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雷
一般来说,年终岁尾的各行各业,都要做年度总结。一般的行文规范是先谈成绩、再谈不足,找出存在的问题和指出下一步的努力方向。有时,这种年度总结虽然很有形式主义之嫌或者水分太多,但终归有确切或不甚确切的统计数字,百分比、曲线图、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一目了然。有热闹,也有科学,态度是颇为端正的。
不过文学是没办法做这种总结的,我们不能说今年出版了多少部长篇,比上一年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增加或者减少的比例是多少;也不能说今年的写作者的平均年龄比上年减少了零点几岁或者增加了零点几岁。现在只要识字就能写作,一夜之间就暴得大名;更不能说今年又出现了多少文学新面孔,或者有多少老面孔隐去,那样容易产生新的矛盾。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北京大学一教授说从文学创作来说,2008年是个小年,一线代表作家诸如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没有推出作品,他们的空当期造成社会对文学界的关注不够云云。结果一位作家就出来回应说此言大谬,并以自己当年已经发表的作品给予反驳。
文坛上没办法做这种年度总结,不意味就无人做了。不知从何时起,批评家们给文坛做年度总结似乎已成风气,而且其势日炽。从前些年的几个人在做,到现在的十几个、几十个人在做。这已经成了很多文学类期刊、报纸的开年大戏。他们大都分总结某体裁一年的收获,比如2008年短篇小说扫描、2008年长篇小说盘点、2008年散文收获等等,大都谈名家、谈名作。这本无可厚非。但问题是这种具有明确工作总结意识的扫描、盘点、收获却是人言言殊,差别甚大。比如我最近读到了两篇总结2008年短篇小说的文章,里面都列举了一大堆作品,细细读来,发现两者都提到的竟只有三两篇。再顺着这样的线索找来其它的什么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散文、诗歌等总结文章一读,竟也都各说各话。于是我就疑惑了,实在是不知道如何通过阅读这些文章来判断中国的年度文坛了。
当然了,由于文学的特殊性,对它的评判标准因人而异(甚至有同一个批评家对同一个作品在不同的文章里有不同的评价),两个人对同一文坛做年度总结出现差异是可以理解的,但文学的特殊性并不排斥文学的基本属性,也就是说,差异似乎不应该超出一个专业读者的想象。当下的批评家或者学者在做这种总结的时候,给人简单的感觉就是,有的人在做总结的时候,本来因作品读得不多就勉为其难,但又不能不做,于是读过一个就算重要成果,大有随意拈来之势,没准儿这里还有亲朋好友的顺水人情。不过也许还有另外的可能。连经济指标的统计数字都大有水分渗进,那么这种具有重大弹性空间的文坛年度总结任意拼凑就更没什么了不起了。
一般来说,做这种年度盘点或总结一个最基本的工作是材料准备,而恰恰这又是最难做的。中国是个文学大国,近些年来,随着各种媒体的迅速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深陷其中,用文学性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想象,并且有很多人迅速从中得到实惠,这种实惠再吸引更多人投入其中。我们不是常听到这样的对话吗?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了,实在不行就写小说去。可见文学创作是最容易从事的一种职业,成本低,准备周期短,成名也较快。而且网络的发达,会使这种快变得更快。庞大的创作队伍和无以计数的创作数量使年终盘点变得越来越不可能。就纸质媒体来说,现在每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有人说达到了一千五百部,有人说接近两千部,总之还算可以估量。而那些散落在各种文学期刊、报纸上的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虽然最终也可能统计出来,但是能有人做到全部或者大部分都阅读吗?即使大部分都阅读了,谁敢保证没有遗珠之憾呢?有人说只要盯住了几份大刊就基本能把握中国文坛。这倒是实话,只可惜几份杂志的承载量毕竟有限,比如《人民文学》2008年全年刊发的小说是六十多篇(部),它们网罗的只是少数人,而且熟面孔较多。把他们看做整个当代中国文坛显然不妥。应该说,这些人可能代表了中国文学的较高成就或者最高成就,但肯定代表不了文坛整个状况。我常常看到很多人在写文章的时候,动辄从整个文坛的制高点来发表意见,说得道失,煞有介事。他们为文坛操心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们获得结论的过程和依据是令人疑虑的,否则的话怎么会有评论家与作家之间的口水仗呢?这样说来,是不是我们的文坛就不能做年度总结了?非也,我们的文坛需要潜心读作品,静心搞研究,诚心做总结的写手,而不是哗众取宠之徒。
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文坛年度总结是在写文学编年史论。这既不同于单纯的文学编年或者像白烨先生主持的中国文情报告,也不同于对当年优秀文学作品的个体研究,而是两者的结合和延伸。既要关注到其中的优秀者,也要注意到整体状况和一般状况。我们说鲁迅等人是20世纪甚至直到今天的文学高峰,至少是基于两种判断,一是与世界文坛相比,二是与国内文坛相比,正是基于这种比较,才显出鲁迅等人作为文学家的伟大。显而易见,鲁迅不代表整个中国文坛,而只是代表中国文坛的最高成就。茅盾早在七十多年前就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在他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集的时候就设立了青年作家和无名作家专辑,力求以此表现出整个文坛状况。不幸的是,这种精神现在似乎被遗忘了。遗忘的结果是,有人通过几份年度总结就将整个文坛大而化之了,这实在是令人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