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看得见的

2009-06-08 02:15沈石溪
少年文艺(1953) 2009年5期
关键词:光头菩萨男孩

沈石溪

奶奶信佛,每逢初一、十五就要吃素。奶奶说这叫“朔望斋”,初一、十五是朔望日,也是佛教的斋日,清净饮食,以表达对菩萨的敬意。

初一、十五除了吃素,奶奶还要给菩萨烧香。奶奶供奉的是一尊木雕观音,约一尺长,材质很普通,雕工也很一般,奶奶却视若珍宝,专门请住在过街楼上的黄木匠做了一只木匣子,说是佛龛,把木雕观音置于匣内,再将木匣置于五斗橱与墙的夹角里,还用红布给木匣敞开的一面做了一块门帘,以示恭敬。

我理解,佛龛就是菩萨住的房子。

初一或十五那天清晨,奶奶起床洗漱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恭恭敬敬给菩萨烧三根香,然后就开始戒荤,整整一天不占荤腥,鸡鸭鱼肉蛋什么都不吃,连猪油炒的蔬菜也不吃,严格得一塌糊涂,就好像有一双严厉的眼睛在旁边紧紧盯着她一样。

在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宁波乡下的阿爷托人带来一块腊肉,青蒜炒腊肉,香得我鼻头都要落掉了。那年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吃了上顿愁下顿,有肉吃是最大的幸福了。那天恰逢初一,奶奶为了避荤,独自守着一碟咸菜缩在角落里吃中饭。我心疼奶奶,夹起两片腊肉想塞进奶奶嘴里,奶奶坚决地躲开了。我说,味道好极了,你就吃一点吧,不然一碗腊肉都要给我们吃光了!奶奶断然摇头。

我觉得奶奶好傻,我就比奶奶聪明得多。有一次默写生字,我默写不出来,等老师一转身,我的眼睛就瞄向同桌的试卷。我天生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视力好得可以当飞行员,眼睛溜溜一转,就像用海绵去吸水一样,把我要的东西从同桌的试卷上吸过来了。偶尔作次弊,有什么大不了的嘛。我真心诚意对奶奶说,又没人监视你,你就吃块腊肉又能怎么样?奶奶正色回答我说,菩萨看得见的!

又来了!我就烦听奶奶讲这句话。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里老茧都生出来了。我要用弹弓射麻雀,奶奶不让射,说麻雀也是小生命,无故害死小生命,菩萨看得见的。我因为贪玩忘了写作文,老师规定第二天要交作文,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刚巧高我一级的姐姐写过一篇同题作文,我就拿来抄,奶奶不让抄,说小囡不兴作弊,我说怕什么,反正老师不知道的,奶奶就说菩萨看得见的。

我养蟋蟀,有的蟋蟀善斗,譬如我养过一只桂花金刚,把弄堂里老扁头的黄头将军咬得翻白肚皮,给我长了脸,我就特别喜欢它,给它住最好的瓦盆,天天喂毛豆、辣椒和新鲜的饭粒,还每天伺候它游泳。到了深秋它死了,我难过了好几天,用硬纸板糊了一只小棺材,在马路的行道树下挖了个坑,很隆重地埋葬了它。但也有的蟋蟀生性懦弱,外强中干,譬如我花两毛钱从文庙买回来的一只紫牙,粗颈阔背,外表看起来威风凛凛,我给它起名叫紫牙元帅,希望它真的能像元帅那样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我精心养了它好几天,拿去与老扁头的独须少校斗,独须少校只有一根须,身坯只有我紫牙元帅三分之二大,可双方才咬了一个回合,我的元帅就被老扁头的少校甩出了瓦盆。再将紫牙元帅捉进盆去,它斗志全无,就像老鼠见了猫,一碰到独须少校的须须就吓得转身就逃。我气死了,什么元帅,分明就是逃兵嘛。当时普通蟋蟀三分五分就可以买一只,我可是整整花了两毛钱买下它的。两毛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可以买二十包盐金枣或是二十粒水果糖,我一个月的零花钱是五毛钱。还不单单是钱的问题,弄堂里所有的人都晓得我花了大价钱买了只中看不中用的臭屎蟋蟀,还号称元帅,让人笑掉大牙,弄得我灰溜溜抬不起头来。

我越想越气,决定用非常手段处死这个让我丢脸的逃兵。我的设想是这样的:先用火将紫牙元帅的两根须须烧掉,蟋蟀是靠头顶两根触须来感知世界的,须须就相当于蟋蟀的眼睛,烧掉须须让它变成瞎子,然后每天用剪刀剪掉它一只脚,先剪前面六只小脚,最后第六天剪后面两只大脚,让它变成无脚瞎子蟋蟀……我觉得只有这个办法方能解我心头之恨。逃兵嘛,活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刚刚点着火柴要去烧紫牙元帅的须须,奶奶迈着一双粽子似的小脚跑了过来,一把掐灭我手中燃着的火柴,很严厉地说,侬这个小囡,怎能做这么残酷的事?你想养它就好好养着它,不想养它就将它放到花园里去,不作兴这样虐待它的。叫别人看到这还了得!我是一个人关在家里对紫牙元帅实施惩罚的,我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说,我玩我的蟋蟀关别人什么事呀?再说关着门谁看得见呀?奶奶脱口而出,菩萨看得见的。在奶奶的干涉下,我不得不将紫牙元帅扔到马路边花坛里去了。

菩萨看得见的,菩萨看得见的,就像老和尚在念经,烦不烦哪!我那时只有九岁,也不晓得奶奶这句话是真是假,很想弄弄清爽。很巧,过了几天,我数学期中考试得了六十分,勉强及格,父亲看到成绩单后勃然大怒,将我摁倒在地上,裤子剥到膝盖处,用一只小木凳暴打了我一顿屁股,我杀猪般嚎叫,我越哭他打得越凶,可怜我的屁股哟,红一道紫一道,就像一幅印象派油画。要不是奶奶听到我的哭声像消防队员救火一样急急忙忙赶来救我,我的屁股肯定报销了。我感到非常委屈,那次期中考试数学老师出的题目很刁,全班有一半同学不及格,我好歹还算是及格的,凭什么毒打我?我决定报复一下蛮不讲理的父亲,正好也能做个小小的实验,看看菩萨到底看得见还是看不见?父亲那段时间在吃中药,下午奶奶煎好中药装在一个暖壶里,等父亲下班回来喝。奶奶下楼去洗菜了,我将暖壶里的中药倒掉三分之一,然后撒了半泡尿在暖壶里。我就在五斗橱前这么做,奶奶当然是看不见的,但观音菩萨看得见,如果她想看的话。结果是,父亲一回到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将暖壶里的中药全灌进肚去,根本没觉察到有什么异常,只是对奶奶说,今天的中药味道好像有点咸。奶奶则说;中药嘛,酸甜苦咸,很正常的。

实验证明奶奶错了。我的结论是,菩萨看不见的。

我和长豇豆成了好朋友。

我说的长豇豆不是蔬菜,而是一个人。那个年代,孩子之间喜欢根据生理特点互相起绰号,譬如邻居张明诚,个子高,两条腿很长,我们就叫他长脚鹭鸶;我最要好的同学李国林,脸色红得有点发紫,我们就叫他茄子;另外一个坐在我前排的同学,下巴既宽且肥,看上去像只倒挂的猪头,我们就叫他倒挂。而我在六岁那年,一天中午在厨房奔跑玩耍,一下撞在奶奶身上,奶奶刚好端着一碗刚起锅的塔菜炒油豆腐,一碗滚烫的塔菜炒油豆腐全倒在我头颈里,后脖颈留下了永恒的伤疤,他们就叫我花头颈。长豇豆者,就是脸长、脖子长、身体长,整个人细细长长,就像小菜场卖的一根长豇豆。

升四年级时,长豇豆成了我的同班同学。长豇豆的大名叫朱童贤,本来不是我的同学,四年级时留级留到我们班。长豇豆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但却比我高出一个头,看上去像个中学生。这家伙只长个子不长脑子,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我俩关系本来很一般,但有一天早上,我去上学,刚穿过马路,就听见有人在喊我:“花头颈,等等我!”

我扭头一看,是长豇豆。他背着书包,气咻咻地朝我跑来。虽已入秋,天气依然闷热,他汗衫都湿透了,头上也在冒汗,很焦急的样子。

“哦,长豇豆,有啥事体?”

“来,给你!”长豇豆从书包里摸出半根麻花塞到我手上。

“你这是干吗?我……不要……”我本能地推辞着。我与长豇豆虽然做了半个月同班同学,但彼此并无往来,他干吗要这么客气请我吃麻花呀?我不能不多长个心眼。但我的推辞好像不够坚决,我闻到麻花那股特别的香味,嘴巴里的唾液条件反射般涌出来,忍也忍不住。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饥饿的阴影仍笼罩在我的心头。虽然不再像前两年那样要束紧裤带过日子,但也不是顿顿都能敞开肚皮吃饱的,尤其像麻花这样的奢侈食品,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和我们这个贫寒的家庭,也就是过年过节才能享享口福,平常日子是很难吃得到的。

“吃吧,我这里还有半根呢。”长豇豆嘎巴嘎巴吃起麻花来。麻花在上海话里又叫脆麻花,嚼起来呱啦松脆,香喷喷的味道连肚皮里的蛔虫都闻得到。我抵制不了味道的诱惑,管他三七二十一,有吃不吃猪头三,吃了再说,也跟着嘎巴嘎巴嚼了起来。

“花头颈,帮我只小忙好吗?”长豇豆用很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我朝他翻白眼。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总算知道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想摇头,但吃了人家嘴软,没勇气摇头。我就知道这家伙不会无缘无故请我吃麻花,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麻花已吃进肚去,吐也吐不出来了。

“你说吧,有什么事?”我装着很豪爽的样子,心里却咚咚咚在打小鼓,我听说这家伙手脚不干净,上海话把这类人形容为三只手,我担心他会让我去替他望风打掩护什么的。

“哦,昨天晚上睡得早,忘了做数学作业,你给我抄抄好吗?”

我大大松了口气。我就读的金陵东路小学,是大跃进那年开办的民办小学,学风很一般,同学之间相互抄作业并不稀罕。我抄过别人的作业,别人也抄过我的作业。长豇豆要抄我的数学作业,算是找对了人,在四(3)班里,我的语文成绩有点狗屎,但数学成绩绝对优秀。我慷慨地从书包里掏出数学作业本,又觉得不是很妥当,便补充了一句:“只抄这一次,下不为例,不是我舍不得给你抄,你抄我的作业我不会损失什么,是对你没好处,你老是抄别人的作业,还会留级的啊。”

长豇豆什么也没说,就蹲在行道树下,书包垫在膝盖上,吭哧吭哧抄了起来。

风吹来,马路两边法国梧桐树浓绿的树枝婆娑起舞,落下几片微微泛黄的梧桐叶,预示着真正的秋天就要到来。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以后的很多很多次。从这以后,长豇豆经常抄我的作业,每次抄作业,他都要塞点零食给我,或者两颗橄榄,或者两颗大白兔糖,或者一包盐金枣,让我从小就体验到商品交换的乐趣。

有一天,他竟然塞给我一块巧克力,不是那种有巧克力味道的用普通花纸头包的巧克力硬糖,而是比巴掌大的用金箔包装的漂亮得一塌糊涂的真正的巧克力,包装纸上还画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说句不怕丢脸的话,自出娘胎以来我还从没吃过真正的巧克力,用鼻子闻一闻就流口水,把如此精美的东西掰碎了吃,感觉就像在犯罪……忽然我想起一件事来,我听说长豇豆爸爸关在牢里,靠他妈妈一个人养活三兄弟,家里穷得连一只像样的碗都拿不出来,每个学期六元钱的学费还要申请减免,他哪来的那么多钱买零食呀?当时一块用金箔包装的巴掌大的巧克力的价钱,对我这样贫寒家庭的小学生来说,算得上是个天文数字了。长豇豆妈妈会舍得买给他吃吗?联想到他有三只手的坏毛病,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莫不是他用第三只手非法得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在享用赃物?我可是个规矩孩子,虽然有点淘气,有时候还会恶作剧,可我从来没做过犯法的事。要是被人家知道,把我捉到派出所去,那该如何是好?我越想越害怕,决定中止与长豇豆交往,不再给他抄数学作业,也不再接受他馈赠的零食,哪怕是用金箔包装的漂亮得一塌糊涂的巧克力,我也坚决不能要了。

遗憾的是,我没能斩断与长豇豆的交往,恰恰相反,我俩的交情还迅速升温,由好朋友变成了铁哥们。

并非是我嘴馋舍不得放弃美味零食,而是长豇豆一个异乎寻常的侠义举动,感动得我几乎掉泪。于是我要与他中止交往的决心土崩瓦解。

那天下午放学,我约了长豇豆一起回家。我之所以约长豇豆一起走,是想在路上跟他摊牌,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不再给他抄我的数学作业,这样他也就不会再请我吃来路不明的各种零食。可一路走,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个既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同时又能让我与他划清界线的妙计良策来。

忽然之间我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和长豇豆已经走到浙江南路与宁海东路的交叉口,且沿着宁海东路在往东走。我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停了下来。长豇豆问,怎么啦?我摇摇头说没什么。我的目光落在前方两百米左右远的吉安里弄堂口紧张搜索,谢天谢地,没看见那个光头男孩的身影。我稍稍定下心来,继续与长豇豆并排往前走。我想,大概不会这么巧,正好就能碰到这个光头男孩。只要光头男孩不在弄堂口,我就能顺着宁海东路安全走到家。

光头男孩是我的冤家对头,也是几个月来压在我心头的一块沉甸甸的心病。

事情发生在上个学期末,我家就住在宁海东路福建南路口,每天上学放学我都是顺着宁海东路走,每次都要经过吉安里弄堂口,从一年级走到三年级,倒也太平无事。就在三个月前,那天放学回家,我刚走到吉安里弄堂口,突然看见我的同班女同学孙翠华走在我前面约十几步远,一面走一面在看一本连环画。这时候,一个年龄与我差不多的光头男孩,突然从吉安里弄堂蹿出来。手里捏着一只死老鼠,脸上浮现出邪恶的笑意,蹑手蹑脚来到孙翠华的背后,偷偷摸摸拉开她的书包,想将死老鼠塞进去。孙翠华是我们四(3)班的中队委员,学习成绩挺好,但胆子特别小,就坐在我前排。有一次她把书包塞进桌肚,突然一只紫红色蟑螂爬了出来。她吓得就像女特务中了子弹一样,脸像涂了石灰水一样煞煞白,两只眼珠鼓得像金鱼眼睛。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差点就吓昏过去了。要是光头男孩的恶作剧得逞了,孙翠华晚上做作业时翻书包翻出一只死老鼠,我相信,她一定会吓出一场大病来的。

我不能看着同班女同学遭欺负而躲在一边默不作声,我赶紧奔过去,大叫一声:孙翠华,小心!光头男孩还没来得及将死老鼠塞进孙翠华的书包,孙翠华突然转身,让光头男孩吓了一跳,他本来是用两根手指捏住死老鼠的尾巴尖,手一哆嗦,死老鼠啪嗒掉在地上。这是一只死亡时间起码超过两天的死老鼠,高度腐烂,散发出一股恶臭,砸在地上,溅出一摊污血。孙翠华哇的一声哭起来,我赶紧拉着她跑,光头男孩恶狠狠地在背后吼叫:

“臭小子,多管闲事,你会后悔的!”

我果然就后悔了,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宁海东路吉安里弄堂口,从这一天开始,光头男孩只要看见我,就像恶猫看到米老鼠一样,追我打我。光头男孩个子没有我高,人也像我一样精瘦精瘦,额头上有一条蚯蚓似的伤疤,模样凶狠,我跟他扭打过一次,他力气大得惊人,一下就把我压翻在地,我

哭得涕泗横流他才放了我。更让我发怵的是,吉安里弄堂口还出现了三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有一次光头男孩又来追打我,那天我正好卫生值日,带着扫帚去上学,实在气不过了,便想用扫帚狠狠抽打光头男孩。可还没等我动手,弄堂口那三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奔了过来,一下就解除了我的武装,光头男孩趁机给了我一个扫堂腿,我摔了个嘴啃泥。

久而久之,追打我成了让光头男孩很开心的一项娱乐活动,一看见我就兴高采烈,两眼放光,我兔子似的在前面逃命,他在后面哈哈大笑。

被一个个子比自己小的男孩打得屁滚尿流,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所以我虽然受到欺负,却不敢告诉父母,更不敢告诉老师。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惹不起躲得起,上学放学不再走宁海路,绕一个大圈,从延安东路走。这段冤枉路,让我每天必须提前十五分钟上学,还要晚到家十五分钟。

我与长豇豆离吉安里越来越近,我心里发虚,不断朝吉安里弄堂口张望。

“你干吗呀?好像怕见到什么人?”长豇豆问。

“没……没什么,我……我想小便。”我假装被尿憋得慌,加快脚步。

我们已走到吉安里弄堂口,眼瞅着就要越过危险地带,突然间我呆住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我看见,光头男孩伙同那三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正从弄堂里走出来,彼此来了个迎面相遇。

光头男孩也看见我了,脸上浮现出让我心惊肉跳的狞笑。

我条件反射般地转身想逃,却被长豇豆一把给拉住了。

“干吗要跑?你怕他?怎么回事?”长豇豆连珠炮似的发问。

“我……他……”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在我和长豇豆说话的当儿,光头男孩迈动脚步想朝我走来,可瞄了瞄我身边的长豇豆,又犹犹豫豫把脚缩了回去,他身旁三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讪笑着推搡他,不用猜我也知道,他们是在怂恿他来打我。

我想拉着长豇豆一起跑,长豇豆却说:“有我在,别怕!”他把书包扔在地上,像要上体育课一样活动活动手臂和腿脚,轻松地说:“好长时间没打架了,骨头好痒啊。”

长豇豆脸上流光溢彩,很兴奋的样子,好像不是要打架,而是要上台领奖。

光头男孩走到我们面前,对长豇豆说:“不关你的事,你走开!”

长豇豆把上衣一脱,扔给我,对光头男孩说:“这是我弟弟,你识相点,给他赔礼道歉,我今天就饶了你!”

我瞄了一下长豇豆,身上黑黢黢,精瘦干巴,胸部肋骨一根根凸出来,就像一块搓衣板,胳膊很细,没什么肌肉,看不出有什么厉害的。我担心他会吃亏,就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他们人多,我看我们还是跑吧,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跑,我短跑成绩不错,你也跑得不慢,他们追不到我们的。”

长豇豆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斩钉截铁地说:“跑什么跑,今天我就是死也死在这里了!”

光头男孩看看长豇豆,又扭头去看看背后那三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像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有一个穿格子衬衫的中学生朝光头男孩扬了扬拳头,光头男孩的胆气壮了起来,瞪起一双小眼珠,野猫似的朝我扑来。没等我躲闪,长豇豆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光头男孩的衣领,在亮得像电灯泡似的光头上扇了一巴掌,啪,就像做拉面的师傅拍打揉好的面团时发出的声音。光头男孩跳舞似的原地转了个圈,光头上立刻红起一大块,像戴了半顶红帽子,他畦的一声哭嚎起来。

三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一拥而上,扑向长豇豆。

我和光头男孩反倒成了看客。呆呆地站在一旁看他们打架。

这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架,三打一,且是三个中学生打一个小学生。按理说长豇豆很快就会被他们按在地上讨饶的,但我看见,长豇豆虽然被他们打翻在地,却躺在地上拳打脚踢不让他们靠近,穿格子衬衫的中学生好不容易压到长豇豆身上,长豇豆在对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穿格子衬衫的中学生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毕竟是三个中学生在对付一个小学生,不一会,两个中学生各按住了长豇豆一条腿,格子衬衫骑在了长豇豆身上。看这个架势,长豇豆今天要吃大亏了。突然,令所有在场的人惊愕的事发生了,长豇豆鼻孔流血了,那可不是一般的流鼻血,好像自来水龙头拧不紧了一样,他的鼻孔不断流血,用血流如注来形容一点不过分。哇——长豇豆狂哭起来,声音响得就像救护车拉警报,他用手在脸上一抹,满脸都是污血,比电影里的魔鬼更可怕,伸出两只血淋淋的手去抓格子衬衫,格子衬衫拔腿就跑,另外两个中学生也吓得转身逃跑了。

在那个年纪,血是一种很可怕的武器。

转瞬之间,长豇豆反败为胜。

光头男孩吓呆了,被长豇豆一把揪住。还没等长豇豆说什么,光头男孩就连连讨饶:“阿哥,不不,爷叔,是我错了,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他了。”

光头男孩所说的他,当然就是指我。这时候,有许多行人围过来看热闹,我怕事情闹大,就劝长豇豆:“算了吧,他已经承认错误,就放了他吧!”

“滚!”长豇豆在光头男孩屁股上踹了一脚,凶神恶煞般吼道,“以后再敢碰我弟弟一根汗毛,我看到你一次就打你一次。决不饶你!”

我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来,揉成两小团,塞在长豇豆鼻孔里,帮他止血。

“长豇豆,你为我流了这么多血,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小意思,为朋友两肋插刀。”

“他们下手也太狠了,你还在流鼻血,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会不会鼻梁被他们打断了啊?”我担心地问。

哈,长豇豆笑起来了,神秘地朝我眨眨眼小声说:“你以为是他们把我打得流鼻血吗?是我自己往鼻子上擂了一拳!我是沙鼻头,轻轻一碰就会流血。嘿嘿,吓死他们!”

在上海话里,沙鼻头就是指很容易流鼻血的那种。

原来如此,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长豇豆的感激和钦佩。

这以后,我路过宁海东路吉安里弄堂口,即使与光头男孩迎面相遇,他也把头扭过去装作没看见我。我上学放学再也不用绕圈子走冤枉路了。

我脑子乱得像团糨糊,不晓得该不该去帮长豇豆这个忙。

倘若长豇豆要抄我作业,我会毫不犹豫借给他抄;倘若长豇豆看中我养的哪只蟋蟀,我会毫不犹豫送给他;倘若长豇豆要我用粉笔在哪位得罪过他的女同学背上画乌龟,我大概也愿意替他去做的。他曾为了我跟三个中学生打架,流了一大摊鼻血,冲着这份用鲜血凝结的情谊,我没有理由不去帮长豇豆的忙。但问题是。他要我帮的忙,实在太可怕了。

他是要我替他望风。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为他的行窃打掩护。

长豇豆果真是“三只手”。有一次他请我吃蜜汁鸭肫,我问他哪里来这么多钱买这么贵的零食,他白了我一眼说:“你以为好东西会像落雨一样从天上落下来吗?是要靠我用这种劳动去换来的!”他说“这种劳动”四个字时,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了个钳皮夹子的动作。

把做这种事也称为劳动,亏他想得出来。

钱包在上海话里被称作皮夹子,小偷行窃时,通常是伸出两根手指钳子似的将钱包从别人口袋掏出来,故而上海话里偷钱包也叫钳皮夹子。这个“钳”字用得实在传神。钳皮夹子以手艺娴熟程度分为八级,最厉害的小偷也叫八级钳工。

我好奇地问:“你算是几级钳工呀?”

他伸出三根手指,见我露出不屑的神情,他颇自豪地解释说:“三级已经很不简单啦,你知道我是怎么练的吗?将肥皂削成薄片泡在一盆滚烫的开水里,用两根手指将肥皂片从开水里钳起来,我天天练,整整练了两年,才练成三级的。”

“为啥要夹肥皂片?”

“肥皂片很滑,比泥鳅还滑,不容易钳起来,你练出道后,再滑的皮夹子,你一钳就钳出来了。”

“那为什么要在开水里练呢?”

“那是练速度,动作慢了就会被开水烫伤,要快到连开水还来不及烫伤你就把肥皂片给钳出来,这样才不会失手。”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给我看,两根手指几乎一样齐,手指内侧有一层薄薄的老茧,果然与众不同。

“你如果想学,我来教你,包教包会,不收学费。”长豇豆热情地提议。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偷可耻,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做小偷的。

长豇豆是前天下午向我提出帮他望风的。

那天他来上学时,两只鼻孔塞了两团烂棉花,棉花已被鲜血染红。下课后我就悄悄问他:“你又流鼻血了,是不是‘劳动时让人家给捉牢了?”他满脸懊丧地对我说:“我到菜市场‘劳动,开始很顺利,皮夹子已经到我手上了,被旁边一个老头看见,这个老头爱管闲事,叫了起来……唉,要是边上有个人替我挡挡别人的视线,我就不会翻船了。”突然,他的目光落到我脸上,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叫起来:“你来帮我忙,你最合适了,你眉清目秀,一只好学生面孔,没有人会怀疑你是三只手的。”

我急忙摇头:“不不,我不行,我胆子小。”

“不用怕,又不叫你动手,你就在旁边替我打打掩护,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要是有人发现我了,你就咳嗽两声。”长豇豆说。

我仍然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要是被抓到派出所去,我爸会打断我腿的。”

“你放心,就算被抓住,我也有办法对付,我趁他们不注意敲自己鼻子一拳,血喷出来,我就躺在地上装死,他们怕弄出人命来,吓都吓死了,谁还敢拖我去派出所呀?”

敢情这一次他也是靠这个办法脱险的。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壁虎,壁虎在遭到天敌攻击时,会脱落尾巴,活蹦乱跳的尾巴吸引天敌视线,壁虎便可趁机逃脱。

“好了,就这样说定了,后天下午放学后,我带你去见见世面。”长豇豆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绝他,好像也没有勇气回绝他。我上课也没心思了,望着黑板发呆,老师讲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回到家,本来一踏进家门闻到饭菜香味就会像饿狼一样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现在奶奶把饭菜端到我面前,我也没了食欲,吃几口就不想吃了。晚上睡觉,也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想,我应该断然拒绝长豇豆的,做贼骨头,多难听啊,偷东西是犯法的,要是被警察抓住,后果不堪设想,一辈子的污点,永远也洗不干净了。可我又想,吃了长豇豆这么多精美零食,他还帮过我大忙,怎么也算是朋友吧,为朋友两肋插刀,肋骨里插两把刀都可以,替他望风好像也应该可以的。可我再想,钳人家皮夹子,如果偷了有铜钿人倒也罢了,万一偷了穷人的钱包,让本来就贫穷的家庭雪上加霜,那就是伤天害理。

我想起六岁时见到的凄惨一幕。因为我头颈被一碗塔菜炒油豆腐烫伤,奶奶天天背着我到医院换药。有一天走到医院门口,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四周围了不少人,一问才知道,老婆婆四岁的孙子发高烧,老婆婆求奶奶告爷爷借了十五块钱来给孙子看病,挂号的地方人很挤,老婆婆好不容易挤到挂号窗口,一摸口袋才发现包在手绢里的十五元钱不翼而飞了……那个年代几乎家家都一贫如洗,一个工人的月薪不足五十元,十五元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绝对不是一笔可以小视的数目。我记得很清楚,老婆婆一面哭一面声嘶力竭地叫骂:杀千刀的贼骨头,偷了我孙子的救命钱,你不得好死啊……老婆婆边哭边用拳头擂自己的胸脯,咚咚咚好像在敲鼓,又用额头去磕地,咚咚咚也好像在敲鼓,额头磕破了,满脸污血。许多围观的人都流下了眼泪。我怎能去做这种罪孽深重的事?可我又想,我不过是替长豇豆望望风,又没动手去偷,干吗想得那么严重呢?可我再想,替小偷望风,不是小偷的同伙又是什么?

我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吵架,一个说好朋友之间该互相帮助,一个说不该与小偷同流合污,吵得昏天黑地,吵得乌烟瘴气,吵得我脑子都要炸开了。

“宝贝孙子是不是病了啊?”奶奶关切地来摸我额头。

“没病!”我将她的手打开。

“额头不烫,是没发烧。可你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又像在生病。”奶奶仔细端详我的脸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瞒着奶奶呀?”

“没有。”我断然否定。这种事情别说奶奶来审问我,就是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我也不会说的。

“你一定有心事,奶奶看得出,你心事很重。”

“你又不是我肚皮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我没有!”我咆哮道。

“你有,肯定有!”奶奶说,“你两只眼睛贼亮贼亮,就像一双猫眼,野猫想要溜到别人家里去偷鱼吃时就是这副眼神。”

我差点没晕倒。奶奶也是的,什么比喻不能说,非要比喻我像只偷鱼的野猫?

“石溪啊,奶奶担心你去轧坏道,轧了坏道做坏事,变成一个坏小囡!”奶奶忧心忡忡地说,“一个人变坏很容易,一念之差,一步走错,好人就变成坏人。你可不能去做坏事啊,菩萨有眼睛,菩萨看得见的!”

“你又来了,烦不烦哪?”我没好气地抢白她,“你这是在宣扬封建迷信,我们老师说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菩萨,什么菩萨看得见的,那是骗人的鬼话!”

“小小年纪不作兴乱讲,”奶奶双手合十面向墙角的神龛默诵了一遍阿弥陀佛,好像是在替我向观音菩萨赔礼道歉,“我的宝贝孙子啊,奶奶活了六十岁,奶奶啥辰光骗过你呀?奶奶说的是真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菩萨看得见的。一个人不能去做坏事情,不能去做亏心事,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菩萨看得见的!”

我不再搭理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这是对付奶奶唠叨的最好办法。

经过反复思考,最后我决定帮长豇豆一次忙。他为我挺身而出与三个中学生打架,为我流了一大摊鼻血,差不多可以说是为我两肋插刀了。他提出要我帮忙,我一次也不去帮他,我也实在太不够意思了。但我决定只帮他这一次,下不为例。他帮我打过一次架,我帮他望过一次风,也算是扯平了。我还为自己定下一条原则,仅仅帮他望风而已,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动手去偷,更不能向他学如何在滚烫的开水里钳比泥鳅还滑的肥皂片。

明天就是约定帮长豇豆忙的时间了,虽然我决定要帮他一次忙,但心里仍七上八下乱麻似的。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也许不用我刻意掩护,他就顺顺利利将皮夹子钳到手了;也许他正好将手伸进便衣警察的口袋,便衣警察口袋里装着一副手铐,咔嚓一声正好把他的手给铐住了;也许他找了半天根本就找不到可以下手的目标……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耳边传来公鸡报晓的啼鸣,我还没睡着,突然就想到奶奶的口头禅:菩萨看得见的。

我忍不住想,老师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菩萨,可奶奶却非

常肯定地说菩萨看得见的,我当然更相信老师的话,但奶奶为啥要对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那么虔诚地相信呢?万一奶奶说得对,菩萨看得见的,那可怎么办?

我突然就想再试试菩萨到底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反正睡不着,房间里其他人正睡得香,我蹑手蹑脚地起床,爬到五斗橱与墙的夹角,轻轻掀开佛龛上那块红布帘。正值月圆的日子,一缕皎洁的月光正好从窗台照进来,照在观音的脸上,我仔细端详她的眼睛,这尊观音像是木头雕刻的,其他部位都雕得一般,唯独那双眼睛活灵活现,宁静、慈祥、深邃,我定定望着她,她也静静望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突然觉得观音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闪耀着智慧的光芒,那眼神似乎也变得严厉起来,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在无声地责备我。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都说观音菩萨长着一双能洞察一切的慧眼,要真让她看见我去给一个扒手望风,秘密泄露,该如何是好?我突然想出一个主意来,我找出一本用过的作业本,在封面撕了两块小纸片,作业本封面纸比较厚,不会透光,然后涂上胶水,粘在观音菩萨的眼睛上。玩捉迷藏游戏时,用手绢蒙住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用两块厚纸片蒙住观音的眼睛,就算她长着一双能洞察一切的慧眼,也看不见了啊,我想。

我轻轻放下佛龛红布帘,又蹑手蹑脚溜到床上去。做完这件事,我仿佛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心情变得轻松,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梦中被奶奶叫醒,一看摆在五斗橱上的老式“555”牌座钟,离学校早自习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了,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猫洗脸似的匆匆抹了把脸,接过奶奶递给我的一只馒头,一面啃馒头一面心急火燎地向学校冲锋。刚冲出家门,我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来,昨天半夜我偷偷给观音菩萨蒙上了眼睛,我想再次证实一下她是看不见的。于是我又奔回房间,奶奶在门外走廊的灶台上忙碌着,父母姐妹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房间里没有人,我径直去到五斗橱与墙的夹角,撩开红布帘,突然间我惊得目瞪口呆,观音菩萨眼睛上的两块小纸片不见了!我以为是胶水没粘牢,小纸片脱落了,可佛龛里根本就没有小纸片!观音菩萨那双宁静、慈祥、深邃的眼睛正望着我。顿时我感觉到脊梁发凉,一股冷气从脚跟开始顺着脊梁飕飕往上蹿。莫不是真的菩萨有灵,无法蒙住观音的一双慧眼?

“你在这里瞎弄什么,还不快点去上学?”背后传来奶奶的呵斥声。

我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红布帘说:“我在找铅笔刀。哦,找到了。”然后飞快赶去上学。我没时间也没有机会再给观音菩萨眼睛上贴两块小纸片了,反倒是我自己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心情变得很沮丧。

我机械地跟在长豇豆后面,按照长豇豆的吩咐,我装着不认识他,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七八米远,这样更方便替他打掩护。

虽然只是跟在长豇豆后面走走而已,我仍紧张得手心出汗,身体一阵阵发抖。我天生胆小,长到十一岁了,还从没做过违法乱纪的事。要知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行窃,我也是货真价实的贼骨头的同伙。路上有的行人瞟我一眼,我就疑心他们已看到我内心的龌龊念头,吓出一身冷汗。在过西藏路时,一个穿自制服的警察突然向我走来,我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差一点就要尿裤子了,自制服警察走到我面前,抚摸我的头亲切地说:“小朋友,穿马路要走人行横道。”哦,原来我只顾想心事;乱穿马路了。虽然只是虚惊一场,我仍吓得两腿发软,走路都有点走不动了。

“你面孔上又没写‘小偷两个字,怕什么呀?”长豇豆开导我说,“做这种事,第一次都会害怕,多练练胆子就大了。”

他的开导无效,我还是害怕得像过街老鼠。

如果他真的要下手,我也希望偷的对象是穿着考究的有钱人,倒不是因为富人皮夹子里钱多,而是在我的感觉里,偷了有钱人,罪孽似乎要轻一些。

在宁海东路菜市场,看到一个戴金耳环的中年妇女在买肉,付钱时掏出一只紫红色皮夹子,鼓鼓囊囊的,里头肯定装着不少钱。长豇豆眼睛发亮,向她靠拢过去。我也从另一个侧面靠拢过去,准备为长豇豆打掩护。金耳环付完钱,顺手将皮夹子塞进外套口袋。我看见,长豇豆高兴得连眉梢都跳了起来。女式上装口袋很浅,且没有袋盖,最容易得手。肉摊前人很多,长豇豆猫也似的走到金耳环身后。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那位卖肉的胖师傅用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扫了长豇豆一眼,意味深长地对金耳环说:“大姐啊,皮夹子放放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金耳环警觉地用手捂牢口袋。唉,快要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走了。

在14路无轨电车上,看到一个穿着一双火箭式尖头皮鞋的叔叔,那个年代,穿一双火箭式尖头皮鞋就意味着有一定身价。果然,他掏出一只黑色皮夹子买票,我看得很清楚,皮夹子里夹着一厚沓十元面额的钞票。那个年代,人民币最大面额就是十元,毫无疑问,火箭皮鞋叔叔是条很值得去钓的大鱼。更让长豇豆心里乐开花的是,火箭皮鞋叔叔买完票,大大咧咧地将皮夹子插入屁股后面的裤子口袋。对长豇豆来说,这也是很容易得手的。我们是从起点站上车的,车厢里人还不太多,不方便下手。长豇豆耐心等待机会。正值上下班高峰时间,开了两三站后,车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那个年代上海的公交车,因过于拥挤而将大部分座位卸掉,每部车子只保留四只座位以照顾孕妇和老人。我们和那位火箭皮鞋叔叔都站在车厢里。14路无轨电车又驶过一站,又有几位乘客扒着车门拼命挤了上来。火箭皮鞋叔叔被挤得东倒西歪,两只手紧紧抓住横杆这才勉强站稳。随着上车的人流,长豇豆活络得像条泥鳅,很快就钻到火箭皮鞋叔叔身后去了。长豇豆给我递了个眼色,费了很大的力我也挤到火箭皮鞋叔叔身后,用身体遮住后面乘客的视线。长豇豆两根在滚烫开水里钳过肥皂片的手指伸了出来,悄悄伸向那只装着黑色皮夹子的屁股口袋……

突然,意外的事发生了,靠窗的座位上一个腆着大肚皮的女人立起来要下车了,火箭皮鞋叔叔立刻跨上半步霸占了那只座位,一屁股坐了下去,把长豇豆的希望坐没了。长豇豆还不死心,守在火箭皮鞋叔叔跟前,想等他下车时下手。在拥挤的车厢里,若要下车,必须使出吃奶的力气左冲右突才能挤到车门口去,这也是一个偷鸡摸狗的好机会。14路无轨电车像乌龟爬一样慢吞吞往前开,我们等啊等,火箭皮鞋叔叔就是不下车,一直坐到终点站,这才不慌不忙尾随着其他乘客下车。长豇豆最后一线希望也彻底落空了。

这似乎不是一个适合扒窃的日子,长豇豆带着我逛了两个菜市场,坐了三趟14路无轨电车,也没钳到一只皮夹子,车钱倒用了不少,已经用掉我这个月一半的零花钱了。

天渐渐暗下来,冬天的黄昏,北风呼号,街上行人变得稀少,目标越来越难寻找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冷得瑟瑟发抖,用饥寒交迫来形容最恰当了。

“今天就算了吧,长豇豆,我肚皮饿得打机关枪了,我想回家了。”我提议道。

“不行。”长豇豆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能半途而废。再说,我弟弟病了,等着我拿钱去看病呢。”

不知不觉就来到山东路上的仁济医院。虽然天快黑了,门

诊时间已过,但前来看病的人仍很多,急诊挂号窗口前排起了长队,显得很拥挤。这时我看见,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手上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排在急诊挂号窗口前的队伍里。过了一会,老奶奶快要排到了,便从斜襟上衣口袋掏出一只破旧的皮夹子来,抽出两角钱纸币,准备付挂号费。怀抱婴儿,又要排队挂号,老奶奶显得力不从心,掏出纸币后,顺手就将皮夹子插进上衣口袋。

长豇豆给我使了个眼色,告诉我已选定下手目标。

我心里陡地一紧,这位老奶奶斜襟上衣打了两块补丁,显得很寒酸,一看就晓得不是什么有钱人,偷她的皮夹子,合适吗?

再有两个人,就该轮到老奶奶挂号了。

因为急诊挂号窗口前队伍排得很长,有一个戴红袖章的老伯伯在急诊挂号窗口前维持秩序,不允许有人插队加塞。

长豇豆皱了皱眉头,转身走到墙角,悄悄往自己鼻子上擂了一拳,然后转身冲向急诊挂号窗口,经过我身边时,他捏着鼻子低声说了句:“来,扶住我!”

我当然知道长豇豆的用意,他本来就是沙鼻头,他敲自己的鼻子,让鼻血喷出来,假装病得很重,这样就可以加塞加到队伍前面去,让我扶住他,既可以证明他病情紧急,又能挡住别人的视线。可不知为什么,我没听从他的吩咐,一动不动呆呆地站着,像傻了一样。

已轮到老奶奶挂号了,老奶奶一手抱着婴儿,一手伸进窗口去挂号。

长豇豆狠狠白了我一眼,松开捏住鼻子的手,血从他的鼻孔喷出来,他用手一抹,满脸污血,可怕得就像一具茹毛饮血的僵尸。

“这位小阿弟伤得不轻,大家让一让。让这位小阿弟先挂号!”戴红袖章的老伯伯看了一眼血流满面的长豇豆,急忙给排队的人打招呼。大家往后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来,长豇豆很顺利地贴到老奶奶身后去了。

虽然没有我掩护,但戴红袖章的老伯伯大概害怕满脸是血的长豇豆会晕倒,关切地扶住长豇豆的背,无意中挡住了别人的视线。

我站在侧面,看得一清二楚。

长豇豆两根在滚烫的开水里钳过肥皂片的手指已探向老奶奶的口袋……

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六岁时亲眼目睹的那一幕:被扒手偷掉孙子看病钱的老婆婆,跪在地上敲鼓似的用额头磕地,磕得满脸污血……

长豇豆两根手指灵巧地在老奶奶口袋里鼓捣了一下,正轻轻地迅速地往外抽……

我脑子里又出现了我给观音菩萨的眼睛上贴小纸片的镜头,明明已经蒙住了菩萨的眼睛,可小纸片不翼而飞了,那双美丽的慧眼注视着我……

一只破旧的皮夹子被长豇豆悄无声息地从老奶奶口袋里抽出来……

我的耳畔清晰地响起奶奶的口头禅:菩萨看得见的……

“长豇豆!”鬼使神差,我突然大叫了一声。我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大跳。我叫得实在太响,用声嘶力竭来形容一点不过分。所有在急诊挂号窗口前排队的人都诧异地扭过头来看我。我看见,长豇豆那只贼手哆嗦了一下,那只破旧的皮夹子就像快钓出水面却突然脱钩的鱼,又安全地沉落到老奶奶口袋里去了。

老奶奶挂好号,抱着婴儿急急忙忙走了。

长豇豆脸色铁青,眼光锐利得像把刀子,狠狠剜了我一眼,从急诊挂号窗口退出来,急步朝医院外走。

“小阿弟,轮到你挂号了!”戴红袖章的老伯伯关切地冲着长豇豆的背影叫唤。

“不要你管!”长豇豆捏着鼻头瓮声瓮气说,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长豇豆板着脸往前走,我跟在他身旁。他一路沉默,我开始也没说话,默默地陪着他走。我们顺着延安东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外滩,又顺着江边往十六铺码头走。

两个人木偶似的一句话也不说,机械地在马路上走着,也实在太别扭了。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

“长豇豆,我很抱歉。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我……我胆子小,当时我心都快跳出来了。你知道吗?我当时耳朵里真的听到奶奶在说:菩萨看得见的。我奶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菩萨看得见的。昨天夜里,我用作业簿封面剪了两块小纸片……”

我把半夜里如何战战兢兢给观音菩萨的眼睛贴上小纸片,今早一起来小纸片就不翼而飞了等等,一股脑儿说给长豇豆听。我希望他能理解我刚才怪异的举动。长豇豆像聋了似的,一言不发,连个冷笑也不给我。

到了十六铺,我俩仍默默无语往前走。小东门一带本来就有点冷清,又是寒冷的冬夜,路上见不到什么行人,昏黄的路灯发出凄冷的光。我不晓得长豇豆要到哪里去,我不敢问,就算我问他,我想他也不会告诉我的。天上开始飘洒着细密的雪花,黄浦江畔风很大,吹得我站都站不稳,我冷得一阵阵发抖。但我仍陪着长豇豆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愧疚,由于我在关键时刻大叫了一声,害得他奔波了大半天却一无所获。他让我替他望风,我却出卖了他。我觉得在寒冷的夜里陪他走走,也算是我的一种赔罪。

长豇豆拐进一条小路,唯一的一盏路灯坏了,路上黑黢黢,见不到行人。

“我晓得,你弟弟病了,需要钱,可是,用这样的办法去弄钱,我觉得……你别生气,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哦,我有个储蓄罐,去年的压岁钱都存在里面了……”

我还没说完,突然,长豇豆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凶狠地将我按在墙上,掐住我的脖子。“你这个丧门星,你这个叛徒,我打死你!”他咬牙切齿地咒骂。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就像野猫的眼睛,透出一股让我心惊胆寒的凶光。我拳打脚踢拼命挣扎,但他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平时受到欺负,我会大声哭叫,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哭更没有叫,沉默反抗,无声扭打着。

我也不知道我们打了多长时间,我筋疲力尽,长豇豆却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我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被他掐断了,喘不过气来。

“你疯……了,放……放手,你要……把我……掐死……了。”我艰难地央求。

长豇豆仍发疯般地掐我的脖子。我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般痛苦。

“住手!”突然,犹如晴天霹雳,寂静的夜里响起严厉的喝叫。

长豇豆掐住我脖子的手无奈地松开了,我的呼吸一下子变得舒畅。这才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叔叔站在我们面前,其中那个高个子警察叔叔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抓住长豇豆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从我身上拉开。

我喉咙痒痒的,咳了好一阵,眼泪都咳出来了。

“小朋友,头抬起来,让叔叔看看。”矮个子警察叔叔拧亮手电筒照我的脖子,“啧啧,掐得好厉害,脖子被掐出两道红印子了。”他转身对高个子警察叔叔说,“不像是一般的学生打架,像是小流氓在欺负学生!”

高个子警察叔叔点点头,熟练地将长豇豆双手反剪起来,大概是怕他逃跑。

“小朋友,别怕。告诉叔叔,是不是他欺负你?哦,是不是在抢你东西什么的?”矮个子警察叔叔抚摸我的头,和蔼地问。

长豇豆拧着脖子,倔强地抬着头,一副桀骜不驯、听天由命的模样。

我摇摇头:“不,他没抢我东西,我们是……同学,闹……闹着玩的。”

“同学?闹着玩?”高个子警察疑惑地望着我,“有这样闹着

玩的吗?他快要把你掐死了!”

矮个子警察拍拍我身上的灰,和颜悦色地说:“小朋友,有我们在,你不用害怕,你说实话,是怎么回事。哦,我保证,他不敢报复你的。”

我拼命忍住眼泪,挤出些笑容说:“警察叔叔,我也向你们保证,我们是同班同学,我们确实是在闹着玩。”

高个子警察叔叔仍然摇头:“不像是闹着玩。我看这里头像是有什么鬼名堂,先弄回所里再说吧。”

我晓得,高个子警察叔叔所说的所里,就是派出所。

我急了,大声说:“我们确实是在闹着玩,哦,我不小心打了他的鼻子,他流了很多血,他生气了,这才掐我脖子的。不信的话,你们检查我俩书包,我俩确实是同班同学。”

矮个子警察叔叔先用手电筒照照长豇豆的鼻子,两只鼻孔塞着纸团,果然血渍斑斑,又去翻我和长豇豆散落在地上的书包,当然很快就能证实我俩是同班同学。

两位警察小声嘀咕了几句,高个子警察叔叔放开了长豇豆,颇为严肃地说:“不准再胡闹了,快点回家!以后再看到你们在街上打架,就把你们弄到所里去。让你们家长和老师到派出所来领人。听明白没有?”

我点头如鸡啄米。

两位警察走了,很快消失在浓浓夜色里。

长豇豆捡起书包,说了声:“别再跟着我,你回家吧。”也快步离开了。

受了风寒,也受了惊吓,回到家,我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在家躺了好几天。

我病倒的第四天,和我同桌的吴志刚来看我,塞给我一只信封,说是长豇豆托他转交的。我拆开信封一看,里头有一块金箔包装的漂亮的巧克力和一张叠成纸飞机的信笺。我展开信笺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

听说你病了,巧克力是我到四川路桥帮人家推劳动车挣的钱买的,干净的。

我不知道长豇豆为啥自己不来看我而要托吴志刚带信给我。我其实挺想他的,很希望他来看我。我想劝他放弃三只手生涯,改邪归正,做一个正派学生。遗憾的是,我病假两个星期,他一次也没来看我。半个月后我病愈上学,发现长豇豆的座位空着,一问才知道,就在前两天,他到14路无轨电车上钳皮夹子,结果鬼使神差,把手伸进便衣警察的口袋里。当他被当场抓获后,他敲了自己鼻子一拳,血流如注,但那个便衣警察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还是将他带到派出所去了。警察叔叔强制性地送他到医院去检查,原来他是患了严重的鼻炎,打针吃药治好了他的病,然后将他送到少年劳动教养所去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长豇豆。毫无疑问,他的人生轨迹崎岖而泥泞。

我渐渐长大,十六岁离开上海到云南西双版纳插队落户,风风雨雨几十年,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我也受过委屈,经历贫穷,遭遇磨难,情绪低落时脑子里也曾闪过龌龊的念头,要不要用非常手段去报复那些让我受委屈的人,去摆脱贫穷,去战胜磨难。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耳畔就会响起奶奶的声音:菩萨看得见的!我的脑海就会闪现我贴在观音菩萨眼睛上的小纸片不翼而飞的情景,于是,我的心就会惊悸而颤抖,就会放弃那些罪恶的念头。

我不信佛,我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菩萨,我也知道,儿时我贴在观音菩萨眼睛上的小纸片,一定是奶奶在打扫卫生时给剥下来的。但我仍然相信,菩萨看得见的。

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奶奶在浙江慈溪因病去世,我看过奶奶年轻时的照片,美丽而端庄,很像观音菩萨。

猜你喜欢
光头菩萨男孩
菩萨
亲爱的“老男孩”
豌豆漫画
我家有个“光头强”
光头
差不多男孩
我家有个“光头强”
瓶中妖怪
佛像面前的菩萨
生气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