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霞
摘要:近年来, 美国华裔文学已成为美国主流文学的重要一支,在国内外读者和评论家中备受青睐。但是, 美国华裔文学割不断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体现了中国人的家庭价值观、群体价值观和奋斗价值观。
关键词:美国华裔文学;中国传统文化;家庭价值观;群体价值观;奋斗价值观
Abstract: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has been exalted to be an important branch of the mainstream American Literature in recent years,and in favor with readers and critics both home and abroad.Nevertheless,in reflecting the value system of Chinese people,emphatically upon family relationships,community affiliation and industrious disposition,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is evidently consanguine with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Key words: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family affection,community affiliation,industrious disposition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09)2-0086-08
引言
美国华裔文学从19世纪后期发端,到今天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20世纪70年代汤亭亭的第一本书《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首次引起美国广大读者对美国华裔小说的关注,也确立了她作为美国华裔作家在美国文坛上的地位;进入80年代,谭恩美的小说《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的发表使美国华裔文学轰动美国文坛;1991年,李健孙的《支那崽》(China Boy)、雷祖威的短篇小说集《爱的痛苦》(Pangs of Love)和任璧莲《典型的美国佬》(Typical American)的同时问世,标志着美国华裔文学已进入空前繁荣的阶段。那么是什么力量使得一代又一代美籍华裔作家能够蜚声美国文坛呢?又是什么力量推动着美国华裔文学的持续发展呢?无庸置疑,拥有顽强生命延续力和时空穿透力的中国传统文化是美国华裔文学以及美籍华裔作家取之不竭的力量源泉。当代美国华裔作家虽然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却从小在家受到父辈的教诲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心中有抹不掉的乡情和乡音。美国人类学家鲁恩·本尼迪特曾指出:“每一个人,从他诞生的那刻起,他所面临的那些风俗便塑造了他的经验和行为。到了孩子能说话的时候,他已成了他所从属的那种文化的小小创造物了。”因此,这些华裔作家就像摆脱不了与生俱有的胎记一样,潜藏于内心的母体文化认同的需要时刻冲击着他们。本文旨在通过对当代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谭恩美、李健孙和任璧莲的代表作的细读,着重讨论中国传统文化是如何在美籍华人后代身上传承与延续的,从而指出:美国华裔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体现了中国人的家庭价值观、群体价值观和奋斗价值观。
中国传统文化及价值观
文化是人类在历史长河中所创造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总和。它不是一时一事形成的,它是在长期历史的发展中,以人为基础的各种活动与地域的、民族的、时代的多种因素整合而形成的。简单地说,中国传统文化指的就是中国文明历史长河中的文化积淀。具体地说,它包括中国人在历史上特有的宇宙观、道德观、价值观,中国人传统的思维方式、认知方式、生活方式与风俗习惯等。而价值观又是文化中最深层的部分,是文化的核心内容。美国学者罗基切(M.Rokeach)认为,“价值观是人们关于什么是最好的行为的一套持久的信念,或是依重要性程度而排列的一种信念体系”。从这个含义上讲,价值观决定了好与坏的标准,它决定着人类行为的取向,决定着人们用什么样的心态和旨意去开创自己的新生活,因而它对于人类的生活具有根本性的导引意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价值观自然也就是中国人的活动取向、态度导向体系,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以家庭价值观、群体价值观和奋斗价值观为主的核心价值观。这些价值观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和升华,是华夏儿女的智慧之光,不仅推动着中华民族的前进和发展,而且是海外华人的精神支柱,为中华民族的儿女提供了凝聚力。
家庭价值观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不是社会发展造就了家庭,而是家庭或家族的发展造就了社会,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是以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的宗法家庭或家族为背景的。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基本单位,血缘宗法家庭是维系中华民族生息的虬根。所以,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基本价值观是家庭价值观,而家庭价值观中最核心的部分则为孝。孔子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近代学者如钱穆、梁漱溟称中国文化为“孝的文化”。对中国人来说,未尽孝的感情债“比西西弗斯往山上推的那块石头更沉重,更凶险”。可见,孝在中国文化上的地位至高,作用至大。
按照儒家的传统,孝首先是对祖先的尊敬、怀念和祭祀。孔子曾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也就是父母的生、死、祭都不能违背礼节。在李健孙的自传体小说《支那崽》中,当主人公丁凯的母亲得知祖父在重庆去世后,她“立了一个灵位,红木桌上铺了白桌布,橘子、铃兰、公公最爱吃的香菇烧肉、点着的香都摆在他的遗像周围……作为独生子,我跟着母亲走到灵位前。我拜了一下祖父,拜了一下他的父亲,又拜了一下他父亲的父亲” 。由于儿童时代的耳濡目染,丁凯的母亲尽管远离故土,仍不忘恪守华人传统,通过在家设立祭坛来表达对祖辈的缅怀和尊敬。而且每逢清明节,华人们都像丁凯家一样,“最好的菜首先得供在灵位上,让死者享用” ,甚至与亡灵对话,寄托华裔后代的思念之情,同时暗示了中国传统文化在海外华人心中的份量以及身在异国他乡的华裔对故土的留恋。
孝的最基本要求是子女对现世父母的尊敬和服从。一方面,孝表现为子女对父母的尊敬和赡养。《论语·为政》记载:“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毫无疑问,孔子在此告诉人们尊敬父母是动物都能做到的事,而且当父母年老或生病时,要伺奉他们。这一点在美国华裔文学的开山力作《女勇士》里表现得尤为突出。由于父母日渐衰老,花木兰决定替父从军。与中国广为传颂的乐府民歌《木兰诗》不一样的是,汤亭亭笔下的花木兰在出征前还上演了“岳母刺字”的场面:“父亲先用毛笔一行行地把字写在我背上,然后才开始动刀。他用小刀雕刻细线小点儿,用大刀刻划粗横劲竖。母亲用器皿接着流出来的血,用浸酒的湿毛巾擦着伤口。”尽管花木兰疼痛难忍,她想叫喊,却为了孝,悄无声息地“扑倒在地”。经过几次激烈的战斗之后,花木兰凯旋而归。回到村庄后,花木兰跪在公婆面前许诺从此守妇道、操持家务、孝敬公婆、生儿育女, 并给父母和整个家族一大笔钱, 让父母安享天伦之乐。与花木兰有类似遭遇的是《喜福会》里的许安梅的母亲。外祖母临终前,许安梅的母亲在病榻前尽心尽职地守护着并作出了中国《孝经》中的惊人一幕:“只见她挽起衣袖,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在自己的手臂上,我不敢睁眼看她。母亲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片肉,眼泪从她脸上淌下,血,也‘答啦,‘答啦地往地板上滴。妈妈把从手臂上割下的那片肉放入药汤里……妈妈设法撬开外婆已经紧闭了的嘴唇,把汤药给喂了进去。”这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孝顺,“这种孝,已经深印在骨髓之中”。表面上看,它是一种无知的孝,一种非理性的孝,但即使当时年幼的许安梅也能“想象妈妈的这种切肤之痛,及这痛苦意味着的价值” :这种剖膛切腹和解了许家的家庭成员间的关系,至少使许安梅逐渐爱上了自己的妈妈。通过塑造花木兰和许安梅母亲这两位孝女,汤亭亭和谭恩美分别从侧面或多或少地揭露了旧中国广大妇女的不幸和苦难,并无情地抨击了中国儒家思想中的糟粕部分;同时也证明了儒家的孝对于构建良好的家庭关系功不可没。
另一方面,孝也暗示着子女对父母的听从和顺从以及为家庭争光。《喜福会》中的女儿们打一开始就不按父母的意愿行事。尽管薇弗莱9岁就成了国家级的象棋冠军,给家庭带来了暂时的荣誉,可当母亲龚琳达不断地向别人炫耀自己时,薇弗莱也不甘示弱:“为什么你非要拿我出风头,如果你自己想出风头,那末你为啥不学下棋呢?”这种有声的抗议与孝的含义背道而驰,从而导致母女关系的失衡。随着龚琳达冷冰冰的一句:“不用睬她。她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薇弗莱失去了母亲的支持,失去了象棋冠军的宝座。与龚琳达不谋而合的母亲是吴素云,她努力地想把女儿吴精美培养成神童,可吴精美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失望,用吴素云的话来讲:“世上从来只有两种女儿,听话的和不听话的。在我家里,只允许听话的女儿住进来。”然而生长在美国的吴精美不但意识不到“听话”(亦即孝)在中国家庭中的至高无上性,反而提出抗议,“那末,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儿,你也不是我的母亲”,最终导致母女矛盾加深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性在华人后代身上的暂时断裂。然而文化断裂并不能消除文化延续,《喜福会》中的这两个女儿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美国化,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孝的观念却深深地扎根在她们的骨子里,是无法摆脱的。当中国母亲龚琳达、女儿薇弗莱与美国女婿里奇“三个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飞机,并排坐着,从西方飞向东方”;当吴精美在上海与母亲失散多年的女儿相认的那一刹那,其寓意非常深刻:一是中国传统文化在美籍华裔后代身上得到延续;二是中美两种文化通过相互接触、相互碰撞、相互交流,最后达到相互融合。同时也向我们证明:华人“只有皈依于本民族的文化才能建立起归属感、安全感乃至自豪感,才能使自己的人生有意义,才能使自己诗意地‘栖居”。
同样地,善于运用金色幽默的任璧莲也没有忘记在作品里塑造孝的形象。在《典型的美国佬》中,主人公拉尔夫前往美国留学的目的也是为了光宗耀祖。轮船一启航,他就给自己订了两个目标,一是在班上考第一名;二是不把博士学位证书送到父亲手上,他就不回国。接着又制定了一系列的附加目标,其中头两条就是修德和为全家增光。这些都明确表明,中国人在思考问题时,考虑更多的是家族,即光宗耀祖,而不是自己喜欢如此。在接受博士文凭时,拉尔夫激动得只有一句话:“我只是希望我的父亲和母亲能够在这里。”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海伦还把拉尔夫博士的照片与父母的照片挂在一起。由于他们的孝心,几天之后,拉尔夫就拿到了终身职位。然而,所有这些都不是拉尔夫的兴趣,理由有三:“第一,他对工程不感兴趣。第二,他对研究不感兴趣。第三,他对教学不感兴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家庭增光,因为“给家庭增光就是出生的正当理由。”英国著名的文化研究者斯图亚特·霍尔曾提出过思考文化属性的两种不同范式,即文化属性的双轴性:“一轴是类同与延续,强调文化的稳定性、持续性和共同性;另一轴是差异与断裂,强调文化的不稳定性、断裂性和差异性。”拉尔夫为家庭争光的行为正好体现了霍尔文化属性中的第一轴,即文化的稳定性、持续性和共同性。拉尔夫离开了旧中国,甚至与唐人街这个华人聚居的社群也毫无关系,但中华民族的孝文化在他的意识里还是占据着很大的比重,或者说,已经在他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文学是作家所属的他那个社会集团的‘超个人的精神结构的创造,是他那个集团或阶级共有的观念、价值、舆论导向、理想结构的体现。”美国华裔文学中的孝文化早已成为中国人的一种传统美德和集体无意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孝道堪称中国文化中最值得骄傲的价值观,它对于建构和乐融融的大家庭发挥了积极作用。然而如果把它绝对化,就有湮没个体的倾向,就会失去理性,变为僵化的束缚人发展的桎梏,从而导致《喜福会》和《女勇士》中的那种悲剧。因此,深受中美两种文化影响的美国华裔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自然而然地对中国传统文化持理性认同和批判的态度,并且大胆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传承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 批判和剔除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使中国传统文化散发出更加理性的光芒。
群体价值观
群体价值观是家庭价值观的扩大和延伸,强调的是一个民族或国家内部群体的和谐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互依赖、相互帮助、团结友爱。
汤亭亭的《女勇士》突出了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群体价值观。书中第一部分“无名女子”为整个作品定下了基调,指出了群体价值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的中心地位。“无名女子”叙述了发生在中国一个小村庄的一场个人悲剧。在那个封闭的村子里,“人们彼此相处十分和谐,时间和土地使他们的生活保持着平衡”。但是无名女子的意外怀孕打破了村民们相互依存的平静空间,她因为似乎背着他们过着一种隐秘的私生活而遭到群体的驱逐和恶意报复。尽管她是“群星中的一颗,黑暗中的一个亮点”,却没有家,没有同伴,独自生活在永远的寒冷和寂寞中。在她濒临生产时,失去了群体归属感的无名女子, “一连好几个小时,她躺在地上,时而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身体上,时而又将注意力集中到周围的空间”。她的不贞伤害了村里的人,损害了群体的利益,她被剥夺了群体的生存空间,因此除了自杀以外,无名女子别无选择。与被群体价值观泯灭了个性的无名女子相比,书中第二部分“白虎山学道”却成功塑造了一位民间女杰――花木兰。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花木兰的生活和身份都是寄托在群体之上的。为了给她那受尽恶霸欺凌的父老乡亲报仇,花木兰独自一人上山苦练武术15年并替父征战;为了群体的利益,她要除掉在村子里作威作福的地主,推翻让农民挨饿的暴君,代之以一位农民皇帝。正如山中老太太所言:“你可以为你们村上的人报仇,你可以讨回被盗贼偷走的粮食。你的侠义行为会被汉人永远铭记在心。”表面上看来,汤亭亭文本中的个体不过是一滴水,只能在奔流不息的族类延续的生命长河中获得生命的不朽。然而作为美籍华人的后代,作为美国华裔这个大群体中的一分子,汤亭亭通过花木兰毫无保留地抒发了自己的理想:她也要像花木兰那样为美国华人报仇雪冤,讨回公道。
谭恩美的处女作《喜福会》中四个华人家庭的亲密来往也是中国群体价值观的典型体现。作品的题目“喜福会”虽是个麻将会的名称,却蕴含了深刻的含义。它不再具有赌的性质,也不像吴精美所想像的那样,“是一个有着特殊仪式的社团,好比三K党的集会及电视片中印第安人出征前的典礼,反正有着一套神秘古怪的仪式”;而是华人家庭在美国定期娱乐消费、闲聊家常、商讨赚钱之道的社交聚会,更是华人群体在异乡的精神寄托之地。华人在美历史的卑微和失语使他们在美国社会中处于他者和边缘地位,他们有着“香蕉人”的尴尬―――生活在美国文化之中,却不属于美国文化。借用“喜福会”这一群体象征,经历过千辛万苦的母亲们不但找寻到了自我,而且把它成功传递给了女儿们,使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喜福会在吴精美的母亲故后仍能延续下去。“我则端坐在麻将桌上我母亲的位置上,那是东首,万物起源之处。”通过接替母亲在“喜福会”中的位置,吴精美从华人阿姨们的话中见到了母亲那颗拳拳之心。在阿姨们的资助下,吴精美在上海见到了与母亲失散多年的姐姐们,在见面的那一刹那,“我们就不由自主地抱成一团,一切疑惑和期待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紧紧的拥抱”,“我(吴精美)终于看到属于我的那一部分中国血液了”。由此可见,作为群体标志的喜福会不仅给华人家庭以温馨的关爱,还为他们提供了凝聚力,使他们在最困难的情况下仍抱成一团,互相帮扶,相濡以沫,彼此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闯过异域环境里的一道又一道坎。
使李健孙一炮走红的《支那崽》,全书以丁凯正被大个子威利.麦克打翻在地开始,并以他们两人的搏斗比赛结束,似乎充满了暴力,但却不乏丁凯“获得各种各样的朋友和支持者的有力帮助”和“许多的成年支持者给予他无微不至的父爱般的呵护”的描写。而且,丁凯一开始就告诉读者,“搏斗是比喻。我(丁凯)在马路上的斗争实际上是为了确定身份,为了作为人群中的一员活下来”,为群体争面子。当辛伯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邀请丁凯去棋协会他的朋友,丁凯在那遇到的是12个中国式的长者,他们对丁凯表现出无限的关心和爱心,视他为大家的独生子,群体的象征。尽管作为个体的人会像老树变朽一样,和大地母亲融为一体,但是看上去就像是家的丁凯将是他们的记忆,是深刻的种族记忆,“它如此神秘,如此古老,与遥远的故土和早以去世的祖先联系在一起”。借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观点:“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们大多数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至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相互连结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民族总是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最终,正是这种友爱关系在过去两个世纪中,驱使数以百万计的人们甘愿为民族———这个有限的想象———去屠杀或从容赴死。”生长在美国的华裔作家们也需要这么一种群体文化记忆,这种群体文化记忆是华裔作家对本民族文化的眷恋和憧憬,能够消泯异质环境里的陌生感和不安全感,从而维持华人作为一个民族整体而存活在多元化的美国社会。
汤亭亭曾说:“我不知道如果离开了群体、家庭和朋友,我将如何生存下去。但是,我总是对个人之为个体和如何作为群体和群体记忆的一部分很感兴趣。当然,那是十分美国化的,因为美国人努力要自我立足。我经常琢磨单个的人是怎样构成群体的。”美国华裔作家文本中所建构的自我主体与其说是个人的和自主的,倒不如说是建立在群体的基础之上的。出生和成长在唐人街的华人家庭中,华人移民后代无法摆脱与家庭、群体之间的关系。而且,他们的主体性也必须在与家庭、族群的关系中才能建立起来。因此,在异乡漂泊中,不论如何艰辛,华人仍奋力延续一种群体文化理想以构建自己的心灵家园。
奋斗价值观
奋斗是指人们在改造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活动中,不畏艰难困苦、锐意进取、坚忍不拔、奋发有为的一种精神状态和精神境界。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中,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大禹治水等等,塑造的无不是劳动创造世界,改造自然的开拓者的形象,体现了中华民族刚健有力和自强不息的奋斗价值观和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入世开拓精神。因此,奋斗价值观是“中国人的积极的人生态度的最集中的理论概括和价值提炼”。
《女勇士》中的第二部分“白虎山学道”基本规定了小说的叙述基调,实际上它是女主人公成长的潜意识的隐喻描述,它既是一个寓言,也是一种梦境,更是现实的表现,凸现了到异乡奋斗的主题。汤亭亭融合了中国广为流传的花木兰的故事和岳母刺字的故事,塑造了一个新时代的巾帼女英雄。小女孩为了自己的辉煌未来,7 岁就独自离家,并且在形状像“人”的鸟的带领下进了深山,拜师学艺。女孩的深山每日修炼,一方面是为了“不必挖山芋”和“不必在鸡粪中跋涉”;更大程度上是为了自我的实现———长大后成为女中豪杰。在第三部分“乡村医生”中,汤亭亭讲述了刚强坚毅、吃苦耐劳的母亲勇兰的故事。在勇兰失去了两个孩子而丈夫又远在美国的时候,她决定用丈夫寄来的钱独自去学医学。在德功医专,由于勇兰岁数比较大,为了躲避老师同学的闲言碎语,她总是不断地刻苦努力,暗自多下苦功。古语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很快,勇兰“就以聪明树立起了威信,过目不忘,是块当大学问家的料”;甚至考试的时候,大家都你争我抢地要靠近她坐。而且母亲勇兰的胆量也很大,她敢于在深夜里一人住在闹鬼的宿舍房间里,并与压身鬼搏斗。通过 “不停地说话”,勇兰打败了压身鬼,战胜了美国排华政策所带来的内心恐慌,并树立起新的自我奋斗形象。勇兰与压身鬼的斗争不但暗示了美国华裔女性对于种族压迫的反抗以及对于话语权的追寻,而且集中反映了华人敢于面对困难,不向困难低头的大无畏精神。两年学业完成之后,勇兰回村并靠自己的艰苦奋斗成为令人敬慕的乡村女医生。经过15年的展转周折后,勇兰才得以与丈夫团聚。这位曾在国内备受青睐的女医生,在美国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同样是这个母亲,搬着100磅得克萨斯大米上楼下楼。她在洗衣作坊从早晨6:30干到半夜,一边还把孩子从熨衣案子上移到衣服包裹之间得架子上,又移到橱窗上,……。”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母亲勇兰靠自己的双手在美国扎下了根,展现了她百折不饶、顽强拼搏的坚韧斗志,并进一步有力地证明:华人的自强奋进精神在异域仍得到了延续。
当代美国华裔作家中讲故事的高手谭恩美笔下的华裔妇女将奋斗价值观赋予的坚韧和吃苦耐劳的斗志发挥到了极致。尽管女人是水做的,《喜福会》里的母亲却都有一颗铁一般坚韧的心。龚琳达的母亲两岁时就与一个一岁的男孩订亲;12岁时便被送到了婆婆洪太太家,成了童养媳。龚琳达在洪家备受欺凌,过着奴仆般的生活。她的准丈夫“千方百计地要逼她掉眼泪。一会儿说汤已凉了,并且故意泼翻了它,一会又故意支使她做这做那,反正她一坐上饭桌,就指使她添饭或侍候他什么,不让她吃上一顿安宁饭”。洪太太也不断地刁难她,命令她做切菜、烧菜、淘米、刷便桶等佣人干的活。为了摆脱这场无爱的婚姻,龚琳达运用自己的智慧,借用“风的力量”,勇敢地逃出了洪家的牢笼。许安梅新寡的母亲遭到富商吴青的强暴后,不但没有得到家人的安慰,反而被安梅的外祖母逐出家门,不得不忍气吞声嫁给吴青做四姨太。然而安梅的母亲并没有真正甘心自己的命运,因为有一只通人性的乌龟曾对她说过:“哭有什么用呢?你的眼泪并不能洗尽你的悲伤,反而喂养了别人的欢乐,所以,你必需学会吞下自己的眼泪!”为了给安梅一个美好的未来,她选择了旧历的小年夜自杀;她把死当作武器,致使吴青把安梅姐弟俩当作掌上明珠,并且留给了安梅坚强的灵魂。透过讲述母亲悲惨的故事和自己的经历,许安梅赋予了女儿坚强的力量与自信并总结出一点,那就是:“做人,要振作。”
《喜福会》中的母亲们虽然都被她们成长中的社会视为鸭子、不值一爱地被轻贱,但她们不甘于这被轻贱的命运,依靠自己那股不认输的精神力量和悠久的文化传统,经历过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后,终于给了她们女儿尊贵的身份与地位,以及充满爱与尊严的未来。在母亲及先辈们的故事的感召力下,吴精美在母亲去世后了却了母亲的夙愿,代替了母亲在喜福会中的位置;许露丝从婚变中站了起来,变得坚强、有了自我;薇弗莱开始了幸福的新生活;丽娜也敢于起来维护自己的利益。霍米·巴巴说过,“回忆……就是发现和重新定位迷失的方向的过程。回忆绝非是平静地内省或追忆这样如此简单的行为。它是一种需要反复梳理思路的痛苦的过程———一个不断还原支离破碎的过去的过程,从而解释现在的精神创伤”。通过回忆母亲们过去的奋斗历史,谭恩美找到了一股凝聚美国华裔的力量,让年轻一代的华裔,能克服双重文化背景下带来的困境,为创造新的自我与文化认同而奋斗。
中国有句俗语叫“自古雄才多磨难”。《典型的美国佬》中的主人公拉尔夫在父亲的资助下前往美国,目的就是获取研究生学位。作者任璧莲开篇就极力渲染拉尔夫的刻苦与勤奋,在去美国的轮船上,无论天晴下雨,月圆月缺,他总是没日没夜地、一心一意地学习、复习,而且下定决心“不把博士学位证书送到父亲手上,他就不回国”。到了纽约之后,拉尔夫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即使在走路和吃饭的时候也都会认真地学习。尤其重要的是他没有忘记“要注册好合适的课程,选好合适的班级,买好合适的书籍”,尽管“所有这一切要比他所预料的要难得多”。不仅如此,拉尔夫还经历过一段餐馆打工的非人生活:“一大早他就要起床,洗刷,穿上血淋淋的衣服,然后到后铺的地下室里去。地下室里,借着黄色的40 瓦灯光,一箱箱的动物包围住了他。猪和兔靠着一堵墙,鸽子和蛇靠着另一堵墙,他要一小时接一小时地杀鸡,拔毛,然后再清洗。第1个星期,粪便、垃圾和烂肉使他天天要吐。但是到了第2个星期,他只是脸色发白。到了第3个星期,他便工作自如,好像生来就在这个世界干活似的。”几起几落之后,拉尔夫———张家的独生子,凭借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奋斗价值观,终于获得了博士学位和终身教授职位,“拉尔夫·张”也相应地变成了“张教授”和“张博士”。 拉尔夫的奋斗过程恰恰证明了中国传统文化在异域间的传承。由此可见,尽管美国华裔的文化身份在不断变化之中,但中国文化成分已经在他们的属性中固定了下来,他们始终在延续中国文化的根。
结语
我国价值哲学研究的开拓者之一袁贵仁先生认为:“价值观是组织的黏合剂。每一组织都有自己独特的组织成员认同的共同价值观,这种共同价值观为集体及个体成员间的复杂交往提供共同标准和调节手段,对集体中的每个成员具有感召力、凝聚力。”当代美国华裔文学中所体现的中国价值观不仅给美籍华裔提供了心理上的支点,而且使他们具有互助的凝聚力。通过展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价值观,美国华裔作家艺术地表明了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美籍华裔只有珍视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才能获得归属感,才能感受精神世界的安宁和生存的根本价值。同时,美国华裔文学要改变失语、失忆的状态,要更好地融入美国主流文化,要与世界文学对话,非得以中国传统文化作基础不可。“文学是有根的,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文化传统,根不深,则叶不茂;衡量作品是否是文学的,主要看作品能否进入民族文化;文化是一个莫大的命题,文学不严阵以待就难有出息。”而“人的文化基因的惯性与力量,或者说绝对力量,有时是强大到无法想象的”,虽然美国华裔文学创作于美国,但其主体基因均带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物质,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中国价值观,也没有因为汤亭亭、谭恩美、李健孙和任璧莲等华裔作家是美国人而被抹去,反而增强了“他们对自身现在的身份与未来身份的探望与期望”。因此,美籍华裔作家要在异质环境里站稳脚跟并追寻终极自我,就必须拥有并在其作品里持之以恒地运用中国传统文化。毕竟我们血脉相通,毕竟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只有当华人最终接纳了祖先文化和自己的中国血统时,一个完整统一的文化身份才得以构建,他们才能够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智慧和力量的源泉,是海外华人的立足之本。美国华裔文学中所体现的中国人的家庭价值观,群体价值观和奋斗价值观,将会进一步推动美国华裔文学在21世纪的多元文化大背景下欣欣向荣,蓬勃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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