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司马迁《史记》文史张力的审美价值

2009-06-23 07:07王长顺
关键词:审美价值张力史记

王长顺

摘要:运用西方文艺学的“张力”理论,对《史记》的文学性和历史性进行深入分析,旨在探究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之文史张力的审美价值。这一价值主要表现在,实录与虚构的张力,让历史记述具有审美化意蕴;理性与感性的张力,让情感产生共鸣;肯定与否定的张力,以批判性突破中和审美。

关键词:张力;《史记》;审美价值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731(2009)03-0099-05

“张力”(tension)一词,原系自然科学的一个术语,最早见之于物理学,是指物体受到两个相反方向的拉力作用时所产生于其内部而垂直于两个部分接触面上的互相牵引的力。即事物之间与事物内部存在的力的运动造成的一种紧张状态。1937年,作为“新批评”派的美国文学批评家艾伦·退特(Allen Tare)在《论诗的张力》中首次将“张力”用来理解、研究诗歌而引入诗学批评领域。他认为:“我们公认的许多好诗——还有我们忽视的一些好诗——具有某种共同的特点,我们可以为这种单一性质造一个名词,以便更加透彻地理解这些诗。这种性质我称之为‘张力。”“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延和内涵的有机整体。”后来,英国学者罗吉·福勒(Roger Fowler)将它解释为“互补物、相反物和对立物之间的冲突和摩擦”。又将张力运用到了诗歌以外的其他文学批评当中。

张力最为根本的特性是相互作用而又方向相反的力,引申到诗歌中,表现为不同成分和层面所包含的对立性。扩展到一切文学作品,则可表现为其内容和形式之间,其包含的不同意义之间,以及作品内部各种要素之间矛盾统一和对立面的平衡。就其效果来说,文学张力具有强大的刺激性,各方面文学因素的紧张态构成对鉴赏者接受习惯的强大冲击,刺激情感的大量产生,使读者在多重观念的影响下产生立体感受。因此,优秀的文本建立在恰当的张力度的基础之上,使文本的信息和由文本激发的读者审美感受量都指向最大化。

《史记》作为一部历史巨著和不朽的文学作品也正是如此。其张力不仅存在于各种文学因素之中,更重要的是,其文本当中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张力所产生的作用和效果,使得《史记》成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一、实录与虚构的张力,让历史记述具有审美化意蕴

司马迁在著作《史记》的时候,以严肃的态度和科学的精神从多方面致力于历史的真实性,从根本上保证了《史记》反映了历史的本来面目。这主要表现在,在述史上他自始至终贯彻和坚持实录精神。扬雄在《法言·重黎》中称为“实录”,班固称为“文直事核”,这是实录的基本精神。司马迁继承先秦史家秉笔直书的传统,以史家的胆识,注重实地考察和材料的去伪存真,更不畏强权,尊重事实,力求史料的真实性和科学性。他在《史记·五帝本纪》中说:“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又嫌孔子传五帝,“总不离古文者近是”,“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在著录《仲尼弟子列传》时,批评学者“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他自己“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在《三代世表》中又“疑则传疑”。这里,他在具体史实的载述过程中,不随从流俗和习惯,对讹传的史事作了细致的调查和考证,力求使之符合事实的本来面貌。

然而,司马迁在以“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文直”——“辨而不华,质而不俚”的“实录”精神著述《史记》时,没有离开运用夸张、虚构和想象等文学手法。因为,从《左传》到《史记》,“这一时期的史传文学,经过了由‘藉事传人的编年体到‘以人明史的纪传体的变化过程”,这一过程的最大特点是将人放在了突出的地位,到了《史记》,则“以人为中心,打破时空限制,使一个人一生事迹完整地出现在一篇之中。……人物形象更鲜明。它还进一步发展了‘文的成分,运用了更多的文学手法,因此,文学味也更浓,成为记述真人真事的传记文学作品。”司马迁运用了想象、夸张、心理描写、细节描写等虚构的文学手法,使传主的形象更加鲜明、生动和丰富。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说:“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心摩,庶几人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塑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这说明历史传记也以“遥体”、“悬想”、“揣度”等虚构手法,来“写真人真事”,“塑造人物”。

高尔基说过:“想象和推测可以补充事实链条中的不足和还没有发现的环节。”因此,想象是每个史家必备的素质之一。史家根据客观材料(文字记载以及采访所得等),对一个人的许多表象(言语、行动、神志等)加以综合,使历史人物活生生地在头脑中再现出来,并使之物态化,给人们展示出历史人物的形象。这种想象,也并非机械地照搬历史人物原样,它经过了史家去粗存精的筛选。因此,再现出来的历史人物,不仅符合原貌,而且具有艺术品格。由于史传文学本身的特点,在写历史人物时常常还得借助想象去填补事实链条上的空白,以保持形象的完整性和逼真性。如《史记·晋世家》中记“骊姬谗太子申生”一事,与《左传·僖公四年》的记述两相对照,可以看出,《史记》的记述尊重原记载,但又有不同,能在实录基础上进行想象虚构。不仅写了骊姬的行动,而且通过想象有声有色地描摹出言辞。这些言辞的增加,深刻地揭示出了骊姬阴险、狠毒的内心世界。司马迁高超的地方就在于,他能够准确地把握住骊姬狠毒的性格。潜其腔内,设身处地为骊姬安排了三段言辞,让其性格自我暴露。此外,还有关于心理描写的想象。通过合理想象,代拟人物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的特殊心理活动,如《淮南衡山王列传》写刘安谋反的全过程,对其谋反的动机、心理发展过程写得非常细腻。

以上这些想象,可称作虚构。然而,这里的虚构则不是凭空虚构,是以真人真事为依据,再现历史人物风貌。也就是说:“《史记》以实录著称于世,是就其历史本质而言,至于细节,往往有改动,或者虚拟符合文笔。”

这样以来,通过想象对历史基本事实在细节上作一些补充,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离开了想象,也便没有描写的具体性,所以这种情形却反而给《史记》的人物传记增添了无限的文学光彩。

司马迁的《史记》将历史的实录与文学的虚构有机地统一起来,产生了浓郁的文史张力。首先,司马迁非常尊重历史,重视并努力维护历史的真实性。其实录精神就足以说明。表现在写人上,就是在人物的大关要节上绝不含糊,其改造、加工和虚构的范围,只限于细节,“并未捏造和歪曲人物”。其次,其虚构和想象,也不随意杜撰,而是严格地以历史逻辑、生活逻辑、人物性格发展逻辑为依据。“这些虚构的情节和细节对于事件来说,大都具有必然性与或然性,故无损于历史的真实。”司马迁恰如其分

地将历史的实录和文学的虚构、夸张、想象这一矛盾的对立面高度地统一于《史记》当中。即:历史的实录中包含有文学的虚构。脱离了文学的虚构,历史真实的实录也不能完美地体现出来。相反,文学的虚构以历史的实录为灵魂,使历史的实录更有意味。这种历史实录与文学虚构之间的张力,使得《史记》的历史记述有了极强的审美化意蕴。

二、理性与感性的张力,让情感产生共鸣

《史记》上溯黄帝,下论汉武,熔三千年历史于一炉,并对社会历史进行整体的观察和冷静的思考,作出理陛的价值判断,这一价值判断有着十分明显的客观性。司马迁创作《史记》的宗旨和目的在于:总结古今一切人间社会史事,考治乱之源;探讨天道与人道的关系,展现历史的变化和发展,确立以人物为中心的述史体系;继承诸子文化,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司马迁遵照这些宗旨所进行的创作,“稽其成败之理,以志古自镜”,对历史上“治”理的探寻,必然会对世事、人物以颂扬;对衰亡、失败,即历史上的“乱”理的探究,也就必然要对各种丑恶现象及与历史悖行的人物予以激烈的批判。无论颂扬还是批判,都要求司马迁在《史记》中保持独立的思考精神,体现强烈的理性色彩。这一理性思考的结果,又必然使其探究历史发展规律的过程具有客观性。

司马迁写历史人物,熔铸了鲜明的爱憎情感,具有浓郁的抒情性,使《史记》深得《离骚》情韵。司马迁将自己的全部血泪灌注在作品中,因而感情色彩非常浓厚。

一方面,司马迁内心蕴藏着无比的激情。他早期生命体验即幼年家庭环境、读书生活和青年漫游培养了他充沛的激情。而他的情感气质又受战国士林的感染,以慷慨士人自许。也就是说,在他的主体意识中,早已蕴藏了无比的激情。而李陵之祸又更加激发出了其心灵的创造和生命的激情。

另一方面,司马迁在《史记》中饱含着褒贬人物的爱憎情感。不仅写了帝王将相,也写了刺客、游侠、倡优、商贾、医卜等等中下层人物,并对他们的优秀品德和一技之能,给予了热情的歌颂和肯定。反之,对暴君污吏则尽情地鞭挞和揭露。因此,他写历史人物,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在饱含的激情中,带有他自己的生活经验、生活背景和个人感情色彩,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司马迁的爱憎感情深深地渗透在历史人物的刻画上,几乎每篇都是基于一种感情去写,整部《史记》,处处都有司马迁这个抒情主人公的存在。在《史记·管晏列传》中,从管仲发自肺腑的言语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司马迁本人的影子,在自己“幽囚受辱”时,他多么希望遇到像鲍叔牙这样的知己,但是,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使他不得不借古代的圣贤之人来抒发自己的不平之气。《史记》中其他人物,如孔子、魏公子、鲁仲连、廉颇、蔺相如、李广等,无不打上司马迁主观感情的烙印,有些甚至是用自己的理想品格塑造的。而对于酷吏张汤、儒者公孙弘、叔孙通等,则是用批判的感情来刻画。强烈的情感态度,渗透在整个《史记》的创作里。

司马迁对社会历史冷静分析并作出价值判断的理性思考与抒发激情和表达爱憎的感性表达之间的矛盾冲突,又必然使《史记》对客观世界的反映具有强烈的主观性。与此同时,在其表达赞美、歌颂、向往、同情、憎恶、厌烦等情感倾向时又都不同程度地含有普遍的社会内涵,具有对现实价值判断的客观性。“不惟如此,太史公在每篇传记末的论赞中,既能从理性上进行分析,又能从感性上予以肯定或否定,张扬或批评。”在理性与感性的张力中,使接受者的心理由平衡而波动,由有序而失序,由正常而非常。这样一来,在历史的理性分析与情感的感性表达的对立、冲突、摩擦中既显现出理性尊严的神圣不可侵犯,又使得感性冲动永不磨灭。也就产生了“用与众不同的个人情绪,传达举世相通的时代精神”的效果,让读者在这一理性与感性张力效果的体验中产生情感的共鸣。

三、肯定与否定的张力,以批判性突破中和审美

《史记》是以“褒贬”的方式来关注历史与现实的。班固称其“不虚美”、“不隐恶”,其中便有“褒贬”之义。本纪、世家、列传无不涉及到对人物的“褒贬”。司马迁在评论人事时,不采取非此即彼,不好即坏的单线性思维方式,而是注重揭示人事所具有的两面性,既肯定人物的优点和功绩,也揭露和批评其缺点与错误,既看到一件事正面的影响,也看到其负面的影响。既有肯定,又有否定。可以说,司马迁《史记》是在肯定与否定的张力冲突中构建了批判的审美性。

这种肯定与否定首先表现在为人物作传上。如对项羽,既热情歌颂其灭秦之功及英雄本色,也批评了其“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欲以力征经营天下”的错误。对汉高祖刘邦,既写出了它的种种“神异”之处,肯定其有智谋,有远见,善于用人的雄才大略,同时又写出了他的痞子气和流氓气,对其虚伪、残忍、刻薄寡恩的个性进行了揭露和批判。对吕后,一方面揭露其王诸吕、谋篡逆,同时表现其杀害赵王如意、戚夫人、赵王友等人时的阴险狠毒,另一方而又肯定了其统治时期经济的繁荣和社会的稳定。对汉文帝在《孝文本纪》中极力赞颂其宽厚仁爱、善意纳谏的君德,在《绛侯周勃世家》、《张释之冯唐列传》中则揭露了他的刻薄阴险。对大侠郭解,既肯定其行侠仗义、扶弱济贫的一面,又指出了其阴贼残忍的一面。对飞将军李广,司马迁极尽同情赞美之能事,但也暴露了其偏狭的缺点。对韩信、彭越、黥布等人,一方面肯定他们为汉家社稷立下的汗马功劳;另一方面对其自私自利提出了批评。对诸如吴起、商殃、廉颇、魏公子、张良、晁错、公孙弘、张汤等人的评价,都是既有颂扬又有批评。对于历史问题,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是既有肯定,又有否定。例如,对秦王朝,既肯定其在大一统体制建立上的功绩,又对其灭《诗》、《书》,坑杀儒士,残暴不仁的统治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对清静无为的黄老政治加以肯定的同时,也指出了其弊端。

司马迁在《平准书》、《封禅书》诸篇中,一方面如实记述了汉武帝年间一派繁荣、升平、昌盛的景象;另一方面又揭露了汉武帝的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迷信鬼神、轻国民力、厚敛于民,因而导致“县官大空”、“黎民重困”的局面。

总之,司马迁《史记》以历史人物的精神世界为对象,“将审美评判与德性评判、事功评判等量齐观。真正揭示历史人物人性复杂而生动的原生状态,为人们展示了一个对历史心灵世界巡礼与思考的审美场。”因而,其笔下的人物都不是平面的、抽象的、单一的,而是丰满的、具体的、复杂的,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司马迁对从皇帝王侯、贵族重臣,到地方长官、下层士民的每个人物身上几乎都可能看到真诚与虚伪、豁达与狡诈、善良与丑恶、坚韧与怯懦、豪雄与卑琐、宽厚与暴虐等对立品格进行肯定与否定,从而展现了生命个体的多面性、矛盾性和真实性。让史传对象处在巨大的历史、道德矛盾之中。使历史进步功绩与人性严重异化之间的矛盾造成了历史与道德的二律背反。让《史记》在对历史事件的积极与消极作用、对历史人物的功与过进行肯定并否定的过程中产生张力效果。正如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er)所说:“在历史中人生仍然是一出伟大的逼真的戏剧,有着他一切的张力与冲突,高贵与痛苦,希望与幻觉,活力与激情的表现。”而这种张力中涵蕴着一种主体(作者)与现实(环境)之间的紧张气氛。《史记》行文始终都充满着一种怨怼之气、愤懑之情。如前文所述,其对“天道”的质疑和对“世道”的剖析,对人间黑暗的控诉和对暴政专制的谴责,既尖锐又大胆。这就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儒家“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温柔敦厚”的美学规范,“显示了一种古代审美文化中少有的反抗性和批判性色彩”,从而完成了《史记》中批判精神对中和审美的突破。

责任编辑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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