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不可承受之重

2009-06-19 04:26
中外文摘 2009年11期
关键词:英雄

王 骞

红色条纹衬衣,暗橙色外套,乘一辆七座的本田商务车。任何一个拥有这些东西的中年男人,总不免让人多看两眼,何况这个中年男人少了一条左腿,去哪都离不开两根拐杖。他就是徐良。1987年的春节晚会上,以一曲《血染的风采》一夜风靡中国的“老山英雄”。

时至今日,徐良已不愿再回忆受伤的经过,他认为这在人们的想象中已被过分渲染。

现在,几乎没有人能认得出他了。当他走过北京街头,年轻人至多偷看一眼那残缺的腿,然后迅速扭过头去。“现在是我最满意的生活状态,安静。”徐良说。

22年前,徐良曾是“明星”和“英雄”的代言人。春节晚会后,各地的演出都以能够邀请到他为荣,他的出场费可算大陆最高的,每到一处,总有崇拜者会想方设法混进后台,就为了告诉他:“我们今天带着孩子看英雄来了。”

如果不在舞台上,他往往出现在各地大学院校的演讲台上,那些活跃于街头的大学生,或许是为军人的牺牲精神所染,对他每场长达2小时的报告给予最高的热情。在中国科技大学的报告会上,容纳千人的礼堂挤进了两倍的人数。报告一结束,徐良和轮椅被大学生们举在头顶上,摇摇晃晃地传到大门口。

担心从轮椅上掉下来的同时,徐良真切地感觉到,“我在他们心中就是英雄”。1985年,尚在西安音乐学院声乐系读大四的他,从未想过这将成为自己的人生。

1985年末,到陕西各地驻军慰问演出时,军中的备战气氛,让他这个在京城大院里看着《英雄儿女》长大的干部子弟热血沸腾,力请参战。背着砖在云南山地间训练了三个月后,1986年4月,徐良以一名战士的身份,从云南边境进入越南。

现实中的战争,没有出现电影里冲锋陷阵的宏大场面,他和两个战士窝在腿都伸不直的山洞里,和对面小山头上的几个越南兵,持枪对峙。亚热带的潮湿气候,让他感觉“比坐牢还难受”。对峙了十几天后,对方的子弹射中了他的股动脉,战友轮流抬着他从山上撤下,失血过多的他被连根截去左腿。

“我只要告诉人们这条腿不是狗咬掉的,是战场上因武器而失去的就够了。”而那段英雄代言人的岁月,更让他感慨良多。

当年那些演出均为商业性质,起初他还能享受一个艺术系的学生重返舞台的喜悦,可当他发现观众并不在意他的歌声,他们掏钱只是为了看一眼“英雄”时,“我觉得自己可悲”,他说。1989年左右,他停止参加一切演出,渐渐淡出名人圈。

在他声名如日中天的1987年,厄运袭来。当年12月18日,《上海文化艺术报》刊登《索价三千元带来的震荡》一文称:当一家新闻单位邀请一位老山英模参加上海金秋文艺晚会时,这位英模人物开价3000元,少一分也不行。而这年9月,徐良曾参与“上海金秋文艺晚会”的演出,一时间北京街头的报贩叫卖着:

“徐良一条腿卖了三千。”几年后徐良打赢了与这家报社之间的名誉权的官司,但这件事带来的损失已无可挽回。

但徐良真正“人生的谷底”在1997年出现。那年5月,他和朋友在歌厅玩到半夜时,一个朋友在殴斗中打死了一名年轻人。第二天,徐良就被带回了陕西的部队,关了整整一年的禁闭。这一年,徐良和妻子陈燕提出离婚,儿子归陈燕。一年后,那起杀人案经法院审理终结,法院认为徐良不用承担任何刑事责任。他随后返回北京,对过去的一切绝口不提。

不知何时起,网络中流传着一篇署名“北明”的文章,称徐良是逃兵和杀人犯,已被判无期徒刑。徐良也不知能找谁辩解,近年在接受寥寥几家媒体采访时,他都会重申,这纯属诬陷。

2001年,还是某军通讯团副团职干事的他,向部队提出病退申请,但因种种原因,至今也没办完病退手续,理论上说,他还是一位现役军人。

但在很多老战友眼里,徐良仍然算是个人物。

前两年的一天,徐良的电话突然响了,一位老战友来北京上访,寻求他的帮助。这位战友便是他的班长田凤来,靠着每月310块钱工资养活一家四口。等田回家后,徐良每个月给对方寄去500块钱。“我也不知道500元能解决什么,”徐良说,“尽我所能吧。”

在战友聚会时,总有人对如今窘迫的生活怀抱怨气。徐良会劝对方:“今天的生活和你的个人努力、机会都有很大关系。”可私底下,他也免不了责怪现实对曾经那场战争的“冷漠”。

越南,从来不是一个聚会时会提起的话题,但徐良却对当年的敌人有着不小的好奇。2000年,他和朋友去了一趟越南,特地看了一眼当年打过仗的地方,想知道那些山头的背后是什么。

那场战争对他来说,是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这几十年,徐良回过三次老山,就连他没打过仗的广西凭祥,也去了一次。去了这么多次,“想净化一下自己的内心”,徐良说。

最让他流连的地方是烈士陵园,“墓碑里没有人和人的争斗,也没有尔虞我诈”。他甚至羡慕这些在地下的人:“他们比我幸运多了,不幸的人,是活着的人,更不幸的人,是我这样无法正常生活的人。”

生活在由亲人和朋友组成的小圈子里,徐良曾一度舒心过。2001年他和在前线战地医院当过护士的小宁结婚,2003年又添一子。但2008年4月,妻子带着儿子移民加拿大,徐良只能通过电话和QQ视频联络至亲。

移民完全是妻子的主张,徐良说以自己每个月3000多元,包括伤残费在内的部队工资,无法在北京为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妻子看中了加拿大的义务教育,但加拿大对他而言,只是个“不可能去的地方”。已经6岁的儿子会在想念父亲时,直接拨打徐良的电话。但徐良却觉得:“社会的支撑早就倒了,现在亲情的支撑也倒了。”儿子在北京时,徐良的父亲尚健在,但只有逢年过节之时,他才敢去探望老人。“父亲见我一次,就会难受一次。”

一个人的生活,对他来说有诸多不便。截肢处长出许多神经癯,时常让他睡到半夜时,感觉被针扎似的,“腾”地坐起来。他看上去气色不错,微微发福,但血压很高,他从来不吃药,估计自己“一检查肯定住院”。

妻子离开后,徐良拒绝找人长期料理他的生活,他说每天总有朋友想着他。有时朋友来得太多了,为让他们玩得尽兴,他最长一次七天七夜都没能合眼。他很少出门,不见陌生人,没有朋友来时,他就在家上网看新闻,他觉得网上还是议论那场战争的人“没脑子”,因为这“不是百姓能说清楚的”。

上网时,他习惯地听一首王虹演唱的《错》,这个当年和他一同走上春晚舞台的女歌手,声音沙哑高亢:“谁说认识你是命运的错,谁说离开你是命运的折磨,谁说这一切都是错,那我情愿一错再错。”

“这也是我最后在舞台上唱过的歌。”徐良说。

(摘自《凤凰周刊》)

猜你喜欢
英雄
英雄犬
英雄保重
致敬平凡英雄
平凡的英雄
小小的“超级英雄”
新英雄
能一个人做饭的人,都是英雄
英雄相惜
重走英雄路
自古英雄出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