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 慷
钱老和我共同的母校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旧称五城中学堂,位于和平门外属于南城的宣武区。
记忆中的和平门曾经环境幽雅,古风古韵,有雄伟高大、直冲云天的城楼,城墙也曾经很厚实,城楼有两层飞檐。城墙高处的砖缝里长着一棵小树,欣欣向荣直冲云天。黄昏时,成群的老鸦鸣叫着飞来飞去在它们的窝前嬉戏……
师大附中的校舍并不显眼,一片古旧的灰色房屋,梯次坐落在南新华街上。
北京师大附中是很有革命传统的学校。这里不仅出过钱学森等著名科学家,而且出过赵世炎等杰出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记得我们那批新同学来校报到时,见到的第一位老师在向新同学们介绍学校概况时,都会提到一长串名单,一个个名字都如雷贯耳。正值新生们精神振奋之际,他们都会充满自豪地补了一句:这些,都是我们学校的历届毕业生……
师大附中的学生都是从各个学校筛选出来的佼佼者,学习空气和政治空气都非常浓。钱学森生于推翻封建帝制的1911年,成长在山河破碎的晦暗年代,1929年毕业于北京师大附中。他的小学后4年、初中3年和高中3年,一共10年时间,或者说整个青少年时代,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钱老对母校始终怀着深厚的感情。1955年他从美国克服重重困难归国,回到北京后,马。上来母校看望老师们。他无数次回忆起中学时代的学习生活:
我是1923年至1929年在北师大附中学习的。它有个特别优良的学习环境,我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六年,这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六年。当年我们在附中上学,都感到民族、国家的存亡问题压在心头,老师们、同学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在这样的气氛下,我们努力学习,为了振兴中华。
我对师大附中很有感情,在那里所受的教育是终身影响着我们的。在我一生的道路上,有两个高潮,一个是在师大附中,一个是在美国读研究生的时候。六年师大附中学习生活对我的知识和人生观起了很大作用。我附中毕业后,到上海交通大学学习,第一年觉得大学功课没有什么,因为我在中学都学过了。上海交大四年实际上就学了两年,考上公费留学美国,是靠附中打下的基础。
当时这个学校的教学特点是考试制度,或说学生对考试形成的风气:学生临考是不做准备的,从不因为明天要考什么而加班背诵课本,大家都重在理解不在记忆。考试结果,一般学生都是七十多分,优秀学生八十多分。就是说对这样的学生,不论什么时候考,怎么考,都能得七八十分。不死抠课本,提倡多看课外书。附中选修课很多,学生的知识面很广。每天午饭后,在教室里交谈感兴趣的各种科学知识。当时师大附中很穷,经费不足,但是实验做得很多,化学实验室对学生随时开放。学生的求知欲强,把学习当成一种享受而不是一种困难。师生关系密切,息息相通。对学生诱导而不是强迫。当时附中高中有些课用英文讲,到了高二要学第二外语,设有德语、法语。外语是情景教学,创造语言环境。现在的教育限制太死,要培养孩子多方面的兴趣。我主张学生多学点文言文,可以采用多种教材……
回国后,钱学森工作非常繁忙。但他还是抽时间来师大附中给师生们作报告,在家中接待师生来访。钱学森在新中国“两弹一星”的雄奇伟业中大放异彩,一生浓缩了中国人从屈辱走向自强的漫长征程,代表着一代人奋发图强、百折不回的伟大精神。他对母校师生代表们说:“几十年前在师大附中所受的教育,我们这些人是终身感谢的,现在还影响着我们。”
近年来,钱老年事已高,他还时常惦念师大附中。请他的子女与母校保持密切的联系。《钱学森手稿》出版了,他首先想到送给师大附中几套。“钱学森星”命名仪式举行,一定邀请师大附中校长做嘉宾。钱学森及其家人心系师大附中,充分体现出他对母校和老师的感恩之情。80多年忠贞不渝。从_个侧面反映出钱学森的优秀品质。
1986年11月初,北京师大附中85周年校庆时,钱学森很早就来到了母校。
钱学森又一次回忆了自己当年在学校学习时的情况。记得有人问钱老:“当年您在附中时,是否就成绩突出,名列前茅?”钱老回答,“我当年在附中学习成绩算是比较好的,但成绩也就是80多分。当时的学生很少有考90多分,更没有100分的。我们当年,只注重学习各种知识,对考试分数,不像现在的学生那么重视。我们当年从来不在大考前突击复习功课,认为考试就要考出自己平时学习的真实成绩,突击复习,则有沽名钓誉之嫌。突击复习,是拿自己临时拔高了的成绩,来比别人平时学习真正掌握的成绩,既是投机取巧,也是对其他同学的不尊重。如有这样的人,即使考出较高成绩,也为多数同学所不齿。”
钱学森是我们那一代人心中的楷模。当时大多数青少年当时最理想的专业就是学军工、造火箭。科学强国是那代人最美好的理想。大家都是钱学森的“追星族”。
后来,我渐渐得知,钱学森在近一个世纪的人生旅程中,经历了无数坎坷与磨难,也创造了许多震惊中外的奇迹。在他的人生长河中,镶嵌着一颗颗宝石一样晶莹闪光的故事——
他当年放弃在美国的优厚生活条件,坚决要求回到各方面都还十分落后的祖国,就是为了用自己的知识与智慧建设祖国,使人民幸福。他回国后,完全靠自己的工资生活。除了工资之外,他有一些稿费收入,晚年也曾得到过较大数目的科学奖金。但他把这些收入统统捐了出去。1958年至1962年,钱学森有好几笔上千元的稿费,这在当时简直是“天文数字”,那时人人都吃不饱肚子,然而钱学森对每一大笔钱都没有动心,连钱包都没打开,转手就作为党费交给了党小组长。即使在平时,他和别人联合署名发表文章时,也总是把稿费让给别人,说:“我的工资比你高,这稿费就请你一人收下吧!”
香港有关方面为表彰钱学森在中国科学事业上的杰出贡献,曾先后奖励他两笔奖金。第一次,钱学森将100万港币的奖金直接捐给了西北治沙工程。第二次又是100万潜币。妻子蒋英说:“我们都老了,是不是……”
钱学森幽默地回答:“那好,你要钱,我要奖(蒋)。”
不久,100万元又如数捐了出去。
1964年,新疆建设兵团农学院的普通青年郝天护致信时任中科院力学所所长的钱学森,指出“钱所长”新近发表论文中的一个方程式推导有误。一个月后钱学森回信说:“很感谢您指出我的错误!也可见您是很能钻研的一位青年。科学文章中的错误必须及时阐明,以免后来的工作者误用。所以我认为,您应该把您的意见写成一篇几百字的短文,投《力学学报》刊登,帮助大家。您认为怎样?”从中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钱学森,能感受到一位科学家的科学精神。
1956年,钱学森向中央建议,成立导弹研制机构,这就是后来的国防部第五研究院。然而随着导弹事业的发展、五院规模的扩大,他作为院长的行政事务也越来越多。当年45岁的钱学森虽然精力充沛,但他既要为中国的导弹事业举办“扫盲班”,又要带领大家进行技术攻关,还要
为研究院一大家人的柴米油盐操心。有时研究院的报告和幼儿园的报告会一同等待他这位院长批示,他说,我哪懂幼儿园的事呀。为此,他给聂帅写信要求“退”下来改正为副,专心致志于科学研究和技术攻关,上级同意了他的要求,使他从繁杂的行政、后勤事务中解脱出来。
1985年,中国科协二届五次全会一致通过建议由钱学森担任三届主席,可他个人不同意。一直到闭幕那天,在京西宾馆开大会,文稿写好了,请二届副主席钱学森致闭幕词,并送他审阅。钱学森看了稿子后表示,这个稿子原则上我同意,但最后要加一段话,让我向大家说明,我不能出任三届主席的理由。如果你们同意加这段话,我就念这个稿子;如果不同意,我就不念,请别人致闭幕词。科协的同志只好表示:“钱老,您念完这个稿子,可以讲一段您个人的意见,但不要正式写进这份讲稿。”于是,钱学森同意致闭幕词。但是当他在说明自己不适合担任下属主席时,会场上连续地鼓掌,使他没法接着讲下去,有人站起来插话,“钱老,这个问题您个人就别讲了。”大家对插话又热烈鼓掌。后来,杨尚昆、邓颖超、方毅都出面找他谈话,劝钱学森出任科协三届主席。由于这样一些工作,他才得以出任了下一届科协主席。1991年,当钱学森任期满后,再换届时,他坚决不同意连任,并推荐比自己年轻的人担任下属科协主席。
钱学森是全国政协第六、七、八届副主席。在七届任满时,他就给当时的政协负责人写信,请求不要在八届安排任何工作,说“这是我身体条件的实况”。但是这个报告没被批准,直到1998年全国政协八届换届时,他才从副主席的位置上完全退下来。
对荣誉也是如此。钱学森多次请求组织不提名自己为全国党代表大会的代表候选人,他不是不愿意多做工作,而是希望多提携年轻人。钱学森在1988年与1992年曾两次给当时任中科院院长的周光召写信,请求免去他学部委员的称号。信发出去,周光召与严济慈一起做他的工作,讲“学部委员不是个官位,是大家选的,任何领导无权批准您的请辞报告”。于是,钱学森只得放弃个人的想法。大约与此同时,钱老也与母校北京师大附中联系,提出自己不再担任校友会名誉会长的意见。在他的心目中,“科学最重,名利最轻”,“个人仅仅是沧海一粟,真正伟大的是党、人民和我们的国家”。正是有这样的信念和美德,他才能将自己“无论在哪里都可抵五个师兵力”的深厚功力,融入“两弹一星”研制、系统科学发展等艰巨的任务、庞大的集体中,始终“一脸亲切的微笑”,始终一份恬淡的心情。
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一位在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工作的朋友约我写一部钱学森的传记。当时,我们曾看到一些境内外人士写的有关钱学森的小册子,内容都嫌简略,远不能全面地概括钱老伟大的一生。我当即通过母校的党总支书记卢鲜明老师,请她帮助与钱老联系。
过了几天,钱老有了回复:“我总认为只有等人死后再写传为宜。”钱学森如此非常婉转地谢绝了此项请求。
据说,钱老曾经说过:“钱学森这个名字已经不完全属于我自己”。
1991年10月16日,中央授予钱学森为“国家杰出贡献科学家”称号和“一级英雄模范奖章”。“国家杰出贡献科学家”,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高规格新提法;“一级英雄模范奖章”,此前一直是战斗英雄、生产一线劳模的专利,从来没有向科学家倾斜过。
卢鲜明老师告诉我,那天她带领母校的少先队员参加了颁奖活动。授奖大厅里掌声雷动,大家急切地等待着、猜测着,钱学森会怎样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呢?
在崇高的荣誉面前,钱学森仍然像平常那样朴实、谦逊、平易、诚挚。在致“答词”中,他没有讲“感谢话”以“礼尚往来”,而是劈头就说了一句:“今天我不是很激动。”为什么呢?
是不是他有点不识时务,是不是有点迂腐?不了解他的人有点搞不懂,而了解的人却说,这是实事求是的,因为他已经激动过了三次,有一次就在不久前。
我第一次激动的时刻是在1955年,我被允许可以回国了。我手里拿着一本在美国刚出版的个人写的《工程控制论》和一大本我讲物理力学的讲义,交到老师手里。他翻了翻很有感慨地跟我说——你现在在学术上已经超过了我。我钱学森在学术上超过了这么一位世界闻名的大权威,为中国人争了气,我激动极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么激动。
建国10用年时,我被接纳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这时我的心情非常激动,简直激动得睡不好觉。这是我第二次的心情激动。
第三次心情激动,就在今年。今年,我读了王任重同志为《史来贺传》写的序。在这个序里,他说中组部决定雷锋、焦裕禄、王进喜、史来贺和钱学森这5个作为解放40年来在群众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共产党员的优秀代表。我能跟他们并列,心情怎不激动?!
“有了这三次激动,今天倒不怎么激动了。”
这些话在人民大会堂如此庄重的场合讲,乍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合时宜。然而细品一下,他又说得多么坦率、多么得体、多么贴切又多么深刻啊!他看轻的是个人名利、荣誉,看重的是祖国,是党,是人民!
祖国与民族,一直在钱学森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他是一位把祖国、民族利益和荣誉看得高于一切的人,说得上是一位精忠报国、富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
从校友的角度看,钱学森智慧、好学、勤奋、创新,谦逊、自尊、爱国、无畏;既有冲破一切藩篱的创造性思维,又有脚踏实地的理性行动。几乎中华民族的所有优秀品德,在他身上都有突出的体现,堪称是德、智、体、美都登上顶峰的人。
在“德”的方面,他从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在黑暗的旧中国,十几岁的钱学森在进步老师的影响下,就知道忧国忧民。身居海外,生活条件优越,然而他心系祖国,得知祖国解放开始新中国建设,便马上准备回国。
在“智”的方面,钱老聪明过人但又治学严谨。他不是学习的奴隶,而是学习的主人。据他回忆,在师大附中学习时,对考试形成这样的风气:“学生临考试是不做准备的。从不因为明天要考什么而加班背诵课本。大家都重在理解不在记忆。考试结果,一般学生部是七十多分,优秀学生八十多分。”正是对考试这样超脱,他才有时间博览群书、动手实验和外出实践。
到美国留学的钱学森,马上被老师发现是出类拔萃的。在麻省理工学院读硕士时,一次考试全班大部分人不及格,同学们认为是教授出难题、偏题与学生作对,要与老师理论,然而钱学森却一声不吭,把道道题都解了出来。博士论文答辩有一篇就够了,可是钱学森交出的却是4篇。获得博士学位后,钱学森任教于麻省理工学院,36岁便成为最年轻的正教授——终身教授。回国后的钱学森,更是把聪明才智全部奉献给国家。
在“体”的方面,他从小锻炼身体,课后打篮球、踢足球,经常是天不黑不回家。回国后,钱学森多次顶风冒雪,奋战在火箭、导弹的实验现场。没有一定的身体基础,是难以抵挡大戈壁的恶劣条件的。钱学森98岁高寿,一生充满了
活力,在达到退休年龄后,仍然为国家为人民多奉献了几十年。
在“美”的方面,钱学森更是走在前面。从小他热爱艺术,学书法、学绘画,还特别喜欢贝多芬的乐曲;在大学里他同时参加管弦乐、军乐、口琴和合唱等4个艺术社团。摄影也是钱学森的一大爱好,他不仅拍摄过名山大川等风景,还拍摄过中国的市井民情,他年轻时那张穿西服的照片竟是他自拍的。西式教育创新意识的熏陶,并未冲淡钱学森身上中华传统文化的深深烙印。“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者必谋之”,“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当无愧于圣贤”,《钱氏家训》中这些胸怀天下、克己奉公的理念,他恪守终生,从未偏离。钱学森对我国古代诗词等文学作品也有极大兴趣,并在这些领域显示出一定的造诣。他认为科学和艺术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成就了他的事业、生活和人格。钱学森与中国“欧洲古典艺术歌曲权威”蒋英的结合,堪称科学和艺术的完美联姻。他表示“蒋英给我介绍了音乐艺术,这些艺术里所包含的诗情画意和对人生的深刻理解,使我丰富了对世界的认识,学会了艺术的广阔思维方法。”
一个人,用怎样的成就照亮一段历史?以怎样的力量感动一个民族?
200g年11月6日,北京八宝山钱学森遗体告别现场内外,那些从海内外专程赶来的无数送别者,那些情真意切的痛惜、失落和怅惘,那些写满崇敬和哀伤的表情,让我们依稀看到问题的答案。
钱学森,一位深居简出已近20年的百岁老人,以他静静的离开,再次勾起整个民族对一段光辉历程的深情追忆,唤起亿万国人对未来岁月的凝重思考。那一刻,他的思想、他的精神、他的贡献,写入永恒。
“外国人能做到的,中国人也一定能做到!”在这受命于危难之际的铿锵宣示里,有钱学森在淞沪抗战中亲睹落后挨打的悲恸,有身在异国饱受歧视猜忌的愤懑,更有让一个崭新的中国挺直腰杆的刚强。平心而论,老校友钱学森那一代人,并不比后来者更有天分,但出身于贫弱中国,怀抱着复兴大志,他们挑得起历史的千斤重担,放得下个人的利害得失。国比家大的宽广胸怀给了他们宽阔的视野,雪耻图强的冲天斗志,给了他们一往无前的魄力和勇气。
钱学森是一个领域、一个时代的巅峰,但他神采卓然的生平,绝非“天才”二字可以概括。无论是洞察先机、推动系统控制理论在“两弹一星”研制中的应用,还是力排众议、选择“导弹先于航空”的技术发展路径,钱学森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家中的大家”,博得战略科学家的美誉,在于他始终“敢于想别人不敢想的,做别人不敢做的”,时刻以“突破”而非“遵循”、“开创”而非“守成”为念。
校友钱学森走了,化作人类文明天空里一颗明亮的星座。他们的脚步,无论多少鲜花和泪水,都无法挽留。历史的接力棒,已交到我们这一代人手中。怆然别先人,殷殷待来者,念天地之悠悠,当慨然而奋进。
责任编辑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