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伟,浙江人,生于上海,男性公民,当过记者、编辑、创作员等,迄今已在《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刊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并获奖,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法国、美国、日本等国,主要作品有《斑斓》《数年一现》《过程》《木框格剪碎黑窗户》《老风掠过》《恐惧隐私》等,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现供职于浙江嘉兴港区管委会。
你要是真的想和我好,那就拿出点真本领来证明自己。一想到这句话,吕镰刀就恼火,可他没办法消灭这句话,因为只要一闲下来,这句话就像一只偷油的老鼠那样,鬼头鬼脑地从他的脑隙里探出了头,并且东张西望,弄得他心痒痒。如果这句话是别的人说的,吕镰刀或许早就把它像皮球一样踢得远远的了。问题是这句话是高圆圆说的。
高圆圆是什么人?高圆圆是他朝思暮想的一个女孩。他仰慕她已经有段时间了,在某个很适合讲悄悄话的雨天,他忍不住和盘托出了对她的思念。高圆圆脸上飞起了红晕,尽管她被口罩罩着,但他还是能感觉出她害羞了,因为她许久没有说话,眼睛也始终躲避着他,套袖下的双手不停地绞动着,整个人喝醉酒了似的摇晃着。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加粗了,他的唾沫乱溅着,那些滚烫滚烫的话像葡萄似的,一串串地冒出来——圆圆,我喜欢你的头发,喜欢你的眉毛,喜欢你走路的样子,喜欢你生气时嘟嘴巴……后来,他看见她用哆嗦着的手摘下了那只老是蒙在她脸上的大口罩,让它的一只脚还长在她左耳上,另一只脚在她胸前晃动着,她飞快地说,你要是真的想和我好,那就拿出点真本领来证明自己。说完这话,她就像一只被追的兔子一样急急跑出了屋,因为慌张,把一桶油漆也踢翻了,好在那只是一桶清漆,它们无声地在地板上流淌着。
吕镰刀目瞪口呆,他很想追出去,可不知怎么他的脚软软的,压根儿使不上劲,他就看着那桶清漆流啊流,流向四面八方。他在心里高叫一声,圆圆!
那天后,吕镰刀一直琢磨着高圆圆说的那句话,也想方设法用一些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她的喜欢,比如和她在一起干活时多说一些甜蜜蜜的情话,比如偷偷地塞一些零食和小玩具什么的给她,但高圆圆都不置可否。吕镰刀知道,高圆圆没有把这些放到心里去,她还不认可他的这些实际行动,因为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想请她一起去吃顿饭或者一起去逛街,她都婉言拒绝了。他的心变得沉沉的,就像老家村口那石坨压在他身上。他也对高圆圆发出过埋怨,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是不是不想和我好?高圆圆莞尔一笑,谁说不和你好,不和你好,我怎么会那样说?于是,高圆圆说的那句话,就像她出的一道智力题,诱使他绞尽脑汁地想着答案,可是答案在哪里呢?吕镰刀茶饭不思,他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吕镰刀来这个叫汾玉的城市之前,一直在老家种玉米和小麦。他是山西吕梁那一带的人,祖祖辈辈一直种小麦和玉米,从他的名字你就可以看出,他的父辈对他从事农业种植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但吕镰刀不喜欢种地。可是他也不喜欢念书,他大说,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本事,弄个比种地有出息的行当我看看。
吕镰刀轻蔑地朝他大笑笑,他想大种玉米小麦都种傻了,他一点也不愿意做像他一样的傻瓜。吕镰刀不声不响地跟着别人跑出来了。那一年,他十五岁。先是在工地做小工,后来跟人学做泥水匠。他脑袋瓜灵,几年下来,就把师傅的本事都学到手了。
在工地干了几年,吕镰刀有些厌烦起来,一天到晚就是砌墙,搞得他夜里做梦也全是一堵又一堵的墙。有一次,以前的一个同事打电话来,说他生病了,装修工期不能延误,一时又找不到替工,想让吕镰刀去帮着干。吕镰刀去了,到了才知道,不仅仅是砌墙,还得贴瓷砖。干了一天,他马上就喜欢上了装修。因为装修的劳动强度明显比在工地小,而且,还松散,尽可以嘻嘻哈哈,烟抽着别人的,饭吃着别人的,累了还可以偷懒睡上一觉。吕镰刀央求那位老同事把他介绍给了一个装潢老板。那个姓丁的老板问他怎么想到干这个了,他红嘴白齿地说,数瓷砖要比数砖块有意思,因为瓷砖更像一张张钞票。老板哈哈大笑,连说他有意思,拍拍他的肩说,小老弟,好好数钞票吧,当心夜里激动得睡不着觉。
吕镰刀开始了装潢泥水工的生涯。由于他领悟能力强,又肯干,最主要的是他会说话,常常把同事、业主和老板都说得嘴巴咧咧的忍不住想笑,他的人缘出奇的好。丁老板干这门活有些年头了,在这一行里承揽的活特别多,吕镰刀他们干得热火朝天。
但后来吕镰刀却和老板有了矛盾。当然这个矛盾是暗的,不可能公开化,一公开化,吕镰刀只有卷铺盖走人的份儿。照他的实力,他还不足以和老板抗衡。丁老板心情不好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世界上两只脚的狗难找,两只脚的人还不是海了去?那意思吕镰刀懂。他不想鸡蛋碰石头,自讨没趣,但心里有想法却是不可避免的。那时候,吕镰刀已经是个小负责人了,专门负责泥水工那一摊子。因为负责,所以他认真,一认真,就爱和老板提些合理化的建议,这些建议在雇主方是真理,在老板那里却是歪理。吕镰刀考虑的是自己的声誉,谋求的是自己的品牌。丁老板才不管你吕镰刀的品牌和声誉,他追求的是利润最大化,你吕镰刀所要的和他完全不搭界。一来二去,冲突就在所难免。虽然最后都是以吕镰刀的妥协告终,但吕镰刀内心对丁老板的愤怒是不言而喻的。
愤怒归愤怒,活儿还是要干的,吕镰刀只能将这种烦闷埋在心里。但烦闷多了,他就会悄悄地发泄掉一点。他泄愤的方式是搞破坏。室内装潢,泥水工活儿最多的就是卫生间。在现代人看来,卫生间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住宅的品位。所以,一般房主是很舍得在卫生间花钱的。几年装潢活干下来,吕镰刀比谁都清楚在哪里做手脚更隐蔽,也更鲜为人知。贴瓷砖你是不能马虎的,处理地面,你也是不能马虎的,因为对于这些,雇主是很在意的,他会时不时地进行检查,你想打马虎眼也不行。吕镰刀也不想败坏自己的声誉,他是靠这个手艺闯天下的,绝不能半途而废。因此,在这两方面,他做得比谁都要上心,雇主们赞不绝口,他的好名声也就慢慢地传了开来。
他盯住的是卫生间的一个薄弱环节——地漏,地漏本来是管道工的事,但管道工只会搞钣头管子的事,泥水活他可是一窍不通,于是这个活儿就留给了泥水工。
地漏在无形之中成了两个人共同的活。吕镰刀在做地漏时,会悄悄地在镀锌水管里塞进去一块沾了一些水泥的木头,本来下水很通畅的管子水流自然而然就小了。装修时用水量是极小的,根本看不出来。入住以后,地漏里会漏下去一些头发什么的,日积月累,那管子就会堵住,把住户搞得很难受。吕镰刀在做这些的时候,是带着报复的念头的,所以每每干完坏事,他就会开心地吹吹口哨,哼哼流行歌曲。他会洋洋得意地想,丁老板啊丁老板,现在是你狠,以后我要叫你哭都哭不出来。他的想法很简单,住户们会因为装修问题和丁老板纠缠不休的,而这板子最后是要打在管道工身上的。
这些年里,吕镰刀干了多少这样的坏事,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丁老板好看,谁叫他那么坏。
当然,他这样干的原因,也不仅仅是因为丁老板,即使后来他和丁老板的矛盾更多了,诸如工资问题,诸如升职问题等等。那只是诱发因子而己,其实,最能说明问题的倒是他的心态。
可以这么说,从踏入城市的第一天起,他就对城里人有着本能的反感,城里人自以为是和不屑一顾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他。每每看着城里人住着从前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漂亮房子时,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妈的,凭什么他们就住这么好的房子,而我却住在又矮又破的出租屋里?他妈的,我累死累活地干,却没有几个钱……有这种仇视心理,他觉得搞破坏真的很过瘾。哼哼,你们这些城里人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要在你们的肉中嵌一根刺!有时候看到丁老板因为被那些装修户追得团团转而发出哀叹时,他特别兴奋,好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似的,比过节还愉快。
镰刀,你来看看,我现在的东家还有点泥水活要干,原来的泥工连人影子也见不到一个,东家等不及了,要另找人。高圆圆发来短信息时,吕镰刀正在和同事小李说笑。一看到高圆圆发来的消息,他顿时眉开眼笑,连小李在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眼前转动着的全是高圆圆的身影。他再也没有心思干手中的活了,和小李慌慌张张打了个招呼后,便开着摩托车,火速赶到了她所在的地方。那是这个城市靠西的一个花园。
吕镰刀进去一看,高圆圆正在和主人点点戳戳,好像在谈论什么。一见吕镰刀,高圆圆就跳了起来,嘿嘿,你来了,真快。她像主人似的介绍着情况。吕镰刀笑了,那点活儿其实不能叫活,就是卫生间里几块瓷砖没贴,阳台水槽那里的一个门槛没砌,再有就是车库的门想挪一挪位置。这对于他,简直是举手之劳。他从工具袋里掏出泥刀以及瓷砖划割机,手脚麻利地干起来。高圆圆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干,那神情紧张得很,倒是那个东家,不时地替吕镰刀端茶点烟,殷勤得不得了。也就是大半个晌午,那些应该干的活儿他全都给干完了。在卫生间洗手时,他听出下水道有突突突的声音,明摆着是下水不畅,经验告诉他,管子里有异物。他吩咐东家拿来了一根细铁丝,他捅了捅,发现细铁丝可以扎进去,他判断出那可能是一个小木块之类的东西。他捅了好长时间也没能把它捅碎。
东家说,算了算了,反正没有堵塞,能用就行。
吕镰刀脱口而出,不能就算了,因为这木块受水以后,会膨胀起来,等到它胀了以后,那管子就全堵住了,到时候就麻烦了。
东家让吕镰刀一说,也严肃起来,那怎么办?吕镰刀跑到楼下一看,那家人家也在装修,但还没吊顶。他腾腾腾地重新上楼,说,好办好办。他拿了钣手,去了下面的人家,拧开管道的螺帽,把一个两个大拇指那般粗细的木块取了出来。再放水时,就没了那种突突声。他让东家听,东家一听,手舞足蹈地说,吕师傅,多亏你了。吕镰刀摆摆手,不要这么说,我只不过比你见得多,一般人都不会注意的,实际上,细节地方不能马虎,一马虎,到头来吃苦的还是自己。
东家钦佩地说,吕师傅,你懂得真多,谢谢你噢。
吕镰刀想谦虚一下,还没开口,一直在边上闷声不响的高圆圆说道,谢什么啊,他做惯了的。
要谢的要谢的,当然,先要谢谢你,圆圆师傅,是你介绍来一个好师傅。东家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这时,他双手抱在胸前,连连作揖。
吕镰刀看看高圆圆,高圆圆的脸刷地红了。他的心怦地一跳,就像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只不过第一次是惊讶,这次是甜蜜。
吕师傅,你说多少钱?东家笑容可掬地问。
吕镰刀说,让圆圆说吧。
东家把头转向高圆圆。高圆圆的眉毛扬了起来,价钱当然是你说,我怎么知道你们泥工是什么价?
吕镰刀还想客气一下,说,圆圆说多少,我就收多少。
高圆圆嗵地跺了一下脚,吕镰刀,你自己有嘴不会说?
我听你的嘛!吕镰刀用讨好的口吻说。
东家看看高圆圆,又看看吕镰刀,不清楚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吕镰刀则含情脉脉地看着高圆圆。高圆圆突然将套袖一摔,说,吕镰刀,你什么意思,你干吗要听我的?你是你,我是我。吕镰刀一看,坏了,高圆圆不高兴了,他不知道哪句话得罪她了,连忙说,我开个玩笑嘛,我说,就收一百元钱吧。
东家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要少收噢,该收多少就多少。他取出钱,递给了吕镰刀。吕镰刀接过后,想也不想就把钱传给了高圆圆。高圆圆遭火烫似的一把打开他的手,吕镰刀,你今天有毛病啊,你的钱,怎么给我?她跑到一边,拣起丢在地上的袖套,套上,又将口罩戴上,抓起一块沙皮,旁若无人地打起来,嚓嚓嚓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
吕镰刀没话找话地想和高圆圆说话,但高圆圆连瞧也没瞧他一下,好像他压根儿不存在似的。她大多数时候沉默着,偶尔说几句,也是对着东家说。
吕镰刀很尴尬,他确实没有想到高圆圆会生气,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气,我都是讨好她,她为什么不领情?他很生气,一生气,脑子里就会生出很多很多的念头,他想把高圆圆拉过来,狠狠地抽她几个嘴巴,要她看看清楚,站在她面前的是吕镰刀,不是别人,乡下人不都是来受气的。你高圆圆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以为自己是丁老板啊?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打工者。不能因为自己是个本地人,是个城里人就对我指手画脚。吕镰刀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在收到短消息后就屁颠屁颠地赶来。
胡思乱想了一阵,再看高圆圆专心致志地打磨着上过一层漆的家具时,他哑然失笑,我都在想些什么呀,高圆圆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吗?他是把她当作老婆培养着的。屋里因为没人说话,空气变得有些沉闷,他实在呆不下去了,便向高圆圆告别,高圆圆没好气地说,你想走就走,没人碍着你!
吕镰刀很想辩解,可话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他完全没有了刚才来时的兴致。他在街上胡乱地兜了一圈,一点劲也没有。走过一家鲜榨水果店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要了一只大大的火龙果,要店员帮他榨好,然后跑回了高圆圆那里。
圆圆,给,你喜欢吃的火龙果。刚才就当我说错了话,我向你赔礼道歉。吕镰刀笑眯眯地说。
高圆圆昂着头,一副不屑。
吕镰刀彻底服软了,犯人还有悔过自新的机会,我难道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
高圆圆终于憋不住,她在口罩后面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起来,吕镰刀,你就会这一套,你真想和我好,就拿出点真本事来证明自己!
吕镰刀头皮一阵发麻,哪壶不开就提哪壶,她再一次提到了这句话,这句话就像唐僧的紧箍咒,一下子把吕镰刀勒醒了。该往哪个方向发展才能叫高圆圆满意呢?他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高圆圆一直不肯松口正式和吕镰刀谈恋爱,她把眼下他们的这种关系称为调查摸底阶段。吕镰刀苦着脸说,还调查摸底呢,我连你的脚底心都没摸到。高圆圆据理力争说,哪里呀,经常让你摸手心,还不够?高圆圆又说,有缘分,以后让你摸什么都成,没缘分,现在让你摸,那我不是亏大了?
高圆圆虽然不松口,但吕镰刀看得出来,她对他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有好感不等于事情就铁板钉钉了。吕镰刀怕就怕突然有一天,高圆圆领着一个小伙子,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他暗地想过不止一百回,高圆圆只能是他吕镰刀的老婆。因为他喜欢她,喜欢得一想到她腮帮就酸痛。都过去近两年了,吕镰刀还能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高圆圆的情景。
那天,他跑去给一个雇主家收尾,发现在新屋里干油漆活的是一个小姑娘。他愣了一下,做他们这一行的,尤其是在一线干的,女孩子很少,特别是干油漆活的,那更是凤毛麟角。倒是公司的办公室里坐着好些做财务、做设计的女孩。起先,他以为她也是一个外来打工者,没有办法才做这一行的,搞清楚她就是这个城市的人时,他惊讶极了,忍不住问她,哎,高圆圆,你一个女孩怎么想到来干这个了?高圆圆对他的态度不大友好,可能是嫌他乱问,她白了他一眼说,喜欢。
喜欢?还有喜欢干油漆活的?他有意看了她一眼,女孩长得不漂亮,一脸小雀斑,但模样还算清秀,整张脸上长得最出色的要数鼻子,又高又挺。
高圆圆的声音高上去了,你盯着我看什么呀,我就是喜欢,有什么不对吗?她挑衅似的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吕镰刀的心怦地一跳,内心涌动着一股热潮。这话听上去太亲切了,好像是从他嘴里吐出的。是的,当年他离开工地时,他的师傅问他为什么干得好好的突然要走,他连想也没想就说,喜欢,我喜欢干装修。他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甚至有跑过去摸摸她的脸的冲动。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随便问问。
莫名其妙。高圆圆说。
吕镰刀很狼狈,但狼狈了他也高兴,他像发现了一个宝贝。
泥工和漆工在一起干活的机会是很多的,随着和高圆圆接触的增多,吕镰刀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了这个话语不多,但说话很有分量的女孩了,从此以后,满脑子全是她的音容笑貌。特别是在他了解到高圆圆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托着一个家庭时,他看她的目光就复杂起来了,那里面有着许多唤作情愫的东西。是啊,你想想,父亲因风湿性关节炎常年不能干重活,母亲的一条腿残疾着,哥哥在外工作,家里的一摊子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吕镰刀没有办法不敬佩她。这些还只是他打听来的,最让他感动的在于她的表现。
吕镰刀的口袋里有了一点钱后,看中他的人就多了,有自己跑上门的,有经人介绍的,他也和其中的一些见过面,吃过饭,有印象好的,还上过一两回床,但处着处着,他就觉得索然寡味了。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应该说,先前的那些女朋友中,有几个的条件还是不错的,尽管同是外地人,但因为来城里早或者本来就有些基础,经济状况也不错,人家是看中他的手艺才来的。直到碰到高圆圆,他才明白,虽然自己一向标榜看不起城里人,承认和城里人有距离,但内心里还是希望做一个城里人的,如果能娶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做老婆,那更是求之不得。发现了自己的这个秘密,吕镰刀就很惶惑,我怎么啦?
高圆圆很节俭,平时都是自己带菜带饭来吃,她把电饭煲也带过来了。看到她连盒饭也舍不得买,吕镰刀心里不是个滋味,想方设法会多带一份给她,但她从来没有接受过。她不接受,也不会让他下不了台阶,她总是说,我吃不惯饭店里的饭菜,我喜欢吃自己烧的。平时,你根本看不出她处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遇到高兴事,她笑得比谁都欢畅,碰到不乐意的事,她不会号啕大哭,她会悄悄躲到角落或阳台上抹眼泪,在人前,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一切吕镰刀都看在眼里,他的心经常会狂奔乱跳,他想,高圆圆才是他想找的爱人。
来城里好几年了,吕镰刀早已脱胎换骨了,城里人该有的烙印他全都自己烙上去了,只是平时羞于承认。现在有了高圆圆在身边,他比任何时候都想成为其中的一员——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他对真正城里人的概念是这样框定的:有一个城里人老婆,有固定的家,孩子可以光明正大地落户城市。他知道这个目标自己定得太高了,以前他没有这样的奢想,但一碰到高圆圆,他就没有其他想法了,他要不顾一切地去争取。谁说命运不可逆转?吕镰刀相信把握机会,一切皆有可能,电视里的那些催人奋进的广告语,他耳熟能详。最主要的,他也看出了高圆圆对他有意,她并没因为他是个外地人就歧视他。有一点可以明证,假如有别的工友在背后说他的不是,高圆圆会打圆场,说吕镰刀也不容易,能在这儿站稳脚跟说明他是有实力的。当那些话传到吕镰刀耳朵里时,他热泪盈眶,他想只有高圆圆真正懂他的心。他发誓一定要娶高圆圆这样的城市女孩。只有像高圆圆这样的女孩,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爱人。
高圆圆喜欢唱歌,可她不会花钱去卡拉OK,她就在干活的地方唱,一边干活一边唱。吕镰刀原来不大喜欢唱,但高圆圆喜欢,他也跟着喜欢了。但他唱歌老是跑调,普通话也不准,高圆圆就笑他。他就顺水推舟地说,你不要笑,你教教我。高圆圆笑声朗朗地说,怎么教?你唱得公鸭叫似的!说是这样说,还是一本正经地教。那个时候,他的身心是愉悦的,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那时候就常常忘了时间,再重再累的活儿也变得无所谓了。那个时候,他没有时间搞破坏了。在被他们装潢着的房子里,常常会飞出男女声两重唱,就像在表演似的。在那些空气一样流来流去的音乐声中,吕镰刀发现自己的身子腾在空中,高圆圆的身子也腾空了,他们在空中做着他理想中的事,他神情飞扬。
吕镰刀,你快过来看看,我东家说地漏里好像有东西,水下不去。高圆圆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很响。吕镰刀压低嗓音说,等会儿我就过去。
什么等会儿,马上过来,东家特意从单位请了假等着呢,再这样下去,下面的人家要打上门来了。高圆圆好像怕吕镰刀听不见,把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吕镰刀瞄瞄站在边上的丁老板,他狠狠心将电话关了。高圆圆的声音戛然而止。
又要走?丁老板不满地说。
吕镰刀有些心虚地说,不走不走。
丁老板恼怒地说,小吕,这里工期很紧的,你要抓紧,不要老想着接外边的活。你要是觉得我这儿留不住你这个人才了,你早点提出来。不要到时候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吕镰刀边暗暗骂着丁老板,边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哪里会接外边的活,是一个朋友在叫,让我去帮一下忙。
丁老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是不是那个叫高圆圆的女人?这个女人有什么好,人家都叫她二百五,你却把她当个宝捧在手里。
吕镰刀迷惑地看着丁老板,想不通他嘴里为什么会冒出这话来。他狐疑地问,你和高圆圆熟……熟悉?
丁老板“噗”地将烟头吐到地上,用脚碾灭了,不熟,我只是听说。听说她是跟她叔叔学的漆活。他叔高亚明我熟,老漆工了。她和他叔唱对台戏,专门挖他叔的墙脚。有一回,她叔要她往抽水马桶倒油漆,多挣点钱,她死活不肯,还把他叔倒油漆的事捅了出去,弄得高亚明很没面子的。他叔一气之下把她赶出去了,发誓不再进她家的门。她爹去求过自己的弟弟,可没用,高亚明说,这个二百五,只配受穷!我要是再理她,我高亚明高字倒着写。现在她只能单独干,你没见她总是单独来单独去的吗?
还有这样的事?吕镰刀将信将疑。丁老板拍拍手上的灰,叼起一根烟,走了。临走,他语重心长地说,小吕,好好干,不要再三心二意,要找对象,比二百五好的人多着哪!
丁老板一走,吕镰刀马上开了手机,一会儿工夫,手机的铃声就响个不停,全都是高圆圆发过来的短消息,那上面全都是三个字:来不来?他打通了她的电话,说,快到了,快到了。
高圆圆火气十足地说,吕镰刀,你有毛病啊,关机干什么?
吕镰刀说,刚才老板在边上,不方便。
你是死人啊,不会躲到一边去听。高圆圆的气劲儿还没过去。他偷偷一乐,高圆圆就这样,一急,就喜欢乱骂人。他喜欢听她的骂声,她的骂声在他听来,像唱歌一样动听。他想还是赶紧过去吧,免得她又生气。
那活儿其实也并不难,就是费时多了点,看他忙得汗流夹背的样子,东家过意不去,让吕镰刀歇会儿。吕镰刀说,快了,快了。高圆圆在边上做他的帮手,她好像很在乎那点活,催他赶紧把困难解决。吕镰刀说,快了快了。
等到问题解决,东家心花怒放,高圆圆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东家付钱时,吕镰刀笑着说,圆圆,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高圆圆摇头说,不吃不吃。
那你总得让我表示表示谢意。吕镰刀说。
你真要请客,请我吃一杯火龙果就行了。高圆圆笑呵呵地说。
那还不容易?我们现在就去。吕镰刀拔腿就走。
高圆圆小声地说,哎,还是像上次一样,你给我去买来吧。
吕镰刀小鹿般地蹦跳着出去了,一会儿又转回来,手里高高地擎着一杯火红的火龙果果汁。
高圆圆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时,吕镰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你不要看好不好?你一看,我都吃不下去了。吕镰刀忙将眼神转到一边,可一会儿,他又将眼睛停留在了高圆圆的身上。高圆圆低垂着头,装作不在意地看着地上铺着的一张报纸,但她的脸却慢慢地红起来。
这时,吕镰刀突然想起什么,他忍不住把丁老板刚才说的和高圆圆说了,末了,他挥舞着左臂说,你说这个丁老板坏不坏,故意说你的坏话。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都是屁话。
他说的没错,我是和我叔叔闹翻了,可那能怪我吗?高亚明也太黑了,他搞别人我无所谓,我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可他在我老师家也那样,那不是往我头上浇尿吗?那老师以前待我不错的。高圆圆啪地将喝光的纸杯丢在地上,人呼地站起,双手叉腰,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她似乎很气愤,脸阴沉下来,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吕镰刀想,糟了,她又要发作了,她这模样往往是生气的前兆,他有些后悔不该和她扯起这个话题,那不是用刀子捅她的旧伤吗?他恨自己弄巧成拙。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吕镰刀,你想不想听我的事?高圆圆突然说。
吕镰刀马上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熟悉她的脾气,她要真这样说,即使你不想听,她也会说的。高圆圆说得很快,但都断断续续的,从这断断续续里,吕镰刀得知了很多事。她说高亚明是我师傅不错,是我亲叔叔也不错,可他的心太黑了,他每次给人家干活,至少糟蹋三分之一的油漆,有的倒进了抽水马桶,有的偷出去卖掉。他的名声很臭,现在只要一提到高亚明,大家都摇头,可他不在乎,说现在人那么多,张三不叫我干活,李四不叫我干活,但王五会叫我干。怕什么?东家们反正有的是钱,浪费就浪费,你不让他浪费,他还不愿意呢!这样的冤大头,不宰白不宰……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那次在我中学班主任家,他也这样搞。那活儿是我接来的,我老师特意找的我,高亚明偷偷把漆拎出去卖掉几桶不算,还让我把油漆往马桶里倒,我不做,他就亲自动手。他还说这是油漆工的潜规则,反正我们是按空油漆桶算账的!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要在我的班主任面前让我出丑,好把我拉下水,从此和他们一样。咳,我哪能不和他闹翻?他气坏了,把我赶出他的油漆队不算,还到处造我的谣,说我是傻子,是二百五!嘻嘻,我不怕,现在我的客户不会比他少,比一比,我就不信会输给他。他赶我出门时,还说,有本事,你高圆圆以后一笔一画做油漆工,不偷工减料。我也跟他下毒誓了,我高圆圆如果乱倒人家一桶油漆,偷出去一桶漆,立马得绝症死去!
我可以骄傲地说,踏入这扇门以来,亏心的事我一件也没干过。我赚的都是良心钱,我凭手艺吃饭,问心无愧。不像高亚明,这几年,不是老婆生癌,就是儿子车祸,这都是因为他损事做得太多,现在遭报应了。高圆圆仰起脸哈哈大笑。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件都在动,那些部件一动,她的脸就异常地生动。
高圆圆那次的话特别多,就像炒黄豆似的,在吕镰刀耳边回响。他背脊上的冷汗涔涔地下,他如坐针毡。高圆圆的那些话,好像不是在骂她的叔叔高亚明,而是在骂他,他有意搞破坏,热衷于往雇主的肉中嵌刺。他帮忙疏通的下水管,虽然不是自己使坏堵的,可自己收了钱,相当于受益于同行。他突然有些明白他一直无法理解高圆圆的意图的原因了,因为她安分守己,而他则喜欢钻空子耍心眼。他的心一下子堵得厉害,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高圆圆说了好久,他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当高圆圆提议玩一个游戏时,他还是置若罔闻。高圆圆把一只石膏桶放在远处,然后用小木块来掷,每打中一次,她就噢噢地欢叫。她说,我平时有气了,就这样玩,把石膏桶当高亚明,每击中一次,等于是把他消灭了一回。高亚明都被我消灭了一万来回了。高圆圆得意地说,你也来试试,帮我把他消灭几回。她把几个木块递到了他的手里,他掷过去时,蓦然发现那石膏桶很像自己,他把自己击中了……汗水像蛇一样爬满了他的额头。
经由高圆圆的宣传以及几家他曾经去干过活儿的房东的介绍,来找吕镰刀的人络绎不绝,他们要他干泥水活的同时,常常让他帮助疏通管道。天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管道会堵塞,和他一样心态的人那么多啊?
和高圆圆的关系进展顺利,吕镰刀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她已经容忍他抱抱她,吻吻她了。这是个良好的开端。有良好的开端必然会有美妙的前景,这是规律。有时候他会想入非非,但他努力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因为一不小心,高圆圆就会从他的手心里飞走。
高圆圆和他开过玩笑,说,你可以改行做管道疏通工了。吕镰刀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是喜欢做泥工,做熟的事总归省力。
高圆圆也问过他,你哪来那么多的道道,能把管道里的东西都搞出来?吕镰刀说,这个原理和男人搞女人,最后能把孩子从女人肚里搞出来一样,有一个摸索的过程、操作的过程和熟练的过程。高圆圆拧着他的嘴巴说,绞掉你的臭嘴,胡说八道。吕镰刀说,我没说错嘛,既然能进去,也就一定能出来,只不过进去容易,出来难一点罢了。高圆圆忍俊不禁,她嘎嘎嘎地笑弯了腰,你这个家伙,什么话从你嘴里出来,都是油腔滑调的。
我和弄油漆的人在一起,哪能不滑呢?吕镰刀笑着说。
高圆圆偃旗息鼓说,好了好了,你总是有理由。
很多活都是高圆圆帮他揽来的,有时候吕镰刀和她开玩笑说,干脆你做我的经纪人得了。去去去,谁愿意弄这些玩艺儿,又挣不了几个钱。高圆圆不耐烦地说。这倒是实话,高圆圆挣的钱不会比吕镰刀少。高圆圆之所以愿意替他揽活,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的。因为有了良好声誉,别人会帮她介绍油漆活的。
那天,高圆圆一个电话又把吕镰刀催去了。他到达时,东家还没到。高圆圆说,好好干,我把你吹得像仙人一样神,想让东西从管子里出来它就出来。你不要失败哦。吕镰刀把胸脯拍得很响,你放心,弄不出来,我钻到里面去把它取出来。高圆圆哧哧地笑。他发现她越来越爱笑了。
主人到时,高圆圆却走了,另外一户人家要刷油漆了,想让她过去看看。她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悠着点干,别急,等我回来。
主人领着他看需要干的活。吕镰刀放足一池水,然后放下去,他听出了管道里有异物。他拿出工具,慢慢地干着。他摸索出的方法是在不打开管道弯道的情况下,尽量把堵物往上提,而不要往下推,一推,堵物可能就卡在弯口处了。他自己搞了一个土工具,是一个类似于套子的东西,套子上有两根绳子,可松可紧,可根据情况伸缩。他用硬物捅了捅,觉得应该是水泥块或砖块。他正捅得起劲,主人的一个朋友来了,是来看房子的装修进度的。那是个大胖子,足有一百公斤,和吕镰刀一打照面,他咦了一声。原来,他是吕镰刀的一个客户,几个月前吕镰刀刚刚帮他装潢好。他说,原来你还会干管道活!他显得很惊呀。吕镰刀顿了一顿,羞涩地说,我是瞎搞。
胖子笑笑,他和主人两个倚靠在门帮上,饶有兴致地看吕镰刀干活,边看边和吕镰刀聊天。那个堵塞物被取了出来,是一截破手套,破手套里还有一小块砖头。人为的痕迹极重。主人当即破口大骂,骂装修工人。胖子也跟着骂,把装修工人的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骂到后来,他们突然想到什么,主人不好意思地说,吕师傅,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哦,你不要生气。
吕镰刀听得心惊肉跳,他勉强笑笑说,有些人真的很缺德。这时他再也无心呆下去了,准备告辞。主人说要多少钱?
吕镰刀说,付二百元吧。主人付了钱,吕镰刀抓起工具袋就走。但胖子叫住了他,吕师傅,难得你有空,你到我家里也去检查检查吧。
吕镰刀说,你家管道好好的,检查什么?
胖子说,我觉得下水不畅,你去看看吧,不管有事没事,工钱我照付。
吕镰刀很想拒绝,可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便说,好吧,去看看。一路上,他暗想,千万别是让自己破坏过的人家呀。干过活的人家太多了,他记不清楚了。如果是被他破坏过的人家,那他该怎么办?他的脑袋想得生痛,也想不出个周全的办法。
你他妈的也捣鬼!胖子气急败坏地嚷,然后一拳砸在吕镰刀的鼻子上,吕镰刀的鼻血呼地一下蹿了出来,涂了一脸。
吕镰刀不是没还手,可那胖子实在太胖了,他打在他身上的几拳,就像打在棉花上,对他丝毫不起作用。只一会,他就倒在了血泊中。他打不过他,只能倒在地上,蜷曲着身子,尽量保护自己的胸腹部,与此同时,他发出了尖利的喊叫声……
胖子的家人先听到了呼救声,他们围过来一看,赶紧把胖子拉开了。胖子很气愤,他指着地上的那块涂了水泥的木块说,在红兴家看他疏通管道,我就想起这家伙当初在这儿干活时就可疑,现在查证了,他在下水管里做了手脚!……胖子的家人还来不及对吕镰刀做出反应,边上已经涌过来许多人,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快送他上医院,快报警。
被送上120急救车的那一刻吕镰刀还在纳闷,怎么这么巧,偏偏胖子家是让他破坏过的。他一试声音,便知道里面有东西。他不想掏,一掏出来,胖子会对他起疑的。他说,好像没什么啊。胖子说,你别骗我,我也听出水声不对了。你在红兴家不是这么说的吗?吕镰刀暗暗叫苦,他忘记胖子刚才听到了他的卖弄。他心虚地说,那我帮你看看。他装模作样地试了一下,随后想作罢,哪想一池水放下去,比先前流得更慢了。他纳闷,怎么回事,是那木块被拉松了还是……他愣住了。胖子催着他说,快掏啊,还磨磨蹭蹭干什么?接下来的吕镰刀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在胖子的目光下,把那块他先前弄进去的裹了水泥的木块取了出来 ……胖子像下山的猛虎那样扑上来时,闪过他脑际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念头:罪有应得。
高圆圆闻讯赶到医院,看到全身被纱布裹住的吕镰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吕镰刀,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分开只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吕镰刀就变成了这个模样,她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可没人告诉她,她只知道个大概——他被以前的雇主打伤了。
吕镰刀向她表白心迹以后,她欣喜若狂,这个男人是她喜欢的,虽然是外地人,却有着很好的品性。他们志趣相投,职业相近,而且,他像一只忠实的狗,总是围着她的脚转。她早就以心相许了,只不过还想考验考验他,尝一尝恋爱的滋味。看到吕镰刀的猴急相,她忍俊不禁。她喜欢看他的窘迫,看他讨好自己,喜欢捉弄他。她早就从外围了解过吕镰刀了,他的来龙去脉她了解得一清二楚,连他有过几个女朋友也知道。不要小瞧她,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哪有她打听不到的东西,何况他又是丁老板手下的员工!她早就想好了,等瓜熟蒂落,就和吕镰刀结婚,她和爹娘都说过,他们同意,因为吕镰刀符合他们的择婿标准。招一个外来的女婿入赘,等于是白拣了一个儿子,何乐而不为?
现在看他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她又气又急。
吕镰刀睁开眼,看到泪流满面的高圆圆,他难过得想抱着她哭一场。他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高圆圆心疼地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一切都会好的,不管碰到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你放心!说什么也得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吕镰刀的眼泪哗地一下下来了,他的鼻息重了。他想自己真混,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干?当初不干,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他懊恼得直想扇自己的耳光。他嗫嚅着说,圆圆,谢谢你,谢谢。
吕镰刀,你说,那管子里的东西是你故意放的还是不小心弄进去的?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高圆圆咄咄逼人地问。
当然是不小心弄进去的,谁会故意放?我和胖子无冤无仇的。吕镰刀脱口而出,他虽然人在医院里,但胖子被叫到了派出所,已经告了他一状,还要警察追究呢。那些日子,一直是高圆圆在东奔西跑地忙这个纠纷的事,她的脸都瘦了一圈。他清楚如果自己说了真话,那么以后就别想再在这个城市混了,包括娶高圆圆为妻的梦想都将成为泡影,最主要的是,他还有可能被追究法律责任,如果有好几户人家同时起诉他,那他就完了。
高圆圆说,如果被讯问你也会这样说么?
吕镰刀轻松地笑了,那当然,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几个星期后,据说派出所不追究了,因为胖子无法提供翔实的证据证明那木块是吕镰刀故意塞进去的。即便他的朋友红兴可以作证,在他家的下水管道里,同样取出了包裹着石块的手套,可红兴的房子不是吕镰刀他们装修的。
当高圆圆把结果告诉吕镰刀的时候,吕镰刀深情地说,圆圆,你待我太好了,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高圆圆淡淡地笑笑,说,你先把病养好,其他的你就不要多考虑了。
我没有病,那些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等我出院后,我一定会天天给你买鲜榨火龙果汁,以后,我还要种火龙果,谁让你那么爱吃呢!吕镰刀情绪激昂地说。高圆圆没有说什么,她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吕镰刀出院的那天,高圆圆没有来医院,他也不介意,以为是她正忙着。他出院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街上的鲜榨店里买了两杯火龙果汁,他要和高圆圆一起喝。他打电话给高圆圆,问她在哪里?他想把鲜榨火龙果汁给她送过去,高圆圆说,算了,我现在在外面,我们晚上七点再见面吧,在林山公园的雕塑那里。吕镰刀美美地想,晚上还得买一束鲜花,像个真正的城里人一样浪漫。
七点不到,吕镰刀就赶到了那里,想不到高圆圆早来了。吕镰刀把鲜花和鲜榨火龙果汁一一递到了高圆圆手里,高圆圆没有他预想的那么高兴,她说了声谢谢就把花和火龙果汁杯放到一边去了。她掏出皮夹,把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到了他手里。吕镰刀很诧异,说你这是干什么?高圆圆说,谢谢你的鲜花和火龙果。吕镰刀要推,高圆圆说,不要推了,你收下吧,收下,我们说正事。
吕镰刀做梦也没有想到,高圆圆说的正事居然是正式告知他,他们俩的恋爱关系到此结束。
圆圆,你不是开玩笑吧。好好的怎么说散就散?你是不是有了新的朋友……吕镰刀语无伦次地说。
吕镰刀,你千万别激动,本来我早就想和你说这件事了,但你伤没好,才一直拖到你出院。高圆圆平静地说,和你分手,没有别的,只因为你说谎。当初我认真地问过你,胖子家的那裹着水泥的木块是不是你故意放进去的,你说你不是故意的,事实上却是。我仔细了解过了,你不要否认。而且在别的人家,你也同样这样做了。我不想你被拘留,也不想你赔偿,你的那点收入,是赔不起的,所以我帮你应付过去。但你错了,你可以对别人隐瞒,但不可以对我隐瞒,如果你在我面前大胆承认了,你蹲监狱,我也会等你出来。
我不是……吕镰刀急了,他辩解说。
高圆圆做了个阻止他说下去的手势说,本来你也清楚,我是打算和你结婚的,但你骗了我,你伤了我的心,我不想以后被骗。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爱说那句话,如果你真的想和我好,就拿出点真本领来证明自己,我说这句话,就是想考验你。我对自己的婚姻很认真,因为这关系到我一辈子。我甚至设想过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开自己的装潢公司,你有技术,我也有技术,到时候我们可以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但想不到原来是鸭吃秕谷空欢喜……高圆圆抹去了悄悄溢出来的泪水接着说,原来,我不想再和你见面的,想就在电话里作个交待好了,但怕你搞不明白,所以就当面和你说了。她的声音哽咽了。
吕镰刀“扑通”一声跪在了高圆圆面前,他噼里啪啦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他的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圆圆,原谅我,我是怕失去你才说谎的啊,我该死,我不该瞒你……
高圆圆冷笑了一声,吕镰刀,你起来吧,不要这样了,让别人看了多难为情。再见!她从边上的木椅上取了那束鲜花和鲜榨火龙果汁,飞快地离开了。
吕镰刀号啕大哭,他第一次明白被抽去骨头是什么滋味。他木然地站起来,才发现边上围了不少人,正好奇地看着他。他的眼光掠过人群,他想寻找到那个他最想见到的身影,可是没有。他掏出电话打她的手机,对方已关机。他抓住人群中的一个人,哭着问,你看见圆圆了吗?那人惶恐地挣脱开他的手逃走了。吕镰刀边喊边流着泪,圆圆,我错了,我错了……几个小孩跟在他身后,学着他东倒西歪的样喊,圆圆,我错了,我错了!
责任编辑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