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原
生活也是一出戏。我不但是舞台上的刁德一,也是生活中的刁德一。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难想象到中国20世纪70年代的这样一个场景: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月光下,在果树林里,在操场的一角,在田间地头,促膝谈心,彼此交心,但绝不是为了相恋的缠绵和欲火的燃烧,而是向党和毛主席交心,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要把内心深处的资产阶级思想和盘托出,要把不健康的观念洗刷干净。
此刻,正是中午,艳阳高照,知了仍不知疲倦地在高大的白杨树上吱吱鸣唱。在我们学军部队的营房门口,作为班长的她,也就是后来成为我发妻的这位同桌,正甩着两条齐肩的小辫气冲冲地走向我的宿舍。由于她总是抢在我们男生前面挑水,也就是把我们宿舍前面,那些用部队大汽油桶做成的水桶倒满,她的一侧肩膀开始微微倾斜,估计肩膀已经磨破了,磨肿了。
后来,在真的和她谈恋爱的时候,我曾经抚摸过发妻的肩膀,似乎还有点肿胀的感觉。我问她,当时哪来的那么一股子劲头?发妻淡淡一笑,说:“全班就我一个人是第一批入团的,要对得起胸前的团徽啊。”这真诚而又充满傻气的话顿时让我羞愧无言。当时,全班这么多身体强壮的男生,怎么就让一个女人硬是挑了一个月的水给我们洗脸刷牙啊?
“出来!立刻出来,连部让我找你谈话,下午要开你的会!” 同桌女班长的声音严厉而又短促。
我只好跟着她。批判会?批判我?我最近表现很好啊!干活卖力,那我还干什么了?我那些资产阶级的情调和毛病也没犯啊!这到底出什么事了,要开我的批判会?在大树下,她问我上午在果园里用口琴吹了什么曲子?我这才明白,原来在休息的时候,我用随身携带的口琴吹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吹了《洪湖水,浪打浪》,在当时,这两首歌可是黄色反动的歌曲啊。他妈的,这是谁告的密呀?
也许,在学校吹奏这旋律没有什么,但是,在部队,在解放军战士面前公然吹奏黄色歌曲,这可就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了。
班长厉声说道:“在英雄的人民解放军部队,你竟然敢吹黄色反动歌曲!告诉你,你必须在全连大会上做出深刻检讨。部队首长听说这件事情后很愤怒!”
听到此话,我也吓傻了。在那个年代,什么事情只要上纲上线,就会发展成重大原则问题。我母亲是中学的教师,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后刚刚恢复了教师资格,我可真成了罪人了。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听到班长压低了口气对我说:“连部决定给你警告处分,为了你的前途,也为了你的妈妈,你要深刻检讨,如果认识问题的态度好,还能改变这个决定。”
说完,她严厉的眼神忽然变得温和了许多,那眼神,就像一个母亲对待犯错误的孩子,流露出来关切之情。
后来,我们结婚后,一旦有了家务或观点的冲突,我就拿出这件事情奚落她:你行啊,你多先进啊,当年可是极左思潮的宠儿啊,还宣告给我处分,你们这些所谓红色人物懂得生活么?懂得美么?
每当这时,发妻总是满眼含泪,后来我明白,她是真的伤心了。那个年代虽然荒谬,但也是一个无比真诚的年代,是一个有着崇高信仰的年代。真诚和信仰虽然被扭曲了,但那个时候的人们,无比单纯地相信自己的追求和上进,而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被愚弄了,被时代误会了,被历史开玩笑了。这伤痛是藏在心底深处的,我怎么能随便就拿着戳呢?
而且,我被她挽救了。我不但不感恩,反而讥讽,你说我有多么浑啊!我还由此反思自己,为什么后来出轨了?见到狐媚相的女孩就背叛了发妻?难道我骨子里真的和她就不是一路人么?和发妻的结合,是不是也是一场误会呢?
学军的时候,部队操场上经常放映电影,有一部叫作《宁死不屈》的阿尔巴尼亚电影给我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其中的一个片断是:激进、单纯的女学生问一个正在弹吉他的男青年战友:“革命者为什么还会弹吉他?”后来,在谈心的时候,我的同桌也就是我后来的发妻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就在那一刻,我发现了她的一丝迷惑,一丝对温柔和优美旋律的好感。慷慨激昂的语录歌,响彻云霄的革命口号,原本就不属于这些年轻的姑娘们啊。
学军结束时,部队和我们要搞联欢。那天,我们在部队礼堂里演出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她根红苗正,仪表大方,当然是阿庆嫂角色的扮演者。我呢,又瘦又高,落后消极,就是敌伪军参谋长刁德一的扮演者了。我们出演的是剧中“智斗”一场戏,其中我的一句唱词是:“这个女人不寻常……”
在唱的同时,还要用刁钻、阴险、狐疑的眼神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而她呢,用唱词“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来回应,她的眼神尖锐、镇定,闪着光芒,充满正义和智慧。每当这时,我就躲着她的眼光,不敢正视。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相识40个年头,我依然忘不了她当年的眼神。而且,人生也是一出戏,无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生活中,她扮演的都是正派角色,而我呢,从头至尾扮演的都是反面角色,我不但是舞台上的刁德一,也是生活中的刁德一。
这就是命!
(未完待续)
编辑·孙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