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叫驴

2009-06-11 10:22冯学起
延安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皮匠母驴铁蛋

冯学起

到了从事廉价出卖自己灵魂二十多年的时候,我才学会辩证地看问题了。人类对自然界生命中高级与低级的划分是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谁高级?谁低级?衡量的标准是什么呢?我在人群中是高级的吗?

当我沿着自己走过的路,对自己留下的脚印进行盘点时,发现根本没有几个像模像样的。但我一直觉得我每走一步都是认真地踏过的。我发现自己作为一个所谓的工程师,大半生竟然没有盖出几间像样的房子,充其量不过是垒了几堵土墙而已。那自己为什么还那么的感觉良好,在自我崇拜中不可一世地鄙视别人呢?

无奈之中,我常常和一些同类人对发生在自身和自身以外的一些事情进行天南海北地论证。多少年来,我们站在那么个水泥做的台子上,说三道四,因古人流泪,为今人捧腹,还经常兴高采烈地向别人夸耀某某能人曾经是得益于我的塑造。大家一致认为,这实在是一件丢人丢得不浅的事情。这不,前些日子,我们又进行了一次论坛,有一悔悟者云:

人类自古以来就从事着自欺欺人的勾当,低级必然是低级与高级肯定高级的一概而论,折射出人类灵魂中毫无疑问的丑陋。就某些功能而言,有时候与进化一点也不相干,更何况进化中有程序之外的疏漏,有些疏漏可以让高级连低级也不如。鸵鸟原来是真正能飞的鸟,但在演化过程中,放弃了飞行的本领,到现在煽动着两个大翅膀冒充飞行大鸟,实在是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被人类视为国宝的大熊猫,虎头虎脑地呲着一对食肉动物的裂齿,却以竹子等草木为食。远古的熊猫就是食肉动物,可惜在演化过程中也丢掉了食肉的本事,导致家族衰败。熊猫珍贵是因为种群命悬一线的稀有,若他们继续具有食肉的能力,可能现在漫山遍野跑的都是熊猫,它还能是宝贝吗?其实,熊猫就是一种不会逮老鼠的大猫,憨态是最无能的表现,憨态可掬是人类认知的巨大悲哀。

听了他的禅语后,我慌得气短,决心向大家讲一个亲身经历的驴故事。用来佐证我们二十多年来高高在上唯我独尊指手画脚的荒唐。

我的观点是:按常规说,人是高级动物,驴是低级动物。高级动物是由低级动物进化而来的。但并不是高级的就一定高级,低级的就一定低级。正像人群中有超人一样,驴这种低级动物中也有出类拔萃者,它们不需要进化就已经超凡脱俗。个别超凡者对这个社会的贡献,已使人类中的庸者无法企及。

我相信他们不会怀疑我经历的这个看来似乎是荒诞离奇的故事。因为我绝非黄齿小儿信口雌黄。陕北之地,虽无名山大川,但沟壑纵横,峁梁交错,黄土里埋着石油,石头里裹着煤炭,人杰地灵,万物皆有灵性,历来就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地方。

在我的老家有个叫大路峁梁的地方,至今屹立着一座奇怪的纪念碑。从远处望去是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东西,顶端像一个扣着的倾斜的扁锅,锅底的中央留有一个碗口状的透气孔,下面是一个直径稍微小于扁锅、粗细均匀的空心圆柱,上三分之一处稍稍有点弯曲。圆柱没有底盘,活脱脱地从地面生起。正前方并排拽着两个一大一小的椭圆形胶泥土包。石头物透露着阳刚之气,胶泥土包松软却不乏弹性。在近处看却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立体几何造型,通高22.6米,用106块石头砌成。

两个土包中,稍微小一点的那个里面埋的是人:大一点的里面埋的不是人,但那个高高耸立的石碑是为它而立的。石碑和两个土包墓构成的立体几何图形,就是对大墓主生前生命的放大。这个放大的架构体现着当地人对死者生前的敬仰和崇拜。两个土包墓旁边有两块用大青石板做成的碑,上书墓主人的姓名:分别是黑叫驴铁蛋之墓和送子公公王皮匠之墓。

我读中学时,那个几何体就已存在,几十年来虽历经风吹雨打,外貌似乎不再刚劲,乃至有点萎缩,但它的精神内涵却在风雨凋零中变得更加深奥和神秘。每逢农历节日,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善男信女前来朝拜。我曾经多次建议当地旅游部门对此处进行旅游开发,但他们认为没有开发石油的价值高,不予理睬。

王皮匠其人

王皮匠就是姓王的皮匠。当地人对从事各种行业的专业人员,都用什么什么匠来称呼。做皮子活的,叫皮匠,做木工活的,叫木匠,打铁的,叫铁匠……如此类推,还有毡匠、油匠、泥瓦匠等。

王皮匠祖上几代都是皮匠,皮活做得好,远近有名。到了王皮匠这辈儿,兄弟三人中,唯有后来成为新一代王皮匠的老大继承了这份祖业。当然,这其中有一份老王皮匠的心意。

七弯八拐中王皮匠还应该是我的长辈亲戚。打我记事起,就见王皮匠在放驴,那时他还是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汉子。在我的记忆中王皮匠一直一个人过着日子。听老人们说,他曾经娶过一房婆姨,但没过多久,二人就闹离婚。那时侯结婚离婚都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哪像现在的年轻人那么随随便便地拍拍屁股就拜拜!他们闹离婚时,正处在农民上工下工都要跳“忠”字舞的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时代。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前必须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两个人去公社办理离婚手续那天,一见到给他们主持离婚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王皮匠婆姨心情急切地背道:下定决心要离婚!王皮匠人老实,也没有记下几句毛主席语录,但当时厕所墙上都能看到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胜利”的标语,他是耳熟能详的。于是,他大声朗诵道:排除万难等几年!这可难住了革委会副主任。最后,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抓耳挠腮地大声喝道:抓革命,促生产,你们的事我不管。就这样,婚没有离成。

过了一段时间,王皮匠婆姨就偷偷地跟一个南路来的脚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听生产队里的人说,王皮匠虽然长得墩墩实实,但他的男人器官发育不全,只是像一个烟枪挂着一个空袋袋的样子,袋袋里缺少了那两个肉肉的东西。王皮匠小的时候,他的父亲老王皮匠曾经领他看过医生,但医生告诉他们那种现象很罕见,当时的医学还无法让其复原。从那儿后,老王皮匠内心深处一直有着一种焦虑不安和自责的疼痛。他觉得儿子是他的一件作品,作品的缺陷是他作为男人的最大遗憾,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儿子的缺陷是不是遗传,但当他情不自禁摸到自己的东西时,又怀疑自己在创造儿子时注意力集中得不够。他经常梦见有仙人飘然到他家,为儿子安上了那两个缺少了的东西,激动得他常常半夜起来摸儿子的屁股,逗得老婆多次流着眼泪骂他神经病。老王皮匠就这样在找不到任何原因的后悔和无奈的惆怅中,看着儿子一天天地长大。王皮匠在不知情的缺陷中快乐长大,又使老王皮匠不安和自责的疼痛一天天地严重起来。当儿子的快乐像打吊针一样给亲生父亲的生活一点点地注入着痛苦的时候,这种快乐究竟是什么呢?

老王皮匠为了弥补可能是自己的过错造成的儿子的不足,决心让儿子好好念书,将来作个大官。一旦儿子进入了官场,儿子就会脱离凡夫俗子们的生活圈子,享受到另类人的生活。那种另类人的生活在老王皮匠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万花筒!公社王书记原本出生于当地赫赫有名的狐臭大户,当干事的时候谁都不把他当人

看,臭得没人理。三十多岁了连个婆姨影子都看不见,后来实在找不到同年等岁的黄花闺女了,不得不跟一个男人被山水冲走的四川放蜂的寡妇结了婚。刚结婚时,王干事常常被婆姨赶在门外过夜。公社院子里的人都习惯了王干事在自己家门口蹲着睡觉和自己婆娘在家里大呼小叫的现象,偶尔只是相互见面时,否定一下那个来自四川的婆娘睡觉吵闹声特别大的说法。后来在四川婆姨的大呼小叫中,他慢慢地由干事变成了副社长、社长,四十多岁时当了公社书记。随着职位一步步地升迁,人们渐渐地淡忘了他的由来。老王家的好名声也随着王书记那被白面条子日益放大的屁股墩子而膨胀起来。子孙后代中男男女女的嫁娶一改往日的无人问津为送货上门。十里八乡人们口口相传中的四川放蜂寡妇的婆姨也变成了王书记在四川大学进修时的同学了。尽管人们都觉得王书记水平差,能力低。但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对他另眼相看。过去没有正眼看过王干事的人们,今天把目光使劲儿地往王书记身上聚,看不见脸,瞅瞅屁股也是一种满足;过去把王干事当驴一样骂过的人,今天恨不得变成一头温顺的小毛驴让王书记每天骑着。王书记在对别人指手画脚和鬼儿子王八羔子的谩骂声中,有的只是王书记的感觉。对于他曾经是王干事的耻耻辱辱,在他现在的心目中,那只是历史在他身上进行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令其低三下四,忍受耻辱”的考验。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王书记是完美的代表!王书记是正确的化身!因为王书记是王书记!

老王皮匠想,让儿子将来当个王书记那样的大官,要比他日谋夜算寻找那两个肉蛋蛋容易得多。不幸的是,小王皮匠长到十多岁时,除了对家传手艺有点兴趣外,对读书念字一窍不通。无奈之下,老王皮匠只能把自己祖上传的皮活手艺毫不保留地传给了大儿子,算是作父亲的一种补偿。于是,才有了现在的王皮匠和今天的故事。若王皮匠真正地成了王书记的话,谁敢在这儿对他说三道四呢?

王皮匠小时候对自己的生理缺陷不懂。他经常和其他孩子比赛爬树,每次都能赢。同样一棵树,别的孩子爬上爬下需要两分钟,他只用一分钟多一点点。原因是别的孩子下树时都有所顾及,他却能毫无顾忌地像树叶儿一样沿着树干滑落下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在别的孩子一片赞叹声中,还以为自己先天条件好,是天生的爬树高手。直到有一次,有一个要强的孩子为了赢他,在加速下滑时把下体擦伤了,受伤孩子的母亲骂自己的孩子:你跟那个狗日的小骟驴挣命,是不是长大也想当骟驴呀?从那儿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跟别的男孩子的不同。到了青春骚动的年龄后,别的男孩子见了漂亮女孩子都有一种在害羞中想法设法靠近的意识,他有的却是男女都是人的感觉。因为年龄增长引起的内心烦躁常常使懵懂少年在惆怅中进行一些稀奇古怪的表演,王皮匠在年龄增长中的不烦不躁倒是让他正确冷静地看清了自己的先天条件,彻头彻尾地认识了自己。

自从王皮匠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识后,痛苦的折磨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但痛定思痛后思考的主题是:作为这样一个人的他该如何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问题!

王皮匠生理上的缺陷,让他心理上始终有一种渴望。长期的渴望,又导致了一种对渴望内容非常大的专注力量,渴望愈久,力量愈大。这种力量在无形中操纵和捆绑着他的思想和行为,让他像一个身无分文的酒鬼偷偷地摸一摸别人扔掉在路边上的空酒瓶一样地不由自主。酒鬼可以去偷去抢,但他不能。久而久之,渴望燃烧过的火焰中沉淀出一种东西叫寄托。寄托最标准的解释就是老子翻了一辈子的黄土,已经无法实现当干部的渴望,只能寄希望于儿子的身上。王皮匠是不可能把希望寄托于儿子的身上的。于是,他就移情别恋般地把关注的焦点放在他所在的环境里的动物身上。驴群中的叫驴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最飘逸潇洒的雄性“公民”,它的雄性标志物丰满而刚劲地暴露在阳光下,比其他任何雄性都吸引人的眼球,而且它的工作状态又最令王皮匠解谗,当然也就最能满足他的渴望了。由此,王皮匠就和叫驴产生了朋友加弟兄般的情缘。

王皮匠是生产队长指定的专职放驴人,每天都要到山上去放驴。队长让他放驴,一是因为他放驴放得好,二是因为他什么农活也不会干。他宁愿放一天驴挣8个工分,却不愿意像别的男人一样上山劳动挣10分。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他对叫驴有一种情有独钟的感情,把叫驴伺候得近乎孝敬的程度。王皮匠喜欢放驴,对叫驴好,有人说他是耍奸溜滑不想下重苦,但其实他是想在叫驴身上寻找生命的支撑。

黑叫驴其驴

在陕北有一种据说是从努比亚野驴进化而来的家畜,叫毛驴。生产队那阵儿,毛驴过着集体生活,吃的是大锅饭,住的是集体宿舍。一个生产队的所有驴组成一个驴群,每个驴群由一个人专门放养看管,这个人被人称作放驴人。

一般来说,一个生产队的驴群是由一定数量的母驴、骟驴和一个叫驴组成。母驴自不必多说。叫驴是专门留下从事配种的雄性驴,但不是所有的雄性驴都能成为叫驴的。骟驴是小时候被人做了绝育手术的雄性驴,类似于古时候皇宫里的太监。骟驴时要比后来计划生育给男人做结扎手术惨烈得多,跟古代太监净身差不多。就是当驴长到一岁左右时,主人(生产队那会儿的队长)在当年的雄性驴中选择一个将来有可能成为叫驴的作为培养对象,然后把剩下的小雄性驴全部骟了。骟驴时,生产队长抽调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用绳子将驴捆起来,压在地上,把驴的睾丸挖出来。被骟掉的驴,长大后,一生不闻不问“男女之事”,面对面也看不懂是在干什么,所以性格温顺得像绵羊。但对将来叫驴的培养对象的选择是一件极为复杂的事情,没有绝对把握,主人宁可不选择,也不会轻易作出留下来的决定。那时侯,人们做事基本公平,讲究透明,也无须这样那样的监督机制,凭的就是一个良心。选拔叫驴要比现在提拔干部公平公正得多。选拔叫驴时,要经过认真考察,但程序并不复杂,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乱来。无论是让谁挑选叫驴,都会认真筛选,选出让驴群放心的“掌门人”,也会注意不能埋没好苗子,做出对不起驴民的事情。所以,好多年才能产生一头叫驴。要出现一头好叫驴,那更是百年不遇的事情。

黑叫驴铁蛋就是被选中的一头好叫驴。

黑者,驴的颜色也;叫有名词的性质,说明这是一种特别喜欢大叫的驴;也有动词的特征,就是说这种驴总喜欢大声叫唤。叫驴的称谓是当地人根据驴的这些特点对种驴的称谓。在我的记忆中,叫驴都是黑颜色的。

叫驴的主要工作就是配种。一般情况下,主人是不会安排它再干其他营生。生产队那会儿,一个生产队只有一头叫驴,专门负责生产队所有母驴的生育工作。有时候,运气好一点的叫驴还可以开开洋荤,在主人的撮合下跟母马作一场夫妻,创造出一种无后、耐劳的动物,叫骡子。改革开放前,陕北人的日子就是靠上面提到的几种动物和牛一天天伺候着过的。在这几种为人类服役的动物中,驴从事的工作最繁杂,苦也最重,

但人类对它们的待遇最差。陕北方言中,最恶毒的骂人话,都与驴有关,就连我在本文开头写的那种纪念碑现象,在陕北风俗中,人们认为王皮匠肯定是当今某个王姓贪官污吏的祖宗。因为,当地的人们一代传一代地认为,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一定是老先人的坟地里埋着死叫驴。这种不公平,实际上是人的过错。我曾经多次撰文对那些骑着驴骂驴,吃着驴肉盖米饭把最差劲领导和驴进行比较的人进行了批评和鞭挞,但一点效果也没有。

人类为了控制人口,必须实行计划生育。我想骟驴并不是为了让驴也实行计划生育,而是要提高驴的种群质量,同时也是为了让一部分驴一生不受风花雪月的影响,专心致志地给人服役。单从这一点上说,人类可能在饲养动物过程中给自己未来的种族优化找到了一条途径。

在生产队里,一个普通叫驴的社会地位有时候要比跟队长有意见的社员还要高。叫驴的衣食住行每每得到队长级人物的亲自关怀,并派有专人日夜进行料理。叫驴在冬天过夜,身上必须穿一个羊皮坎肩(类似于城里干部夏天穿的半袖衫,冬天穿的马甲的样子),目的是防止寒气袭击,伤了它的阳刚之气,影响了它的工作能力。羊皮坎肩在那些艰苦岁月里,对人而言,也绝对是高档衣服,但那是叫驴的专用品,谁也没有权力享用。邻队的一个放驴人,就是因为在一个北风凛冽的夜晚给驴加夜草时,穿了叫驴的羊皮坎肩,被人告给队长。第二天,队长召开社员大会对他进行了批判,并判罚二斗荞麦。定的罪名是:谋害社会主义叫驴。

叫驴的生活水平也相当高。就是在人吃高粱的困难岁月里,叫驴每天必须保证2斤豌豆。叫驴在本队的工作属于本职工作,一般没有小费。但若遇到涉外婚姻,就是其他生产队邀请它搞队外联姻时,每次都可以赚些外块。最早赚的多是些豌豆、玉米之类的食料。在一个民工给学校掏一天水井只挣两张烙饼的困难岁月里,叫驴每次出征就能驮回两升豌豆。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外块也由食物转化成了人民币。每次的价格由最初的两块钱升到改革开放时的20元,后来又涨到50元。但除了像本文中要说的铁蛋级叫驴外,普通叫驴开洋荤和涉外婚姻并不多。对于大多数的叫驴而言,母马就像现在一些好色之徒心目中的俄罗斯小姐一样难得。但不管联姻的是哪家千金,叫驴的报酬是必须的。

就在唐山地震后不久,我们生产队的一头母驴产下一子。后被队长亲自选定为未来叫驴的培养对象,一头伟大的叫驴从此诞生了。小叫驴从小体貌不凡,虎头虎脑,走起路来像一个滚动着的铁蛋。因此,人们都叫它黑叫驴铁蛋。

黑叫驴铁蛋是当地历史上最有神威,后来被十里八乡的百姓几近奉若神灵的一头叫驴。它的威武英明和人们的顶礼膜拜,是它用本来就有的超凡能力和一生勤劳的汗水和智慧创造的伟大价值换来的。我对他的赞美与渲染,任何男人也不要嫉妒和眼红。

黑叫驴铁蛋在驴群、放驴人乃至当地的老百姓中都有一个传奇般的经历。我记得黑叫驴的时候,它只有两岁。虽然我也是个10来岁的娃娃,但我感觉到,在大人们的眼里,它要比我可爱得多,也重要得多。

说实在的,那家伙也真有让人不可同驴而语的地方。你看它,小小年纪就已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一身乌黑发亮的毛发,光滑得苍蝇都无法站住脚;两只圆圆的眼睛,闪烁着连人都灼的光芒;两条前腿刀削斧斫般的挺拔笔直,肩部墩厚平坦得置水不流;两条月牙型的后腿,肌腱分明,蹬地有力;蜿蜒的背部,活像一个肉塑的祁连山:四个碗口大的蹄子稍动便可扬起片片土泥。更让人羡慕不已的是,它裆下那爪“两蛋一星”的雄性标志物。两蛋像两个垂吊在树上被风吹得微微后倾的成熟得红中透黑的硕大苹果,走起路来,摆动着的雄性威武令那些喜欢自我吹捧的男人红着脸无地自容;再乖巧的良家妇女,看一眼,就会心旷神怡浮想联翩,情不自禁地小看自己的男人,忘记了手边的营生和回家的路,匆忙中常常被脚下的土疙瘩绊倒。那个长着两个小耳朵的“一星”平时静卧如兔,虎视眈眈地聆听着出征的召唤,一旦勃发,便脱颖而出,状若米杵,刚劲有力,又灵活自如,游走如脱兔,刚劲中带着愤怒,不停地鞭打着肚皮,活像一个农民舞动着的连枷。

当地有一个非常流行的只有两个字的口头语:亢硬。这个词在词典上根本查不到,但男女老少都在用。多数情况下是用来描述那些爱说大话,但又能办大事的有能耐的强人,尤其领导。一般老百姓都知道领导比普通人亢硬。多年来,人们一直就这样用着,谁也没有考察过它的出处。后来有一位当地的学者撰文,他在会见了铁蛋黑叫驴,领略了它的风采后,找到了这个口头语的出处。他认为,叫驴在碰到发情的母驴时,就会非常亢奋,一亢奋,那个东西就硬。所以,他认为这个词最早起源于对叫驴工作状态的描述。后来,人们在领导训人的过程中,验证了这个说法的正确性。

我那时侯虽比他大10多岁,但在男欢女爱方面远不如它。我经常见它沿着驴群走过的路不停地嗅,又高高地扬起头颅,张开嘴唇,鼻孔向外吹着粗气,肚子一闪一闪地像队长要骂人的样子。随着一声吹喇叭似的怒吼,两只腾空的前蹄挥舞得比猛兽泰森上了拳击场还要疯狂,愤怒的连枷打得肚皮嘣嘣响。我当时认为它是像小孩翻跟斗一样地在玩耍呢!

有一次,我跟着王皮匠到他放驴的山梁上拔猪草。那天,在太阳邻近落山的时候,天边挂着一片绚丽的彩云,把大地映得朦朦胧胧。油菜花散发出的阵阵清香,引逗得蜜蜂苍蝇蝴蝶忘记了回家。彩云、朦朦胧胧沁人心脾的清香和蜜蜂苍蝇蝴蝶的嗡声歌唱,让人有一种像后来进了歌舞厅一样的亢奋。当然,我不相信王皮匠会有那种感觉,但我相信铁蛋的兴奋绝对不只是年少的青春骚动。当时驴群中有一头接近退休老干部状况的老叫驴,那时候不时兴吃伟哥,所以,它已经好久失去了对自己职业的感觉了。王皮匠也早已对它失去了信心,早就偷偷地把生产队长给它的特殊待遇转拨给了铁蛋。那天,就在王皮匠赶驴回家的时候,黑叫驴铁蛋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已久的中烧欲火,在驴群中大闹了起来。一开始,它只是不停地一边刨土,一边吹冲锋号似的呐喊,后又四处乱窜,捣乱得30多头驴不得不停下了它们的晚餐。接着它对老叫驴和骟驴们拳打脚踢,可怜的老叫驴只能跑到王皮匠跟前,躲避铁蛋的蛮不讲理。有些年轻的骟驴还想支吾两下,但他们哪里是铁蛋的对手呢?两个回合后,骟驴们就四散而去,站到远远的地方,鼻孔嘿哧嘿哧地吹气,虚张声势。怒发冲冠的铁蛋又对母驴开始用粗大的鼻孔吹气,亲吻母驴的身体,骑在母驴的身上啃咬她们的脖颈,挠逗的母驴们在“嗷……嗷……”的叫声中扭起了陕北秧歌。驴群中骤然一片哗然,男女老少开始狂呼乱蹦。整个山梁沸腾了!扭动的身体和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使整个山梁在驴群的激情飞扬中颤抖。飞扬的黄土让你真正地体会到什么是“只见黄土不见人”。

那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为壮观的场面。一直到几十年后,我有幸观赏了让国内外无数人们

目瞪口呆赞叹不已的安塞腰鼓时,我在对赞叹者欣赏能力怀疑的同时,不屑一顾地写了一篇“安塞腰鼓起源于驴闹春”的文章。我在对那些只知道豆腐香,连肉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们进行了同情和嘲笑的同时,也对人类拙劣的学技深深地叹息了一番。我后来再也不去看安塞腰鼓的表演。

那天我和王皮匠赶着驴群回家的途中,发现那个老叫驴的表情像老干部退休时一样地痛苦。后来,它终于流下了忧伤的泪水。第二天早上,王皮匠发现那头老叫驴伤痕累累地死在了驴圈。吓得半死的王皮匠在别人的指点下匆忙将老叫驴身上的一块最好的肉送到了队长家。那天下午,由生产队副队长领导社员劳动,说是队长慰问五保户去了。但放学回家的学生娃娃们却碰见队长在给山上住的蔡寡妇挑水。听到娃娃们的话后,家长告诉自己的娃娃,队长是在学雷锋为人民服务呢。从那儿以后,每当学校让学生放学后去学雷锋时,多数学生基本上都去给队里的寡妇挑水。队长没有派人调查老叫驴的死因,王皮匠还安然地放着驴。

不久,黑叫驴铁蛋已经到了三岁的年龄。生产队召开常委扩大会议,有王皮匠参加。会议作出一个重大决定:黑叫驴铁蛋可以跟母驴同房了!从那时起,黑叫驴铁蛋开始了它辉煌叫驴生涯的历程,直到受到驴圣般的尊重。

其人与其驴之间的事情

自从黑叫驴铁蛋失去了童贞后,好像变得老练成熟了许多,顽皮捣蛋的事情很少做,稳重得像一个成了家,要立业的男人。王皮匠日夜伺候在它的身旁。他对铁蛋进行了一番包装,把12个鸡蛋大小的铜铃串在一起,挂在铁蛋的脖子上,又在上面系了一个和尚念经时手里摇的大响铃。同时,队长还叮咛王皮匠按照铁蛋的身材准备了过冬穿的羊皮坎肩。王皮匠请了在小学教书的一个语文老师,用红颜色的油漆在羊皮坎肩的左面写上“农业学大寨”,右面写上“工业学大庆”。王皮匠还把当年结婚时,婆姨辫子上挽的那根红绸带拿出来,绑在铁蛋的头上,使每天在山上跑动的铁蛋活像在红土场上奔跑的费德勒。打扮铁蛋的所有花费都在生产队的账户上报销了。那时侯人们对报销的概念都还很模糊,队长到公社开“三干会”常常要奉献自己的双腿,连生活补助也没有。哪像现在的人,打死了一只苍蝇,还要冒捏个打猎午餐费,让单位报销。但铁蛋已经开始享受现在的单位工作人员免费穿制服的待遇。一直到后来不久,它又享受到了从事特殊工种的待遇。

当时队长旗帜鲜明地提出:“抓叫驴,促生产”的革命口号。王皮匠很忠诚生产队的驴事业,对铁蛋百般体贴。他知道叫驴虽然只有一门手艺,但这种手艺是能推动驴社会发展的根本,跟驮水、犁地、拉车、往田里送粪、推石磨磨面、拉石碾子碾米等其他驴的雕虫小技无法作比。所以,他很重视铁蛋这个人才,从来不克扣它的生活。有好长一段时间,王皮匠的锅里煮的是洋芋,而铁蛋却在槽里嚼着豌豆、黑豆和玉米混合起来的干饭。他一有空闲时间就用自己梳头用的老木梳给铁蛋梳理毛发,用剪刀把铁蛋的头上、脖子上方、尾巴上的长毛剪得整整齐齐。他要让铁蛋一直保持着他当新女婿时的光彩亮丽。王皮匠小时候听老辈人说,吃葱蒜能增强男性的能力。当他长到10多岁的大后生时,他发现自己没有那方面的需求后,才认真地研究了自己的不幸。他一直坚信“偏方气死名医”的说法,所以,他从那时起,每天坚持吃大量的葱蒜,并用从蒜苗上剥下来的薄如蝉翼的皮皮贴自己的那个空袋袋,希望有一天能在袋袋里长出两个蒜坨一样的东西。坚持了几年后,除了招致蚊子的疯狂进攻外,囊中依然空空如也。他的实验虽然在自己身上失败了,但他坚信老辈人口口相传的偏方是有效的。所以,他一定要把老辈们总结出来的经典经验应用在铁蛋的身上。就这样,王皮匠每天坚持给黑叫驴铁蛋喂一定量的葱段和蒜瓣,用同样的薄皮皮贴铁蛋身上跟他的相似但货真价实的那个东西。铁蛋似乎也明白王皮匠的一片苦心,忍着蚊子的进攻,认真地按时照服照用那剂老中药。后来铁蛋果然雄性大增,王皮匠高兴得像自己长出了那两个梦寐以求的肉蛋蛋一样,兴奋得夜不能寐。

经过王皮匠的一番精心的打扮后,铁蛋变得更加英俊威武,走起路来像个英国绅士。每天天一亮,王皮匠就把他的驴群往山上赶。铁蛋神气十足地走在驴群前,像队长领着社员去劳动一样。到了山上后,铁蛋常常跟在王皮匠所在的庄稼地畔跟前,吃着别的驴想也不敢想的嫩草,偷空还能叼几口糜子谷子等庄稼穗子。王皮匠像老师对待学习好的学生所犯的小错误一样,不予理睬。有一次,王皮匠正协助铁蛋偷吃庄稼时,被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下乡干部发现了。下乡干部批评王皮匠时,王皮匠踢了铁蛋一脚,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家伙,怎么像乡镇干部一样,走哪儿吃哪儿,是不是还想来一瓶茅台酒呀?”下乡干部气得歪着嘴灰溜溜地走了。

铁蛋所享受的特殊待遇引起了驴群中百花齐放般的争鸣,有春情荡漾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更有痛恨的。

驴群中有一头骟驴,小时候被做节育手术时,遇上了一个粗心的人,只挖掉了它的一只睾丸,另一只未做处理,但受到了局部伤害。这就导致了它长大后对男女之事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有一次,它在路边上遇到一个正在发情的年轻驴婆。驴婆像一只怀春的猫一样,四处张望,寻找着和自己进行一夜情的郎君。那个发情的驴婆看见它是个异性同类,就用骚情的眼光灼烧它,还不停地用前蹄敲击地面,仿佛在向它投石问路。好久以来,它一直在郁闷中幻想对异性温柔的体验。它听说,来这个世界走一遭的生命,若体会不到创造生命的伟大与自豪的感觉,就失去了自身生命的意义。它认为王皮匠的人生必将是悲惨的,尽管它每天像那些靠舔领导屁股过日子,有时也能飞黄腾达那么一会儿的人一样,但最终必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所以,它一开始就瞧不起他。它决心要用自己的能力创造生命的辉煌。但碍于王皮匠的偏见和铁蛋的横行霸道,总也没有施展自己才能的机会。它很痛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对它这样“人才”的埋没。有时候,当它想得生气时,真想把王皮匠那两个空袋袋也给踢飞,把铁蛋那个驴日的用人体炸弹灰飞烟灭了。今天在这个僻静的小路旁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它是怎么也不能放过了。虽然只是一朵路边的野花,像编外提拔一样的不正式,但它决定不嫌弃!一步一步地来吧,谁让自己没人照应呢?它的内心已有一股强烈的冲动,私处激动中有点痛;它虽然知道这应当是铁蛋的工作,但它坚决不服气。铁蛋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享受太子般的待遇,不就是靠那么个球东西吗?自己也有,却整天过着奴隶一样的生活。难道自己天生就是推碾子拉磨的?就不可能换一份轻松高雅一点的工作吗?于是,它奔向了那个饥渴难耐的花姑娘。

它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在工作之外近距离地和异性接触。以前它曾经无数次地和异性伙伴一起肩并肩地在田里犁地,异性淋漓汗味中夹杂着的另外一种气息常常撩拨得它心里火烧火燎般的难受,但它都强迫自己专心工作。它认为上班

时间是不能想入非非的。它怎么能跟有些人一样在办公室里就和女秘书宽衣解带呢?它认为那种人连驴都不如!

现在,母驴正在摆动着尾巴,不停地转动着圆圈往地上挤撒尿水,两只耳朵向后耷拉着,嘴吧唧吧唧一张一合地向它诉说着自己的难受和要求。它意识到那娘们喜欢上他了,是在向它骚情。它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东西从它的体内滑脱了出来。于是,它就模仿铁蛋的动作,爬上了母驴的背部。它虽然是首次在这个职位上亮相,但它以前曾经多次观察铁蛋的工作程序,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工作的基本要领,也曾多次在没有人的地方像一个争取提拔的干部面壁练口才一样地练习过,所以,它想它应当能完成这个工作。但令它没有想到的是,无论它怎么努力,始终感到只是在空气中挥舞晃动,无法得到传说中的快感。它以为是没有像铁蛋一样啃咬母驴的脖子,但当它刚刚把嘴伸向母驴的脖颈时,愤怒的母驴一个飞腿将它撂翻在地。它在肥肥地挨了一记女人耳光后,觉得自己像被人陷害了一样,痛苦地感到天在转地在旋。它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一个像电影里描述的谋杀圈套吗?”它思量着。过了一会儿,当它低头审视自己的东西时,发现那根本不像铁蛋的那样活脱脱一个米杵,却是个镰刀型的蔫黄瓜。这时,它看见母驴正站在远处,鄙视地看着它,仿佛在告诫它:“人的能力是假装不成的,装模作样只能是苦了自己,也乱了天行。背着手走路的不一定就是当官的!实在不行,你可以溜哒溜哒(当地人对巴结的称谓)王皮匠,让他把你提拔提拔。现在的官场上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连光着屁股撵狼的人都有。你当个一官半职,也不至于像刚才那样因为没有球本事而丢人现眼!再不要拿个毛毛草,就想伪装大尾巴狼。”于是,它悟出一个道理:路边的野花确实不能采!没有金刚钻,绝对不要干瓷器活儿!谁都一样!

现在,当它看见铁蛋神气十足的样子,回想起自己那次丢人的经历,痛苦地告诉那些骟驴们:“人与人的差别太大啦!不要小视铁蛋那小家伙,认真地做好自己的苦力工作吧!现在这年代,连教授都不是以胡子长短而论的,何况咱们驴辈呢?”

铁蛋脖子上的大响铃有节奏地发出“当!当!当!”的响声,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仿佛在向所有生灵发出唯我独尊的警告。说来也怪,自从铁蛋执政以来,驴群再也没有受到过野兽的侵扰,家族中的成员都能茁壮成长。铁蛋脖子上的那串铜铃,一直在叮叮当当地响,让人想到现在街上小混混们看见漂亮女子时吹的口哨,非常地撩拨人。母驴们日夜在美妙的铃声的启发下,再苦再累也会频频地春心萌动。所以,驴群中怀孕的母驴越来越多,而且,有一半以上的母驴后来证明怀的都是双胞胎,还有一个母驴竟然一胎生下两男一女三头小驴,创造了当地母驴生育的历史性纪录。当地交通极其落后,娶媳妇主要是靠驴驮的。凡是由铁蛋娶回来的亲,不仅小两口日子过得甜蜜,而且第一胎生的都是儿子,还有生双胞胎的。爷爷奶奶们非常感激和迷信黑叫驴铁蛋。打那儿后,铁蛋的能耐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

当地有一个风俗习惯,就是迎亲嫁娶时要用公马或叫驴驮新娘子,他们迷信地认为用这两种动物娶亲既可以辟邪,又有一种象征意义。因为当时计划生育特别紧张,生男娃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公马比较稀少,只有公社兽医站有一个。但那个神气的家伙只有公社干部娶儿媳妇时才能用,普通老百姓用不起。所以叫驴就成了他们的首选对象。铁蛋那么有能耐,自然成了从事这个活动的抢手货。随着黑叫驴铁蛋的名声越来越大,十里八乡来邀请它驮亲的人越来越多了。铁蛋出去驮亲的机会多了,外块也就多了,日子过得特别滋润,过去基本吃的是草,现在基本不吃草,偶尔吃点草,那就相当于现在城里人吃苦菜一样是为了显能玩高雅。铁蛋越来越大的名声也提升了王皮匠的身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好他。王皮匠感到自己的社会地位在不断上升。他每天背着手可以在村子里的任何地方理直气壮地走动,碰到的都是向他点头哈腰的人们。黑叫驴铁蛋彻底洗刷掉了多年来上帝未给他创造睾丸的历史性耻辱,所以他更加疼爱铁蛋了。

那时侯不时兴走后门,但不走后门,事情反倒更难琢磨,因为有些东西是有限的,按规则行事,一些人的基本要求都实现不了。在一些地方,走后门实际上体现着人性善良的一面。人们抢着要黑叫驴铁蛋驮亲,就体现着这样一个道理。有些安排不上铁蛋驮亲的人家,一辈子都无法消除心里的阴影。即使娶回的儿媳妇生了一个儿子,他们也会忧心忡忡地怕将来不亢硬。所以,这些人就寻思着没有抢到铁蛋的原因,慢慢地就挤兑出了请客送礼的想法。

尤其是到了逢年过节迎亲嫁娶的高峰期,王皮匠忙得像个市长秘书,迎来送往后,还要安排铁蛋的近日重大活动。到了驮亲那天,王皮匠把自己尽量打扮得精神一点,头上扎一个白羊肚子手巾,腰上扎根新腰带,但脖子上经常插的那根大烟袋就没有必要再带了,因为有人们溜哒他的一根接一根的纸烟享用。铁蛋头上顶着一朵大红花,穿着王皮匠给它精心缝制的羊皮坎肩,骄傲地摆动着它那个硕大的“两蛋一星”,在王皮匠的牵引下,真有三德子领着乾隆下江南的阵势。铁蛋背上如花似玉的新娘子只能引起姑娘小伙们对俊美的羡慕和幻想,但对于那些过了河懂得水深水浅的男女们来说,如花似玉远不如“两蛋一星”吸引他们的眼球、挑逗他们的脑神经。王皮匠有时候专门在大庭广众面前把铁蛋那两个肉乎乎的东西拍得啪啪响,逗得在场的婆姨女子心里痒痒的,偷偷地抓自己的大腿。

与此同时,四处前来向铁蛋借种的现象越来越多了,但队长坚决不同意。原因是害怕铁蛋兼职太多,本职工作干不好,影响了生产队的驴事业。

铁蛋进入驴的青年期后,精力更加旺盛,工作更加努力和得心应手。生产队长看见彪悍的黑叫驴几年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创造出几十头活蹦乱跳的小驴,使自己的驴队伍不断壮大,总有一种儿孙满堂的兴奋感。他经常背着手在社员大会上把王皮匠表扬得让人感到生产队的驴全是王皮匠创造的。

精力过剩的铁蛋,光靠队里的母驴根本无法满足自己的生理要求。体内潮水般涌动的雄性激素经常让他挣脱缰绳,满山二洼地乱跑。整得王皮匠常常黑水汗脸地到处追。有一天,春风吹着的大地散发出一股特别能让人提神的泥土味,地下的小草在这种泥土味的召唤中,摇头晃脑地钻出了地面。正是播种的季节,驴群中的其他驴送肥的送肥,犁地的犁地,都到山上忙活去了。王皮匠一打早就把黑叫驴铁蛋栓在离村子不远的一棵榆树上让它吃草。半晌午时,铁蛋在大地阳气回潮中感到有一种无法抑制的亢硬,突然挣断了王皮匠拴它的皮缰绳,向大路上跑去。王皮匠正在给蔡寡妇讲黑叫驴铁蛋的厉害,全然不知道铁蛋逃跑的事情。当铁蛋跑到邻队的一块草苜蓿地时,发现邻队的一头枣红色的两岁母马正在专心致志地吃着草苜蓿。铁蛋当时体内的潮水已经像爆发了的山洪,滚滚洪流激发得它失去了理智。它的那个硕大的连枷打得肚子疼得无法忍受。它

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正在专心致志吃着草苜蓿的枣红色母马。母马发现了它的企图后,大声嘶鸣,拼命抵抗。但它哪里是力大无比铁蛋的对手呢!匆忙中母马被拴它的缰绳绊倒了。铁蛋就势爬在了它的屁股上,把母马给强奸了。当听到母马嘶鸣的人们跑来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铁蛋的粗鲁行为立刻让母马所在的生产队队长产生了许多想法。其实,母马的生产队长心里是非常高兴的,因为,他知道一分钱也不花,来年就能收获一个优良的驴驹,憨憨人也知道是个便宜。但他就是不依不饶地向铁蛋所在的生产队队长发难。他坚定不移地放出口风,声称必须向公安机关报案,坚决要求严惩强奸犯。按照那时侯的法律,强奸犯多数是要被枪毙的,更何况铁蛋强奸的又是俄罗斯小姐,国际影响又特别坏。铁蛋所在生产队队长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不认真对待这件事,铁蛋可能就没命了。于是,铁蛋的队长只好杀了一只大山羊,请枣红马所在的生产队队委会成员吃了一顿,商议解决这个事情的办法。首先,双方形成共同认识:此案没有必要向公安机关报案。原因有二,一是公安干警基本上不懂外语,连个基本情况也问不出来。究竟是强奸还是通奸,他们弄不清楚。二是现场已经被破坏,没有留下直接的证据。现在的公安,没有证据怎么可能破得了案呢?报了案,恐怕还要白白损失两个大山羊羯子。大家一致认为,由于王皮匠的失职,导致了一个俄罗斯少女失身。会议决定:罚王皮匠给母马割夜草10晚上,相当于记过处分,以示铁蛋对枣红色母马的青春补偿;同时决定,若导致母马怀孕,来年母马产子,不给铁蛋付工资,相当于给了一次警告处分。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王皮匠没有因为事情不是他干的却背了一个比当事人重的处分而感到冤枉,因为他认为铁蛋和他受的处分,谁重谁轻都是一样的!

从那次事情发生后,生产队召开了关于铁蛋工作的专门会议。会上七嘴八舌地对黑叫驴铁蛋的涉外婚姻进行了热烈地讨论,通过举手投票的方式,决定从即日起,可以适当准许铁蛋进行涉外联姻,但必须制定严格的审批程序。于是,大家一致认为应当成立“生产队驴事委员会”,委员会的主任由队长兼任,其他生产队领导和王皮匠分别任副主任。委员会下设办公室,办公地点设在铁蛋寝室的隔壁。由王皮匠任办公室主任,常住办公室,主管日常事务。会上还对铁蛋涉外婚姻的事宜进行了明确的规定:王皮匠每年有一次独立批准权。其它情况下,必须由王皮匠替铁蛋写出书面申请,报驴事委员会协商,最后由队长签上:准!方可行事。会议还对铁蛋的酬劳以及它的劳动所得的管理等进行了规定。从此,王皮匠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驴事委员会副主任,简称:驴尾(委)。“驴尾”在生产队里就相当于现在的县政协委员。王皮匠就这样在黑叫驴铁蛋的鼎力支撑下,跨入了生产队领导人的行列。这件事后,队里好多婆姨在跟男人吵架时,多了一句令男人们骨头疼的骂语:球不顶!她们的意思是说:人有时候并不是仅靠资格就能高贵的。

自从王皮匠当了官后,自我感觉特别良好。他一有时间就背着手到村子里转悠,而且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他感到在十里八乡的天地里,自己就是一个人物了。不过,他工作却比以前更加认真了。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他的生活有今天的美妙,全是铁蛋的功劳。他甚至有了没有铁蛋他就无法活下去的担心。有一天睡梦中,他梦见有人把铁蛋的那个东西偷走了。没有了那个东西,铁蛋岂不就不是铁蛋了吗?惊醒后,发现自己浑身流汗。值得庆幸的是,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但他仔细思量后,认为梦中的事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他早就听说过有些城里的阳痿小子就专门寻思着吃那东西。他又回忆起老叫驴死后,在别人指点下,他匆忙中送给队长的那块好肉以及后来村子里队长和蔡寡妇的传闻。队长经常跑大地方,见多识广,很有可能什么都懂。他还听说在城里办啥事都得走后门。而且城里的大官们的后门很难走得上,他们不要银子不要钱,只要有那个东西就高兴得不得了,要办啥事都行。他一直纳闷那些城里的大官的婆姨们,都是一夫一妻同年等岁的,怎么就撩拨得自己的男人吃那种在农村里狗都不吃的东西呢?吃商品粮的婆姨就是厉害!要不,为什么人年轻的时候都往城里跑,老了后又都到农村来了呢?他又想,莫非城里的婆姨苦不重,整天寻思着干那事,把自己男人的那个东西搞得坏掉了,找个替代物吗?要么就是当了官的男人,就可以像黑叫驴铁蛋那样根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连马都敢上的缘故!总之,他觉得这个世事不对劲儿了,本来是吃粮食的人,现在见什么吃什么。于是,他作出一个保护黑叫驴铁蛋的重大决定。第二天天一亮,他就牵着铁蛋来到公社的铁匠部,让铁匠按照铁蛋“两蛋一星”的尺寸打了一个像城里女人戴的奶罩一样的铁壳壳,用铁锁锁了起来。铁壳壳是通过精心设计的,上了锁也不影响铁蛋的撒尿,但以前随意的脱颖而出不再可能,必须由王皮匠打开铁锁,卸下那个铁壳壳才行。这样,王皮匠又多了一种队长也无法控制的权力。何时上锁,何时开锁,全由王皮匠说了算!王皮匠每天屁股后面摆动着的大钥匙就跟公社办结婚时,结婚证上面必须盖的公章一样珍贵。王皮匠听说城里人的贵重物品都放在铁柜子里,他对自己的像城里人一样聪明的举动非常满意!从此可以安然地睡觉了,而且还有了一种权利感。每当有人求他开锁时,他真有一种给走后门结婚的新郎新娘结婚证上盖章一样的权力感。当然,那时候权的利润不是很大,他偷偷地开一次锁,也只能给他创造10多个鸡蛋的利润。王皮匠是一个非常有良心的人,他将每次开锁所得的收入的一半以上都补偿了铁蛋。所以,几乎每天早上铁蛋都有两个生鸡蛋享用。在那个年月和贫困的环境里,男人喝生鸡蛋提高本事,是人人皆知并通用的传统招术。据说具有现在流行的伟哥的效果。但一般来说,只有队长能够达到铁蛋的待遇。普通社员只是在家中来了重要客人,才在剁荞面汤里加两个鸡蛋,但那纯粹是另外一种用途;个别婆姨心疼自己的男人,在半夜给男人偷偷地喝一个生鸡蛋,经常惹逗得娃娃大嚎一场。

铁蛋在王皮匠的热情关怀下,更加吃苦耐劳,加上它现在也正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龄。所以,它每次工作都能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铁蛋每次工作都能让任何人产生一种揪心的舒服,总能达到三方共同满意的效果。一是母驴被铁蛋征服后,就心满意足地吃草去了;二是铁蛋的尽心尽力就是对王皮匠工作的肯定,王皮匠心理上还能产生从未有过的征服感,满意得好似领到了一张奖状;三是母驴的主人看到自己的疯子不再疯跑疯叫,满意得像找了一个当官的女婿。

铁蛋工作时让人揪心地震颤,那是一点都不假!

有一次,王皮匠的两个堂弟媳妇从田里下工回来,路上碰见了一群刚出窝的小山鸡正摇头晃脑地在路边觅食。两人一人捉住了一个,想着回去让儿子养着玩。当她们路过王皮匠放驴的山坡时,铁蛋正在跟一个外来的花姑娘进行工作前的预热。那个花姑娘吧唧着的嘴吐着草沫,屁股一

拧一拧地挣扎着往外一点一点地挤尿。铁蛋不停地嗅地上的尿液,围着花姑娘转圈,用嘴唇温柔地啃咬花姑娘的尾巴,间或又仰天长啸。原来静卧如兔的“一星”,已经像一个出鞘的利剑,开始刚劲地挥舞了起来。从远处看,铁蛋和那个花姑娘好像两个不怀好意的跳交际舞的狗男女,女的跳出了矿泉水,男的跳成了三条腿。

在一旁观看的小媳妇本来正处在一触即发的年龄,铁蛋和花姑娘的缠绵,使她们身不由己地有了角色感。老二问老大:“大嫂,你看那个母驴是不是要下驴驹儿呀?”大嫂回答:“不,是铁蛋要欺负人呢!”“他大伯为啥不管呢?”“他大伯从小没有铁蛋掉的那两个东西,看不懂男女之事,以为是在耍呢!”“他大……大……”“啊……啊……”铁蛋已经正式开始工作啦!

铁蛋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两位姐姐的神经,两个年轻的身体像两条在水中游动的水蛇,开始了忘情地扭动。铁蛋鼻孔喷出的粗气吹着花姑娘的神经末梢,让两位姐姐感到空前的心花怒放,澎湃的血液把他们田间劳作时的劳累驱赶得无影无踪,使她们变得跟吃了肉似的劲儿大。当饥饿透顶的人看到别人在享用白面大饼时,他们的器官运动要比真正吃大饼的人活跃得多!本来干涩的嘴唇在望着梅子的时候,条件反应的酸常常能启发出无法控制的湿润。老二的腿在有节奏地抬上放下,不由自主地做起来第八套广播体操里的踢腿运动。当大嫂发现自己被老二踹倒在路旁的水渠时,听见女儿叫她回家做饭。醒过来后的两姐妹手里各自拿着一个被捏死的山鸡娃,红着脸寻找回家的路,两个沾满泥土的屁股外面印着兔子嘴一样的水印。那天没有下雨!前来唤娘回家做饭的大嫂上初中的女儿,下嘴唇在流血。娘问时,女儿说:“刚才在路上走时,肚子疼得我无法忍受。”

这时,山间回荡着王皮匠的哈哈大笑!

揪心中断送了两个山鸡娃的小生命!可惜!可惜!

生活过得十分惬意的王皮匠怎么也不敢忘记死去了的父亲。他常常来到父亲的坟前,带上好多的铁蛋给他赚的鸡蛋,让父亲好好地吃上几顿他一生都认为是人间极品的煮鸡蛋,以祭奠他的亡灵。王皮匠坐在父亲的坟前,经常进行一些漫无边际的思考。他似乎对人生有了一定的感悟。想当年父亲是那么殷切地希望自己好好念书,将来作个王书记一样的大官,以改变自己的不幸命运。他非常能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但他的内心深处也常常奔出小看父亲的念头。他觉得父亲的农民意识极大地限制了他对事物的认识。诺大的一个公社只有一个公社书记,人人都去努力成为公社书记,怎么可能呢?这种人人奉若神明的传统观念,实际上耽误了好多人的美好前程,把无数的人引入了歧途。再说,即使人人都能成为公社书记,那么,全公社只有抓革命的,谁去促生产呢?更何况,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是作骟驴的料,根本就不具备铁蛋的先天素质,强迫自己去抢铁蛋的生意,势必就会像驴群中的那个灰小子一样,挨了路边花姑娘的耳光,还要遭到刺骨的羞辱!他觉得人群中像他父亲一样异想天开的人太多了。在这一点上,他非常同情他那可怜的父亲!他在给父亲烧纸时,对王书记现象和人世间的大尾巴狼现象说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王书记之所以能改头换面呼风唤雨,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王书记的能耐,完全是人民群众的力量。这是一种很糟糕的社会现象!他认为人们对王书记的尊重和对黑叫驴铁蛋的崇拜从表面上看有相似的地方,但实际上,一种是真的,一种是假的。他觉得这个世事快要变了,总有一天,人们宁愿实实在在地对铁蛋进行顶礼膜拜,也不再愿意虚情假意地对王书记点头哈腰。

改革开放的春风迟迟地吹到了这个山沟沟里。1982年,生产队要实行单干。单干前要把队里的所有财产分给各家各户。那时,黑叫驴铁蛋的威名已经在十里八乡的乡亲中传得有点神化的味道。人人都知道铁蛋是个宝贝,都想把它据为己有。生产队已经成立清产核资领导小组,把队里的所有财产进行统一管理。驴事委员会被解散了,王皮匠不再是驴事委员会副主任了,也离开了放驴的工作岗位,又成了一个普通的社员。掌管铁蛋工作的钥匙也交到了队长手里。不再是生产队领导人的王皮匠,这时候内心世界一片空白,生活状况又回到了原来的乱七八糟。原来见了他点头哈腰的人们,现在碰见他时,一个个旁若无人的把地上的土疙瘩踢得乱飞。连蔡寡妇昨天后晌见了他,也拍着怀里抱的狗娃说:不管你是白的还是黑的,长大了一定要亢硬才行!没用的东西还不如割了喂狗,老靠别人的东西亢硬的人还不如那个二噫子骟驴。虽然蔡寡妇是在给狗说话,但让王皮匠听见了,感觉好像被人往脸上尿了一泡。从那儿以后,他再也没有胆量跟以前一样背着手到村子里四处转悠了,整天只能畏缩在“驴尾”办公室的土炕上。他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想起了过去和铁蛋在一起的幸福生活,想到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的无聊和可怕。他深刻地认识到他王皮匠辉煌的历史已经过去了。他非常能理解那些下台干部的苍凉心情。这几天,他听到最多的就是关于社员们抢夺铁蛋的争吵。他从大家的谈话中,感觉到铁蛋仍然活得很好。他也听到有人说,铁蛋已经分给队长家了,但在一个资深副队长的蛊惑下,好多社员群起斗争,要求寻找一个公平合理的办法解决铁蛋的归属问题。蔡寡妇是闹得最厉害的一个,她认为自己的男人是在大兵团造平原时被塌方压死的。当时队里只给她补偿了二斗荞麦。按照现在的政策,至少也应当给个烈士名分。所以,她要求生产队解散时,在分配财产上要对她有所照顾。现在她家里没了男人,无依无靠,家里三天两头半夜三更鸡飞狗跳墙地闹鬼。她要求把黑叫驴铁蛋分给她,一来靠铁蛋这个“黑将军”把守院门,震慑住那些孤魂野鬼,好让自己睡个安稳觉;二来有铁蛋的好本事,也可以让她后半辈子的生活有个依托。但队长知道她家闹鬼的原因。这个时候他根本没有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早把给蔡寡妇挑水的一揽子事抛在了脑后。所以,他首先一口否定了蔡寡妇的无理取闹。在一旁坐着的队长婆姨坚决捍卫自己老汉的英明和男子汉的伟大,高兴得差点热泪盈眶。这下可惹怒了蔡寡妇,她原以为凭她多年来铺垫好的和队长的关系,无论怎样队长也会把铁蛋周旋给她。没想到狗日的这般没有良心!她跳起来一口唾在队长的脸上,破口大骂道:你日了老娘那么多年的X,吃了老娘那么多的鸡,临散伙你还给老娘泼了一头凉水!接着就要跟队长拼命。众人看到情况不好,纷纷出来解围。但队长跟蔡寡妇的传闻从此得到了官方性的证实。

唉!男人的心肠有时候确实有点太硬。硬的结果往往是后悔,后悔了又想软,但此时的软已经无法挽回硬的失误。

令王皮匠欣慰的是不管时世怎么变化,铁蛋依然是铁蛋。他几次偷偷地跑去看铁蛋,看到铁蛋除了毛发有点凌乱外,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没有他的照应就会灰溜溜的样子。铁蛋在啃了一口草,抬头咀嚼时看见了他,对他似乎不冷不热的样子。这让他更加伤感,难怪那些下台的大干部骂他们曾经照顾过的下级是驴日的!在回家的路上,他不禁感叹到: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

秦始皇!通过这件事情后,他又得出一个人生哲,理:人一辈子,技术饭吃得最安然长久,当官没啥意思!

就在所有的人在没明没黑驴踢狗咬般地分不精明队里那为数不多的财产的当中,发生了一件谁都想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从此又把王皮匠和黑叫驴铁蛋拴在了一起。

有一天,大队支书家的一头母驴发情了。支书已经久仰铁蛋的威名,捎话要调铁蛋过去解决。虽然是支书的家事,但在这个改革开放的关键时刻,生产队长还是亲自带着铁蛋奔赴支书家,去完成上级交给他的神圣使命。一路上,没有王皮匠陪伴的铁蛋,心情显得异常郁闷。同时,对队长利用它的特长去溜支书的屁股,心中很是窝火,脸上流露着不满的情绪。但队长没有丝毫的察觉。到了支书家,队长远远地就看见支书家的母驴在一个斜坡上,已经情不自禁地望着铁蛋,两眼满是秋水。支书给队长抽烟喝茶的同时,也给铁蛋准备了一些铁蛋爱吃的新品种草豌豆。吃完豌豆后,支书又吼叫来老婆,让老婆给铁蛋喝了两个生鸡蛋。一切准备就绪后,支书和队长牵着铁蛋来到母驴跟前。队长打开铁蛋身上的铁锁,两人就蹲在地上抽烟去了。母驴兴奋得围绕着铁蛋转起了圈,不停地吧唧着嘴巴向铁蛋表达着爱意,扭动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尽情地进行着发情表演。但铁蛋好像不懂得母驴在干什么,只是低头啃地上的青草。心急火燎的母驴又用脖子摩擦铁蛋的身体,亲吻铁蛋的“两蛋一星”。最后,尽管母驴使尽了浑身解数,铁蛋仍然像柳下惠一样的正襟危坐,没有丝毫动情的表示。支书和队长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尤其是队长,急躁得浑身发颤,恨不得亲自上手解决上级领导的困难。但心愿是美好的,能力不够和力不从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现实问题。在这一点上,他俩谁能替代铁蛋呢?哪能说你是生产队长还是大队支书抑或是再大一点的官呢?这又不是在社员大会上训人。

丢了人的生产队长灰溜溜地牵着铁蛋回到了队里。他立即派人找来公社兽医对铁蛋的身体进行体检。检查结果是:铁蛋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本已阳气回落,加之长期服用壮阳物,寅吃卯粮,现已弹尽粮绝!队长狠狠地踢了铁蛋两脚,嘴里骂道:“你真他妈是张四贵的马,一用就趴下。”铁蛋像一个旷了工的社员,平静地接受着队长一贯性的暴跳如雷。

铁蛋弹尽粮绝的消息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就被队里所有社员获悉。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打坏了那些为争夺铁蛋而失去了理智人们的神经系统。他们刚听到这个说法时,总怀疑是队长日捣的鬼。后来,当他们看到公社兽医鉴定结果后,内心的震动要比唐山地震还刺痛。尤其是蔡寡妇,为此事她跟队长闹翻了脸,对她来说已经是双重损失了,断了财路,又失去了温暖的怀抱。原以为只要有了铁蛋,就可以弥补失去队长的损失。现在铁蛋也靠不上了,简直让她有癞蛤蟆上炕,摔坏屁股又碰伤了脸的双重疼痛。这让她以后怎么活呀?

铁蛋已经不是铁蛋了!它只能以一个退了休的普通叫驴的身份参与这次生产队的财产分配。作为一个下岗叫驴,它几乎没有任何价值,更不用说大家都顾忌它那养尊处优的生活习性。谁愿意要它这个白吃干饭的家伙呢?

第二天上午,生产队召开队委会扩大会议,特邀王皮匠参加。会议作出决定:鉴于黑叫驴铁蛋在以前为生产队的驴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铁蛋退休后继续给予适当的待遇。1、办公室不收回,继续留铁蛋使用;2、谁愿意收留铁蛋,队里多分给20亩山地。

会议结束后,谁也不想再提起铁蛋,更没有人愿意领铁蛋回家。

自从开始单干以来,无能的王皮匠日子已经变得十分难过了。如果再把一个无能铁蛋领回家,以后的日子不就会更加难过了吗?但毕竟两个老弟兄过去感情不错,王皮匠还是决定再去看一看铁蛋。他想,即使他不领铁蛋回家,铁蛋也能原谅他的苦衷。这年月里,儿不管老子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何况他这样的人呢?

当王皮匠来到铁蛋吃草的山梁上时,铁蛋一个愣奔子就跑了过来。王皮匠摸着铁蛋的脸,不由得悲凉起来。但他只能是默默无语唯有泪两行。他看见铁蛋的铁皮保险柜已被队长卸下了,头上的费得勒标志也没有了。王皮匠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这位老伙计,心里难受得仿佛感觉到了父亲当年对他的一样的愧疚。正在这个时候,他感到铁,蛋甩动着尾巴梢轻轻地抽打他,又用脖子摩擦他的身体。他以为是分别好几天后见面时,对他的一种亲昵表示。但当他看铁蛋的脸时,看不到一点点像过世的老叫驴下岗时流露出的那种退休老干部表情。铁蛋的两只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光芒四射,棱角分明的面部肌肉衬托着一副阳光少年般微笑着的脸。他简直像在读一本难懂的书。他不禁感叹道:世间能有这样既懂人情世故又精力不倦的驴吗?

正当他纳闷的时候,铁蛋已朝山下飞走,把一股飞扬的麻花型黄土尘埃留在了他要回家的路上。

王皮匠在无限的遐想中,向家中走去。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种预兆,但他还不确定将会发生什么,只是觉得预兆里有很大的蹊跷。而这种蹊跷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抹去他心头连日来的郁闷和苦恼,又让他产生了大着胆子重新审视“王皮匠辉煌历史结束”这个他以前认为是铁定了的命题。他觉得腿也有劲了,走起路来不再有沉重的感觉。他想铁蛋可能回办公室了。他要去寻找铁蛋。

走在回家的路上,在铁蛋神秘快乐的感召下,王皮匠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他尽情地浏览了并不算秀丽的山山水水。看着路旁田里长得不算茂盛的玉米秧子,他似乎感觉到它们茁壮长大的力量;山间传来一阵阵布谷鸟的清唱,又能让他感觉到了播种生命的希望。黄昏的时候,他回到了自己的村庄。远远望见蔡寡妇脑畔上的烟囱里冒着一柱七扭八歪的青烟,他想到下面土窑洞中正在烧饭的可怜人儿。他又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了对生活的艰难和现实残酷的认识。人都活得如此的累,何况驴呢?他想到刚才山上铁蛋的表现,又想起连日来社员们因为铁蛋驴踢狗咬的斗争。突然想到,莫非铁蛋是大义凛然的去自杀了吗?这个想法让他霎时汗流浃背!他匆忙向铁蛋办公室走去。

当他来到铁蛋办公室时,发现铁蛋正在沉着冷静地卧在地上休息。铁蛋的沉着让他对自己刚才虚惊一场的惶恐感到可笑。铁蛋发现他回来了,站起来扬了扬头,向他表示致意。接着铁蛋“咴……咴……”地笑了起来。王皮匠看到铁蛋精神十足,马上从它那趾高气扬的领导玩人似的笑声中领略到了一个让他终于明白了的表达。

就在那天晚上的睡梦中,铁蛋告诉了王皮匠一切。王皮匠在高兴之中产生了一种农村人对鬼神一样的害怕:不得了啦!低智商把高智商给玩了。

王皮匠纳闷:铁蛋还是驴吗?它怎么可能不是驴呢?它应该仍然是一头驴呀!

人与动物亘古以来就存在着一种智商之外的某种差异,聪明的人能放下自己高级动物的架子,虚心向它们学习,获得了很多的生存技能;那些对动物谆谆告诫不屑一顾的人,最终只能在山洪爆发或地动山摇中后悔地葬送了自己的小命。黑叫驴铁蛋利用人们总认为驴是低级动物的弱点,在不声不哈中狠狠地把他们玩了一把。

第二天,队里又传来一个新闻,大队队委会决定免去王皮匠所在生产队队长的职务。原因是队长年事已高,无法完成上级领导交给的任务。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在平静中议论着:铁蛋太不幸了!

这时候,人们看见铁蛋又在王皮匠的陪同下,在山坡上认真地吃着草。有良心的人们禁不住为他们日后的生活担起了忧来。

那天下午铁蛋激动得像个疯子,满山洼地跑,村子里又响起了铁蛋那吹号一般的呐喊声。王皮匠知道铁蛋想上班工作了。说来也怪,几天来邻队的那个曾经被铁蛋强奸的俄罗斯小姐正处在发情中。主人四处寻找合适的对象,但都未能成功。原因是俄罗斯小姐看不上。主人曾经把她领到乡兽医站寻求那头大公马的帮助,但一见面,公马的嘴唇就被俄罗斯小姐给踢飞了一片。看着俄罗斯小姐整天难受得疯跑疯叫,草不吃,水不喝,简直能把主人急阳痿。王皮匠知道后,把铁蛋领到了俄罗斯小姐家里。主人已经听说了铁蛋失去工作能力的传说,所以一见面,他的表情很冷淡,嘴里说着一些不阴不阳的话,漫不经心地给王皮匠倒了一缸子水。主人心想王皮匠领着一头球不顶的家伙来混吃混喝,莫非想让他赔一头死驴的命不成?但不管主人咋样奚落,王皮匠只是咧着嘴笑。王皮匠心里暗暗地骂道:真是个蠢驴,送上门的好女婿都不要。正在二人东拉西扯地交谈中,院子里传来了震耳的驴蹄捣地声。主人心想这下他家小姐肯定把老汉汉铁蛋放翻了!当他们来到院子看时,铁蛋和俄罗斯小姐正在进行时。一个回合后,俄罗斯小姐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看了铁蛋的表演和俄罗斯小姐的舒服表情,主人高兴得脸上露出了比俄罗斯小姐还满意的笑容。当天,王皮匠被主人留下吃了一顿羊肉剁荞面。在他们吃饭的过程中,铁蛋和俄罗斯小姐吃了一次回锅肉。看着俄罗斯小姐安安稳稳地过起了正常生活,主人满意地给王皮匠付了铁蛋50块工资,毕恭毕敬地送王皮匠和铁蛋回了家。

铁蛋又威武起来了的消息马上在队里社员中传开了。人们在惊叹之余,首先想到了队里前些日子围绕铁蛋发生的一系列荒唐闹剧和队长的荒诞下岗。他们每个人似乎从这个过程中品味出了人世间的本来: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肯定有其应该发生的必然和蹊跷。平静地面对身边发生的所有原本就是人类生活的内容!

自从铁蛋又一次闪亮登场后,王皮匠又恢复了以前的幸福生活。他又可以背着手在村子的任何地方理直气壮地踱步了。人物的感觉又悄悄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人们看到重新辉煌的王皮匠,又不得不改回了原来对他的尊重面孔,而且每份尊重中不得已地渗透着或多或少的懊悔和苦涩。王皮匠总能接受任何滋味的表情,大度从容地应对前来找铁蛋的所有客人,保持着一个人物应有的风度。倒是他在对待铁蛋的态度上比以前多了一些意识形态方面的思考。分财产的过程中,铁蛋在队里许多人的明争暗抢下,竟然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他王皮匠一个人的独有财产,而且过程又是那么地自然流畅和富有戏剧性。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残疾人像一叶飘荡于茫茫沧海上的独木舟,竟然随着铁蛋在萎缩与辉煌中起落。究竟谁是谁的依托?谁应当是主?谁应当是仆?这是他近来思考了许多次的问题。现在,他又重新恢复了对铁蛋的所有待遇,并将铁皮保险柜再次起用。王皮匠认为铁蛋仍然应代表时代潮流。他请人把铁蛋羊皮坎肩上的“农业学大寨”换成了“改革开放”,把“工业学大庆”换成了“龙马精神”。他知道铁蛋已经不再是公家人了,所有的花费都要他来解决。但他相信凭铁蛋的工作能力,他们俩一定会在今后的日子里比生产队所有的人都过得好,包括那些领导们。他记起他那天到老队长家取铁蛋的保险柜时,老队长正在园子里挖洋芋。老队长大度的笑声中怎么也隐藏不住内心世界被驴踢过的苦涩和难受。想想他以前双手叉在腰间想骂谁就骂谁的威武,看着他今天伤痕累累还要汗流浃背地亲自挖洋芋的失利样儿,王皮匠心生怜悯,不禁又感叹这个世界太复杂了。他怎么也搞不清楚这个天什么时候要风和日丽,什么时候又要刮风下雨。

近来,蔡寡妇变得非常勤快,隔三差五地往王皮匠的家里跑,而且每次来都要给他和铁蛋带些吃的。她总是唠唠叨叨自己命苦,捎捎带带忘不了骂老队长是个没良心的坏人,又说她家养的那条狗不听话,三天两头给她惹麻烦,她让别人给做了绝育手术。说来道去她认为王皮匠和铁蛋好。王皮匠从内心很恶心这个薄情寡义的娘们,无奈自己懒得做饭,每天忍着性子享受着蔡寡妇为他免费提供的燕麦拷老儿、白面馍馍等当时人们还不敢放开肚皮吃的东西。有一天,蔡寡妇还在裤腰带上藏了半袋袋城里人用的洗衣粉。她说那东西退垢甲特别好,让王皮匠洗脸时用上。王皮匠打开袋袋时,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心里骂道:难怪这个狗东西走在人跟前跟油涮饼一样香,原来每天用这种迷人粉说不定连身上都洗,要不她都四十多岁了还像一根端正的玉米苗子一样嫩咯铮铮的。当他用洗衣粉洗了一次头后,盆子里的水又黑又稠,跟杀猪时,煺过猪的水没有两样。但他立刻感到头上轻快了许多,头发在微风的吹拂中柔软而飘逸。村子里的人们碰到他时,都说他比铁蛋还精神。他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人们对他真正的表扬。王皮匠就这样在蔡寡妇知热知冷的关怀中,怡然自得、笑口常开地过着他的小日子。而且,王皮匠有了蔡寡妇每天小鸟依人般的陪伴,仿佛自己成为了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男人了。

新上任的生产队长对铁蛋的故事一概清楚,所以,他也就能公平公正地对待铁蛋的生活和工作状态。不管别人在他跟前怎么说,他总是从心里认可铁蛋和王皮匠一起生活的现实。他曾经几次在社员大会上明确规定:铁蛋是王皮匠的私有财产,铁蛋的生活和工作全由王皮匠安排;并且,生产队里的任何人,在任何方面若要利用铁蛋,都必须付相应的酬劳。

以后的十多年时间里,铁蛋一直在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努力地完成着迎亲嫁娶和创造生命的任务,辉煌也在延续着。而且,迎亲嫁娶的次数和创造生命的数量在人们平静的心态下不断飙升。经过上次的波澜后,人们似乎能够较为理性地思考有关铁蛋的事情。他们也能够在安逸的生活中平静地像对待一个下乡干部的到来或又一任的队长走马上任一样,把对铁蛋的威武乃至对威武与神奇的尊重理解为他们生活的一个部分。他们还时不时地还把铁蛋作为一个类似于当地出的一位名人一样地向外面人进行炫耀,充分体现着劳动人民的本色和山区文化中生命的质朴。在迎亲嫁娶方面,铁蛋继续着它的神话。在远近百里方圆,铁蛋被传得神乎其神。前来邀请它驮亲的人数量不断增加,从年初开始一直到年末预定者络绎不绝。走王皮匠后门的人又尊敬地给了王皮匠一个“送子公公”的称呼。尤其是那些新婚后喜得贵子的人们早已忘记了王皮匠的本来,他们对待王书记的心理,又在王皮匠的身上不知不觉地进行了翻版。逢年过节和小孩子满月总有一些善男信女和高高兴兴的爷爷奶奶们给他送来烟酒和当地产的一些好吃的东西,所以,他生活得相当富裕。单干时队里分给他的土地基本上都由那

些不愿或者付不起铁蛋工资的人们去打理。那些人图个使用铁蛋的方便。王皮匠自己过着一种基本上动嘴不动手的下乡干部一样的生活。加之,有蔡寡妇连绵不断的温情与没明没黑地献来的殷勤,他的生活质量在十里八乡是空前的高档次。蔡寡妇在伺候王皮匠的同时,也就有了沾铁蛋光的理由,自己家的以及亲戚六人朋友弟兄家的母驴使用起铁蛋就像使用自己的一样。当然,蔡寡妇的关关系系有时候多了一点,但王皮匠却从不计较。通过这个手段,蔡寡妇也获得了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名声。到后来,蔡寡妇又渐渐地对铁蛋的饮食起居梳洗打扮自觉自愿地进行了全方位的承包。王皮匠在女秘书的有效管理下,逍遥得作起了秘书长,简直活得像个神仙。蔡寡妇在铁蛋的帮衬下,日子过得流油一般的爽朗,引领着乡村妇女化装打扮的新潮流。

铁蛋英雄事迹引起的社会效应在打乱了人们习惯性思维的同时,也给这片土地上传播已久的“走西口”、“赶牲灵”的黄土文化中与驴相关的元素赋予了灵性,对“被赶”与“被骑”的角色进行了大胆的挑战。如果有新生代的信天游产生,那种隔山架梁似的直白呐喊中是否应当多一点暗渡陈仓中的含蓄点化呢?居住在山山峁峁沟沟壑壑以前那些对待事情耿直得有点愣的人们,在铁蛋默默无闻的点化和启发下,慢慢地练就了直接亢硬和拐弯抹角兼并的综合个性。从那儿以后,这里的人们的性格就变成了温柔加亢硬型。

有一天村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鞭炮声。王皮匠和蔡寡妇结婚了!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们没有太多的议论,各自在田里劳作着。他们诚恳地接受着播种、生芽、长苗、抽穗、成熟、收获的大自然本来轮回。

苏联解体后,铁蛋仍然超高龄地活着。它虽然不再从事以前创造生命的工作了,但由于它已经创造了106个生命和神秘地帮助当地老百姓满足了儿孙满堂的愿望,仍然受到尊重,享受着很高的待遇。自从铁蛋从叫驴的岗位上退下后,蔡寡妇就离开了王皮匠,又过起了寡妇生活。已经是一个老鸟的蔡寡妇又依于何人,王皮匠并未理睬,默默无闻地接受了蔡寡妇离他而去的事实。队长开会决定铁蛋和王皮匠都按照“五保户”的待遇对待。铁蛋的饮食起居暂时仍然由王皮匠料理。王皮匠对铁蛋除了拿掉了那个铁壳壳外,仍然一如既往地对待着它。但铁蛋的思维意识仍然相当清楚,依然能够泰然应对间或来的一些新婚的或要求生男孩的善男信女虔诚地摸它的“两蛋一星”,每每显现着灵性。社会上流传了一个段子,其中有一句话说的是“克林顿脱下裤子说我们有尖锐的武器。”王皮匠听了后说,什么东西也能叫尖锐的武器?想一想,如果铁蛋是一个美国公民的话,至少能连任四届美国总统。

在人们准备跨世纪那年,村子路口的大榆树下经常聚集了一大批的村民,议论着国家要在他们那儿实行一种叫做“退耕还林”的政策。这时候的铁蛋已经完全老迈。掐指算来,它已有22岁之多,相当于人群中一个120多岁的老人。铁蛋原来乌黑发亮的毛发,现在都变成了苍白色,而且稀疏得根根独立,四周爬满皱纹的眼睛仅剩下一丝只能表明生命迹象的暗灰色的光。秋冬季节办公室里放着火盆,晚上还要盖一条棉被才能入睡。它的牙齿已经全部脱落,每天只能喝少量的拌汤(用面疙瘩煮的流质食品),吃半碗黄芥油炒黄米干饭。

有一天,从上面来了一个坐奥迪车的大干部检查当地退耕还林工作。领导听了下乡干部对黑叫驴铁蛋英雄事迹的述说后,对这样一头伟大的叫驴肃然起敬。第二天,他率领部下亲自到王皮匠所在的村子看望了铁蛋。他对王皮匠忠心耿耿地服侍铁蛋的精神大加赞扬,对黑叫驴铁蛋一生为当地发展驴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表现出万分的吃惊和诧异。在对铁蛋的功绩给予充分肯定的同时,要求有关方面认真做好铁蛋的赡养工作,一定要让铁蛋安详地度过晚年。谁也绝不能做出卸磨杀驴的蠢事。

领导走后的第二天清晨,宁静的村庄突然传来王皮匠一阵阵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声。黑叫驴铁蛋逝世了!

当听到消息的人们心急火燎地挤到铁蛋办公室门前时,发现铁蛋的“两蛋一星”不见了。现场极为惨烈,铁蛋殷红的血液不停地流淌在铁蛋办公室的地面上,部分已经成为黑色的粘状物。无数只又大又黑的苍蝇萦绕在铁蛋奄奄一息的躯体上。门外的那棵老榆树痛苦地弯着腰,无奈地忍受着盘旋在它头上几只乌鸦无赖的纠缠。王皮匠霜打了般地瘦了一圈,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铁蛋办公室的门槛上,毫无感觉地吸着空荡荡的烟管。长长的烟管不停地发出咝……咝……的声音。他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上木讷得连痛苦都看不出来,只有上面那一条条沟壑纵横般的皱纹流淌着一串串豆大的汗珠。烟管里发出的咝咝声和一滴滴汗珠的滴答声,让在场的人们感觉到王皮匠还有一息生命的迹象。铁蛋的脸上挂着一丝痛苦的微笑,用满含热泪的目光最后扫视了一下它熟悉的父老乡亲,在心里充满无限愤恨、泪水涟涟的众乡亲的目送下,恋恋不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永远地离开了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终年22.6岁。一位老者上前用手轻轻地合上它那双不愿合上的眼帘。

窗外狂风骤起,平静的村庄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村子四周的山山峁峁上顿时传来万马嘶鸣般的声音,附近几棵孤单的老榆树在狂风的蹂躏中无奈地摇着头,片片绿叶纷纷落下。落下的绿叶又被风一个一个地撒向空中。一位老者深情地说,那是上帝在向亡灵泼洒的美元。铁蛋办公室的窗户纸在狂风的撕扯下,破碎了。一股淡淡的青烟从撕裂的窗口蛇行而出,在屋顶上绕了一个椭圆形的圈后,和院子里生起的一股旋风缠绕在一起,霎时变成了一个旋转的暗黄色气团。气团慢慢慢地扭动着,被人抬着一般,踌躇地升向了大榆树的树梢。盘旋在树梢上的乌鸦在一阵阵恼人的尖叫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刹那间,黄色气团在半空中又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灰白色云团,打着转转消失在遥远的茫茫苍穹中。

有人马上到乡派出所报了案。过了一会儿,几个警察带着一个法医来对铁蛋突然死亡的案件进行调查。在察看了现场后,警察进行了充分的调查取证。在大家公认为是他杀的情况下进行了论证。期间有人向警察汇报说,昨夜凌晨4点多钟时,有人听到村子里有小车开动的声音。村民们认为可能是城里来的小偷干的。但警察认为证据不足,无法认定。最后通过法医鉴定,得出了结论:铁蛋的下体是被野狗叼走的,死因是失血过多,未及时抢救。结论的依据是:实行退耕还林后,山里的野狗数量大增。好多村子都发生过野狗袭击家畜的令人悲伤事件。铁蛋被袭,又是一个人与动物不能和睦相处的悲哀。从死亡现场看,也很符合实际情况,因为人类认为最值钱的驴肉都在,丢失的东西连狗都不愿意吃。一般来说,野狗攻击大型家畜时都是先从屁股和外露器官下手,然后,挖肠破肚,最后才吃肉,人类一般不这样做。警察认为这条野狗可能在撕咬掉铁蛋的下体后,村子里的鸡叫了。刚刚居住在附近的野狗,还弄不清楚半夜三更突然四面楚歌般的高唱是怎么回事。受到恐吓后,野狗只能带着到手的战利品逃之夭夭了。人类是不会惧怕鸡叫的。

推理似乎很符合逻辑。村民们含含糊糊地,在不敢不相信权威的情况下,不知道退耕还林究竟是好还是坏。

那天下午,乡政府欢送大领导时,大领导谆谆告诫陪同他身边的县上的小领导和乡里的小小领导:“现在正是反腐倡廉之际,我们每个领导干部要首先从自我做起,外出尽量不要迎来送往,绝对不要豪华设宴,铺张浪费。这是关系到我们每个党员的党性问题。”最后,当乡里要为大领导举行欢送宴会时,大领导解决不同意。乡长只好张罗了地方风味,好让领导将就着把肚子填饱。那天下午饭桌上没有酒,也没有七碟子八碗的菜,每人只有一碗驴肉盖米饭。但有细心的人看见,大家吃的都是驴肉盖米饭,而大领导吃的却是米饭盖驴肉,而且碗也比别人的大。吃完饭后,大领导对乡长的廉政作风狠狠地表扬了一番,并要求随行的县上领导向乡长学习。领导在临行前,听到铁蛋死了的消息后,痛苦地抹去了一绺眼泪。他叮咛乡上领导拨专款对铁蛋进行厚葬,并要求司法部门不惜一切代价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当有人俯身耳边悄悄地告诉他,经法医鉴定铁蛋是被野狗咬死的时,他叹息道“我们的法律连家养的狗也管不了,对野狗就更没有办法啦。唉!我们的法制进程何时是个头啊?”在往奥迪车里坐之前,他深深地向黑叫驴铁蛋方向鞠了一躬。在场的大小官员无不潸然泪下。

那天夜里,铁蛋托梦给王皮匠说:俺那东西在一生中用得太多啦,里面聚集的都是毒素,谁吃了谁死!

几日后,当地的一份报纸上刊登了那个大领导的遗像。旁边文字写到:某某某领导在某处检查退耕还林工作时,受不明毒素侵害,导致下体溃烂坏死,医治无效,不幸逝世。经上级部门批准,领导被追认为“退耕还林一级英模”。

就在那天送走大领导后,乡长带着几个副乡长等一行10多人来到王皮匠家,为黑叫驴铁蛋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乡长亲自担任治丧委员会主任。前来凭吊铁蛋的十里八乡的乡亲超过了千人,场面极为壮观。两个鼓乐班子轮番吹打,一曲曲低沉的哀乐催得在场的人们泪若泉涌。由四个号手执掌的两杆一米多长的喇嘛号在低回的哀乐声中不时地奔发出铁蛋生前那隔山架梁吼叫般的长啸,但声音虽然高昂,却缺少了往昔那种唯我独尊的霸气和悠扬。回荡在山峁沟壑间充满悲凉的余音构成了一曲悲壮的安魂曲。长号发出的刺耳欲聋的咆哮在低回的悲怆中彰显出人们对逝者生命无法挽留的无奈和凄惶,又把那些悲痛人儿深沉的难受提升到无法抑制的号啕大哭。就在为铁蛋举行完悼念活动的那天晚上,王皮匠因过度伤心,加之连日来为铁蛋葬礼奔波,劳累过度,引发大面积心肌梗塞,随铁蛋而去了,终年56岁。王皮匠在临终前告诉人们,要求把他葬在铁蛋的墓旁。

在参加整个悼念活动的所有人中,蔡寡妇是最后一个亮相的参与者,但她的伤心最令人肝肠寸断。她对伤心的表达已经超越了对亡灵的追忆和内心痛苦的真实表白。她撕心裂肺般的呐喊和口口声声要随王皮匠而去的表白把在场的所有人在惊吓中感动得又一次泪若泉涌。最后,队长做出决定,蔡寡妇是王皮匠遗留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治丧委员会决定用乡上拨的5万元专款,为黑叫驴铁蛋修一座纪念碑,以供后人纪念。第二天,众乡亲们抬着铁蛋和王皮匠的棺木,把他俩一左一右地埋在了高人看好的墓地里。在给铁蛋和王皮匠送行的队伍中,人们没有发现蔡寡妇。但所有的人们都听见对面山上传来的一个老男人悲怆凄凉的歌声,背影很像老队长。

送葬的人们各回各家了!铁蛋永远地睡去!

有道是:一剑飘飘,一生笑傲,无招胜有招。回首一片风雨沧桑,浮世滔滔,人情渺渺。玄妙有定数,人心无常规。心还在,肉体随风而去了!

听完驴的故事,参与论坛者有一个共同感慨:谁伟大?谁渺小?谁卑微?谁高贵?对高级与低级的评价是人类必须重新审视的一个课题!

责任编辑刘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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