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茶蘼

2009-06-10 07:19吴进军
出版广角 2009年11期
关键词:文思琼瑶

吴进军

爱情,在我们生命体系中到底占有怎样的位置?世间有多少旷男怨女为爱折尽心力?青春期的爱如火如茶,成年后的爱深沉克制,人到中年的短长咏叹……荼靡是什么?是一种花,盛夏最后的灿烂,也是最为妖娆的时刻。爱到荼靡,一种近乎谢幕的优美手势。在向世间诉说着斑斓故事,一些有关爱的谜底……

《失火的天堂》琼瑶着

世界上两种人最可悲,一种是演员。一种是作家。演员在舞台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作家在稿纸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很相像的工作,两者都需要掌声。两者都可能从默默无闻,到灿烂明亮,然后再归于平淡。

琼瑶,美玉也,当年陈喆之所以取这个姓名,就取自《诗经》中“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诗句。这位高中毕业文凭的女作家凭着一腔对文学的衷爱,写出了一本接一本的言情小说。她与生俱来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偏爱造就了一个个颇富诗韵的书名:《在水一方》、《几度夕阳红》、《翦翦风》、《碧云天》等等。

自上个世纪80年代她的一部自传性质的处女作《窗外》享誉港台和大陆以后,创作一发不可停歇。从《菟丝花》到《星河》再到《还珠格格》,虽然她也在尝试转变风格,但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浪潮,层出不穷的言情小说如岑凯伦、席绢、张小娴者不时推挤着她“言情教母”的地位。

琼瑶虽然在自己的感情道路上并非一帆风顺。却最终遇到了与之相偕白头的出版人平鑫涛,两人一起合作并制作拍摄了很多作品改编的影视剧,风靡一时。《失火的天堂》写于1983年,是一部有别于琼瑶此前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风格的,虽然她也有尝试在《星河》中采用推理手法,但《失火的天堂》更多的是将关注点集聚在女性的命运上。书分两部分,前部的碗豆花与后部的洁舲看似宛若两人,但过往的阴影如同一窟窿火苗,在最后社会舆论和压力下蓬勃燃烧,造成了毁灭性的悲剧。

在这部篇幅不长却仍然灌输着浓厚文艺腔调的作品中,琼瑶融人了文学、摄影等方面的探讨,且在前部的内容里写到了家庭伦理,继父对女儿的性侵犯、致命性的火灾,少女心理阴影的形成作了过多曲折的铺垫,反而削弱了其真实性——相较于后部浓烈的文艺气息,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乍一看风格上有些脱节。但随着情节的进一步深人,爱情的清洁似乎难以冲刷女主角心理上的污点。这其实表明了女性在爱情面前处于弱势,在中国传统礼仪和道德观念的影响下,贞节的保与不保起着决定性作用。洁舲看似脱胎换骨,却终究逃不开自己曾被无情玷污的事实。

不明白的是,这部稍有社会意义的爱情小说却未曾改编成影视剧,也许这样的故事情节放诸时下,已经俗滥得不行。琼瑶时代的过去,意味着一茬又一茬的年青人在爱情的观念上发生着新的变化,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精神文化贫瘠的80年代至少还有琼瑶小说可读。

《开到荼蘼》亦舒着

我也并不在乎。自从那次之后,一切无所谓。只要活着。翻不翻身并不重要。一个人在心灰意冷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会变得积极起来。

“茶蘼”何义?一细较,才发觉“荼蘼”系盛夏开放的花朵,这种花开过,便无其他花再开放,也即夏天最后开放的花。故事以女主人公王韵娜自别家七年后从纽约返航开始;首章即以她一副无畏态度看待富婆开场,随即便讲到母亲来接她的那副寒伧——引出家道中落,父亲经营不善,导致心脏病发。这一连串叙述看似只为告诉读者她归来之因,然而并非止于如此。她的“走”与“留”才是完成整部小说来龙去脉的线索,七年前,她少女怀春,堕人中年男滕海圻之情网,不想对方终不能应她离婚之请,情急之下她抽出匕首,先刺向他再割腕;七年后,这段情伤化作刀疤隐在她网球护手腕套里,不想,却在时装新店中遇到店主左文思——这才是第一男主角登场,完美无瑕,与琼瑶男主角无二,既英俊且带上些不羁,再而,他名声在外。两人不久即成为情人,然而问题就此产生:从前导致她心存阴影的滕海圻出现了。

亦舒往往能将整个故事一环环推向高潮,或别出心裁的转往另一方向。滕海圻的丑陋、左淑东的颓废、王韵娜的冷静、左文思的痴情,都自成一派。到末了纠缠一处,狠劲撕开处,犀利毕现——却是人间龌龊、藏垢纳污。那份雅致的包含中,却是世事洞穿,极有张爱玲的透彻透悟。

先前营造出一派优雅,到后来全堕入纷烦尘嚣—那种在优雅中暴露的浊臭正是亦舒光膀耍臂之能事,她将这种人间假象打破,强行塞人自己的观念,语含讽刺,不依不饶。所以书中那间左文思的服饰店从单纯经营黑白两色,堕入他人之手改换成俗艳的风格,不无见出作者对人世剖析的复杂性来——世界并非“不黑即白”或“不白即黑”,而是由各种样俗艳之色调和而成。

书的末尾并非“有情人终成眷属”,王韵娜向律师解释了“荼蘼”这种花,她虽未见过此花,却不假掩饰地说她见过“千年塑胶花”——这种花是她自己么?无情无义可以苟活个千年百年,那个左文思,太过痴情,入了情花的毅,所以最后一句话说“可恨文思似荼蘼”。花事过后,谁都相安无事,只他作了牺牲品,作为一种完结的象征。这是我爱亦舒的理由,她的文字仿佛是林夕词作的诠释,而林夕恰是她作品中流出的一泓精油。烦嚣城中,苦渡众生。

《富萍》王安忆着

舅舅就说:水葫芦只是水草中的一种,这一种和你同名呢。也叫“浮萍”,不过,音同字不同。舅舅蹲下身,拾根草棍子,在地上划字给她看:这是“浮萍”的“浮”,这才是“富萍”的“富”。

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富萍,并不漂亮,打扮质朴,透着乡气,言语不多,却很有主见。她那种淳朴是带着乡下人泥土似的气息的,却也从骨子里发出坚韧和勇猛的个性来。王安忆大约是爱着这种热闹而平凡的人们,又极关注他们的生活起居,便在她的笔下刻画出一具具鲜活的生命来,这些生命如“浮萍”般从苏北某个角落漂出来,流落到了这座繁华的城市,他们并不贪图大都市的喧哗热闹,相反,他们有着一种甘于淡泊的平凡气质,正是在这种平凡当中,他们找到了归宿。

的确,富萍不是简单的一个人,而是一片人,是一个团体,分散在历史的某个状态中,而这种状态恰是社会变迁中折射出来的人文情怀。因此,我们看到的“富萍”实则是作者将某个特殊时态下的人群捏成的一只拳头(这个群体正是书中的上海移民),它看似笨拙、朴实,却很有力。

富萍还有个索未谋面的舅舅,于是在上海这个异乡之地,她倒开始“寻找”起她的“根”来,而某种意义上讲,这个“根”也是一朵浮萍。她身上的“主见”开始透出来:她对李天华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因此谈不上爱恋,而舅母介绍自己的侄子光明给她时,富萍其实是有意向的,因此等她回了家,便和奶奶顶起嘴来,这是一种“反抗”,看似是

对自己出身的不满,其实暗藏着一个年轻人对自己婚姻大事不能定夺的焦虑。她实则是喜欢那个光明的,因此当李天华上门来找她并想带她回扬州时,她不辞而别——自然是回舅舅家。谁知扑了个“空”(光明已和邻家的小君好上了并打算结婚),且受了周遭领居的白眼和冷落。看到这里,我不禁对富萍这个人物的予盾性和丰富性感兴趣起来。奶奶对她那么好,她却最终逃回刚刚叙上旧的舅家,说明她身上那种“归属”感是比任何亲情和友情都来得强的,而这种不可改变的“劣根性”,恰恰反映了人物的内在“集聚力”。

富萍最终遇到了一对靠糊纸盒为生的母子,儿子因小时患病截了一条腿,而品性淳良。故事的结尾,富萍怀孕了,船在开阔的河面上行驶,“婆婆问怀里那个小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是观音边上的莲花童子,专来送子的。富萍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去,再没抬起来。”一个含蓄的结尾,却带来了希望。

《炎夏之都》朱天文著

他一辈子不会忘记,燕怡在他底下紧紧抱住他。像是笑像是哭地喃喃说:“有身体好好,有身体好好。”……他们倒下去时头顶的天空,亦因着那浅褐色度的窗玻璃,显得洪荒草昧。

看朱天文《炎夏之都》,似有腾腾热火焚上身来。确有几分炎热之气,看她小说常要静足心气,那咬文嚼字般精于设计的段落与字眼,每每在焦燥的心态中倏忽便溜走。难怪王德威都要称她为“文字拜物教信徒”,说到点上了。

《炎夏之都》描写了台湾工业化城市中的男人的生存状态。他叫吕聪智,和妻子德美育有两个孩子,生活安定,工作压力重重。其间讲到他去包工程遭受奚落之事,然他与妻子之间因性生活不和谐而倾于舞女叶丽珍身上。故事开首即讲到他顶着炎夏去岳母家,岳母家的大儿因疯病杀死二儿子,这等自取烦恼的事件令这个家困在一种深沉的痛苦中。而这样悚人听闻的事件一下子便将整个小说笼罩在阴冷彻骨之中,他回来去找情人叶,却丝毫得不到对方的慰籍,叶只不过是他发泄兽欲的工具,她也只是利用他施予己身的物质财资。藏在他记忆深处的是很旷远的青春里的一段恋情,不是德美,却在因缘捉弄下与之完婚。生活逐渐在中年时期变得邋遢、狰狞,他不可理喻地受着事业、婚姻、情人的奚落,唯有这蒸腾的夏日报之以炎酷的感受。

若说整篇的文艺气味,是浓烈得不行,却在压抑中显出一派烦燥的城市气息。但作者仅止于刻画一位中年男子的生活状态,意于体现这个时代中流砥柱的莫名忧伤与生存的尴尬,却让人读了欲罢不能。那个会做梦预警将来的岳母、失去青春显出庸碌架势的妻子、只剩空躯的情人与那笼在凶杀的悲痛情绪中的一家子,还有生意场上的伙伴,统统显出一种颓废的现代人的败气来,很像那空调中流出的吸腐凝臭的液体,让人恶心至极。倒有一个人物是可爱而鲜活的,只寥寥几笔勾出的他的校园恋人。末尾也是以她说的那句“有身体好好”的话语作结,一句透着孩子气的话让一个浊世中苟活的身体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有身体好好一谁不是在肉体腐败之后,就开始灵魂的漂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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