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玫
美国的许多评论家认为,评定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 1938-)在美国文坛地位的困难不在于她的创作是否出色,而是在于读者是否有毅力读完欧茨数量繁多的作品。她进行文学创作40余年,迄今已出版50部小说、近30部短篇小说集、20多部诗集、戏剧集和文学评论集。欧茨庞大的作品数量是20世纪美国文坛的奇观。惟一还未得过的主要文学奖是诺贝尔文学奖。欧茨对诺贝尔文学奖并不十分渴望,除了因为淡泊功名的态度外,还在于父母和丈夫都已去世,“获得那个奖项会让我稍感悲伤,我不得不说,它对我并不太重要。”
作为当代美国最多产的优秀作家,2008年,欧茨又推出新作——《我的妹妹,我的爱:斯凯勒·瑞姆派克的隐秘故事》(My Sister, My Love: The Intimate Story of Skyler Rampike),这有可能成为她迄今最有争议和最大胆讽刺的作品。欧茨将注意力转向生活在易受伤害的社会中的女孩儿。故事由19岁的斯凯勒·瑞姆派克以第一人称叙述。10年前,瑞姆派克家6岁的女儿、花样滑冰冠军布利斯被谋杀。10年后,斯凯勒讲述了妹妹布利斯从四岁时直到两年后被谋杀中间的生活,涉及到案件的调查、媒体的追踪、布利斯和斯凯勒童年的悲歌和美国中产阶级郊区居民的自负与无知。
瑞姆派克一家住在新泽西州富裕的中产阶级社区,但由于经济问题过得并不自在。父亲毕克斯在医药行业工作,一心想成为富翁,缺乏道德感。母亲贝蒂有强烈的跨入上层社会的野心,她安排极具天分的女儿艾德娜学习花样滑冰以实现出人头地的梦想。在母亲的操纵下,艾德娜改名为布利斯,通过极端痛苦的训练、美容和药物养生,成为一名童星。然而,由于服用兴奋剂进行训练和演出,布利斯小小年纪,身体和心理就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斯凯勒兄妹二人成为父母亲野心的受害者。随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布利斯的尸体在家中地下室被发现,保持着一种可能遭到性攻击的姿势。布利斯失踪当晚,毕克斯原本不在家,却突然回来并发现了尸体。而警方首先怀疑当地一个恋童癖者,经过30个小时的审讯,他为布利斯的死承担了罪名后自杀。布利斯神秘死亡,案子始终未破,瑞姆派克一家因此四分五裂。父母的离婚、小报对案件的不断追踪报道,使斯凯勒精神受到创伤,与父母感情疏远,深受罪恶感的折磨,最后住到了“隔离学校”(实际为精神病院)。他记不清妹妹遇害那晚的细节,却决定在妹妹去世10周年时讲出她的故事,以使良心不再受到困扰。斯凯勒用“从此他们都生活在恐怖之中”这句话,极恰当地总结了一家人在事件后的生活状况。他说,现在他将要写的“不只是回忆,也许还是一个招供”。
小说是一部道德剧。斯凯勒称,那晚他听到了妹妹的叫声,但对此置若罔闻,现在深感有罪。他常常想,也许是自己野蛮地将布利斯的头撞到了地下室墙上。他曾暗示说,真正的凶手可能是家里人。对此欧茨没有予以明确说明,这种隐晦模糊的叙述风格加剧了小说的神秘性,同时引发读者对这种道德伦理问题的思索。
小说是文化模仿之作与心理现实主义的混合体。作为一部文化模仿之作,小说取材于1996年全美关注的真实的瑞姆森谋杀案,这是欧茨小说创作的又一创新。当时,参加选美大赛的6岁童星约伯奈特·瑞姆森在家中地下室被杀害,案件迄今悬而未决。2008年,曾有一个恋童癖者公开认罪,后被法院证实为妄想狂,该案又一次成为轰动性新闻。欧茨以小说的形式再现了这一案件,故事情节与事实相似,只是将人物的名字、地点等做了改动,真实地再现了当时可能发生的事情。通过展现斯凯勒痛苦的心路历程,以激烈的语言和冷静的睿智戏剧性地展现了瑞姆森案中隐含的家庭惨剧:20世纪90年代,美国人追逐财富、名气的社会风气造成畸形家庭,成年人生活混乱、贪婪、狡诈、虚荣、空虚、不遵守传统道德规范,为了自己的利益给孩子造成伤害。小说强烈控诉了上世纪90年代美国中产阶层的孩子们在成年人的混乱贪欲中被虐待的状况和遭遇。他们生活于富足社会,但在童年遭受巨大的精神压力,生活中缺乏关爱,不得不服用药物和接受精神病综合症治疗。欧茨同时揭露了悲剧发生后小报的无情报道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痛苦,以此揭示陷入报道漩涡中的人们的心理状态,批判了媒介的疯狂:一个人一时的臭名声之所以会影响到他以后的生活,与媒体不留情面的披露直接相关。
这部小说表现了欧茨一贯使用的心理现实主义特点,采用了意识流表现手法,叙述者斯凯勒的述说在小说里占有相当的分量。小说采用“内聚焦”的叙述角度,叙述焦点是斯凯勒的内心活动,展示了他的所思所想,现在与过去混合在一起。他有明显的语言缺陷,叙述高度紧张,自我意识很强。他会突然插入话语,有冗长离题的段落,内容脱节。这种叙述手法表现出斯凯勒因长期受父母严格的管制而压抑、紧张,有些精神问题。小说布满了脚注,脚注里面又加脚注,点缀有黑体字的大字标题,而且字体大小不一,旁白冗长,有星号做标记,力图传达瑞姆派克一家、尤其是斯凯勒一直面对地狱般小报的恐惧心理。这些艺术表现手法看似奇特、多余,可能会令读者阅读时感到迷惑、疲惫不堪,但是欧茨是在有意采取这种叙述方式,传达出她对于父母管教孩子的不当方式而造成的恶果的反讽。不仅斯凯勒的妹妹是父母错误管教方式的牺牲品,他本人在童年时也同样遭受过母亲非人性的“教育”方式,心灵倍受伤害,导致他成年后人格有缺陷,被送到精神病院去。在他的狂乱冥思中,他人生的一半时间被小报的报道笼罩。而通过他天真的眼睛,读者能够猜想到,布利斯可能遭受了性骚扰和乱伦的虐待。斯凯勒是最不可靠的叙述者,但是欧茨为他设计了一种嘲弄、随心所欲的声音,听起来既令人信服,又很有说服力。
这部小说真实地揭示了美国当代家庭的阴暗面,再现了某些普通美国人悲哀的现实生活。欧茨自始至终采用了一种沉重的讽刺语气,一方面对于儿童在家庭中的非人遭遇充满同情,另一方面又对父母对子女不当的极端管教方式深感愤怒。小说以深刻的现实意义、新颖的文化模仿手法以及独特的叙述方式令读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