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生 一九五二年生,一九六八年当兵。一九八三年底转业到一家报社当编辑,后任副刊部主任。业余喜欢写诗歌、散文。写了一些,也发表了一些,出版过诗集《翠谷》、散文集《午夜的阳光》等若干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曾获中国作协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
很有一些日子了,那缕淡淡的亲情还在时不时绕在思绪间,轻轻嗅嗅,清香犹在。认识他,是在从普陀山返回上海的船上,一位白杨般朗润秀挺的青年。先是他的那身浅蓝僧装引我注意,随和,自信,朴实的举止,让人感到特别舒服。高的眉棱,高直的鼻梁,满脸光明着和善,好似阳光笼罩下的峻峰。叙谈起来,略带喉音的嗓音富有着弹性与沉甸甸的质感,尤为抓人。船开了一会儿,天黑下来,仓里充溢着桔黄色的灯光。我和他正坐在铺位上聊着,突然一位漂亮的少妇蹲在他的面前倾诉起来,她半散着发髻,声音脆而急促:“小师傅哎,这么年轻就出家了?你可知道我好苦哇……”没容小师傅回答,就对着他的笑容不断线地说起来。她说丈夫的酗酒,怪自己脾气暴躁、好骂丈夫,她说生意的难做和生活的艰难与无奈。小师傅静静地听着,用他那富有弹性的声音开导着,并夸奖她的直爽和对丈夫暴躁中的善良。而对于她供佛不如别人丰盛、和贪睡起不来敬佛的愧疚,他更是给予宽解,告诉她,年轻、活累多睡点应该,供佛一碗清水最好,无需奢侈。看着她老蹲着累了,一再地劝她回去休息。是倾诉的畅意还是小师傅的理解,让她不能自已?流着泪的少妇笑了,说:“不知怎么了,我从未向一个陌生人这样说过,我真高兴,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表扬我!”小师傅似自语似的回答说:“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夜深了,只有轻重不一的鼾声起伏着。我看到,小师傅还端坐在他的上铺上看着书。看的什么书呢?我悄悄地在日记本上记下他们的名字:小师傅,普陀山佛学院教师,法号贤崇;少妇,上海底层市民,名光美。
深的夜越发静寂了,我感到了轻微的颠簸,是海在倾诉着。
地球上,也许没有一滴不含盐份的海水了。那么,看来海是苦的是确定无疑的了。回回亲炙它的容颜,或见它激动得万峰陡矗,或见它静穆得只让咸咸的血液油一样流动,我都听见一个声音在我心上轻轻地说:“苦哇……”十年了哇,亲人们没能单行的横祸几乎把我击倒。但是到底我还是没有被重负压倒,并且更真切地感受着普通人的艰虞忍辱,不知从何时起,心上就有去普陀山小居的愿想。
四月十三日傍晚,从上海坐客船去浙江普陀山,又见到了海。有海雾与暮霭罩着,发黄的海水更让我感到着一点儿陆地的味道。雾霭里,夕阳湿了似的洇在天上,朦胧着。我于朦胧的夕辉里凭栏远眺。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让身心沉在一种暂离尘世的安静中,好像灯火通明时电的突然短路,一片空白的内心也一如突然黑暗的大厅,寂然无声。等凉凉的海风吹醒了我的思路,已是天黑的时候,长长的船舷栏杆上,早没了旅人。
醒了的思路里有一个想法,也在兀然立于我心海的船舷边:其实我们生活的大陆,也是一种海啊。商海,宦海,人海,正茫茫得没有涯际。在没有涯际的海中,谁不向往着岸呢?普陀山,就是这样一种岸吧?不然,这一船又一船、一年一百多万人海中的人,从海内外赶寻到这个只有十来个平方公里的弹丸小岛上去干什么?海上的风浪是诡谲而险恶的,当红鲜鲜的心被苦的海水腌出皱来,再被险恶的风浪胁迫成机械一样飞旋的陀螺,普陀山之行或许才能让人品出点味道来。
十四日晨八时许,船近普陀。满船乘客几乎都拥在甲板上、船舷上,眺望着普陀山上那尊镇山之宝——面海而眺的山峰一样高大的青铜观音。金黄的朝暾为其勾画出柔和流动的侧影,无言的观音便在大家心里洒下一片祥和的光明了。一千多年前的五代后梁贞明二年(公元九一六年),当是观音在普陀安家的时候。当时,有个叫慧锷的日本和尚,从五台山请得一尊观音,要带回自己的国家。归国途中,慧锷在普陀山遇到了罕见的风浪。一次次开船,风浪便一次次将载着观音的船推回到普陀的岸边。等他将观音请下船来,便风息浪弭。慧锷感动了,普陀的百姓感动了,他们便一起在普陀山观音上岸处的紫竹林中,建起普陀山上的第一座寺院——“不肯去观音院”。从此,佛缘无边的普陀山就成了中国的一块佛教圣地,一度拥有寺院、庵堂、茅蓬(居住单个苦行僧的小茅屋)二百一十八处,僧尼二千余人,其中普济、法雨、慧济三大寺更以其宏大的清初建筑闻名全国。
弹丸之地上,正呈现着海天佛国的胸襟。
落脚在普陀山白华顶南灵鹫峰下的普济寺内灵鹫楼102客房。虽然周遭是海,岛小如舟,心里却有着可视可触的脚踏实地的感觉。平日里看累了万千世相的眼睛,终于可以闲下来揉一揉,再静静地闭上一闭,让“我”痛痛快快地松弛下来。
这种味道真好。
住下了,就慢慢地逛吧。岩奇洞幽,树古卉异,自是美不胜收。柔若绸缎的千步沙上,承载过多少万代雪崩般的海潮,又迎迓过几多亿双人间的脚踪?龙腾蛟跃的潮音洞里,还在日夜轰鸣着大海那雷霆万钧的脉搏,只是没有人再从崖上跳进这数十米深的山石裂罅舍身了。佛顶山上的那株普陀独有的鹅耳枥树,还在静静地咀嚼着阴晴风雨;而如一尊睡佛躺在普陀山身旁的洛迦山,正熟睡在大海或急或缓的催眠曲里……
比这些景致更加吸引人的,还是鳞次栉比的寺庙,一座一座,大大小小。而比寺庙更让我难以忘怀的,则是那里的人,一个一个,高矮胖瘦。真可谓山不在高,有庙则名;庙不在大,有佛则灵。
也是有缘,接通电话,演权法师正准备出发北京,我们赶紧过去见了一面。他正一边俯在办公桌上吃面条,一边接待着来访的香客。年轻俊秀,一双聪慧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有神,言笑间,露出白生生晶莹的牙齿,给人一种纯净舒服的感觉。有位香客焦急着问他:“蚊子叮我,我能不能打,忍不住打了,杀生了可咋办?”他没有犹豫,一边往碗里加着酱油,一边肯定地回答:“该打!蚊子是四害,不是好东西,打它不算杀生,顶多念念经超度超度。”不拘泥,不教条,三言两语间就已解惑。草草扒完面条,他又穿起袈裟为二十多位妇女说皈依(一种收徒仪式),看到她们年龄大了,就让她们先不要跪佛,等到关键处再跪上一会。对于普通百姓本能地透着和善与体贴的演权法师,却又在和善里藏着独立不阿的风骨,这当然是对那些因为有钱或有位而又自以为高人一等者。他面前的这碗面条,本来可以是一桌丰盛的素宴的,一个能够向寺院一掷千金的港商的宴请。可他拒绝了,埋头吃他的素面,淡了则加些酱油,就为了“布施者”邀请时的傲慢。他曾是西安交大的高才生,毕业后又已在一个大企业里任着一定职务,竟然说出家就出家了。不知他的生活和内心,是否经历过有形或隐形的风暴?我只感到,他是让他的生命,以这种生存方式,冲破了虚伪与束缚,获得着独立、自由与升华。甚至连尘世的客套、应酬也一概免去,观则观我愿观,言则言我想言。
从演权法师任监院的普陀山佛教颐养堂所在地杨枝庵出来,接连拜访了梵音洞、佛教博物馆、法雨寺和祥慧庵。祥慧庵虽小,庵中的那个人却让我牵挂。回到普济寺晚餐,是茄子、白菜、豆芽、豆腐就大米,我边吃着边想着他。想着他那僧服下瘦弱的身体,想着他那虽经剃度白发却依稀可见的头,还有那周边散着皱纹、深处显着悲凉的眼睛。当时,我们正在和别的僧人交谈。说到我是作家,我一下注意到他那略透悲凉的眼睛似有一丝暖意飘起,不知怎么我们就攀谈起来。安徽人,六十岁了,才出家十年,出家前是中学语文教师,有妻子,有儿女,还热爱写作。如今,这一切似乎都已与他无关。肯定的,这是一位因了大悲痛、大绝望才出家的。他给我谈刚刚去世的三位文学大家肖乾、钱钟书和冰心,谈他们的作品、他们的风骨、他们的人生,谈他们人老了却又各自结出的硕果,我为他言谈间流露的深深的爱戴和怀念所感动。他是小寺院里最普通的和尚,没谁会注意到他,他说他是在河南出家的,以后还会从条件好的普陀随缘到哪座佛山寺院也无法预期,好在早已能平静地面对苦难与飘泊,还有孤独。走出寺门了,我回头看他,他也正在目送着我,悲凉眼神中的那缕暖意似已被释散成一种朦胧的怅然。长长的夜里,他的妻子儿女,他的学生,还会出现在他忆念的田野上犹如漠原上的一泓清泉吗?青春的岁月和逝去的浪漫,还会在他静同止水的心上,激起热的波澜吗?这是一种解脱还是一种自戕?是躲避还是抗争?他也已届晚年,是否也存着倾其余生一搏结出硕果的心愿?那么,这出家便只是人生的一种“闭关”了。闭关也是一个佛家语,谓佛徒闭守一室,断绝交往,专修佛法。其间关房落锁,门贴封条,由专人护关为其从窗洞中传送衣食。
说到闭关,在普陀山小住期间,正值法雨寺维国法师的第二次闭关,虽心仪却无缘造访。至九六年腊月二十日铁锤砸下锈迹斑驳的铜锁,已经闭关三年又六个月参悟《法华经》的维国法师,出关不久,又旋即入关修炼禅定,至今闭关又是三年的光景。海在世间,岛在海中,寺在岛上,房在寺里,人在落锁的房内——而这一切,都在谛听着他的那颗日趋纯净、日渐深彻的心,心上正有悲喜交集的潮汐起落。在这世纪末的滚滚红尘之中,谁能说这不也是一种美呢?
十六日傍晚,乘船返沪,四等仓B级,票价六十八元。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写出这篇文章,转眼就已十年,读读,还觉新鲜如初,才知文字有时是比生命老得慢的,也就拿出来求其友声吧。2009-2-7又记于美国明尼苏达州)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