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濯心
提起传家宝,或许大家脑海中会联想到那些剔透玲珑的远古瓷器、纸张泛黄字迹却依然苍穹的东坡墨宝或是价值连城的王国维山水画……
而我说的传家宝跟古老或是祖传这些大众词汇完全不着边,或许在大多数人眼里它根本一文不值。因为她是一个眼神——妈妈独有的眼神。在我眼里,那是影响我一生的,已经传给了我,我又准备传给下一代的,妈妈的眼神。
妈妈毕业于著名的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可那是妈妈永远的痛。听说妈妈本来报的是北大中文系,可那张承载着妈妈梦想的薄纸在我那当医生的外公手里一转,后来通知书上印的就是中国协和医科大学了。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妈妈惊呆了,几秒之后马上明白过来,却只是默默地看了外公一眼,便转身回了房间。她知道,这一切已注定,她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我还听说妈妈上大学时是公认的校花,美丽、娴雅,对泰戈尔的兴趣远比对人体结构多得多。而爸爸妈妈的结合更令人费解。北京警官大学毕业的爸爸是一个霸道、骄傲的人,可爸爸的骄傲霸道只要一碰上妈妈的眼神,便立刻土崩瓦解,居然会有手不知往哪里放、舌头打结的尴尬。妈妈也因此确信了爸爸的爱,嫁给了爸爸。
我从小就觉得妈妈的眼神是个奇迹,我爱它却也怕它。我唯一从爸爸那里遗传的,也是最令爸爸头痛的就是不畏强硬,犯了错爸爸越打我我越不服,还咬牙坚持不流泪。如果妈妈不在身边,这种情况会持续到我们都精疲力竭才作罢。而妈妈则不同,如果我犯了错,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可我却畏惧这眼神,莫名的。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淡淡的、优雅的,像一汪深幽的水,像一束澄澈的光,虽是冷色调,却带有浓浓的暖意。“只要一看到这种眼神,我就会感受到灵魂的战栗,最终妥协。”这是我在爸爸日记里发现的,看完后我哈哈大笑,还放肆地写了一句评语——共鸣!那是一种痛快的报复。因为我找到了一向以严肃著称的爸爸的软肋。
在妈妈的眼神和爸爸的抽打里,我顽强地长到16岁。在这以前,我时常陪妈妈读《圣经》,读泰戈尔,我也有了我自己的偶像,比如沈从文、徐志摩。我也经常跟爸爸练拳击,渐渐明白了爸爸妈妈对我的爱,无论是眼神还是皮带。而16岁时那次皮带和眼神的洗礼则是我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也是最深刻的一次。从那以后,我真正理解了妈妈的眼神。并继承了妈妈的眼神,很自然的,也因为这样,我告别了爸爸的皮带。
那一年,非典肆虐。妈妈报名上了第一线,我和爸爸含泪和妈妈告别。在非典正盛的那段时间,死亡的气息弥漫,我们心里都有一个不敢想的问题:还能不能再见?妈妈朝我们笑了笑,没有说话,给了我们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是她所有的叮咛,是爱、是信心、是勇气、是力量……是我们熟悉的眼神。
我难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常态,毕竟我还是个孩子。回到家里,我顿觉海阔天空,因为少了妈妈的眼神。我平生最爱也最怕的东西。当时,大人的世界里满是非典,而我们的世界里更多的是非主流的时尚装扮。看着伙伴们神气活现的非主流装扮,我早就心痒难耐、蠢蠢欲动了,只是家教甚严,我再怎么顽皮也还是害怕皮带和眼神的双管齐下。现在家里只剩“皮带”了,我暗暗打算放手一搏。
决心已下,在同学的陪伴下,我打了耳洞、穿了鼻环,把头发染成了红黄相间的颜色,还买了一条满是破洞的牛仔裤。忙活了一天,我仍然意犹未尽,尽管知道晚上回去爸爸的皮带又要吃大餐。拿着好友帮我准备的创伤药,我转身走向了前途未卜的归家路。
结局的惨烈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当爸爸看到我这身行头时,一下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直接从身上解下了军用皮带,宽宽的纯牛皮,货真价实。我当时吓懵了,不过马上镇定下来,站在那里,像棵松,不屈不挠。爷爷奶奶站在旁边,急得直抹泪。平时遇到这种情况他们还可以悄悄给妈妈打一个电话,让妈妈“镇压”一下爸爸,可现在。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也不在身边。爷爷哀求我:“你就说句你错了行不?我的乖孙女儿!”我装作没听见。奶奶带着哭腔向爸爸吼道:“你给我住手,你难道准备把她打死吗?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直到我们都精疲力竭,奶奶一把抱住了快要倒下的我。爷爷喃喃地重复道:“怎么出了你们这对冤家!”
后来爸爸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继续我的非主流,他就把我送去喂非典。我也不屈不挠。回敬道:“除非你打死我!”
在妈妈回来之前的一个月里,我继续我的非主流,爸爸也无可奈何,只是天天板着脸进,板着脸出。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妈妈终于回来了,我跟爸爸的冷战还在持续。妈妈的归来,让爸爸找到了支柱,也让我找到了救星。
爸爸抢先冲进妈妈的房间,取得了优先发言权。我这回不是大义凛然的不屈表情,而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心一横,干脆打算不看妈妈的眼睛,看你们怎么办。爸爸从房间出来了,一副得胜将军的神气。我也不示弱,瞥了他一眼,走进妈妈房间。
我低头叫了声妈妈,便不再有任何动作,仿佛泥塑的一般,满头的色彩和各种洞孔向妈妈发出无声的宣言。
“让妈妈看看你,还疼吗?”声音不大却让我身子一颤,心里酸酸的,忍了这么多天的泪像决堤的洪水,拦都拦不住。当我面对军用皮带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疼还有排山倒海的委屈时,我没有哭。此时妈妈的一句话却触到了我心里的痛和委屈,眼泪已不受控制了。
“濯心,请你抬起头来,看着妈妈的眼睛。”我慢慢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却可以清晰地看到妈妈的眼神,不,是感受。
“我的女儿有多么好看的眼睛啊,如水般清澈、纯净。不管你怎么打扮,有一点你必须答应妈妈,不能改变你的眼神,不要让它沾上任何杂质。不管你长多大,都要保留你的善良、你的淡定、你的不屈、你的优雅以及从各种书籍中获得的智慧,还有我一直要求你的德行和修养。”
好多回忆一起涌上来:妈妈高高挽起的发髻,高雅大气;妈妈的旗袍,娴静优美;在读泰戈尔时,妈妈专注的神情……是的,这些我怎能忘怀,那是我一度向往的。
“女儿,还记得你名字的含义吗?你刚学古文时,兴奋地把‘濯心的释义用古文写了下来。”妈妈缓缓地轻轻地说着,和我一起陷入了回忆里。
是的,妈妈,女儿怎么会忘记呢。我写下来之后还向妈妈要了一个吻作为奖励。我当时是这样写的:濯心,即日日以清泉甘露涤净心灵杂芜。吾本非圣贤,岂能无过哉?圣贤之所以为圣贤,无它耳,知错改过足矣。况圣贤亦非常无过,奈何吾辈芸芸众生中一凡夫俗子?故愿日日濯心涤尘,时时自省思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写下它的时候,我14岁。
至此,我终于完完全全明白妈妈的眼神了,那是一种品质,一种涵养,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它并不能遗传,是靠后天修养得来,并能通过眸子反射出去的。它是心灵的窗户,你有怎样的心灵,眸子里就会原原本本反映出来。
我脸上很平静,心里却如6月的天空,明媚、空朗,相信妈妈早已感受到了,因为我们一直心有灵犀。我点点头,退出了房间。其实我早就在潜移默化中传承了妈妈的气质,继承了妈妈的眼神。只是“叛逆跟风”这一青春标识符让我偏离了,但我马上又找回了原来的轨迹,继续前行。我不后悔那顿让我永生难忘的“皮带大餐”,因为只有经历了,才会成长。刻骨铭心地深刻地真正成长。
在我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我的旁边是年迈的妈妈和可爱的小女儿。妈妈的高雅发髻不再,优美旗袍不再……唯一不变的是眼神,一如当初。小女儿咯咯笑着,奶声奶气地说:“外婆的眼睛跟妈妈的一样,一样……”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急得小脸通红。我和妈妈相视一笑,意思很明了:她会找到最恰当的词汇的,那时我们的眼神就会得到传承……
编辑王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