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博士“洋插队”记

2009-06-27 02:38张婷
凤凰周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有机农场蔬菜

张婷

石嫣左手无名指指甲是黑色的,乍一看,还以为涂抹了80后女孩流行的黑色指甲油,其实那是一片淤青的伤口;她的手背依然白皙细嫩,手心却长满粗糙的老茧,而这些都是在美国农场干活时留下的小“纪念”。

2008年4月到10月,作为大陆第一位公费留美务农的学生,这位中国人民大学的博士在美国明尼苏达州一家“社区支持农业”(CSA)农场,扎扎实实当了半年农民。

回国1个多月,她没能恢复到宁静的校园生活,几乎每天都有媒体,志愿者和对CSA运营模式感兴趣的投资人等约她见面。虽然课业繁重,按照导师温铁军的建议,她依然“积极应对”,“至少能让更多的人了解CSA”。一天下来。石嫣面带倦容地笑着说。

CSA是社区支持农业(community supportagricultural)的简写,是解决食品安全问题的一种新型农产品贸易形式农民和社区居民建立直接联系,农民寻找愿意预定他们产品的消费者,提供有机食品,送货上门。

与中国大陆目前起步的无公害、绿色订单农业模式相比,CSA最大的特点在于,每个种植季节之初,消费者就要把本年度购买农产品的钱先期支付给农民,农民与消费者不仅是简单的买卖关系,还需要共同承担种植风险,并分享种植利益。

这种贸易形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源于日本和瑞士,1986年被引入美国。目前在欧洲、美洲、澳洲及亚洲都有了一定发展,仅北美就有上千个CSA农场,为超过10万户家庭提供服务。CSA注重环保,提倡健康的生产生活方式,禁止使用化肥、农药、除草剂、催熟剂等影响庄稼正常生长的化学药物,基本是人工或只借助小型机器进行有机耕作,个体劳动强度比较大。

石嫣在田间劳作。

CSA的创始者和推动者都是女性,家庭主妇比任何人都关注食品安全,她们想尽办法为家人寻找健康的食物。同时,这种模式也促进了城乡结合,农业生产与社区居民需要直接挂钩,避免生产的盲目性,造成农产品损失和浪费。没有了中间商,农民得到公平贸易的权利,增加了收入,从而调动有机食品生产者的积极性,形成良性循环。

“目前证明,这是全球范围内解决食品安全最有效的方式。”石嫣说。

信任是最有用的通行证

2007年年底,25岁的石嫣得知有到美国亲身体验农场经营新模式的机会,便开始积极申请。她的专业是农林经济,但作为在城市里生活的女孩,面对申请表中“最苦做过什么事在太阳底下能干活多久,是否能在雨中劳作”等问题时,心里也没有底,所以找一家愿意接受她的农场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临行前,家族里的亲戚朋友为她能去美国留学热闹地庆祝子一番,而有过插队经历的父母很明白,他们的女儿是要去国外吃苦,为此,妈妈特地为她集训了一星期做饭手艺。

“我将抛弃过去有些矫情甚至小资的生活方式,让自己的双手沾满泥土。”石嫣在博客里写道。2008年4月18日,她以实习生的身份,在春耕前赶到明尼苏达州的Earthrise农场报到。农场主是凯尔和安妮特修女姐妹,她们从父母那里继承了16英亩的土地,建立了CSA农场。

除了石嫣,农场还招募了另外两名实习生,提供吃住,每月400美金的补助,再加上农场经理尼克和琼夫妇,他们一共认,要完成今年16英亩地的耕种和收获每天早上8点他们上班,劳动到中午12点休息,然后轮流准备午饭,再从下午1点一直工作到5点半,周六日休息。

一天下来,走半小时路回到住处。石嫣常常一屁股坐到床上,很长时间一动也不想动,可她还要为自己做晚饭,等吃过饭后就只想倒头大睡了农场的劳动强度远远超出她的预料,晚上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找资料做研究。就这么一天天干下去么,她很犹豫是否要提出来,自己做一天停一天,但最终也没说出口,“不能给中国人丢脸”但身体上的疲惫也并非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轻,而一直持续到她结束农民生涯的那一天。

另一位实习生爱玛此前有过多次在农场帮忙的经历,后来她告诉石嫣,Earthrise农场的工作强度也是她感受最累的一次。

农场的朋友经常和石嫣开玩笑,2008北京奥运会,大家都往中国跑,而你却跑到这里来了。他们也很好奇她为何要来美国学农。说起美国的食品他们直摇头:美国是世界第一大生产基因作物的国家;81%的大豆、40%的玉米、73%的油菜、73%的棉花都是基因工程的产物。而在他们印象中,中国那种“落后”的农业种植方式才是最好的。“他们不知道,中国现在同样存在十分严重的农产品安全问题。”石嫣说。

而让石嫣最感兴趣的是CSA农场的规模与成本问题,她曾经试图和农场经理琼好好算一笔账,但琼无法给她提供劳动力成本的数字。琼不断强调,CSA根本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一种可持续的生活方式,教育和建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最重要。Earthrrse的客户在去年秋天就支付746。美元,用来购买今年收获20周的收成,但这笔钱中并没有算入人力成本。

石嫣没有看到客户与农场的任何书面协议,预付款完全建立在彼此的信任之上,消费者相信农场会为自己提供最好的食材6月份开始,石嫣他们每周三采摘、清洗、装箱,周四运输到指定位置,尽量保证一个4-5口的家庭一周的新鲜健康蔬菜。因为不用秤称,一个箱子比另一个多出一两斤是常有的事从没有人计较。

也正因为这种信任石嫣越来越明白尼克和琼对收成的担心和焦虑他们卖力地耕种,绝不使用化肥、农药和除草剂,除虫剂也是选用天然植物提取液,成本很高,而一旦已包装好的蔬菜受到损害,尼克会焦急地挨家打电话致歉,重新选取品质好的蔬菜装箱后再运送。

“信任”在这个小镇上是比其他一切都要便捷的通行证。石嫣最初到镇上的银行申请办理银行账号和银行卡时,并没抱太大希望像她这样只在美国停留半年的人,由于无法考察信用度,一般会不予办理,但银行人员告诉石嫣:只需要凯尔修女的签名就可以办。

宁可吃罐头也不吃反季菜

刚到Earthrise时,正值播种季节农场里还沒有应季的蔬菜供应、吃了快一个月面包花生酱和头年的速冻蔬菜后,轮到石嫣做饭时,她很想去附近的小镇上购买蔬菜,为大家展示几道中国菜。

谁知尼克和琼先后很严肃地找她谈话,不让她去买菜。“当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买菜怎么也成了一件错事?”她委屈地哭了。

之后她了解到,在尼克和琼看来,人们应该食用当季的蔬菜,宁可食用罐头也不能吃不明来路的反季节菜:反季节菜违背了蔬菜生长规律而且增加了消费成本和资源消耗,在Farthrise农场,人们吃自己有机种植的蔬菜,肉类和牛奶由附近散养牲口的农户提供,面包用自己种植的小麦磨成粉制作,鸡蛋是农场散养的母鸡下的蛋,咖啡是公平贸易的咖啡(确保农户不受盘剥的咖啡豆,价格比普通咖啡高),酸妍、草莓酱,甚至比萨都自己做,而美国和欧洲越来越多的人变成素食者,最重要的原因是无法找到安全的肉类,那么宁可不吃一为了健康,首先要管住的是自己的嘴巴。

而且,附近的居民非常反对大型跨国超市,虽然大超市的同类商品往往比本地小店便宜,但是大超市货源的运输成本大大增加了能源消耗,且对本地小商户造成重大冲击,破坏了本地商业的活力。

在琼的家乡威斯康辛一个小镇参加家庭聚会时,石嫣在小镇上看到了沃尔玛超市,也在菜市场上看到了依然坚持使用马车等原始畜力的阿米什人。这些本地卖菜的农民,与全世界其他地方的农民一样,正承受着商业资本带来的巨大冲击。在食品商业帝国的操纵下农业资本化的大潮中,怎么样保护艰难生存的小农?——“本地化购买,购买新鲜(Buylocal,buyfresh)”厂是这里最常见的口号,以求给本土的商业留存生机。

这样的理念和生活方式,对石嫣触动很大。中国农民坚持了几千年的精耕细种有机农业,因为受到商业冲击,几十年时间便被改变成了今天的样子。但当我们的生命屡屡受到三聚氰胺的威胁时,到底什么是我们应该追求和坚持的生活方式?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文明?

最初,石嫣惊奇地发现,好友爱玛小便之后从不;中马桶。熟悉之后,她说出了自己的不解,谁料尼克夫妇非常赞同爱玛的做法,他们自己也那样,因为:中马桶的水和饮用水一样,可以直接喝,而水资源是非常宝贵的。

每年6月的一天,是农场为自己设立的地球安息日,届时农场邀请周围的人来举行庆典。今年的仪式上,石嫣被安排为入场旗手,伴随着音乐微笑地缓缓绕场行走一圈。随后,围坐在草坪上的农民和农场主们,讨论的主题是“我们是否选择帮助宇宙来相信人类?”参与的每一个人都像参加宗教活动一样安静和虔诚。

利用周末走访附近不同形态的农场也给石嫣带来新发现。让她惊讶的是,在美国,很多人选择当农民是因为“想当自己的老板”,农民们有丰富的文化活动,农场大多有自己的图书馆,还组建自己的乐队,自己创作曲子石嫣就曾任一支“泥胶鞋乐队”的鼓手。

结束农场实习工作后,她在纽约旅行了几天,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店和饭店,竟然坚持吃了一星期从农场带来的面包和花生酱。回国后,她成了素食者。

中国能发展CSA么?

如何让CSA模式在大陆落地生根?这是石嫣为自己确定的研究方向。

显然难题很多。目前中国大陆,农村与城市的关系非常割裂,有句话叫“城里人给乡下人作假,乡下人给城里人下毒”。还有的农民有两块地,打农药的地里种植的蔬菜用来卖,而另一块不打农药的地里种植自己吃的蔬菜。如何重新建立起农民和消费者之间的良性信任关系?又如何说服农民回复到有机耕种?

“尝尝这个。”石嫣从宿舍里拿出新鲜的冬枣,这是她的一位老师买来分给大家的。这位老师去山东一个村考察,劝告当地果农不要喷化学药品,只有一位农民听了他的话,收获的枣明显比喷药的枣小;人家卖2元一斤,他的枣只能卖1元,这位老师便以每斤3元的价格买了5箱。

“我很感动这位农民的做法,不过也很担心经过这次尝试,他是否再也不会用有机种植。其实,你说我们真的要吃个头那么大的枣么?”石嫣拿起一颗小枣说。

国外CSA农场客户最看重的是有机食品的品质,人们不在乎一捆胡萝卜是5根还是6根,没有人会先数过才买。但在中国,恐怕消费者最关心的是,这些蔬菜到底能比市场上便宜多少。但价格其实并不是CSA农场的竞争优势。

还有土地问题。中国农民人均拥有土地1亩多,一家拥有的土地也就4亩多,其实是比较适合有机人工耕种的,但也因此如果单靠一个家庭组织CSA模式,最多可以供应1至2户居民的日常所需。而如果只有个别家庭进行有机耕作,相邻农田里的虫害就会严重侵害这块田地。而美国农场面积大,周围经常是一片树林,不容易受别人影响。“解决这个问题就要提高农民现有的组织化程度,几户联合起来建立合作社才行。已经有一个安徽的农民找我谈过合作的事情,需要更多这样的农户。”

尽管困难重重,石嫣还是开始着手试验了。学校在北京海淀区凤凰岭有块实验基地,集参观、示范、教育于一体,她想把在美国学到的经验结合中国农村的实际情况,先在这里试验。

那到底什么样的人会选择成为CSA农场的客户由财力决定,还是……?在美国,频繁购买有机食品的人年收入43280美元,而经常购买的人年收入在1.5万美元以下。石嫣认为,在一定经济收入基础上,对食品安全的认识度的高低更决定了人们是否选择有机食品。对CSA农场而言发传单打广告的宣传方式并不是最好的,这类农场最初的客户通常是周围的亲戚、朋友、熟人,彼此信任,通过他们的口口相传最有效。Earthrise农场第一年只有7个订户,几年后增加到现在的33个订户,而且不断有人要求加入。附近还有一对夫妇经营的CSA农场拥有250名订户,规模更大的甚至会拥有500名订户。但石嫣强调,一定要从小做起,首先保证品质和服务Earthrise农场就在无力增加人手的情况下决定暂时不扩大客户群。

据了解,近来有研究表明,化学农业向有机农业转变的过程中,只要度过了3年过渡期,产量就能保持相当。威斯康辛州整合作物系统试验项目在威斯康辛州南部作了13年研究,结果表明,当转换期结束,在好年景,玉米和大豆的产量相当于化学农业的90%~98%,甚至高于化学农业。

“化学农业如此发达,我们依然没有解决饥饿问题,因为大多数饥饿都是由分配不均造成的,而非总量不够。”石嫣说。

(图片均由石嫣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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