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罗,当代诗人、小说家。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曾在《人民文学》《花城》《山花》《大家》《中国作家》《十月》等刊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主要作品《伐木人遥远的微笑》《水墨民间》《谁能在午夜梦见星星》等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5年短篇小说》《百年中国散文经典》等刊选载八十余次。现在民进鞍山市委工作。
著名小说家卡夫卡曾说:“电影是一件了不起的玩具。”但是他却不堪忍受。因为电影使他“裸露的目光穿上了制服”。卡夫卡真是一个怪异而有趣的人!而我正好与这位幽魂般的小说大师看法相左。我喜欢电影胜过喜欢生活。有好多时候,我会把自己当成电影里的某个人物,我用臆想中的电影人物的腔调说话,借用他的目光观看现实生活中的人或物,就像一个人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水塘中并痴迷地爱上了那个水中倒影一样,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啊!电影使我的整个童年史有了诗意,也使那个贫瘠的年代在现今的回忆里呈现出万千风情。我的生活因此虚幻且美丽起来,成为灰暗穹窿中的一道眩目的彩虹,明亮了我——一个年逾不惑的中年人的心灵。
一、地主婆;生产队场院里的《白毛女》
我父亲是水文站里的工程师,儿时我家总是在辽东南莽莽苍苍的崇山峻岭中生活,又总是离不开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江或大河。生活是异常孤寂而清苦的(往往上学都要走十几里崎岖山路)。那时候日常娱乐几乎没有,除了与野山野水亲近之外,在我们这些可怜的乡村少年心中,就惟有偶然盼来的露天电影能给我们饥渴的幼小心灵添加些快乐的滋润了。
最早的记忆要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或七十年代初——一个以阶级划分人群的严酷而荒凉的年代。那时我八岁半,刚上小学一年级。有一个晚秋的稍稍有些霜冻的朗朗晴夜,父母带我去前沟看电影。过了一道山冈,就看见月光中有剪纸般的人影从沟沟叉叉游聚向生产队大院。我又紧张,又兴奋,一只手死死揪住父亲衣襟,生怕被甩下。
进了院子,迎面便见一黑边白布的银幕扯在中间,全村老幼乱嚷嚷着自找位置。有搬来木板凳的,有捡块石头垫屁股的,也有懒散者,只叼着旱烟袋坐在地上唠些闲嗑。而半大孩子们则兴奋异常,在人缝里穿来拱去,时常遭到大人们的训斥。看看时间不早了,队长便吆喝一嗓子,闹哄哄的人群霎时静下。大伙这时才望见,那暗黢黢的人影里立了两个陌生人,此刻全都冷着脸,仿佛有啥天大的事要说。我有些害怕,便往母亲怀里倚过去。懵懵懂懂中,似乎来了啥最高指示,说今晚放电影前,先要搞个什么忆苦思甜。有人抬出一八仙桌,有人将本来就昏暗的白炽灯遮上块青布,使整个场院阴森森暗得可怕。这时一对青年男女唱起悲悲的调子,接着又有人从煮猪食的灶房端来溲气熏天的一瓦盆野菜汤和拌了榆树皮的面糊,而围在四周荷了枪的民兵们便组织村人排队上前领取。我看见父亲绷着脸强吃,我也尝了一点,却哇地吐地上了。那东西又涩又苦还臭烘烘的,仿佛一滩狗屎。
接着便开批斗会。反绑双臂的人像一串蚂蚱被押上来,大伙呼一阵口号,又将其押下,这时才开始放映电影——舞剧《白毛女》。我奇怪那衣衫破烂,白发飘飘的女子为何总是用脚尖走路,她的模样总使幼小的我想起村里跳大神的巫女——瘸子刘有钱的老婆王二丫。
电影放映中途,我去场外撒尿,听到牲口棚传来狼似的惨叫声,偷偷溜过去窥看,但见几个彪形大汉正用皮带抽打一个在地上打滚的妇人。我吓坏了,急忙缩回头,尿把裤脚都溅湿了。
月至中天时,电影终于放毕。回家路上正撞见押送坏分子的一行人,父亲一边与那民兵说话,一边用手电筒照了照押在队尾的老女人,光柱下我蓦然望见一张惨白的满是皱纹的脸,在强烈的光影里死气沉沉地闭着眼。
我认得那是死去多年的老地主徐堡的老婆。
二、张生的脸;梨树沟村的《地雷战》
东北乡村冬日不仅格外漫长,而且奇寒。老北风一吹,鹅毛大雪一飘,温度常常降至零下四十多度。那可真是“撒尿成冰棍,吐口唾沫也成钉”的冷啊!村人互相见了不敢说话,仿佛下巴也被冻硬了,说出的话儿也能凝固在白森森的空气中。所以整个冬季,大人孩子猫在灶房炕头,围着泥火盆,极少外出。
那时孩子多,一堆一堆满炕爬,猪崽一样哇哇乱叫。有不小心的,便会栽到炭火正旺的火盆里,烧成个疤痕脸或残了一只手的亦大有人在,前村张生就是一例。
但张生比常人烧得厉害,整个面孔狰狞,厉鬼一样可怖。若是黑夜一个人在村路上撞见他,必定被吓得惊狂大叫着落荒而逃。好在我和小伙伴们与他厮混熟了,早忽略了他那张脸。张生人虽丑极,心却良善。平日放学后我们玩“五道”或“跑马城”,他便傻傻立在旁边观战,红眼黑皮外翻的扭曲的脸上,竟挂着谦卑的笑,倒让我们这些顽皮小子不忍欺负他了。
张生爱唱民间小曲,我们玩累了便哄他唱。虽然只会唱一首《五哥放羊》,但只要有人要求,张生便亮开嗓门吼吼地唱,全不顾跑不跑调。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今天过了元宵节,
五哥放羊来上工。
张生声嘶力竭唱时,脸上的红疤便再一次错位,那脸仿佛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只被谁踩烂的柿子。那时天蓝蓝的,有白云浮过,又有一两只鸟儿啁啾掠过,时光便如歌谣一般弥漫起来。
而到了村里放电影时,张生坐的位置永远都是在银幕的反面。好多次我看见他孤零零端坐在那儿,青白光线下仿佛一个活生生的鬼魂,一动不动,我身子不由得往人堆里缩缩,心里很是害怕。风吹过挂得很高的白布,吹得银幕上的脸凸凸凹凹,变幻不定。
有一次放的是我最爱看的《地雷战》,当放到鬼子挖雷抓了一手屎时,我正巧出去撒尿,路过张生孤坐的身旁,听见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发出怪怪的声响。我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回身,但见在那张疤痕累累的丑陋的脸上,有一行清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三、船或冰车;响哨村的《铁道游击队》
我家住水文站的家属房。家属房在水文站的院里,整整三栋黄泥草舍全都孤零零地壁立于陡峭悬崖上,我和弟弟们在院里弹璃玻球时,一不小心,那彩色的球就会滚进崖下波涛汹涌的古洋河里。
这儿是两条大河的交汇之处。河边礁石林立,河底浪急沙涌,很是吓人。平日村民过河,都坐水文站测量用的木船,船是拴在拦河钢索上的,靠水流的冲力和舵的作用溜向对岸。
响哨村即在河流拐弯处的下游。那儿有一片绿雾状的榆树和柳树,挡住了我眺望的视线。好在水文站配备有一架苏制的军用望远镜(那是水文测流时观测浮标的仪器),我常拿来无端地往对岸遥望。
有一次我望见一个看山的村民蹲在草丛中屙屎,还有一次我看见一头狍子在丛林里奔跑,我兴奋地大叫一声,声音传过河面,那狂跑的狍子竟突地立住了脚,呆呆回过头来,真是有趣极了。
河这岸沙里寨乡中学的体育老师与河对岸响哨村的女子刘香香谈恋爱,俩人总是我送你来你送我的,一股恋恋不舍的亲热劲儿。有一次我在望远镜里看见体育老师搂着刘香香亲嘴,我一叫,水文站的老王就把望远镜抢过去了,再也没撒手,急得我乱跺脚。
响哨村常放电影,夏天我们常坐船过河。村里人也来凑热闹,人满满登登挤上船舱,那船晃晃悠悠几乎沉没,所以好多女子都脸色发白,慌慌地抓住身边的船舷。有时候遇到激流漩涡,船便像受伤的牲口似的,身子一栽歪,惹得女子们一片惊呼。我家邻居老杨家的女儿小青,这时便会紧攥我的手,攥得我生疼生疼,但我的心却山雀子一般好欢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