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

2009-06-19 02:08
长江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驼子小女孩老婆

毕 亮

薄雾正在消散。穿制服的刀削脸警察路过二手家具店时,男人手握菜刀,蹲在店门口污迹斑斑的木椅子旁,双手沾满暗红的血。

男人在施刀剖鱼,是鲫鱼。菜市场鱼贩子讲,那鲫鱼是野生的。勾紧手指头男人将鱼泡、鱼鳃、鱼肺掏出,顺手扔向过道的垃圾堆里。滑眼瞥行色匆匆的警察,不到三秒钟他收回漫不经心的目光,继续剥另一条在砧板边扑腾的鲫鱼。

那条鱼在男人手里绝望地翕动鳃壳。男人预备给老婆煲鲫鱼汤,再过两天,住院的老婆就要动手术。

看上去男人疲惫不堪。

突然他背后传来稚嫩的童音,怯弱而尖锐。“爸爸,你说妈妈会死吗?”扭头男人目睹忧心忡忡的女儿苍白的脸,以及占了那整张脸将近一半的太田痣。那是女儿出生就伴有的“胎记”。

他心里一直埋着个明亮的想法,想等攒够了钱,带女儿去美容医院整容。女儿大了,时常盯着镜子里的脸发呆,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木讷,暴躁,不合群。

女儿的言语令男人感到不安。

六岁多七岁不到的小女孩单薄的身体像纸片立在清晨轻柔的阳光里。被楼宇遮蔽的阳光在城中村里若隐若显。她穿的褂子邋遢不堪,胸前尽是米汤、广东甘蔗、西瓜汁的痕迹,还有说不上来在哪儿擦碰到的污迹。

她正等待父亲的回答。

男人却沉默,像是没听到她讲话。她眼睁睁地看见父亲望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又转回头继续剖鱼去了。鱼鳞在闪亮的菜刀下飞溅,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以及男人穿凉拖的脚背上。

等得不耐烦,小女孩聒噪起来,弓身她捡起一块小石子,掷向店里的电脑桌。压低声音,她冲着语气说,妈妈会死吗你说?那声音像是从小女孩肺里炸出来的,沉闷、凄厉。

男人依旧不答腔。

拢近男人,小女孩伤心地嘀咕起来,妈妈要死了,黑驼子讲妈妈活不了几天,妈妈就要死了!女孩的眼神随着话语的结束黯淡下来,昂起头,她无限忧伤地仰望天空。

天空没有飞鸟和祥云,他们一家人租住在南方麻城的城中村,处处是握手楼、亲嘴楼,抬头仅有逼仄的天空。这里居住的外乡人就像是水井里的青蛙。

黑驼子是那个从云南挨越南边境来的倒卖二手家具的矮瘦男人。此时男人脑子里荡出黑驼子佝偻的身躯,以及他黄皮寡瘦的老婆和他五岁不到呆头呆脑的儿子。男人仅去过一次黑驼子屋里,他们一家三口租住一间农民房,是个单间,带有逼仄的厨房、洗手间。里屋幽暗,经久不见阳光,散发出潮气、霉味。当时男人立在床沿边,扫视满屋子狼藉,掉了漆皮的桌子上摆满卷筒卫生纸、杀虫剂、空矿泉水瓶、空可乐罐。他还在床头边发现了两粒未拆封的安全套,以及女人的文胸,文胸像是穿了十年八年未换,布料起了毛球,褪了颜色。安全套和文胸令男人产生不雅的想象,床上出现了黑驼子和他老婆交欢的情景。两个皮包骨头的男人女人纠缠一起,就像两块石头硌在一起。男人觉得很滑稽。他去厕所解手,洗手时,水龙头里出的水竟有在麻城罕见的绿苔丝。实际上,男人一家人居住的环境比黑驼子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他的女人讲究、爱收拾,方寸之地给她拾掇得干干净净。临出厕所门,突然门口窜进来个小男孩,手里抓了只临死的黑蝙蝠。小男孩歪头,嘴巴似乎也是歪的,嘴角边掉着涎水,男孩吸了口气,涎水又缩了回去。黑驼子指着进门的男孩说,老马,这是我儿子!他又对男孩说,喊伯伯!小男孩目光空洞、涣散地瞄了眼男人,猛地伸出手说,喏,蝙蝠送给你吃!

……

男人不晓得街坊的谈话怎么会传到女儿耳朵里。他抬头望离他一米远的女儿,开腔说,有爸爸在,妈妈不会有事!男人依旧板着脸,面无任何表情,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小女孩疑惑地望着他,半晌不出声,嘴里猛地蹦出一句,我不相信你讲话,你哄我,去年你就说给我治脸巴,还不是只打雷不下雨!

男人愣住了,女儿小小年纪,竟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他回忆起过去对女儿承诺的情景,脸些微有些发热。他说,等妈妈出院,爸就带你去医院治脸巴!

可能是对男人失望了,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小女孩不再理眼前的父亲,走开了。她从店里捡了根细铁丝,蹲在垃圾堆旁,拨弄刚才男人丢的鱼泡、鱼腮……待男人再瞅她时,小女孩手里捏的铁丝戳了个安全套。安全套被戳穿了,她颇有些自豪地迎着风奔跑。

男人似乎嗅到精液的气息,想去追女儿,但又没去,他想眼下最最要紧的是煲鲫鱼汤。小女孩跑到一家温州松骨城门口停住脚,空的那只右手叉腰呼哧呼哧呵粗气。她将安全套弃在玻璃门前,迈腿往回跑。男人这才弄明白,女儿不是在歇气,女儿已经什么都懂了。城中村里鱼龙混杂,天一擦黑,妓女便冒出来,站街迎客。女儿已经明白了男女之间的勾当。过去男人还给那些站街的妓女卖过二手床、席梦思、沙发、椅子、茶几、麻将桌……望着奔跑的女儿,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电话零零地响起。男人寻抹布揩干净手,赶紧抓起话筒,生怕那边挂断。他拿话筒的胳膊肘撑在摆电话的柜子上。柜子不是很干净,蒙了层薄薄的灰尘。他顾不了那么多,这样的姿势让他感觉轻松。

那边说,我想出院,懒得动手术,换个肾得多少钱,还是把钱留着给丫头整容!

男人说,钱不够可以凑,先紧急的来,丫头的事等以后再说!

那边不讲话了。电话里传来抽泣的声音。男人说,老婆你就安心做手术,中午我和女儿来看你,给你煲了鲫鱼汤!

在旧家具店门口,男人目睹两拨警察路过。同时还有尾随警察身后看热闹的街坊,有大人有小孩。他将剖过的鲫鱼冲洗干净,调好汤煲里的水,炖在火炉上。刚放进去腥味的生姜,黑驼子来到店里。

望着男人,转动眼珠子,黑驼子神秘叵测地笑,笑得男人心里发憷。掉头黑驼子朝门外东张西望,见没人,他把嘴巴凑到男人耳朵边,细声细气说,狗日的张老板屋里保险柜给撬了!见男人发愣,他补充说,就是那个浙江佬,开了三家松骨城的张老板!

话锋一转,黑驼子提高声音说,那事是我干的你信不信!

男人说,不信,哪里有你这么做贼的!

黑驼子嘿嘿干笑了两声,说,是我就好了,那可是四十多万现金!

十指交叉,男人两只手摆于胸前,手指关节粗大,是一双干惯了力气活的手。他说,你咋晓得钱数,你数过?

黑驼子说,警察正勘察现场,那边传出来的。那钱是你偷的也好,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男人嘴角扬起来,仿佛在笑,目光越过眼前的矮瘦男人,戳向路上的行人。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过道上热闹起来。他说,警察走了没,没走我俩去瞧瞧。

留下女儿看店,男人和黑驼子走去案发现场。

两个瘦男人走在城中村潮湿的过道上。黑驼子说,老马,你老婆情况咋样现在,那病可不好治,换肾得要一坨钱,一百块的钞票,得称多少斤!

男人说,歇两天动手术!

黑驼子说,钱凑得咋样,你卖旧家具那点钱,扔进去肯定都听不到水响!

男人说,没钱也得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

黑驼子不作声了。男人也不作声了。

隔一会,黑驼子又说,老马,越看你女儿,越觉得不对劲,你得带她去看医生!我儿子也是之前耽误了……黑驼子向前的目光移到了脚下,眼神里埋着隐隐的忧伤。他喏喏地说,我儿子……终究他没讲出来。

男人说,哦!他不知道该怎么讲,“哦”了一声后便保持静默。

远处一群人围拢在街道拐角处大榕树下,旁边是案发现场。到达目的地,那里吵哄哄的,扛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正采访负责案子领头的警察,听口气,警察那边似乎理出了一些头绪,对捉拿罪犯蛮有把握。

黑驼子加入到讨论案情的人群中。男人似乎对他们关心的案犯兴趣不大,独自回了屋。一路小跑,他惦记屋里炖的鲫鱼汤。小女孩坐在木板凳上,安静地看地上的一群蚂蚁搬运一只绿头苍蝇。他也坐在木椅子上,女儿看蚂蚁,他看女儿。

男人回忆起多年前,他跟老婆携手走过来的日子。虽然他们谈不上富贵,甚至可以说日子过得清苦。但他们有个好心态,日子怎么过,看要跟谁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了走在黑暗里,他们总能看到希望,看到微弱的光。男人是这么想。他老婆也是这么想。但老婆突如其来的病,斩断了男人心里的希望,也彻底隔绝了眼前微弱的光……那些或好或坏的日子朦胧了男人的眼睛,温暖、孤独、绝望……五味杂陈的感觉涌在男人心头。

那一瞬间,男人很想抱抱女儿,他喊了三声女儿的名字,女儿不理他。起身他走到女儿身边,蹲下将女儿拥在怀里。女儿在他怀里挣扎,他恰到好处地箍紧女儿,有些温度的脸贴紧女儿的头发。

他闻到女儿头发有股馊味,衣服也是。老婆住院以来,他的心思全放在了老婆身上和那笔昂贵的手术费用上。对眼前的女儿,他充满愧疚。他把嘴巴附在女儿耳朵边说,爸给你洗个头,再去医院看妈妈!

小女孩似乎感受到了男人身上的温情,她不再挣扎,顺从地贴到父亲怀里。足抱了五分钟,男人才将女儿松开。他拿铁提桶打来温水,又找来脸盆和毛巾给女儿洗头。

男人在女儿头上的手指变成了和煦的春风。女儿蹲在他旁边,羔羊般乖巧,任他捏头皮、耳朵、脸颊……替女儿洗完头,揩干湿头发,男人想给女儿换套干净衣服。在寻衣服的过程中,男人在女儿的抽屉里发现一叠剪报,第一张是一家美容医院在报纸上登的整形广告:

韩国整形大师李寒松莅临麻城造美

李寒松,男,医师、教授,韩国汉城市整形外科医院专业整形主任医师,韩国仁河大学医学院整形外科主任。已为韩国数十名当红影视明星和众多爱美人士成功施行整形美容。擅长各种面部整形美容,如脸形修饰、隆鼻、双眼皮,以及乳房整形、体形矫正等。

医院同时开展多项整形美容:面部除皱、垫下巴、酒窝再造、隆胸、阴茎延长、处女膜修复、阴道缩紧、变性术等。

他逐个看了一遍那叠报纸,全是整形美容信息,有韩国美容专家、日本美容专家,以及美国、德国的专家。男人的眼泪水禁不住涌出来,滴在捏在手里的剪报上。他把那些报纸按原先的次序、模样叠好,又检查了好些遍,生怕被女儿晓得他动过。

将衣服摆在床头,他喊女儿来换。小女孩迎面走来,他不敢迎接女儿的目光,心虚地将眼神东躲西藏。

男人站在门口,黑驼子又来到他的二手家具店门口。黑驼子说,老马,案子马上要破了,那贼真他妈不专业,留下那么多蛛丝马迹,若是老子去偷,肯定查不出来!

男人说,贼抓到了?

黑驼子说,快了!你知道巴西的阿尔维斯•多斯桑托斯么?

男人说,不知!

黑驼子说,就是他制造了巴西历史上最大的银行劫案!你知道不老马,他在巴西中央银行当地一处支行附近的出租屋居住,以经营人工草皮作掩护,花了三个月挖通一条78米长的隧道,那可是通往银行金库的隧道!你知道不老马,他偷走了1.6亿雷亚尔现金,有三四吨重。

男人说,1.6亿雷亚尔是多少钱?

黑驼子说,大概有7000万,还是美金!说完黑驼子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悬于空中的脚钟摆般摇晃,他从裤兜抽出两根香烟,一根递给男人,一根衔进自己嘴里。他又跟男人说起他过去在云南边境贩毒的经历,并说起曾经震惊全国的某例贩毒大案,他就参与过,所有的人都给抓了,唯独他金蝉脱壳,脱了身。

他说,老马,你不晓得以前我过的日子,那是吃香的,喝辣的!哪里是现在这潦倒卵样。老马呀,你知道过去我是怎么偷运海洛因的么,人体吞毒、胶囊藏毒,那可是常事!

黑驼子讲得像真的一样。男人压根不相信他讲的话,或者是根本没听进去他讲的话,男人说,警察找到哪些蛛丝马迹了?

黑驼子故作正经,皮笑肉不笑说,我也不晓得,警察他妈的没告诉我!

男人默默地吸烟,心事重重的模样。黑驼子说,老马,莫担心你老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根香烟抽完,黑驼子起身准备走,走了两三步,他扭回头张开嘴,想讲话又不想讲话。他猴子似的跳到男人跟前,压低声音说,小偷小摸不行,要干就干一票大的,要是老子,就去抢银行!

男人习惯了眼前的牛皮客,单一张嘴巴狠,能耍刀弄枪。黑驼子走了,直到在视线里消失,男人才转身走进店里。

男人望黑驼子的眼神很是奇怪,意味深长。

鲫鱼汤已经在锅里滚了。男人尝了味,还差点火候。见女儿的手指甲长了,尽是污垢,他取下别在裤腰上的钥匙扣。指甲钳在上面,他用闲着的手抬起女儿的小手掌,像择韭菜那样替她剪干净指甲,锉磨平整。

然后汤煲好了,男人牵起女儿的手,拎着盛汤的保温瓶,走出城中村。正午的阳光照在他们父女身上,温水般熨帖。他们父女的影子徘徊在彼此脚下。

路过一家肯德基时,突然小女孩止住脚步,停下来。

头发未干清爽的小女孩立在原地不动,眼睛盯看肯德基店里,明知故问地说,爸爸,那里卖什么?

男人说,汉堡包!

小女孩两根细嫩的手指头摆在胸前,表情无辜地望男人。她说,我不吃汉堡包!

男人目睹女儿说着话时,喉头在蠕动,吞着涎水。他说,长这么大你还没吃过肯德基,今天就吃一回!

接下来小女孩欢快地答应了,她说,那除了汉堡包,我还要吃一份炸薯条、一份炸鸡翅,还要加个冰激凌!

男人单买了一份套餐。

鼻翼上长了三颗雀斑的店员递给他套餐。男人送到女儿面前,女儿根本顾不上他,便狼吞虎咽,发出啧啧响声。男人扫视店里那些带孩子的家长,他们专注的眼神正好也是他现在看女儿的眼神。他心里头像照进了阳光,暖暖的。过后,他把目光挪向街上行走的人群。

阳光下,鸣笛的警车在北环大道上呼啸而过。时间静止下来,男人的心痛了一下,像是钝刀子割肉。此刻他回想起前段时间回湖南常德老家,找那些亲戚借钱给老婆治病,没一个亲戚愿意借钱给他,说他把钱花在一个尿毒症病人身上,那等于把钱扔到水里,等于打了水漂……

小女孩不是拿的纸巾,而是扬起衣袖抹嘴巴,说,爸爸,我吃完了!矮下头,她将手掌遮住脸,从指缝里瞄父亲。她羞羞答答不好意思地说,爸爸,下回我们还来吃,好不?

男人不讲话,只是用眼睛温柔地盯看女儿。重重地他点了两下脑壳。

他们父女俩从肯德基走去医院。步行至医院门口,男人提议进行一场比赛,看谁先跑到住院部。结果小女孩赢了。

拐弯走去病房时,小女孩还在因为先前的奔跑而喘粗气。接下来男人听到前面女儿不安、颤栗的声音,爸,昨儿半夜到哪里去了你?

循着女儿的目光,男人抬头瞥见老婆病房门口站了两三个陌生男人。一个人影从门里晃出来,很快男人认出他,那窜出来的影子像是清早他剖鱼时见到的刀削脸警察,且左眉头上有颗豌豆大的痦子。

责任编辑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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