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我是见过张恨水的,当然是照片。一会儿是西装革履,风流倜傥,一会儿是中山装,熨熨帖帖,矜持庄重。但不知为何,我的眼睛总定格在他那身着青布衫的照片上,脑海里抹不去黄昏里他那飘忽的青布衫的影子。
他一生都是报人,又倾其一生,洋洋洒洒写下了三千万言。代表作有《啼笑因缘》《金粉世家》《春明外史》《八十一梦》等。
他随着“恨水”这个笔名声名远扬,然而,又随着“恨水”之名被人们搅得一头雾水。
有人说他爱慕冰心,追逐不成,故“恨水不成冰”。他活着时,就有人这么问过。印象里,他回答过两次——
一次是在1942年,他在重庆讲课。讲完课,就有一位学生站起来发问:“张先生,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您是不是与哪位小姐谈恋爱,不幸情场失意,所以才起名‘恨水?”他背诵着李煜的《乌夜啼》,解释了一回。
另一次是20世纪50年代,一位名叫徐诏京的忘年之交拜望他。两人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着。突然,徐诏京忍不住将搁置心里的这段传言和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先生,您知道‘恨水不成冰的传闻吗?有这回事吗?”恨水呵呵一笑,说:“那是牵强附会。你想想,那时候我一天要写五六千字的小说,还要给报纸发通讯,哪有工夫想到这上面去?再说,谢女士的书我也读过,人家是名门闺秀,我是百无一用卖文为生的人,压根儿就没有攀附之心!”
其实,他的这个带有凄怨色彩的名字是源于他的家境。他本是武门之后,童年、少年时代的他都是在衙门里长大的。他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博得了“神童”的美誉,少年不知愁滋味,他便由着性儿吟风弄月,其乐陶陶。然而就在十七岁那年,他正准备听从父亲的建议去日本留学,父亲却患上了一种叫“走黄疗”的急病,三天头上就过世了。在父亲弥留之际,他泣不成声地跪在父亲面前,保证“孝顺母亲,培养弟妹,尽一切力量支撑家庭”。他勇敢地挑起了一家生活的重担。
他饱尝到的是一个中兴家庭遽然破败的滋味,但他迷上了文学。青春的惆怅,伴随着叩响文学圣殿起始的艰辛,使他一生再也没有轻松过。开始写稿,他自然是愁肠百结,于是就起了个笔名“愁花恨水生”,其典出自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常恨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后来,他截取“恨水”做笔名,原是想告诫自己,要珍惜时间。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那三次婚姻屡屡被人谈及。
是的,他有三位夫人,但在那个年代,也没什么奇怪。
他的第一位夫人名叫徐文淑,是他十八岁那年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的。见她时的感觉与他在书上看到的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感受大相径庭,他伤心地落了泪。然而为了母亲,他还是与她拜了堂,了却了一位乡村寡妇的心愿,也完成了一个孝子的责任。
1924年,他到北京不久,便在《世界晚报》上连载长篇小说《春明外史》。这使他在文坛上声名鹊起,名噪京华。但由于他一人孤身在外,形单影只,远离家乡的忧愁、失败婚姻的阴影和一个才子的浪漫情怀,抑或还有同情,他从北平贫民习艺所领回了孤女胡秋霞。他调教着她,无依无靠的胡秋霞也找到了生活的依傍。他们的结合尽管缺少诗意,但也不乏真诚。抗战前,张恨水在南京与朋友创办《南京人报》时,胡秋霞爽快地拿出自己的首饰和私房钱;在他生病时,胡秋霞也倾其所有为他医治。但“错”就“错”在恨水心灵深处始终荡漾着一个爱情之梦。渐渐地,又由于秋霞的脾气,张恨水义无反顾地去寻觅最后的爱情驿站。
那年恨水三十五岁,而走入他情感生活的周南才十六岁。是恨水那名噪大江南北的小说《啼笑因缘》做的“媒”。两人见面,一见钟情。一辈子替人家儿女说相思的张恨水,心中终于充盈着寻找到知音的欢快,红袖添香的缠绵……经历过两次不美满婚姻的恨水,对爱情的那种执著可想而知……
与许多人不同的是,他并没有遗弃前两位夫人,而是与她们相伴了一辈子。生活好转后,他用稿费在北京购置了一座大小七间的四合院,使自己有了一个良好的写作环境,并用他那支笔养活了全家三十多口人。赡养母亲,照料夫人,供弟弟妹妹读书……他一生都想做一个完人——做儿子,做丈夫,做兄长,做父亲,他都尽到了责任与义务,哪怕牺牲自己。
从情感上说,他曾渴望红袖添香的柔情,却又涉足在传统的道德和责任的河流中;从性格上讲,他一生奉行君子不党,却又常常抨击时政;从事业上看,他一辈子都在做“新闻苦力”,却又创作出了浪漫的文字……面对误解,他只是淡淡地说:“真的说不假,假的说不真。”
他是一位有骨气、有良知的中国传统文人。
正是这种知识分子的良知和骨气,使他后来在国家、民族危难的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他创作了据说是第一部反映南京大屠杀的长篇小说《大江东去》,写出了揭露国民党黑暗统治的《八十一梦》和鼓励民族抗战的长篇小说《水浒新传》……甚至,他还直接发出了“国如用我何妨死”的呐喊,并摩拳擦掌地请缨抗日。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为了祖国,为了民族,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敢于冒着被日伪列上“黑名单”和上门纠缠的危险,毅然决然地挥洒出中国文人的民族气节!
纵观他的一生,我们当然会感觉到他的不幸:父亲突然病逝,使他失去了到日本留学的机会;生活的重压,让他放弃了刚到北京时想到北大求学的想法;做“新闻苦力”,又使他减少了精心打磨小说艺术的时间;他以小说自立于世,却又不幸地被蒙上“鸳鸯蝴蝶派”和黄色小说家的阴影;当他刚刚结束长达四十八年的报人生涯时,却在自己奋斗了一辈子的报纸上,读到了捏造罪名、几乎把他说成是国民党特务的文章;家乡土改,又使他抗战时期保存在老家白崖寨的十二箱书和手稿付之一炬;更重要的是,他的许多著作曾被当做“禁书”,打入了冷宫……生活的艰辛、情感的失意、世态的炎凉,他都饱尝到了。
但是,他又是幸运的:他从家乡天柱山下那个小山村一走出来,即在中国的新闻界找到了立足之地,在文学界创造出了奇迹,成了一代报坛巨匠、小说大师。凭借自己的稿费,他做到了在父亲临终时他保证做到的“养活一个大家”,尽到了孝道。而最最关键的是,他终于在人生的黄金季节,找到了停泊自己感情的港湾。
他于1967年的正月初七——那个“山雨”已来的日子辞世。据说,就在正月初六的早晨,他从孩子们拿给他的包着油条的传单上,看到了他的朋友老舍投湖自杀的消息。老舍曾称他是“国内唯一妇孺皆知的老作家”,是一位“最爱惜羽毛的人”。对于这样一位知己的含冤离世,他心中蕴藏着什么样的痛苦,我们现在已无法知道。只是在第二天的早晨,他起床穿衣,正要低头穿鞋时,倒在了床上……
一代文学奇才就这样溘然长逝。我发觉,他那飘忽的青布衫已经定格在中国文人的黄昏里,永远,永远。
(盛唐云驰摘自陕西人民出版社《和钱钟书同学的日子》一书,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