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离独裁还有几天?

2009-06-27 02:38熊培云
凤凰周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马尔科蒂姆琼斯

熊培云

今日世界多数国家都已实现了政治民主化,而尚未实现民主化的国家也正试图从“后极权”的坑坑洼洼中走出。许多认可能会认为,当历史翻过黑暗的一页。过去那个血腥而愚昧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当民主政治在全球攻城掠地时,自信如弗兰西斯·福山者甚至认为人类历史因为民主制度的到来“已经终结”。然而,即便如其所述。谁也不能打保票人类可以坐享民主与自由之所成,从此一劳永逸。

世界离独裁有多远?35岁的德国导演丹尼斯。甘赛尔(Dennis Gansel)透过他的杰出电影《浪潮》(Die Welle)从人性的角度进行解读,给出于一个惊人的答案——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

纳粹速成班

汽车摇摇摆摆,车外人来人往,影片《浪潮》在一片轻松而热烈的摇滚音乐中开场。这是一所普通的德国中学,主人公赖纳,文格尔(Rainer Wenger)是该校教师。不巧的是。今天他被告知自己喜欢的“无政府主义”课被另一老师抢先一步,而且事情已毫无回旋余地,文格尔只能硬着头皮在“国家体制”主题活动周上主讲他并不喜欢的“独裁统治”。故事就这样围绕着接下来的一周展开。

星期一。文格尔来到教室时,里面是一片自由散漫的气氛。显然,文格尔并不适应他将要讲的课。“如果我是你们,会去上无政府主义的课,而不是听这倒霉的独裁统治。”这是他的开场白。当文格尔将“Autokratie”(独裁统治)写在黑板上时,学生们仍在看闲书,发短信,东倒西歪,以至于他不得不停下来希望大家“给点反应”,“好歹这一周要打发过去”。然而,就在大家七嘴八舌,漫不经心地讨论独裁统治时,文格尔陷入了深思。显然,他并不相信学生们所说的“纳粹已经远离我们了,我们德国人不必总带着负罪感”或者“独裁统治不可能发生在今天,因为没有民众基础”。短暂的课间休息后,文格尔让学生重排桌椅和座次,他决定做一个试验,让学生们体会独裁的魅力。文格尔说,独裁的主要特征就是“纪律性”。通过口头投票,最后文格尔当选本课堂小组的“元首”、,接下来他要纠正大家的坐姿,而且发言时必须站立,必须尊称他“文格尔先生”,不服从者可以退出,因为只是游戏,大家显得很配合。

星期二。文格尔再次走进教室时,正襟而坐的学生们向他齐呼“早安,文格尔先生”。“纪律铸造力量,团结铸造力量。”这节课,文格尔要求大家站起来像军人一样踏步,“感觉所有人都融为一体,这就是集体的力量”。而且,踏步的另一个目的是一起将楼下的“无政府主义课”踩在脚下“让我们的敌人吃天花板上的灰”。通过这种集体行动,文格尔试图给“独裁班”的学生们一种优越感——“无论表现怎样,我们这个班也比楼下的‘无政府主义班要好”。游戏与生活的界线由此变得模糊。接下来,文格尔与学生们一起讨论是否需要穿着统一的服装,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将一种廉价的白上衣与牛仔裤定为他们的“制服”。

星期三、学生们如约穿上了白衬衫来上课,只有女生卡罗继续穿着她的红上衣。制服使卡罗陷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她仿佛不属于这个集体,像一座被海水包围的孤岛。上学路上,男友马尔科嘲讽她“自私”,而现在文格尔几乎无视她的存在,同学们更不与她讨论,视之为异类与不合作者。有人建议给班集体取个名字,最后“浪潮”从“恐怖小组”、“梦想家俱乐部”,“海啸”、“基石”、“白色巨人”,“核心”等名字中脱颖而出。红衣女生被冷落,她提出的“变革者”无人响应。这节课还定下了“浪潮”的标志。当晚,“浪潮”成员开始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张贴他们的“浪潮”标志。

星期四。在“浪潮”中获得归属感的成员们的创造力也被激发出来。课上有人动议,“浪潮”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手势,这是一个右手在胸前划波浪的手势。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浪潮”,并以是否会做这个手势与他人划分界线。甚至连卡罗年轻而玩世不恭的小弟弟也加入进来,甘愿为”浪潮”把门,凡不能做“浪潮”手势者禁止入校。卡罗越来越觉得情况不妙,她奉劝文格尔立即中止游戏,因为他“已经控制不住局势了”。

星期五。课程接近尾声文格尔希望大家将参与“浪潮”的体会写下来。文格尔激进的教学方式同时受到来自校方,家长及自己的妻子越来越大的压力。因为情绪失控而掌掴女友卡罗的马尔科懊悔不已,乞求文格尔能中止这一切,并指责“浪潮”所谓的“纪律性”不过是法西斯的一套。文格尔知道,一切该结束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如期漂亮的结尾。当晚,所有“浪潮”成员都收到文格尔发来的短信:事关“浪潮”未来,周六12点务必到学校礼堂。

星期六。文格尔让学生关闭了礼堂,在选读了几篇“浪潮”感言后,文格尔发表了一番振奋人心的演讲,并煽动学生们将其间提出异议的马尔科揪上台来。在一片“叛徒!叛徒!”的高呼声中,马尔科被争先恐后的学生们举到了台上,以接受惩罚。事情本来到此为止,接下来文格尔话锋一转——“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法西斯当年做的”,并宣布“浪潮”从此解散!然而,不幸的是,事情并没有按着文格尔的意愿发展下去。狂热分子蒂姆(Tim)拔出了从网上购得的手枪,乞求文格尔不要解散“浪潮”。“浪潮”是他的第二生命,他决不允许背叛,即使文格尔也不成。电影由此进入高潮,争执中蒂姆枪杀了一位同学并在绝望中吞枪自尽,重重地倒在台上。

这就是“浪潮”的故事,一个“纳粹速成班”的故事。这个班速成亦速朽,然而一切顺理成章。

蒂姆是一个隐喻

《浪潮》并非完全虚构。影片根据美国加州帕洛阿尔托市克柏莱(Cubberoey)高中发生的一段真实历史改编。1967年4月的一节历史课上,有学生向罗恩·琼斯(Ron Jones)老师提子一个问题:“为什么德国人声称,对于屠杀犹太人不知情?为什么无论农民,银行雇员,教师还是医生都声称,他们并不知道集中营里发生的惨剧?”对此,琼斯不知道如何回答,事后他决定做一次实验——在教室里重建一个微型的纳粹德国琼斯要让他的学生们亲身体会法西斯主义,不仅体会其恐怖,也体会其魅力不出琼斯所料,正加《浪潮》所表现的,越来越多的学生参与其中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狂热,而且“告密成风”。

同样是在五天以后,琼斯看到了里芬斯塔尔在《意志的胜利》(1934)中记录的德国人向希特勒欢呼的场面——几百条齐刷刷的手臂在礼堂里向他致“浪潮”问候礼不过一切还好琼斯最后控制了局势,戛然而止——“我们差一点就成为了优秀的纳粹”,在最后的聚会上,琼斯给学生们播放了一部关于第三帝国的影片帝国党代会,集体、纪律、服从,以及这个集体的所作所为恐怖、暴力,毒气室。琼斯看着一张张不知所措的脸。提问的学生在这里找到了答案。

相较琼斯的教学实验来说《浪潮》的结局显然更富于戏剧性,残酷的陡转让你不得不认为导演甘赛尔从《死亡诗社》的结尾中获得灵感尽管这种剧烈的冲突招致批评,但在我看来,狂热者蒂姆的出场恰恰是这部影片区別乃至超越琼斯独裁实验的关键。

蒂姆绰号“软脚虾”,他不善交流,少有成就感,在学校更是受气包也许是这个原因,他一直希望能有几个“兄弟”,并且经常用些小恩小惠讨好其他捣蛋鬼:“这是送你们的,我们是兄弟”然而,事实上没有人瞧得起他。

对于为什么热爱“浪潮”,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理由。对于蒂姆来说,“浪潮”更意味着一种梦寐以求的力量,就像他后来握在手里的手枪一样。文格尔的介入与“浪潮”的成立无疑给一直处于“校园底层”的蒂姆带来转机为了“效忠”制服,他焚毁了家里所有名牌上衣制服的确给了他一种神奇的力量感、当他被欺负时他开始试着反抗,而与他同穿制服的“浪潮”成员也走过来保护他。“浪潮”的存在使蒂姆感觉自己不再是一条虫,而是一条龙的一部分以至于他是那样全心全意,甘于冒险犯难在喷涂“浪潮”标记时他不顾危险爬上市政府大楼他不仅用假手枪吓退了寻衅斗殴者,甚至自告奋勇要做“元首”文格尔的保镖,弄得后者一头雾水蒂姆维护“浪潮”,的坚固,那是他“重生”之后的力量之源“浪潮”就是他梦想中的帝国,而文格尔先生就是引领未来的元首。

了解了蒂姆的这种迷狂,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最后会拔枪。透过这一悲剧,不难发现,在“浪潮”这样的组织中,人们加入并效忠于组织的过程,也是互相绑架的过程。组织只允许以组织的名义(如团结、集体)消灭异类,却不允许成员主动退出,因为主动退出对于组织而言是一种不可控的行为。在这里,文格尔不再是他自己而是维系“浪潮”继续存在的一个符号,一面旗帜。蒂姆们的力量诉求(何尝不是一种自私)要求文格尔只能像赵匡胤一要被手下皇袍加身,主动退出则意味着背叛。

显而易见,在影片中蒂姆更像是一个隐喻,被革命唤醒的怪兽,科学家创造的弗兰克斯坦,抑或其他。“浪潮”使蒂姆获得了“新生”,他的成长超出了文格尔所能控制的范围。文格尔和蒂姆们创造了“浪潮”,同样都被“浪潮”吞噬。就像法国大革命,悲剧的诞生不在于人带动了革命,而在于革命带动了人。

通向奴役之路

伏尔泰说:“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地走向罪恶。”荷尔德林说:“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人们总是试图将其变成天堂。”一个人信仰乌托邦并非罪恶,真正的罪恶是让乌托邦具有进攻性。

“纳粹速成班”不仅为观众展示了一个微缩的纳粹德国,也清晰地呈现了这些学生如何通向奴役之路。第一节课被问及”独裁统治的基础是什么?”时,学生们的回答包括意识形态、控制、监视、一位元首等。同样,高失业率与社会不公,通货膨胀、政治信用破产民族主义等也都有利于独裁的诞生。不过,这都是一些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当这一切以日常和风细雨的面目出现时,“浪潮”成员们毫无警觉,而是一味沉醉于他们的同志友爱和共同理想。

《浪潮》为观众展现了许多有关独裁的典型元素;没有底线的集体主义,泯灭个性、消除差异的制服,对异己的隔离与对言论自由的剥夺光天化日之下黑话般的手势,煽动性的反政府演讲,利他名义下的强迫,对未来利益的许诺,标榜团结的仪式,一个元首替罪羊,归属感等。而且,“浪潮”不仅是一个平等的集体,更是一个健康的集体(站起来回答问题首先是“为了促进血液循环”)。星期六会场上,当文格尔指责马尔科是个受女朋友唆使的“叛徒”时,立即有女生指责马尔科“已经被传染了”。在那些坚定的“浪潮”成员看来,谁反对“浪潮”谁就是瘟疫。而“浪潮”不仅身体“健康”,更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大夫、拯救者。

“浪潮”的故事是一个“纳粹速成班”的故事。这个班速成亦速朽,然而一切顺理成章。

但正如文格尔在星期六打开谜底时听说的:“你们还记得我曾经问过的问题吗,独裁统治是否会实现,而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法西斯主义。我们自以为高人一等,比别人优秀,我们将所有反对我们的人排挤在这个集体之外,我们伤害了他们,我们不知道还将会发生多么严重的事情。”“浪潮”本是个中性词。为承载。它便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潮流;为暴力它便是吞噬一切的恶。

人性中的独裁

纳粹党徒阿道夫·艾希曼被抓回耶路撒冷审判时,一个问题困扰着同时代的许多人。“艾希曼以及其他千百万名参与了犹太人大屠杀的纳粹追随者,有没有可能只是单纯地服了上级的命令呢?我们能称呼他们为大屠杀的凶手吗?”关于这一点,著名极权主义研究专家汉娜·阿伦特发现了一种基于日常服从的恶。也就是说,艾希曼之所以恶行累累,不是因为他本性恶,而在于他在一种恶的体制中“尽职”。而这种“尽职”,不只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有时甚至还是一种“美德”。

带着这个问题,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在1974年做过一个实验:请一批实验志愿者在一群实验组织者——心理学家们的监督下,对背错单词者进行电击,错一次电击一次,而且电压强度逐次提高15伏,尽管电击者目睹被实验对象的种种挣扎与嚎叫,但是很少有志愿者会停下来,他们大多都完成了电击任务。实验表咀权威在场时,人们多会选择服从权威,即使作恶,也会心安理得。

面对这个试验,也许每个人都应该自问:在人性与恶政的互动链条上,我们究竟参透多少秘密?人性比制度古老,这世界与天气一样变幻莫测者非人性莫属。无论是独裁,还是民主,抑或是其他形式,皆出自人性的呼应。独处是一个人,群居又是一个人。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暴君,每个人身上都有独裁的种子也都有灌溉独裁的潜力。只要条件成熟,这一切难免会与一种恶的集体主义里应外合长出独裁的恶之花。

世界离独裁只有五天,“觉醒”后的人总是避谈自己曾经有多愚蠢。在本文结尾,还是让我们一起回到40年前克柏莱中学的那场试验吧。就在试验结束后,罗恩·琼斯曾对他的学生说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和德国人一样,你们也很难想到自己竟然做得如此过分,你们不愿承认被人操纵,不愿承认参与了这场闹剧。”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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