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深
《天津文学》在上个世纪50年代叫《新港》。
1958年我与这个刊物打过一次交道,记忆中留下了某种“欺骗”的嫌疑,其实我主观上并没有欺骗的意图,只是想打个“马虎眼”,不料阴差阳错,弄成了一种事实上的“欺骗”。为此,我几乎在半个世纪里惭愧不已。
1952年我开始发表诗歌习作,1956年出席了全国第一次青年创作者大会。像后来文坛上的一些风云人物王蒙、邓友梅、流沙河、刘绍裳、从维熙、白桦等,都是那次会议的代表。我从“青创会”归来,出现过一个写作的“高峰期”,诗歌、小说、特写(即现在的报告文学)、散文、杂文,什么都写。尤其又长了“第三只眼”,学会了观察与比较,多了一些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写过一些干预生活的作品。
1957年党内开展整风运动,可是刚刚整了一个头,大概是有些人的意见太认真、太动情,因此显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激烈,用有些人的话来说,不够“和风细雨”,或是缺了一点拐弯抹角,太直白了,于是整个中国在“一篇社论”的引领下,亿万人民心领神会,使整风运动顺其自然地转向了反击右派的斗争。
在整风阶段里,我参加过几次文学界的鸣放会议,也在《沈阳日报》等报刊上写过几篇鸣放文章。说老实话,我那时候的思想是偏“左”的,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视为“文艺宪法”,发言、写文章从不跑调儿,更不会发表可以拼成“右派言论”的意见,反右斗争开始时,我还写了若干首斗争锋芒很强的“反击右派”的诗歌、散文。
我出身革命干部家庭,11岁(l946年)就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的前身),反右之初还是积极分子。所以我的亲人、战友、朋友,谁也不曾想到我会被打成右派。但是我与单位的一把手走得不近,处得不是很和谐,其实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分歧,只是我给他提过两次意见,仅仅是意见而已,连批评都够不上,加上我写过一些批评官僚主义、溜须拍马和“风派”的讽刺诗,那年头,只这两点,给你扣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已经绰绰有余了。简而言之,我在反右运动后期被打成“右派分子”。
戴帽以后,把我下放到沈阳第三机床厂翻砂车间劳动改造。翻砂车间最苦最累最脏的活是打箱、除砂。这活不需要什么技术,有力气就行。那年我才23岁,年轻,身体好,有力气,加上人家工人也没觉着干这种活就是改造,就是惩罚,所以我并不感到有什么屈辱。只是工资拿掉了大半,无权写作也没有稿费收入,一时“经济形势”有些危机。
曾经有几个来往密切的诗友,一度还成立了一个“竹园诗社”,几个人经常在一起切磋诗歌创作,也议论家事、国事、天下事,可以说彼此无话不谈。我一向以“老革命”自居,动不动就批评他们的“错误思想”,他们嘲讽我是“竹园诗社”的“指导员”、“政委”。我被打成右派后,他们吃惊之余谁也不曾认同。组织上劝告他们要与我划清界线,最好不要来往。他们说,我们相处这么多年,无话不谈,从没听他说过不利于党的话,他倒是时不时地批评我们的“自由主义”,“无组织无纪律”等。有一个诗友就因为不认同我是右派,竟然被下放到沈阳郊区猪耳屯劳动一年。
我被打成右派以后,几位诗友不但没有离我而去,反而越发亲近,跟我来往得更勤了。他们说:“你现在更需要友谊,更需要精神上的理解与支持。”我反右前写的一些尚未发表的诗,已经无法发表了,诗友们就用他们的名字发表,有一首长诗《伏在云端的岩石上——写给母亲的信》,还在1958年第三期的《北方》上发了头条。
诗友们对我的理解与关爱,使我虽身陷敌我矛盾的边缘,心中却仍有一线同志的光明与温暖。有一个星期天与诗友们分手后,激动不已,信手写了一首《忠实的朋友》。我在诗中假托一个有了“过失”的青年,不但没有遭到朋友们的抛弃,反倒获得更多的友谊与关爱。过了几天,我把《忠实的朋友》与另外两首诗寄给了《新港》,不敢署“高深”这个名字,署了一个假名“竹人”,意思是“两个人”。信笺上只写了“寄上组诗《忠实的朋友》,请编辑同志不吝指正!”信封下方总要写上寄信人的地址,我未加思考就写上“沈阳市铁西区沈阳第三机床厂翻砂车间”。当我把装着稿件的信封投进邮筒的那一瞬间,比我1952年2月有生第一次投稿时还胆战心惊,好像是做了贼似的。
三月的沈阳,春意并不怎么浓郁,北墙根还有成堆成片未融化的残雪。我猜不出这组诗歌的命运,也不知道它将给我带来的是祸还是福,往日投稿的快乐与自信已荡然无存。
稿子寄出去一个多月了,常去厂收发室看信,结果是“诗”沉大海,音信杳无,看来十有八九是不会采用了。其实诗寄出后我就有些后悔,怕有人说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还没有批倒批臭。所以安慰自己:不发表也好,免得露了馅,再挨批斗。
大约在5月中旬,我意外地收到两本当月的《新港》,《忠实的朋友》发表了,还是诗歌栏的头题。令我大吃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的是,在作者“竹人”的前面,居然署了“工人”二字。右派分子用假名发表作品,还冒充工人,这可是非同小可。可是我没有勇气给《新港》编辑写信说明真相。有十来天,每天我都提心吊胆,惟恐什么人找我谈话。总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寝食不安。
整个5月和6月,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我真正尝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不过好像没有人发现什么,《新港》编辑部一定是根据投稿人的地址才加上“工人”的,刊出后并没有什么人提出异议,因为不久我就在传达室“截获”了寄给“竹人”的稿酬。显然厂子里并没有人发觉“竹人”就是右派分子高深。
没有发生曾经预料的不幸,竟成了一种无形的鼓励,过了两个月,我蠢蠢欲动,又想化名竹人再给《新港》寄一组诗歌。就在这时,我在一位诗友那儿看见了1958年第三期的《文学研究》(即双月刊《文学评论》的前身),这本权威性的评论刊物刊载了老诗人力扬的一篇文章:《生气蓬勃的工人诗歌创作》,文中用很长一段文字评论了“工人竹人”的诗《忠实的朋友》,不仅给予很高的评价,还几乎引了诗的全文。读了力扬的文章,我立马又吓出一身冷汗,这一回“右派分子冒充工人诗人”已成了铁案,使我又回到那些惴惴不安打发光阴的日子,走在路上,总觉着有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他就是冒充‘工人诗人的右派分子!惶惶不可终日,比刚戴上“右派”帽子时还恐惧。
从此在摘帽之前,我再也没有胆量化名投稿了。今天想起这件事情,觉得当时的《新港》编辑既有眼力又很正派,一个文坛无名的“竹人”,不经任何人介绍,也没有任何关系,不但采用了稿子,且置于头题地位发表。力扬是我崇拜的为数不多的老诗人之一,他的长诗《射虎者及其家族》,我曾反复拜读,不失为新诗的经典。他给予《忠实的朋友》那么高的赞誉,足以说明《新港》编者的慧眼。时隔50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此事,仍然对《新港》编辑部肃然起敬,钦佩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