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操场。在这个操场里,将要发生、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过许多故事。但是,《操场》并不是要讲故事,它把故事包涵在一个人的沉思中,包涵在他的自言自语中。这个人是这所大学的教授,这位姓迟的教授此刻就呆坐在这个白色的铁架子上。据说他在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最初他是坐在自家衣柜里思考,遭到老婆的反对,才被赶到学校操场上。在这里,那些问题仍然困扰着他,使得他的思考不仅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之中。
该剧就是从迟教授的大段独白开始的。这不仅考验着演员的表达能力,也将考验观众的耐心和接受能力。在长达数十分钟的自我表白中,除了拖鞋和地板摩擦偶尔会发出鸟叫的声音让迟教授感到焦虑不安外,剧作还穿插了三个想像中的片段,有三个人物出场,分别和他有一番交流和对话。第一个出场的是他的昨天,或曰童年,面对自己的昨天,他还是肯定今天,他说:“我活下来了,我一生最大的成功,就是当下!现在!我还活着!或者说你还活着。”但是他很清楚,他为成长付出了什么代价,童年的单纯和理想,都丢失了,他的童年甚至不认他了,这让他焦虑和苦恼。第二个出场的人物是迟妻,他们现在的关系有一点微妙,做妻子的,对丈夫不甚满意,她说:“活出个新鲜来,让我看看!”如何新鲜?她没有明说,但她在公交车上骂那个臭男人,“没本事挣钱,有本事想歪主意”,其中的含义迟教授心领神会,所以他说:“你骂得对。”他感受了其间的压力。妻子要求于他的,也许正是他做不到的。这时第三个人物出场了,她是迟教授的学生。由于她和迟教授的关系被其他老师想像为暧昧关系,她的论文没有被通过。她责怪她的老师,甚至希望像晴雯要求贾宝玉那样,要求老师和她一起“让那些流言得逞”,她说:“我们就做一次吧……抗议性地做一次。”但迟教授以“我有准则”表示了拒绝。女研究生则愤慨地指责老师:“你快变成一个思想的意淫者了!”“你的孤独一钱不值。”
迟教授是个全新的舞台形象。这个形象在以前知识分子倒霉的时代或兴高采烈的时代都不可能有,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邹静之敏锐地抓住了我们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特征,塑造了迟教授这样一个人物。他对生活有一种厌倦感,他感到了孤独,感到了痛苦,但他还想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在努力地思索,但他的思索又是无力的,几乎不能抵达真理的彼岸。因为,对待真理和知识的相对主义态度的泛滥,已经使得这个彼岸变成了一片虚无。他会不会放任自己随波逐流呢?剧作家没有说,我们也很难揣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人物来自生活本身,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它是那样的切近,那样的浓烈,逼迫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邹静之一再说,《操场》是他的“自我批判”。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操场》里所有的人都是我,《操场》里所有的事我都干过。唯一不一样的是,我有痛苦,这痛苦代表着一种光亮。知识分子最伟大的精神就是自我批判,而中国知识分子不爱自省,都以为自己是真理的代言人,你看《百家讲坛》上那些唾沫横飞的学者明星,我们这个时代太缺乏痛苦了。”所以说,迟教授的痛苦,他所表现出来的迷失感,也就是剧作家邹静之的痛苦和迷失感。进而言之,在这个角色身上,剧作家寄托了自己对于知识分子的谴责和同情、指摘和辩护、冷嘲和热讽、失望和期望,凡此种种相互矛盾、相互纠结的情感,应该来自剧作者真实的内心体验。我们则通过这个角色获得了一种现实主义的感动,这是一种让人心痛的久违了的感动!
剧作在结束了迟教授的独白之后让他进入了现实的情境。在这里,剧作家写出了迟教授这个人在现实中的无奈和无力感。他一直在思索,可是,他的思索和现实没有关系。崔傻子让他看一下黑板后边的那个死人,他借口和他无关,让他打110告诉警察。他说:“我不上网不看电视,不看报纸,不听收音机,我不想知道的事越来越多……我恨不得瞎了,我自己的事都管不了……你还让我去看不相干的死人!”尽管他用“我的痛苦在这些之上”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但是,他在这里所表现出来的冷漠和自恋,还是活生生地揭示了当下知识分子对其社会责任和人道主义立场的放弃和逃避。崔傻子凭着一个善良人的直觉,立刻看穿了迟教授这个人,他说:“一个根本睡不着而假装着要睡觉的人,……假装痛苦像个学者看见死人就闭眼睛的人,你睡吧!”这里所表现的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对于知识分子的普遍的失望。知识分子应该自我反省,但这不应该成为拒绝现实关怀的理由,即使你拥有“更高质量的痛苦”也不行。邹静之能够写出这一笔,既深刻又不容易。这种直面现实、剖析自身的勇气和胆识是令人钦佩的。
教授属于知识分子范畴。尽管在我们这个时代,教授头上的光环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耀眼,有些知识分子也在自觉地放弃普遍真理代言人的身份,知识、价值、道德都不再被认为是绝对的,而只是代表着持有者的立场。但即使是这样,社会公众仍然希望知识分子能够有所作为。迟教授和西口洪的那场戏,以及迟教授和死人的那场戏,似乎都是想要探讨其中的可能性和局限性。迟教授不是一个自甘堕落之人。他肯于坐在操场上思索,让我们感受到他的孤独,他的痛苦,他的无奈,甚至,他想提升其痛苦的质量竟不可得,从而使得痛苦变得更大,更难以摆脱,这些都说明,这个人对于当下所发生的文化精英的溃退和自觉选择媚俗的立场,还不能完全顺从地接受。他在坚持,他在挣扎,既然做与不做,前者容易而后者难,那么,他宁愿选择后者。这使他活得非常沉重而不轻松,并因此而烦恼不安。
但是,他也从西口洪和死人所讲述的故事中看到了某种可能性,在他看来,这也许是个机会,可以同时把他心口上的那颗钉子也拔掉。他进行了某种尝试,并亲自动手锯断了象征那颗钉子的铁架子。他在做完这件事之后,激动地站在空了的操场上,感慨万千:“这一切是有意义的。这一切使单纯的思索和思索带来的痛苦化解了……别人的故事印证了我的思索,这是文学的力量。”他没有想到崔傻子揭穿了他的自恋式想像,傻子说,西口洪是个骗子,他的故事是假的,现编的。这时,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无可奈何地自斟自饮而已。他在醉态中几乎认同了一直被他拒绝的现实价值和生活态度,他有些轻佻地对“野鸡”的人生观表示了他的敬意:“你很透彻,也很现实,现实对你没有障碍。你是生活的哲学家。”他想像着“可以像她一样地抛开一切,像她一样地生活”。但死人告诉他,正是他对她的赞美,让他“把紧抓悬崖的手松开了”,他说:“是你在最后一刻杀了我!”
很显然,《操场》正是通过迟教授这个具体人物,揭示了知识分子在当下所遭遇的困惑和困境。而说到底,这种困惑和困境又表现为心灵与肉体、精神与物质、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这种冲突是一种社会存在,甚至不会因为他选择了死,就自动地消失。所不同的是,在历史上,人们曾相信自己可以通过思考获得一种超越性,尽管康德否定了终极意义上的绝对真理,强调人的认识能力的有限性,但他的理论本身却是对思想力量的承认,对人类认识能力的赞美。相应的,现实主义恰恰是在这种哲学背景下的文学或艺术的叙述和表达。所以,当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成为这个社会的思想风尚的时候,现实主义则不可避免地被人冷落,被边缘化了。我们看当下的话剧舞台,几乎沉浸在一片喧嚣、嬉戏之中,在快乐至上、票房至上的强大舆论氛围里,能否让观众开心、省心、舒心,就成了戏剧创作的惟一追求。这时,忽然看到有些沉静,有些严肃,甚至有些沉闷的《操场》,是挺意外的。它成了当下话剧舞台上的凤毛麟角。在更多的人选择放弃现实主义的表达,放弃这种信仰的时候,邹静之选择了坚持和挣扎。他用自己的写作,表现了知识分子向死而生的执著。他的写作给予我们一种希望,在这里,他把自己长期思考的结果和盘托出,他解剖了自己的思想给观众看。固然,戏剧并不必然的要给观众一种答案,而这种没有答案的思考恰恰体现出他的真实和真诚。我想,他是相信思想有能力帮助我们创造一个美好世界的。没有这份自信,也就没有了《操场》。
解玺璋:同心出版社常务副主编
责任编辑:许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