说,有一个同行,曾经因为欠缴电费,冷库被停电,上千斤饺子化冻并且变黑。后来,这些饺子还是出手了。这件事在他心上像刺了一刀。“我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良心不安。”他说,因为用于假冒的饺子也都是正牌产品,他知道,这“吃不坏人”。而现在,看着妻子日益隆起的肚子,他开始胡思乱想……
“我希望能洗刷自己的罪过”
留下一份检举自己的举报信,登记了姓名和住址以后,这个下午的“赎罪之旅”草草结束了。工作人员客气地让刘曼回去等待消息,就连他带来作为证据的水饺,也没有派上用场。
走出工商局的大门,刘曼脸上露出这个下午难得的一次笑容。“我希望能洗刷自己的罪过。”这句话常常挂在他的嘴上。
16日晚上8点多钟,刘曼疲惫地回到家里,怀揣着工商局的接待证明。妻子坐在那里,没有做饭,像是根本没有预料到他还能回来。自始至终,妻子都没有责怪过他。只有一次,他结结巴巴地试图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背着她卖假货。他的理由是,将来孩子出生后要花很多钱,奶粉只能买国外的。这个沉默的女人突然发火了:“你既然知道这些,怎么能去做这个?”几个月前,刚怀孕的妻子和他一起,在电视上看到了三聚氰胺事件,也看到过那些孩子。
这个下午,刘曼离开以后,记者和他的妻子通过电话。她在电话里先是抽泣,最后终于哭出声来。她甚至没有敢把丈夫送出门。“一个人做了事敢作敢当,是好事。”她好像在说服自己。她不大懂法律,只是听刘曼说过,可能要坐牢,但具体多少年,并不清楚。
有很多次,他恨不得立即带着妻子逃回远在湖南的农村,“对之前的所作所为不管不顾”。而这种想法最后往往败下阵来。占上风的那种东西,他思索了很久,觉得可能是“公民意识”。
也许是为了鼓励自己,他把自己在网上的签名改成“我跟自己斗争的目的,是让自己人性的彻底回归”。“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