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打倒孔家店”的历史辩证

“新颖总是胜过老调重弹”[1],艾略特曾如此肯定那些反叛传统的行径。但在反叛传统中诞生的“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新颖的调子真的能够胜过“传统文化”这个老调吗?事实是,面对20世纪90年代兴起、如今依然红火的“国学热”以及保守主义思潮,我们感到了传统文化之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咄咄气势;面对“‘五四断裂了传统”论、“‘五四新文学先驱‘感情用事”论、“‘五四时期‘全盘反传统主义”论,以及层出不穷的对激进主义的反思和对自由主义传统的高扬,中国现代文化的出身和立世之本日益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一些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者,感到“我们几乎面临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之时及其之后所遭遇到的所有的指斥或质问”[2],甚至“常常”“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类似原罪感的心情”。[3]可以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向世界,首先向海外汉学家以及新儒家开放三十余年后的今天,现代文学界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存在合法性的危机——这就是我们谈论“传统文化与20世纪中国文学”时的学术背景。

实际上,“断裂论”、“感情用事论”、“全盘反传统论”的纠结之点,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20世纪中国文学的起点所在。他们试图证明的一点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原本是不应该发生的,或者是不应该由这样一些人发起的,或者由这些人发起而不应当发表这样一些激进的言论的”[4]。“激进主义”是他们对“五四”的基本判断,而“打倒孔家店”则是常常被提及的“口号”。流风所及,现在谈论“五四”新文化运动者,多将“打倒孔家店”这个口号作为当然的“知识”而一再使用,并在事实上得出了有悖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史实的结论,从而试图对中国现代文学传统施行消解。

但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五四时期,根本没有过“打倒孔家店”这个口号!

“孔家店”这一名词首出于胡适为《吴虞文录》所作的序言之中。在该文文末,胡适一锤定音:“我给各位中国少年介绍这位‘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陵先生!”[5]这个“孔家店”,“本是由‘吾家博士看水浒高兴时,擅替二先生开的”[6]。吴虞自己也说“我的文录。皆民国已来的笔记……来京时友人为录成一册。胡适之先生为撰序。介绍付印。时适之先生方阅水浒。故有打孔家店之戏言。其实我并未尝自居于打孔家店者”[7]。查《吴虞日记·上册》之1921年的记载,知他所言非虚。后来,较早研究中国“五四运动”的海外汉学家周策纵在《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中称“胡适所称的‘孔家店”[8],徐中约也说“他(承其上下文可知“他”指胡适,引者)创造了‘孔家店这个侮辱性的词汇”[9]。撇开周策纵和徐中约对“孔家店”的理解,由上面的材料可知,“孔家店”的确是胡适首先道出,称呼吴虞为“‘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他也是第一个。但是,胡适的文中并没有“倒”字,此外,胡适该文写于1921年6月16日,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来说,这至多算是一种追认,而不是提出“口号”。

虽然当年的吴虞自己并未看好这个定位,(他更看重的是“中国思想界之清道夫”[10]),但有意思的是,随着胡适的这篇序言依次发表于《晨报副刊》《民国日报》《时事新报·学灯》《四川日刊》[11]上,以及《吴虞文录》的印行和广为流布,“打孔家店”以及“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这一说法很快在知识界流传开来,“中国思想界之清道夫”则往往成为佐证,甚或被忽略。1924年,田楚侨发表《中国文化之商榷》(《时事新报·学灯》),文中有“不管严又陵怎样打孔家店,吴稚晖怎样箴洋八股”[12]字样,1924年4月9日,《晨报副镌》发表了又辰之文《介绍“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的近著》。值得注意的是:前者将“打孔家店”作为一个术语用于严复,而“严又陵”一生都是尊孔卫教的,可谓误用,后者略去了“四川省”,多少容易使人高估吴虞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功绩。但是,不管是胡适的拥护者(又辰),还是新文化运动的反对者(田楚侨),都能准确引用“打孔家店”一语,而且是在胡适的本意上做出引用的。

另一方面,又辰之文《介绍“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的近著》发表后,引发了一系列讨论。其中,4月29日发表的《孔家店里的老伙计》[13]一文具有重要意义。首先,文中“‘打孔家店的概念出现了20次以上;直接引用‘打孔家店一语,也有12次。其中两次是引用‘打孔家店的老英雄。”[14]其次,文中首次出现了“打倒孔家店”的字样:“孔家店真是千该打、万该打的东西;因为他是中国昏乱思想的大本营,他若不被打倒,则中国人的思想永无清明之一日”[15],尽管此处还没有提出完整的“打倒孔家店”这一概念,但是,作者把“打孔家店”和“打倒孔家店”作了严格的区分,而且流露出“打倒”比“打”更有极端倾向的价值判断。最后,文中将“孔家店”与“李家店、庄家店、韩家店、墨家店、陈家店、许家店”并举,说其中都是“昏乱的思想”,所以,必须“全盘受西方化”。这篇文章,体现出全盘西化论者的倾向。[16]

据宋仲福先生考证,随后的1928年有“打破孔家店”的说法,而“使用‘打倒孔家店这种格式并使之固定化的,是一些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学者和军阀”[17],并以《中华儒学研究会组织理由书》以及何键致广东当局的“佳电”为例,加以说明。对于后一个论断,笔者以为宋先生还稍显武断了些。首先,据笔者阅读所见,就有两篇文章作者的身份与之不符。一是《中华儒学研究会组织理由书》出版的六天前(即1934年11月4日),林风所写的《新文化运动与尊孔复古》。文中这样说“新青年毕竟超过了新民丛报而对孔教传统施行了集中火力的正面的攻击——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18]。从其内容的倾向来看,林风既不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学者,也不是军阀。二是张申府《尊孔救得了中国吗?》一文。文中说:“前些年‘打倒孔家店等等一轮行动闹的太利(原文如此,引者注)害了。物极必反。现在的尊孔也可说就是‘打倒孔家店的一个反动。”[19]张申府此文也引用了“打倒孔家店”,但是张申府是中国共产党三大创始人之一,写作该文时,他在清华大学任教授,经常利用讲坛宣传爱国主义,该文也并非反对新文化运动。其次,从这二者来看,“打倒孔家店”是五四时期的口号这个说法,应该说已经是当时流行的“知识”了。所以,从1928到1934年间,当有一个从“打破孔家店”到“打倒孔家店”,并将之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口号来使用的过程。换句话说,就在这一时段里,“打倒孔家店”完成了被模塑为“口号”的过程,而具体被何种身份的人所用,还有待进一步确证。

此后,“复古派(国粹派)和当代的‘新儒家学派”继续沿着何键等人的路子,用“打倒孔家店”来坐实“五四”新文化先驱对传统文化或者儒家文化的偏激态度,“赞成和肯定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儒学的批评的人”,也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夕,多使用“打倒孔家店”一语,以发动新启蒙运动[20],“后来在一些革命报刊、书籍中,‘打倒孔家店就作为五四时期的革命口号、旗帜、号召、任务、纲领来看待,认为它体现了五四反封建革命的彻底性。1949年后,它进入了新中国的一些教科书,流传更广了,影响更大了。现在这个口号的使用,仍比较广泛。在一些全国性的报刊上,多次见到它”[21]。事实上,从80年代至今,尽管偶有指出“打倒孔家店”这一口号纯属子虚乌有的文章,但是,这种声音非常微弱。即便是在纪念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的前段时间,“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也随处可见,在学者们言之凿凿中,这个错误的“知识”再次流布开来。[22]

笔者认为,“打倒孔家店”这一所谓的“口号”作为一种“知识”,其生产过程中不排除学人们误引《吴虞文录·序》的情况[23],但更有可能的是,如同对“五四运动”的阐释权的争夺体现了不同党派之间的意识形态状况一样,“打倒孔家店”的生产也有着远未被我们认识到的意识形态背景。我们现在非常有必要廓清这里面的迷雾,看看所谓的“感情用事”论、“文化断裂”论以及“全盘反传统”论建立于什么虚幻的基础之上,从而在面对一浪高过一浪的国学热以及保守主义思潮之时,能保持一种基本的清醒,并重视建基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上的、我们藉以安身立命的中国现代文学传统。

注释:

[1][英]托·斯·艾略特著,李赋宁译:《艾略特文学论文集》,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页。

[2]王富仁:《“新国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文艺研究》,2007年,第3期,第22页。

[3]王富仁:《“新国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文艺研究》,2007年,第3期,第19页。

[4]王富仁:《“新国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文艺研究》,2007年,第3期,第19页。

[5]胡适:《吴虞文录·序》,见吴虞:《吴虞文录》,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7页。

[6]浭生:《浅陋的话》,《晨报副镌》,1924年5月20日。

[7]吴虞:《吴虞先生的来信》,《晨报副镌》,1924年5月2日。

[8]周策纵著:《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周子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04页。

[9]徐中约著:《中国近代史:1600-2000,中国的奋斗》,计秋枫,朱庆葆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398页。

[10]吴虞在1921年6月17日日记中说:“十一时,胡适之来,交还予《文录》一本,为予作《吴虞文录序》一首,谓予为中国思想界之清道夫”。见《吴虞日记·上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07页。

[11]参见吴虞1921年6月21日、6月27日、8月2日、8月5日日记,书同上。

[12]受到Z.M的奚落,文见Z.M《百草中之一株》,1924年3月28日《晨报副镌》。

[13][15]X.Y.:《孔家店里的老伙计》,《晨报副镌》,1924年4月29日。

[14][17][21]宋仲福:《关于“打倒孔家店”的历史考察》,《孔子研究》,1992年,第2期,第81页,第81页,第83页。

[16]宋仲福先生据此肯定,“最早使用打倒孔家店概念的是主张‘全盘西化的学者”,“它不仅否定了儒学,还否定了老子、庄子、法家、墨家、陈相、许行等诸子的学说,反映出全盘西化论者所特有的历史虚无主义和民族虚无主义的错误观点。”此说尚值得商榷。

[18]林风:《新文化运动与尊孔复古》,《清华周刊》,42卷第3、4合期,第34页。

[19]申府:《尊孔救得了中国吗?》,《清华周刊》,42卷第3、4合期,第7页。

[20]见宋仲福《关于“打倒孔家店”的历史考察》,《孔子研究》,1992年第2期。但这里面的关系应远比宋仲福先生所考察到的复杂。

[22]以《中华读书报》为例。据笔者的初步查阅与统计,从2004年到2009年7月,有51篇文章涉及到“打倒孔家店”(有少许文章是“砸碎孔家店”),而且多与“口号”相连。其中,张翼星在《怎样理解“五四”的“打倒孔家店”?》(2004年03月17日)一文中的说法具有代表性:“这个著名口号给人的印象,似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那批代表人物都是全盘否定孔子,全盘否定儒家思想和传统文化的。”计亚男、柳霞所写的《清学“三弊”——杨义访谈录》(2009年7月22日)中,杨义说“我们所以能够如此提出二千年来没有人发现的这个重大问题,是由于我们不像清以前的人那样崇圣,不去分析圣贤书背后的手脚,也不像民国时人要打倒孔家店,不及分析就去推倒。”其背后依然是将“打倒孔家店”与“全盘反传统”相连。

[23]周策纵在《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中说“胡适在给《吴虞文录》写的序言中称吴是‘四川省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主要由于吴的努力,‘打倒孔家店成了中国知识分子中一个十分流行的口号。”(311页)国内外对该文献出现误引的情况不胜枚举。据宋仲福先生查考,从1940年到1989年,认为“打倒孔家店”一语出自《吴虞文录·序》的就有21例,并由此而误认为“打倒孔家店”是胡适提出的,有17例;误以为是吴虞提出的有4例;误认为胡适、吴虞共同提出的有1例。参见宋仲福《关于“打倒孔家店”的历史考察》,《孔子研究》,1992年,第2期,第84-85页。

(杨华丽 四川成都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