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震海
儿子出生后,爹给他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党恩”,特别归特别,不过爹也随着儿子的降临有了正式的称呼:党恩他爹。
在黄河滩村,党恩他爹是一个怪人,就像一团雾,总让人琢磨不透。邻里见面相互打招呼是乐呵呵地说笑,他见面打招呼光敬礼不说话。
“哧啦——,哧啦——”远远地他走来后,见到邻里,无论长幼,都会“哧啦——”一下把一条残废了的左腿拖过来,很艰难地做并拢状,眼睛盯着来人的眼睛,手一抬“啪”地敬一个礼,很标准的军礼,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礼毕后,点头微笑一下重新“哧啦——,哧啦——”地走。
他的左腿关节完全失去了作用,不能弯曲,始终是直的,靠右腿用力拖着走。走路的时候,右腿向前迈出一步后站稳当了,左腿才能蹭着地跟上,如此反复。他走过之后,留下的不是脚印,而是一道弯弯曲曲深深浅浅的痕迹。往往一双新鞋刚上脚,右脚上的鞋还完好无损,左脚上的鞋底已经磨到脚后跟。后来他媳妇经过苦思冥想就把问题彻底解决在萌芽状态,新鞋刚做好先在鞋底上给他钉上一块木头板子'这一招十分奏效,吕党恩他爹每天就“哧啦——,哧啦——”拖着一块板子在村子里走。
吕党恩他爹不光腿不好,还是个哑巴,从到黄河滩村之后,就没有人见他说过话,更为奇怪的是,他每天早上5点就会起来,拖着不利落的左腿上山,十分钟的路程他能走一个多小时,面向喷薄而出的朝阳敬礼。一年四季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准确得就像时钟。冬天大雪封山,他爬也要爬到山顶,阴天没有太阳,他就上山面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敬礼。
吕党恩他爹在黄河滩村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一
党恩他爹是老村长去外村买牲口时带回来的,村里人说,老村长牲口没有买到,带了一个活人回来了。老村长笑笑不语。老村长将党恩他爹带回村里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后生,他的来历老村长没有提过,别人也就难以晓得了。老村长姓吕,家里有一个女儿,4岁时发高烧成了哑巴,老村长的妻子心脏不太好,半路撇下父女俩走了。老村长没有再娶。党恩他爹被村长带回来后,腿不好使唤,行为怪异但心肠好,憨憨地又很勤快,春种秋收舍得卖力气,一袋谷子别的健康劳力扛起来都费劲,他“嗖”的一下就能撂到自己的肩膀上,令村里的年轻媳妇们很是眼馋,要知道庄稼人认的就是这个理儿,身体有毛病不怕,只要能干活。
后来,老村长也正是看上了他的善良和勤快,知道自己的哑巴女儿跟着他吃不了亏。很自然地党恩爹就成了老村长家的上门女婿,跟着老村长姓了吕,吹吹打打喜事办过后,党恩他爹把哑巴媳妇的红盖头一揭,村里人对这个外来人就更加另眼相看了。
党恩的娘,也就是老村长的女儿,对党恩他爹照顾得非常周全,两个人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靠比划过日子,配合得很默契。比如党恩爹一指口,党恩娘就提暖壶倒水。后来老村长一锅烟没有抽完,一口痰堵住喉咙没有缓过气来,撒手归西。两口子披麻戴孝,丧事操办得甚是隆重,在村里赢得好评如云。村里人说,这怪人还算有点良心。
老人入土后,党恩他爹就继承了老村长家的所有财产:两孔窑洞,三亩地。到40多岁的时候,两口子才老来得子,有了小党恩。
聪明的小党恩,没有遗传爹娘的不足,能说会道,活蹦乱跳,不哑也不瘸。该上学的时候,党恩由爹领着到村里的小学校报到。这是党恩爹第一次进村里的学校。
那天的阳光非常明媚,他“哧啦——,哧啦——”拖着不利落的左腿拉着小党恩的手来到校园门口时,摸了摸小党恩的头,小党恩抬头问,爹,为什么要上学啊?党恩爹用手指指天又指指地,党恩不明白,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地,天是蓝的,还有几朵白云在悠闲地飘动,地是黄的,有几只老母鸡正在慢腾腾地觅食,最后他看着爹,爹望望他又用手指指山外。小党恩终于明白了,爹是告诉他,上学了就可以上天入地,可以走出山外。党恩告诉爹后,爹笑了笑,很显然党恩猜对了爹的一些意思,高兴得一蹦老高。
党恩爹领着小党恩走进校园后,我正在教室给学生讲课文《狼牙山五壮士》,我用很浑厚的声音,想把那段历史讲得生动一些,因为那是一个英勇而悲壮的故事。党恩爹不走了,拉着小党恩的手在校园里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就像面对着早晨的朝阳一样,目光里充满了庄重。小党恩看看爹说,爹,教室到了!爹不动。小党恩就用力摇摇爹的胳膊问,爹,老师在说啥?爹还是不动。
当我讲到最后:“狼牙山上响起了他们壮烈豪迈的口号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这是英雄的中国人民坚强不屈的声音!这声音惊天动地,气壮山河……”党恩爹突然间就有了反应,从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的党恩爹浑身颤抖了一下,喉咙呼噜呼噜响了几声,失声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
这太突然,太意外了,就像安静的深夜有人突然敲响了震天的黄河大鼓,这声喊就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穿透力极强,瞬间传遍每一个角落,甚至村庄。小党恩吓得惊叫,他不知道爹怎么了。
爹,你,你会说话了?爹——
党恩爹一动不动。
我听到声音后放下课本跑了出来,此时的党恩爹突然“哧啦——”用力收了一下不利落的左腿,并拢站直了,拾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目视着前方,我被党恩爹的举动吓了一跳,我以前也见过党恩他爹敬礼,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正规,这样庄重,这样认真,我感觉这个礼不是敬给我的,就顺着党恩爹的目光看去,原来党恩爹望着的是黑板正上方的那面纸做的五星红旗。
叔,你说话了?我吃惊地问。党恩爹不动。
党恩,你爹说话了?我回头望着小党恩。小党恩由于过分紧张眼里蓄着泪水拼命地点头。
二
我到黄河滩村当老师已经三个月了,师范毕业后我被县教委安排到黄河滩村接受锻炼。名义上是接受锻炼,实际上就是代课老师。原来在这里教书的是位姓刘的女老师,我来之后她挺着大肚子,行动已经很不方便,不到一周就请了产假,我就自然地接下了她的任务。黄河滩村很小,藏在太行山的皱折里,就如遗落在太行山深处的一粒米粒儿。远远地望去,只见炊烟袅袅不见人。小学就设立在村中央的一座古庙里,厚实的砖木结构,村集体办公点带学校。历经百年沧桑的古庙依然很结实,如果村委没有什么活动,不开会,一般不会有人来。校舍很充足,古庙有大小30多间房子,总共才不到30个学生,只有一到四年级,四年级以后就得到镇里的寄宿制学校读书。
那天,党恩他爹来送小党恩入学的一声呼喊,确实让我吃惊。因为在黄河滩村党恩爹就是一个谜,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哑巴,包括我,不大的村庄我已经很熟悉。我从没有见他说过话,可他说话了,而且声音很洪亮,他喊了,喊的是:“中国共产党万岁!”我听得清清楚楚。
晚上我去找村长福宽。我进门后福宽正蹲坐在地上抽烟,当我把上午的事情告诉给福宽后,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看了我半天,突然笑了说,你这娃真能开玩笑,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他是个哑巴,是个哑巴!难道哑巴听听你讲课就能开口说话了?
那才是日大怪了哩!
在黄河滩村。老村长死后福宽就成了村长。我说,村长,他真的说话了,而且是高喊,声音十分洪亮,喊的是“中国共产党万岁”,全校学生都听到了,都可以作证。福宽不相信,所有的村民都不相信。可我确实是听到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明白,如果他是哑巴他就不可能开口说话,能说话了就说明他绝对不是哑巴,这是个谜。
我问小党恩,小党恩告诉我,他爹从没有说过话,那天他确实看到爹喊了,喊的声音很高很亮,喊的是“中国共产党万岁”。他回去后告诉娘,他娘也不相信。
我又去找福宽,福宽说,小伙子,你好好教你的书吧,俺敢拿脑袋担保,党恩爹绝对是个哑巴,都多少年了,俺比你清楚。
我试图去接近党恩爹,我相信他不是哑巴,他一定会说话,而且声音很洪亮。党恩爹从那天到学校送下小党恩后,就开始有意识地躲着我,我远远地看到他的时候,他总会转身走开,我喊他,叔,你等等——。他不停,拖着木扳子“哧啦——,哧啦——”走得很快。
就在此时村里又发生了一件更为奇怪的事。
三
七月的午后,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我坐在校园里的一棵大树下乘凉,远远地看到村长福宽走了过来,脚步很疾,脚下扬起一股细小的烟尘。
福宽来到我面前后,急慌慌地问道,小伙子,你到底叫啥名?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放下书说,村长,我来报到的时候已经告诉过你了,介绍信你也看了啊,我姓高,叫高学文。村长说,你就没有其他啥小名?我说没有。
这就奇了怪了?村长说。
我问,咋了?
村长递给我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写着黄河滩村的确切地址,收信人是:“村党支部收转刘国忠”,信封落款处的一行大红字在阳光下就像一团火焰分外夺目:“中共中央组织部”。
很显然这是中组部来的信,平时小村并不来什么信,突然来了一封信,来头就大得让人吃惊:“中共中央组织部”。这足以让人冒一身汗。我捧着信,看着村长。村长说,上午乡里送来的,可是在黄河滩村根本就没有“刘国忠”这样一个人。我说里面装的是啥。村子说,我不敢拆,这是中央来的信,谁敢私拆啊!是要掉脑袋的。他说着开始摸索烟袋,装烟的手抖得很厉害。我拿着信封对着太阳照了照,隐约能看到里面是一张硬纸片,像是奖状。我说,村长,这里面装的应该是奖状。福宽猛抽了一口烟问,你咋知道?他的手握着烟袋抖得更厉害。我说肯定不是钱。村长说,就是一张废纸也不能拆,这是中央来的信。村长说“中央”这两个字的时候提高了嗓门,因为用力过度,猛地咳嗽起来。
晚上,村长福宽召开了全体党员会议。会议在浓烈的烟雾弥漫中开始,村长福宽手里拿着信,向大家说了情况。福宽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信退回去,因为村里根本就没有刘国忠这个人。有党员说既然是让村党支部收转,那么今夜全村11位党员除去病了的一位外,来了10位,咱们就共同见证拆开看看里面究竟是说啥,意见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福宽吧嗒吧嗒抽了几锅烟说,既然大家都同意就算集体决定,如果出了问题,就是全体党员共同承担,大家都点头。
福宽拿出信后,手抖了几下又放下了问,谁来拆?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会议室内显得很安静,只有吧嗒吧嗒的抽烟声,烟雾也在迅速地聚集,呛得人的眼睛只想流泪。最后福宽说,那俺就来拆吧,这可是全体党员的集体决定哩。他说着大义凛然地拿起信件,手抖着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沿着信的封口拆,大家的目光全落在他的手上,包括我,我仿佛听到大家的呼吸声。
信拆开后,灯光下红光一闪,老村长的脸立即被这道夺目的红光照得格外明朗。信封里是一个大红的《党费收据》书。封面上的“党徽”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党徽下写着:“党费收据”,落款是:“中共中央组织部”。打开证书后,里面写着:刘国忠同志自愿一次交纳“特殊党费”计人民币壹仟元零角零分,特致感谢。收据落款处加盖有“中国共产党中央组织委员会组织部”的大红印章。福宽看了后,又传给在座的各位党员。很明显这是寄错了,村长不放心似的,又将手伸进信封里摸索,希望里面还有什么内容,结果他摸索了半天也一无所获,他又反过信封来,口朝下往外倒,信封已经空了,什么也没有。这就奇了怪了。福宽说,村里根本就没有刘国忠这样一个党员,也没有这个人。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才散去。最后党员集体决定,第二天一大旱,福宽就在村小学的门口贴出了一张红榜:各位村民:中共中央组织部寄到我村一个《党费收据》光荣证书,收件人是“刘国忠”,此同志自愿上缴特殊党费壹仟元。咱们村根本就没有刘国忠这样一个人,如果谁家亲戚有叫刘国忠的,是党员的,上缴过特殊党费的,请到村委会来领取证书,我们全体党员向他致敬!如果七日内没有认领者,《党费收据》就要退回。落款是黄河滩村全体党员。
关于刘国忠这个名字一时间在村里传得很响亮,别人只是议论,实际并没有人去认领。奇怪的是接连几天党恩爹一直在学校门口徘徊,他“哧啦——,哧啦——”拖着不利索的左腿想进又不进,不进又想进,我在课余时间观察了他很长时间,我感觉这个特殊的党费收据一定和党恩爹有关系。
晚上我又去找了村长福宽。我进门后福宽正蹲坐在地上抽烟。我说,村长,我觉得特殊党费和党恩爹有关系。村长抽了一口烟,在地上磕着烟锅子说,胡扯,这是搭不上边儿的事,绝对不可能。我说,绝对有可能。村长笑了说,呵呵,俺说你这个娃啊,你不好好教书,咋就和一个哑巴较上劲了呢,党恩爹不叫刘国忠,也不是共产党员。我说,党恩爹到底叫啥?村长说,派出所登记的时候写着“吕爱国”,是跟着老村长姓的吕。我说,我敢肯定这不是他的真名字,刘国忠就是他,他就是刘国忠。村长伸着手做了一个要的姿势说,纸纸?我知道村长说的纸纸是说证据,可我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村长说,这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事情,再说党恩爹的家里并不富裕,他哪来的钱交特殊党费啊?
是啊,村长福宽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是党恩爹,他哪里来的钱啊?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又每天在村委会门口徘徊呢?难道仅仅是没事闲溜达吗?别看党恩爹腿不利索,但很勤快,根本不是一个游手好闲没有事就溜达的人,那又会是什么呢?我越发糊涂起来。
四
早上,天灰蒙蒙的。我轻步跟在党恩爹身后。
党恩爹吃力地向着山顶走,他拖着不利索的左腿“哧啦——,哧啦——”,大口喘息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露水浸湿了他的衣裤。到达山顶后,东边的天空开始发亮,他站在地上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很庄重地注视着东方的天空,当一轮朝阳穿过晨雾喷薄而出的时候,他双腿并拢,尽力站直了,然后面对着东升的朝阳敬礼。此时他就像一个扎了根的树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更为奇怪的是他不利落的腿此时也挺得笔直。我在一旁注视着他,吃惊地注视着他,朝阳将他的脸照得通亮,我感觉他瞬间化为一尊雕塑。
好久他才放下手,眼里闪动着泪花。这是一个
谜,就像一团雾一样让人看不清,一个腿有残疾的村民,为什么每天清晨都要起来吃力地爬山向太阳敬礼呢?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秘密,还有他和邻里碰面后敬礼的姿势,完全是一个军人的姿势,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军人,我了解军人,他是哑巴,可是他竟然喊出了:“中国共产党万岁!”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思绪很乱。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我用课堂上对着学生讲课的声音高呼:“刘国忠!”群山也跟着呼喊:
“刘国忠,忠——忠——忠——”
我完全没有想到党恩爹迅速转身把左腿拖过来,迅速并拢站直,然后“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答道:“到!”嗓门高得让我吃惊,我被他的一声:“到!”吓得一哆嗦。他由于用力过猛,过于迅速,一时间没有站稳,倒在地上。我犹豫了一下几步过去把他扶起来,他的喉咙发出一连穿的呼噜声,好像有痰。
你真的是刘国忠?你不是哑巴!我说。
党恩爹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时钟仿佛在这一刻停止转动,我听到彼此急促的喘息声。
你说话啊,你不是哑巴,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大喊,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如此激动。
党恩爹盯着我,我感觉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就好像一团燃烧的烈火随时要将我吞没,让我感到害怕。
大叔,请你原谅,我想闹明白,我说。我知道你是刘国忠,刘国忠就是你,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为什么自愿交了党费都不敢承认,我知道你不是哑巴,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想知道,我想揭开这个谜,自从你在校园里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哑巴。我知道你应该是一名军人,因为我父亲也是一名军人,我了解军人,在你身上依然保留着军人的特性!别人看不出来,但我能!请你相信,相信我好吗?我会为你保密!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很诚恳地用眼睛盯着他。
党恩爹移开了我的目光,喉咙又发出一连串的呼噜声。
我说,大叔,请你相信我,我是军人的儿子。我会为你保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会为你保密,我发誓!我说着举起了手。
他喉咙里不断发着呼噜声。接着他摸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道:
“我不是刘,也不是党员。”
“你是,我敢保证,你就是,你是一名军人!”
“小伙子,你过分自信了。”他在地上写道。
“我父亲和你一样也是个战士,曾经参加过解放战争的战士,多少年了,他至今一直在回忆,那是一段血与火的岁月,好像烙印一般一直深深烙在他的心里。”我说完这段话后,党恩爹扭头望着我,就像从不认识我似地望着我,好久他才重新在地上写道:“你父亲叫什么?”
高忠诚,我说道。
党恩爹听后,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吓了我一跳,他的双手是那样有力,就像一把钳子,喉咙里呼噜着,脸涨得通红。我被他抓得生疼。接着他写遭“他还好吗?告诉我他还好吗?”
“难道你们认识?”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我父亲他很好,脑部曾经在上党战役中受了伤,上党战役结束后转移到重庆后做的手术,弹片取出后,恢复得很好。解放后回到地方在一家工厂上班直到退休,如今在家安享晚年。”
党恩爹听后,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久久一动不动,仿佛回忆起以往。
“我现在可以确信你是一名军人,叔,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你不是哑巴!”
好久他才回头看了我一眼,很慈祥。
五
周末,我出了黄河滩村,三个月了,我想回一趟家。赶上乡里到县城的早班车后,回到县城还不到中午。父亲说得对,我对一些无法解答的事情永远有着很大的好奇心,就比如党恩爹,按道理这不关我的事,但我想揭开这个谜。如果揭不开我会很难受,就像小时候姐姐给我出一道谜语,我会整夜整夜不睡觉,直到谜底揭出,这就是我的性格。
晚上,饭后父亲去书房练字,父亲很喜欢书法。我进去后,父亲放下笔,宣纸上写着“赤胆忠心”几个大字,刚劲有力,这也是父亲最爱写的几个字,我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一会说,爸,几日不见大有进步,写得太好了!父亲明显不吃这一套。
油嘴滑舌!说,又准备跟我说什么?
我知道父亲的性格,急忙说,其实也没有啥,就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父亲看着我,灯光下他的眉毛都成了霜色。
说吧!父亲问。
刘国忠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我问道,我知道父亲最喜欢直来直去,所以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谁?父亲吃惊地瞪着眼睛。
刘国忠!我重复道。
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偷看老子的回忆录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父亲这样说,我还真不知道,父亲在写回忆录。我急忙说,没有,真的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刘国忠这个名字啊?父亲很严厉地问道,因为父亲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说谎,或许当时父亲真的以为我在骗他。
我就把在黄河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父亲。他听后问道,你确定他就是刘国忠,他还活着?
确定!我说。
都三十六年过去了,他还活着,他居然还活着,他不应该是个哑巴,他是个英勇的小战士……父亲用手拧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我说,爸,能把你们之间的故事告诉我吗?父亲看了我一眼说,这一切都和战争有关,其实我写回忆录的目的也是希望你,不,应该是你们都能知道这个故事。父亲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笔记本。我接过笔记本,感觉沉甸甸,我知道这里面装着父亲和刘国忠的故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猜不出来!
六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躺在床上翻开父亲的回忆录,就像翻开一页页活生生的历史,那是一个中国士兵的历史。由于急于想知道刘国忠故事,我没有从开头读下去,而是一页一页浏览,直到抗日结束,我才仔细读起。
我是~名军人,一名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兵。按道理我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可是我想说:我讨厌战争,就像讨厌瘟疫一样讨厌战争。当和平鸽从空中飞过的瞬间,当太阳初升的瞬间,我就会感觉和平的珍贵。日本被迫宣布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胜利,那是一个令人多么高兴的日子啊,然而对于满目疮痍的中国来说,并没有太平。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一面邀请毛泽东主席赴重庆进行和平谈判,一面调集大批军队向解放区发动进攻。形势变化多端,令我们这些普通士兵晕头转向。1945年8月中旬,国民党军第二战区司令长宫阎锡山在日伪军的接应下进占山西,8月17日一支由阎锡山指派、第八集团军副总司令兼十九军军长史泽波率领的17000余人的部队,由山西汾东地区向东开进,直扑上党。
他们的梦想是如果占领上党,以后向东向南,都能居高临下。当时,有部分将领对此疑虑重重,认为上党是解放军势力最强的地区,孤军深入,更犯兵家大忌。但阎锡山坚持认为要巩固山西,进而控制华北,必须先占据上党。他排除异议,坚持己见。开始时,史泽波率领的部队不断传回捷报。阎锡山接到捷报,踌躇满志,十分高兴,更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完全正确。似乎对打响内战第一枪,轻取上党,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当时我作为一名普通的解放军战士,并不认识我们的最高统帅刘伯承和邓小平,我们的任务就是服从命令,部队每天夜里打仗,有时候白天都没有间歇,我们恨透了阎锡山。我们作为普通的士兵不知道更多,但我们知道他勾结日本人来打中国人。后来许多资料证实当时的情况也确实是如此。
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尽管武器装备不如对方,但打得十分顽强,十分勇猛,誓死也要从敌人手里夺回我们的县城。几天后我们迅速将史泽波占领的六座县城夺了回来,肃清外围,团团包围了长治城,并展开了激烈的攻城战斗,史泽波被围在孤城之中。
孤立的史泽波向阎锡山连发急电,请求援兵。在这出乎意料的突变面前,阎锡山惊惶失措,但他仍不相信会一败涂地,一面复电称:“上党必争,潞安必守,援军必到,叛军必败”,一面急忙拼凑力量,组织起两万余人的部队,前往上党增援。
我记得那是一个夜晚,解放军主力部队继续攻打长治城,我们突然接到上级命令,我们的一个排从主力部队中暂时撤出,任务是去补充游击队打击阎军的救援部队。当时正是晚秋时节,阴雨连绵,山洪漫流,泥泞阻道。阎军炮兵、辎重不少,士兵除携带自己的弹药之外,还给长治市守军带了许多弹药,步履艰难,每天只能走二、三十里。我们的民兵组织和游击队战士打得十分顽强,缴获了大量枪支弹药,再加上我们前去的一个排,战士们都高兴地说:“这下能吃上一顿饱饭(收缴弹药)了!”阎军的救援部队就像一只只蜗牛,背负弹药,这真是送上口的肥肉啊,我们的排长是山东人,头部受伤,裹着绷带,高兴得一直笑,冲锋前他高喊着:“同志们啊,给我狠狠地打!”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和阎军在一个山沟里一条不到十米宽的小路上相遇。天空的雨越下越大,刚开始是射击,后来就打到了一起,阎军士兵背负着弹药,赶路还得打仗,士气十分低落,怨声载道,在我们的坚决抗击面前,损失惨重。阎锡山得知增援无望后,为保存实力,令援军撤退。瞬间阎军狼狈不堪,官兵备不相顾,争先恐后,蜂拥逃窜,在一条不到十米宽的小路上自相践踏。我们尾追和拦截部队两面夹攻,阎军彻底崩溃。援军司令、第七集团军副总司令彭毓斌死于乱军之中,还有多名高级军官被俘,除逃回2000来人之外,援军全军覆没。就在那一夜我遇到了刘国忠。
其实都是中国人,不管是阎军还是解放军,如果没有战争彼此都是一家人,机枪扫射过去我们能听到阎军的呼喊:“妈啊,我的腿没有了!”“我的胳膊啊!”地道的山西口音。也许彼此都曾是乡亲,但在战场上就是敌人。黑暗中,我追着两个阎军向丛林里跑去,泥泞的山路,子弹飕飕地从头顶上飞,我紧迫不舍,对着前方开枪,不知道跑了多远,前方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脚步也越来越缓慢,我追上去后,一脚将对方揣倒,对方说:“我求求你,给我一枪吧,我实在是跑不动了!”我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乡音,黑暗中我蹲下身揪住了对方的头发,我想给他一枪,因为他是阎军,是国民党,是我们的敌人,但我感觉他还是一个孩子。
“天杀的阎锡山啊,这样小你就捉来让他参军打仗!”我在心里骂道,我没有杀他,我确实也太累了。枪声渐渐远去,我听到的只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求求你,给我一枪吧!”对方仍在呼喊。“妈的,老子给你一枪太容易了,我不想打死一个躺在我脚底下的人。”我愤怒地说……
我读到这里,才明白刘国忠原来是阎锡山的兵,但为什么后来他要隐姓埋名呢?为什么要捐献特殊党费呢?他是共产党员吗?他的腿到底怎么了?我看了看床头的小闹钟,已经是凌晨4点多钟,我合上回忆录迷迷糊糊地睡去。
七
早上,我被父亲的咳嗽声惊醒后,看了看表是6点,父亲咳嗽好一阵子,感觉很厉害,我听到母亲在卧室喊:“小文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一宿不合眼。先喝口水润润嗓子!”父亲应着,接着我听到了倒水的声音。
我翻了翻身又拿起了回忆录:
天大亮后,雨小了许多,依然没有停下,奇怪的是我们竟然睡着了,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说实话,不管是我方还是敌方都太累了,只要枪声一停就想睡觉。
我是被冻醒的,深秋的季节天气很凉,我感觉身上很冷,一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醒来后我感觉头发重,身子软绵绵地不想动弹,看了看身边睡着的一张稚嫩的脸。我摸了摸自己的枪还在怀里抱着。他被我的喷嚏惊醒后瞪着眼睛看着我。我说:“你为什么不跑?”他用手指了指腿,我看到他的左腿受伤了。我从地上坐起来,鼻子痒痒,又是几个喷嚏。他说:“你感冒了。”我说:“可能是吧!”接着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刘国忠!”“多大了?”我又问。他没有回话只是看着我,接着问:“你为什么不打死我?我曾经用机枪扫死了你们好多人。”我看了看他,他怀里抱着一挺机枪,很漂亮。是的,我为什么不打死他,我应该立即结果了他,然后拿上他漂亮的机枪再去寻找失散的部队,我实在太喜欢他怀里那挺机枪了。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枪结果了他,我感觉他是个孩子,尤其是那一口浓重的乡音让我提不起枪来。如果我们之间拉开了距离,如果他不说话,我肯定会给他一枪。因为他是我的敌人,可是现在我们就在一起,我们说话了,我知道他同样是山西人,而且是很近的老乡。
我站起身说:“你回家吧!别跟着老阎卖命了,他不是人,迟早会被我们干掉,我们迟早会解放全中国!”我望着远方,感觉身上有了一股神奇的力量。
“难道你不想回家吗?不想娶媳妇吗?”他问。
“想!”我是无意识脱口说出这个字的,当我脱口后就后悔了,该死,我什么会这样回答他呢。
他笑了,笑得很灿烂。后来我们就开始聊天,我们都还年轻,又是老乡,战争外是没有距离的。我们穿着不同的军装躺在同一块地上,我们是来自两个不同的部队,都是两个最普通的士兵,就在几个小时前的昨天晚上我们还是敌对,还用枪寻找着对方,现在我们就躺在同一棵大树下,我们都是山西人,我们用同样的口音谈着村里的事情,对了,还有长着长辫子的姑娘。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他说着陶醉地笑着,脸上流露着羞涩和喜悦,我看了看他,他腿上的血已经凝固,我突然感觉他很坚强,无比的坚强。
“你的腿疼吗?”“已经没有感觉了。”“你很坚强!”“那当然了,如果昨天晚上我不挨那一枪,你不会追到我的,更不可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把我踢倒!”他的一张娃娃脸上满是自信。
我鼻子痒痒,又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奶奶的,如果你没有受伤,我真想和你摔一跤!”“你肯定摔不过我,信不?”他兴致勃勃地说。“你就吹牛吧!”我说。“才不吹呢,昨天晚上我背着弹药只顾跑了,才给了你一次射击的机会。”“我——”我吃惊地看了看他的腿。“是啊,我的腿里现在还有你的子弹呢。”他说。
这是真的吗?我真的用枪打了他吗?这让我很恍惚,但现实又让我回忆起昨天晚上确实边追边打,黑暗中他中了我的枪。
“你恨我吗?”他摇了摇头说:“如果我们再次
在战场相遇,我同样穿着这身军装,我同样会朝着你开枪,因为我是军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认真。
“现在你不也穿着军装吗?为什么不开枪呢?”我问。
“现在不会,如果想开,昨天晚上你追上我后,我一枪开过,你的胸膛就会成为马蜂窝,信不?”他说着竟哈哈笑了起来。
他的笑吓了我一跳,我看了看他,他的脸色自得吓人,我问道:“你没有事吧?”
“怎么,你担心我会死吗?告诉你,我还想给你掰手腕呢!”他说。
“你真是个娃娃啊,我送你回家吧!”我说。
我突然产生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想背他回家,因为他还是个孩子。
他望着我好一会,鼻子动了几下,突然哭了说:“我没有家了,我的父母都死了,死于瘟疫。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仗了,早就他妈的不想跟着老阎干仗了,我感觉每一枪下去,击中的目标都是自己的乡亲,都是自己人,我曾经想着去打日本人,可是我没有打成小日本却用枪对着自己人开,我难受啊……”他呜呜地哭着,小胸脯一抖一抖的。
“嗖——”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子弹从我的耳边飞过。我一下卧倒在地,树林里枪声响起,刘国忠停止了哭声警觉地端起了枪。
“快,还愣着干什么,我命令你快把你身边的那个土八路干死!”树林里有人喊话。此时我才想起昨天晚上曾经有两个阎军跑进了树林,除去身边躺着的刘国忠外,应该还有一位。
我回头看了一眼刘国忠,他端着枪,正看我,我们四目相对。“如果我们再次在战场相遇,我同样穿着这身军装,我同样会朝你开枪,因为我是军人!”我的耳畔突然又响起了他刚才说的话,也就是瞬间我清醒了自己的处境,面对着的不是老乡而是敌人,我的额头上冒出了汗。
“狗日的,你快朝那个土八路开枪啊!”树林里又传出了喊声,我朝树林里瞄准想开枪,让我想不到的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竟然没有子弹了,真是该死!我完全没有留意到是什么时候子弹用光的,我端着枪做着射击的样子急出了一身热汗。
树林里一直没有传出枪声,凭直觉,树林里的敌人已经没有弹药,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刘国患,因为在他的腰间还缠着一排明亮的子弹,还有他怀里漂亮的机枪。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刘国忠,他望着我,目光很复杂。我知道,此时我的命运就掌握在刘国忠的手里,掌握在他的枪口上,如果他朝我开枪是非常简单的事,只需用枪口微微一挪动就可以瞄准我的胸膛,我额头上汗珠子滚落下来,我感觉胸脯凉飕飕的,仿佛已经一片鲜红。
树林里传出了脚步声,灌木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就在我的身边。
“狗日的,你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开枪,他已经没有子弹了!”树林里的人喊道。我看到刘国忠端枪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想站起来,一个该死的喷嚏在此时偏偏来袭,我张大口打了一个并不算响亮的喷嚏,由于紧张,喷嚏打得很不尽兴。
“妈的,你为什么还不走啊?”刘国患对着我喊道。
“你这个叛徒,你是一个兵,在战场上放走敌人你是知道后果的!”
接着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双军靴,军靴上沾满了泥巴。我感觉一股冷风向着后脑勺传来,我就势一滚,躲开了对方挥来的枪杆子。对方又追了过来,枪一次又一次挥起,我在地上滚着躲着,手被灌木划出了血道子,模模糊糊中我看到一个大胡子,还有一张狰狞的脸,眼睛小得就如一道细细的缝。
“你不能打死他,他是咱们的老乡,是老乡!”刘国忠对着来人喊道。
来人似乎反应了过来,他收起了枪,眼睛盯着刘国忠怀里抱着的枪,我知道他要夺刘国忠的枪。如果枪落到他的手里,我必死无疑。我猛地用双手抱住了对方的双腿,用力一拉,对方一时没有站稳倒下了,在倒地的瞬间我的背上重重地挨了他一枪杆子。
对方倒地后,想站起来。我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对方就用力猛踢我的脑袋,我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大,越来越重,鼻孔里的鲜血流了出来。
“你快停下,停下!不然我就要开枪了,我要开枪了!”刘国忠喊道。
“你敢!我是郑小三,是你排长,你是我的士兵!我现在命令你快把他干掉!”
“我知道你是排长,我是一个兵,我们别在杀自己人了好吗?我求你了!”
“妈的,认贼作父的狗东西!你真他妈的窝囊,我为有你这样的兵感到害臊,感到耻辱!”
刘国忠开始犹豫了,他端枪的手开始发抖,开始……
“刘国忠,咱们是老乡,我死了无所谓,如果你放过了他,他还会去杀害我们更多的亲人!”我吃力地喊。那人的腿更用力了,我快坚持不住了,我感觉自己就要这样死在他的军靴下,我不甘心啊。
“为什么——”
我猛地听到刘国忠痛苦地大叫了一声。接着“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那人瞪了我几下不动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和火药混合的味儿。
我挣扎着站起来,此时一个喷嚏再次袭来,我张口很痛快地打了一个。在我的眼前是个被枪打得血肉模糊的脑袋。
“你他妈的为什么还不走啊?”刘国忠愤怒地对着我喊道。接着他挣扎着将枪倒过来,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心窝。
“不,你不能这样!”我几步过去握住了刘国忠端枪的胳膊。
“我不是一个好兵,我是一个叛徒。我杀了自己的排长,他死了,是我开枪杀死的!”刘国忠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放下枪好吗?我想背你出山,我要帮你治中枪的腿。”我说。
“走开,你他妈的给我走开啊!”刘国忠喊着呜呜地哭。
“你是一个英勇的好战士,我想救你,你知道吗?”我紧紧地按住他的枪说。
“让我去死吧,去死吧,我是个叛徒,是个叛徒!”刘国忠哭泣着说。
我猛地站起身,大声喊道:“刘国忠,你给我听着,你他娘的哭哭啼啼的还像个男人吗?我告诉你,解放军迟早会解放全中国的,迟早会的!”我的声音传出好远,震得灌木的叶子都在沙沙地响。
他停止了哭声,望着我,我再次蹲下,拍拍他的肩膀说:“听我的好吗?放下枪,我背你出山!你是我的老乡,是我的亲人,咱们都是中国人,我要救你!”
经过一阵强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刘国忠还是放下了检,我蹲下后他趴在我的背上,我手里提着他放下的枪,开始出山。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此时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了头,就像一个横切开的白萝卜片,没有一丝血色,洒在灌木丛中,湿漉漉的灌木发着亮晶晶的光。我和刘国忠穿着不同的军装,一个是解放军,一个是国民党军,我们是两支来自不同部队的士兵,但我们都是山西人,都是中国人,甚至有一口同样的乡音……
我看到这里。轻轻地合上父亲的日记,可以想象,一个穿着解放军军服的战士背着一个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士兵,两个穿着不同军装、来自不同部队的士兵,走在洒满阳光的丛林中是个多么温馨,多么美好的场面啊,那可是在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啊。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父亲背着刘国忠的背影,我的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八
早饭后,父亲问我什么时候回学校,他想和我一起去黄河滩,想去见刘国忠,母亲知道了此事,极力反对,她担心父亲的身体。父亲的心脏不太好,
胃也不太好,担心会出什么问题,再说到村里吃饭也是问题。父亲说,想当年我什么苦没有吃过,过黄河的时候,头上残留着弹片,夜里在冰冷的水里来回转运弹药,整整一夜,你又不是不晓得。母亲说当年是当年,现在你已经老了,好汉还不提当年勇呢,逞什么能啊,再说了当年你从水里出来的第二天就上了担架,还不是我照顾你的。父亲说。你是护士,就像士兵要打仗一样,那是你的职责。母亲说,去去去,得了好还卖起乖来了。
后来母亲又埋怨我,都怨你,说什么刘国忠啊,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埋怨归埋怨,都一辈子了,母亲很清楚父亲的性格,只要他决定了的事,谁都拦不住。什么苦和难啊,在父亲的词典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字眼,一个军人当年练就的性格,一辈子都改不掉。父亲说,别看我老了,只要国家需要,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扛着枪上战场,打不了敌人,也能堵对方个炮眼。这就是父亲,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
如果放在过去,在这个寂静的礼拜天上午,我肯定不会待在家里,肯定会去找我的同学,和他们聊天,天南地北地聊,或者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餐馆,买几瓶有点不上档次的啤酒,要一盘醋熘花生米,边聊天边喝。今天例外,因为有父亲的日记,我倒了一杯水,躺在床上,重新翻开了那个厚厚的日记本。
我背着刘国忠艰难地走在丛林之中。走了一段后我已经满头大汗,我感觉自己失去了方向感,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听到刘国忠不时还能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声,我知道他一定是很疼痛,他的腿上还留着我的子弹。我突然感到很内疚,我为什么会开枪呢,我为什么会开枪打伤我的老乡,我的亲人呢?身体碰到灌木丛,叶子上晶莹的雨珠儿滴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身上,一时的冰凉又让我瞬间清醒,我知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无情的战争,因为我们来自两个不同的部队,尽管我们说着同样的乡音,但我们是敌人,如果我不开枪,刘国忠也会开枪的。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问趴在我身上的刘国忠:
“昨天晚上,我追你的时候,如果我不开枪,你会朝着我开枪吗?”我想让他回答“我不会的”,然而他的回答偏偏又让我很失望。
“会!我一直向你开枪,但都没有射中你,反而吃了你一颗子弹。”刘国忠吃力地说。
“那刚才你为什么不朝我开枪呢?我已经没有了子弹,你是知道的。”我说。
“你是不是感觉我非常愚蠢,非常傻,非常不可思议啊?我没有朝自己的敌人开枪却开枪打死了自己人。”刘国忠说。我一时被刘国忠说得无语。
“你说话啊!是不是我说对了,是不是啊?”刘国忠问。我的头上直冒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出这么一个该死的问题。
“没有,真的没有,你在我心目中是个很好的军人,你很坚强,也很勇敢。”我说。刘国忠伸手拍在我前胸上:“算了吧,算了吧!我知道,我知道。”他像在咆哮:“我不是个好军人,我是个叛徒,是个……”
刘国忠一口气说了好多,直到我的前胸被他拍得很疼,直到腿的疼痛让他终止,接着就是呻吟,后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我沉重的脚步声。我心里很害怕,害怕遇到任何一支部队。山越来越陡峭,我总觉得自己迷了路,太阳在云彩里穿梭,大地也随之忽明忽暗。我的脚步越来越慢,刘国忠在我的背上趴着呻吟声越来越微弱,接着就轻声要水喝。我把他放在地上,他的嘴唇苍白,腿上鲜血流在我的背上,没有热气,和雨水搅在一起,反而感觉很冰凉。我给他找了点水,用手捧着,手的缝隙对着他的嘴,他喝了几口。接着我蹲下身再次很吃力地把他挪到后背上,又走了很远,我看到远处出现了村庄,我再次把他放下,把他的军装脱了,他在昏迷中似乎还用手去阻挡我的行为,然而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我之所以脱掉他的军装,是想让村子里的百姓救他,此时的我已经无能为力,只能依靠村子里的百姓,尽管都是乡亲,都是中国的军人,但他是来自国民党,我害怕村子里的百姓不会救他,所以我脱了他的军装。我把他放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然后悄悄地离去,在一旁观察。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开门后,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刘国忠先是很吃惊地四下瞅瞅,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百姓的日子很是艰难,他们很害怕惹祸上身,能不管的事他们不会去管的,但他们又是善良的,他们不会见死不救,那样他们的良心会很不安的。后来中年男人就把他抱进了家,接着我离开村庄,去寻找失散的部队,然而就在回去的路上,却趟了地上埋伏的地雷,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我感觉自己死了,感觉自己的灵魂开始离开身子,在丛林中游荡,好像漫长得几个世纪过后,我醒了,身上裹着绷带,模模糊糊中我眼前站着都是自己人,我躺在后方的帐篷里,我被救了,从此后再没有和刘国忠联系过,不知道他是生还是死。也许这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点滴,一个片段,但我不能忘记这个名字,因为是他救了我,如果他不开枪打死那一个国民党排长,我肯定已经死了……
我没有再接着向后看,父亲在后面还记录了很多,包括上党战役结束,解放全中国,直到回到家里。我知道那是一个军人,一个中国普通士兵的个人史记,我最想知道,后来刘国忠为什么会流落到黄河滩,为什么不再说话,为什么要向朝阳敬礼,为什么耍交纳特殊党费?但是在后面的记录里父亲再没有提到刘国患一个字,这对于我来说还是一个谜,他就像小时候姐姐给我出的谜语一样,在谜底没有揭晓之前,我会吃不香,睡不好。
九
母亲最终没有阻拦住,周一早饭后父亲和我在母亲担忧的目光中离开了家,一同去黄河滩。母亲极不情愿地把我们送到了车站,就在车开动之前,母亲还在埋怨我,说都是我多嘴,我朝母亲笑笑,摆摆手,意思是让她回去,母亲没有动,直到车融入车流,再也看不到母亲抱怨的眼神。
其实母亲很不容易。听母亲讲,在部队里母亲是护士,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父亲在一次战争中,胳膊上挨了一枪,被抬到后方医院后,军医在给父亲取胳膊上的子弹时,母亲就在旁边,当时大敌当前,形势很复杂,医药比黄金都珍贵,当天麻药已经彻底用尽。军医是个老者,原来在陕北一家医院当外科医生,战争爆发后,就来到了太行山根据地随军救治伤员。老医生望着我的父亲问,小伙子,麻药没有了,现在子弹必须取出来,否则你这只胳膊就保不住了,你能行吗?父亲没有犹豫说,行!
在手术中,父亲疼得嘴唇上咬出了血,始终一声没有吭,手术做完后,老医生眼里涌出了泪水,拍了拍我的父亲,父亲的额头上全是汗,头发梢还挂着汗珠儿,有气无力地头朝一边歪着,但他自始到终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也就从那次开始,母亲在心里便有了一个人。
后来他们在重庆结的婚,一辈子母亲就像一个护士精心伺候一个病人一样,精心照顾着父亲的起居生活,从没有在父亲面前发过一次火。父亲的脾气并不好,而且非常拗,只要父亲定了的事情,谁都劝不回来。有时候还容易发火,小时候我最怕的就是父亲,尤其怕父亲的巴掌,在父亲的巴掌下我和姐姐就如两棵小树,必须笔直地生长,不能有任
何的弯度。如果稍有弯的倾向或苗头,父亲都会很无情甚至是冷酷地纠回来。母亲经常对我和姐姐讲父亲的英勇和辉煌的过去,在母亲的世界里父亲就是一个英雄,过去是,现在还是。想到这里,我扭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坐在我的旁边,眼望着车外,车外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客车在起伏的山路上颠簸着。我轻声问父亲,如果你见了刘国忠你还能认识他吗?父亲回过头来,摇了摇头说,都三十六年过去了,如果是一个孩子都快成老头了,何况当时他已经能扛检了,怎么还能认识呢?时间总可以让人面目全非啊!我又看了一眼父亲,感觉父亲确实老了,说话也似乎比过去温和了许多,头发全白了,那天父亲特意穿了一身军装,显得很精神,但再精神也挡不住衰老,父亲的额头又多了好几道像蚯蚓般的皱纹,在无情地吞噬着父亲剩下的岁月。
我的回忆录你看完了吗?父亲问。我说没有。接着我说,关于你和刘国忠的那一部分看完了,但我就是不明白,这在你的战争岁月里,和刘国忠只算是一个小小的邂逅,为什么会让你如此牵肠挂肚呢?父亲回头看了看后排座位上的乘客,后排坐着一位和我的年龄差不了多少的年轻小伙子,眼睛眯着,头随着客车的颠簸摇晃着,似乎睡得很沉,在他的边上是一位村姑,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篮子。父亲小声说,其实有一部分我没有往回忆录里写,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认真。
为什么?
父亲的话让我吃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亲像个孩子一样,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就像一个站起身回答问题的学生,我突然感觉父亲其实也很可爱,在他的骨子里并不全是一个军人的冷酷,实际还有很温情的一面。
父亲说,其实为了刘国忠我曾经偷偷地违反过纪律。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接着父亲说,我被部队救了后,一直惦记着他,在战场上他是我的敌人,但在生活中他和我一样是一名中国人,我曾悄悄拿了部队后方医院的青霉素和止疼药,你不会知道在那个年代药品是多么的珍贵,尤其是消炎药和止疼药,我想保住他的腿,所以拿出药品后在一个夜里摸索到那个村庄,送到了救下刘国忠的那一户人家门口,在包药的布包里,我还包了一颗红五星,带着一张纸上面写了一段话。写的什么?我问。
父亲说,写着:“如果你是一个中国人,就要共同团结起来解放全中国,我很希望你的腿好后,能加入共产党,能为解放全中国而奋斗!”我知道他看到了这段话,并且收下了红五星,因为那户人家将布包拿进屋子后,让他看是什么药了,老乡好像不怎么识字。我在窗户外面听到那个老乡说还有红五星和纸条,他肯定看了。后来部队因为丢了药进行了一次整顿,我拿药是为了救人,尽管他是国民党士兵,但他是中国人,一个中国孩子。不过至今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此事,包括你母亲。毕竟不光彩嘛!再后来上党战役结束,我就随着大部队走了。父亲说到这里又回头望了望后排的人。我问,后来你们从没有见过面吗?父亲说,没有!
几个小时的行程,客车到达小镇,我们必须徒步走到黄河滩村,我不知道父亲将要和刘国忠见面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随着谜底的逐步揭开,我的心也开始悬起。
十
每一次到达黄河滩村,迎接我的总是那一声声断断续续的狗叫。在黄河滩村有个习惯,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农户养狗不是养着当宠物玩,而是让它来看护家门,当农人都上地去做农活后,家里唯一留下的就是一只狗。在黄河滩村每一只狗都很忠实,农户从来不会将它无辜杀掉,直到狗老得自然死去。那时农户会将死去的狗埋在山坡上,甚至还会哭,狗在村子里就是一个家庭成员。
进村后迎面碰到了村长福宽。福宽上下打量了我父亲一会儿,问我,这是?我连忙介绍说,这是我的父亲,接着又对父亲介绍说这是黄河滩村的村长富宽。父亲很友好地和他握了手说,你好,我的儿子在村里没少麻烦你和乡亲。福宽笑笑说,没有,没有,娃好着呢,自己动手做饭,从不麻烦乡亲。村里有学生的家长都反映说娃教书教得好着哩,都会说城里话了。我在一旁忙说,是普通话。福宽说,对对,就是那个普通话。
寒暄过后,村长一直把我和父亲送到了学校,也就是我的住处,说晚上由村里派饭,父亲执意不同意,说怎么能给村里添麻烦呢,我知道父亲的性格,忙找柴生火起灶,几个学生看到大庙里冒起了袅袅炊烟,也风风火火地跑来帮忙。
福宽见我父亲不同意吃派饭,和父亲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走了。也许在城里待久了,父亲显得很高兴,背着手在大庙里转悠着。太阳落山了。余晖透过群山洒向整个村庄,所有的房屋都笼罩在一片金色之中,就如一幅油画。几个孩子围着父亲转,父亲就蹲下身给他们一个个问好,孩子们都憨憨地笑,我看着灶膛里燃得正旺的火,看着父亲的背影,也乐呵呵地笑。
晚饭后,原来朝气蓬勃的村庄开始变得空虚,开始走向沉静。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提出想去见刘国忠,我说村里人都睡得早,万一他睡了怎么办。父亲急了,说,小兔崽子,明知道他们睡得早,为什么不先提醒老子。我说,已经来了,何必在乎这一个晚上呢。父亲说,不行,现在就去,他们睡了咱们就回来。
我拗不过父亲,只好在前面带路。黑暗中我边走边回头看父亲,生怕他不慎跌倒。父亲说,去去,你只管走你的,别看我老了,村里这路走的比你多得多了,想当年子弹从头上飕飕地飞,我们在夜里都照常跑得很欢。我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再说农村毕竟是农村。
胡扯!父亲生气了站住说,我最怕听到你们说这样的话,什么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如果没有过去哪里会有现在。父亲又开始迈步,接着说,这小村小不小?很小吧!老百姓憨实不憨实?很憨实吧。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年代,正是这样的广大农村为国家做出过巨大奉献的,别动不动就看不起农村,什么农村毕竟是农村。还有,你知道现在村里的学校原来是什么地方吗?我说,是座古庙啊!父亲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我虽说对这里一点都不了解,但我知道这座庙在抗日战争时期是后方的一所学校,是我党开的一所抗日学校。我吃惊地望着父亲问,你怎么知道的?父亲说,你都来这里三个月了,你看到院子里那个石碑了吗?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是村里为纪念抗战胜利而设立的碑。黑暗中,我回头看父亲,说实话,我确实没有注意到庙的后院还有一块石碑。父亲说,在这样的小学当老师应该感到无上光荣,你是军人的儿子,就应该有军人儿子的思想和品格。这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庙,这是一座为我党立过功的庙,这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学校,这是一座有着光荣传统的学校。我听着不住地点头答应着。
我们的走路声惊出一片狗叫声,到达刘国忠家门口时,透过紧闭的大门隐约能看到屋子里还亮着灯光。刘国忠家住的是窑洞,屋子外面是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北瓜等各类蔬菜,我曾经在白天到过他家一次,原来他家喂养着一只大黄狗,老死后就再没有喂养过。我上前叩门,用手“咚咚”地敲。
父亲在一旁说,慢点慢点,怎么像土匪似的。我笑笑说,声音小了他们听不到。父亲说,你不是
说他有一个儿子吗?哦!我当时还真忘了他的儿子小党恩。
来开门的正是小党恩,小党恩将门开了一个缝后,借着屋子射出来的灯光看到我后,显得有些慌张,高老师!他喊了一声,显然对我的晚上造访很意外,我问,你爸在家不?小党恩说,在哩,接着就把我们让进院子,咚咚,自己先跑进家报告去了。
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刘国忠见到我父亲后,突然愣在那里,父亲穿着军装站在那里,显然也很意外,事先我向父亲描述过他现在的样子,但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尤其是在晚上。我从刘国患的目光里读到的是一丝慌张。从父亲的目光中读到的是吃惊,甚至还有点怀疑。小党恩的母亲在一旁搬凳子,张罗着比划着给我们让座,她并不知道我带的是谁,更不知道来人和自己的丈夫曾经认识。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好一阵子,父亲开口说,你是,你是刘国忠?说着主动伸出了手,对方看着父亲犹豫了一下,伸手和父亲握在一起。我是高忠诚,高忠诚啊!父亲眼圈发红,很激动。
“高——”
刘国忠的喉咙呼噜了几声,突然发出一个“高”字,含糊不清,但很响亮,脸憋着通红,眼里涌出了泪水。是的,我确实是高忠诚啊!父亲说着眼里泪汪汪地,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
你这个英勇的小战士啊,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了呢?父亲说着激动得手有在抖,他猛地拍了一下刘国忠的肩膀,刘国忠没有站稳,几乎跌倒。
接着父亲过去,两个人来了一个紧紧的拥抱。父亲的目光从上到下,最后落到了他不利落的腿上,落到了他脚上的木头板子,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哗”地一下涌了出来。说实话,我长这样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小党恩和他娘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十六年他们又见面了!
十一
后来我才知道,刘国忠得的是失语症,我不是专业的医生,无法用专业的术语去做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刘国忠他会说话,而且声音很洪亮。比如那天晚上,他见到我父亲后,激动得突然就发出了声音,就像在校园里喊“中国共产党万岁”一样,他的妻子吃惊得张大了嘴,儿子吃惊地望着爹。睢有父亲没有吃惊,他说,后来我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可惜都没有找到你。刘国忠的喉咙呼噜着,突然蹲下身子哭了,并且含糊不清地说道,他死了,死了、死了!父亲蹲下身问,谁死了?你说话啊!是谁?刘国忠说,原——大——魁。
谁是原大魁?救我的那个农民,其实他,他,他不是农民,主人叫原大魁,更不知道他是我军的联络员,尽管父亲已经将刘国忠的军装脱掉,但细心的原大魁还是从他的内衣上认出了刘国忠是国民党士兵,但大魁并没有立即上报,而是积极给他治疗腿伤,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刘国忠,包括父亲去送药。其实搞了多年地下工作的大魁明白送药人当时没有走远,他在进门的时候已经迅速看了包里的东西,当他看到包里的红五星,还有纸上的话:“如果你是一个中国人,就要共同团结起来解放全中国,我很希望你腿好后,能加入共产党,能为解放全中国而奋斗!”他暗自笑了笑。他是故意装作不识字拿给刘国忠看的,后来他又找来了医生,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其实是解放区后方的军医,给他治疗腿上的伤口。这一切都是刘国忠后来才知道的。上党战役结束后,长治市解放,但在周边的农村仍有国民党势力在频繁地活动。
刘国忠说,那是一个拂晓,不知是谁告的密,大魁夜里出去送信,回来后已经很晚,正在酣睡,突然外面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他惊醒后,感觉情况不妙,急忙穿好衣服,让刘国忠藏到土炕下面。刘国忠的腿已经基本愈合,争着要和大魁一块对付敌人,大魁急了,没有给他解释的时间,就把他盖到了土炕的石板下,接着他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很轻松很镇定地开了门,门刚一开,就有几个国民党士兵用枪顶住了他的胸膛,硬要搜身。大魁见敌人已经来到眼前,冷不防将敌人搂住摔打起来,谁知敌人劲大,没有被摔倒,反而挣脱了大魁的手,就要开枪,这时大魁手疾眼快猛地一弯腰,子弹打在土墙上,没等敌人反应过来,他已经弯腰逃出了门。敌人追出去后,一边围堵一边喊:
“别让他跑了啊,抓住活的赏大洋一千。”
一些老百姓已经穿好衣服,拿着土枪跑了出来,他们平时是农民,关键时刻都是游击队战士,这也正是我军的优势。敌人开始将枪对准了群众,并且大喊:“缴枪不杀,抓住解放军有重赏!”大魁怕无辜的群众受伤,就把自己暴露在外,直到被敌人抓住,敌人用枪顶住他的脑袋,他冷笑一声高声痛斥敌人:“你们这些杀人放火的强盗走狗,今天你们杀了我的头,明天你们就会狗头落地。”这时候,刘国忠已经拼命将头顶上的石板挪开,他想出去救大魁,可走了几步,刚刚愈合的伤口就裂开了,鲜血流了出来,他咬着牙向外爬。
枪响了,大魁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
紧接着村庄四周传来密集的枪声,解放军留守的大部队到了,刘国忠趴在地上喊着向大魁的尸体旁挪,结果原本受伤的腿上又中了敌人一枪,他昏了过去。
父亲听着刘国忠的述说,拳头砸在地上,咚咚地响。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父亲急切地问。
后来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又躺在一户百姓的家里,腿上已经上好了药,那户百姓说,是解放军里的一个军官安排军医给我进行了手术,安排在农户的家里养伤。我当时就想,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国民党士兵,如果他们知道我曾经在战争中亲手开枪打死过解放军,他们会救我吗?会吗?父亲说,会的,因为你是中国人。刘国患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后来刘国忠腿好后留下了终身的后遗症,当时全国已经解放,刘国忠想着去找解放军,他最大的愿望就加入中国共产党,然而最终都没有如愿。他每天都会揣着那颗红五星,它就像一团火给予了他光明和力量,又像一个信念让他坚持活下去。再后来,他离开了农户,遇到黄河滩村的老村长。他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因为他感觉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曾经开枪打死过中国人,他患上了失语症。如果没有老村长,如果没有他的妻子,他很可能活不下来,他每天早上都会去向着初升的朝阳敬礼,因为那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支撑自己的力量。他隐姓埋名,他不愿意提起过去,他把自己所有积蓄都作为特殊党费捐献给国家,他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字叫:“党恩”。他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为自己赎罪,他感觉自己是一个罪人。
你别说了,父亲泪流满面按着刘国忠的肩膀说,那都是战争,都是该死的让人讨厌的战争。父亲说,你没有罪,我也没有罪,有罪的是战争,刘国忠回头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
又是一个清晨,他们共同来到上顶,两个曾经的军人,一个是解放军士兵,一个是国民党士兵,此时就站在高高的山顶上面对着同一轮蓬勃而出的朝阳敬礼,那样的庄重!那样的肃穆!礼毕,父亲紧紧地握着刘国忠的手说,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中国!
刘国忠望着父亲,眼里蓄着泪,吃力地点头……
责任编辑刘登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