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这样

梅子涵

升四年级时，我爸爸妈妈到成都附近的山里去帮助建造一个新的科研中心，要过一年才回上海。于是我暂时到徽州姑母家去寄读一年。姑母住在一个小镇上。小学校在汽车站边的篱墙里。

暑假尚未结束。一天下午，姑母到山上的自留地里去割麻了，我正在灶上煮南瓜给老母猪吃。忽然，听见前面菜园里有一群孩子在喧嚷，好像在抢夺着什么。我警觉起来。菜园里有一棵多年的枣树，长满了青枣，附近的一些孩子时常来偷了吃。莫非又来偷了？我急忙奔出去。门槛外的石阶上放着半桶水，我来不及刹住脚，一脚踢翻了，桶就骨碌碌滚到地上。

声音惊动了菜园里的人，立刻传来了一阵四处奔逃的脚步声。等我到了菜园里，已空无一人了。只见韭菜地上杂乱地留着几只深浅不一的脚印，沟里躺着几只被碰落的茄子，矮枝上的枣子差不多已没有了，显然是用棍子打的，连姑母晒的酱盆里也落进了几片枣树叶子。我气死了。姑母说过，往年因为家中没有小孩子，枣子都让别人家的孩子偷吃了，今年再不许别人偷了，全都是属于我的。这时，从隔壁张姨家菜园的砖墙后露出了几张脸，他们吃着枣子，怪模怪样地朝我喊着：“上海佬，上海佬。”我俯身抓起一把土，真想掷过去，狠狠地甩到他们脸上，可是手举过头顶时却又犹豫了，他们人多，以后遇上了打我怎么办呢？我的手不由得又放下了。

我走出菜园，转身拉上篱门，不留神踩着一根三角拐杖，就是人家断腿撑的那一种。这是谁的呢？我捡了起来。“那是我的！”传来了一个小姑娘尖细的声音。原来这小姑娘就站在旁边的一堵矮墙前。因为被几棵向日葵挡着，我只能看见她蓝颜色的裤腿。好，总算逮住了一个，我操起那根拐杖就走了过去。

小姑娘倚着墙，右手搭在墙头上，紧紧钩住不放，左裤腿是空的，抖抖嗦嗦地悬着。原来是个断腿！她的脸又黄又小，额上尽是汗，脚边放着一只竹篮，里面有几颗枣子……“你你你……”我讲话本来就结巴的，“断……腿也也来偷枣子！”

“我没有偷！”她分辩说。

“还……还赖！”我举起拐杖，朝她的额心戳了一下，“枣枣枣子还在篮子里。”

她“哎哟”一闪，头撞在墙上，嘴角直抽搐。她看看篮子说：“这是他们打落在里面的，我真的没偷，是他们硬抢我的拐杖打枣子。”

我不相信，想了个惩罚她的办法：拐杖不还给她，让她去站着好了，这个断腿！我扛起拐杖就走。她带着哭腔喊起来：“你还给我吧，我没有偷，我还要去帮我妈摘辣椒……”

我回头看看她，见她用手背不停地揉着眼睛，哭了。我犹豫了一下，看她的样子好像真的不是来偷枣子的……不管！我转身又走了，心想：谁叫你是个逃不掉的断腿！好像把气出在她身上是理所当然似的。我不再管她。直到她的哭喊声惊动了隔壁的张姨，张姨跑来拿去了那根拐杖，她才走。

开学了，我被插在四（3）班。班主任严老师领我走进教室去的时候，同学们都坐好了，几十双眼睛一齐看着我，使我非常难为情。严老师指指第二小组的一个空座位对我说：“你和你们小队长屈维敏坐在一起。”我朝座位那儿投去一眼，是个小姑娘！怎么让我和小姑娘坐在一起！我心里很不乐意。可是一看，别的同学也都是男女合坐的。我走到座位上坐下了，一眼就看见她的左裤腿是空的。我吃了一惊，赶紧抬起头来，呵，就是那个小姑娘。我感到脸很烫，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她朝我笑笑。她今天好像比上一次好看了些，大概是为了迎接新学期，小辫上打着两个粉红的蝴蝶结，使又黄又小的脸映上了一点红色。严老师说：“同学们，这学期我们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他要和大家共同学习一年。”严老师又用生硬而又滑稽的上海话说：“阿拉这个新同学是从上海来格。”大家都笑了起来。严老师走到我身边，拉起我，轻声说：“叶晓明，你自我介绍一下好吗？让大家认识认识你。”

我差点就急得哭了起来。我讲话结巴，在上海读书时，老师从来不叫我回答问题的。我乞求地看了严老师一眼，真想说：“严老师，不要叫我说了吧。”可是严老师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还以为我是怕羞。他说：“没关系的，你是大城镇上来的，还这么胆小吗？”

我无可奈何，好不容易张开了口：“我叫叫叫叫……”大家哄地笑了起来。严老师生气地说：“对新同学应该有礼貌。”我鼓起勇气又说：“我叫叶……”“晓”字又拖成了很长的顿音，而最后的那个“明”字就无论如何也没发出音来。大家实在憋不住了，又笑了起来。严老师这才知道我是个结巴子，他很过意不去地摸摸我的头，示意我坐下。

放学了，我谁也不睬，背上书包就走。可是屈维敏却撑着拐杖笃笃笃地从后面追了上来，亲热地喊住我说：“叶晓明，不要紧的，时间长了，大家就不会笑你了。”

这话被两个男同学听见了。其中一个长得高些的，扮着怪相对我说：“我偏偏偏偏要笑，我家门口有棵枣枣枣……树。”

屈维敏说：“梁宁，你不应该这样。”

旁边那个长得矮些的，朝屈维敏皱皱鼻子，故意撅起屁股，屈起一条腿，学着她的样子，一跳一跳地说：“拐，拐，拐！”说完拉着梁宁就奔。后来我知道他叫王小导。不用说，那回偷枣有他俩。

屈维敏对王小导丑化她好像并不在意，而是不安地看着我……谁要你看，我挺火的，要不是她喊住我，他们也不会学我的结巴了。我不高兴睬她，自管自走了。她那根拐杖笃笃笃的声音尾随了我一程……

真正笑话我、欺负我的只有梁宁和王小导两个人。而且我知道了，打枣吃也是他俩带的头。说起来真不好，为了使他们少欺负我几次，我有时候就想点小花样巴结巴结他们，骨气也没有。可是他们照样欺负我。而对屈维敏，我却总是看不起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因为她是个断腿。

这一天，我忘了是什么原因，第一个到教室。不一会儿，那熟悉的笃笃笃的声音传来了，屈维敏走进了教室。她放下书包，说：“叶晓明，你站一站。”我疑惑地站了起来。她从书包里拿出块抹布，把拐杖往课桌边一放，一条腿跪在椅子上，仔仔细细地把我的椅子和课桌揩干净，然后说：“坐吧，干净了。”我坐下了，心想，难怪我的课桌椅天天都那么干净，原来都是她揩的。她撑着拐杖，又笃笃笃地去揩别的课桌椅了。她费力地来回走着，脸上淌了许多汗。我看着看着，心里难过起来……

这一天，我们在苗圃里捡碎砖头。梁宁和王小导明明不是我们小队的，却偷偷溜到我们这一边来了。梁宁捡起一块碎砖，在手心里抛了两下，嘲弄地问我：“上上上海佬，你们上海也有这种砖头吗？”我扭过身子不睬他。

王小导闪到我肩膀前，说：“哎，叶晓明，你们上海人喜欢吃面糊糊的吧？”

我看他很诚恳的样子，就说：“谁说的？我们是吃大米的，不吃面糊糊。”

王小导说：“不吃面糊糊，那你讲话怎么老是‘得得得，舌头像被面糊粘住了一样？”

我知道他是在戏弄我，再也忍不住了，对准他的小腿肚子就是一脚。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了。又立即爬起来。我以为他要打架了，谁知他并没有冲上来，而是弯腰捡起一块砖头，准备掷我。正在这里，屈维敏笃笃笃地来了。她往我前面一挡，对王小导大声喊：“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快放下！”

梁宁站在边上说：“要你护得这样紧，你想做上海佬的媳妇吧？人家上海佬还不要你呢！”我真想上去也踢这个刻薄的鬼东西一脚，可是王小导手上的砖头已经飞来了，正砸在屈维敏的那条好腿上。屈维敏动也不动地站着，脸煞白，眼里蓄满了泪水……

这场风波以后，梁宁和王小导受到严老师严厉的批评。因为我是新同学，严老师“包庇”了我，只和我作了一次个别谈话，指出我不应该先踢王小导。大概是为了提高我这个异乡人的地位，根据严老师的提议，中队部邀请我担任中队墙报干事，帮助抄墙报。这是我第一次出墙报。墙报委员方良交给我一篇稿子。我一看，是屈维敏写的。我没看内容，心想，一定要帮她抄得非常端正。我先写好题目——《对同学不应该这样》，然后就抄了起来。

前几天，我们劳动时，有的同学又欺负人，结果发生了打架的事。叶晓明同学是外地来的，他的爸爸妈妈去支援国家建设了，我们应该爱护他，使他像在上海一样幸福，怎么可以嘲笑人家生理上的短处呢？这会使人家多伤心啊！我们是少先队员，不应该这样对待同学，也不应该这样对待别的人……

抄完了，可我却呆呆地对着黑板，忘了从长凳上跳下来。我心里很难过，心想，梁宁、王小导他们老是嘲笑我说话结巴，欺负我，其实我不是也因为屈维敏是断腿，一直看不起她，甚至欺负过她吗？“你怎么啦？”方良问我。我一惊，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于是，我赶紧撒了个谎：“……粉笔灰落进眼里了。”

第二年暑假，爸爸妈妈回到了上海，我也应该回到上海的母校去读五年级了。汽车站就在校门口。严老师带着全班同学来欢送我。我依依不舍地伏在车窗上——还没到开车的时间呢。我太激动了，不能说话，一说话肯定又要结巴，只能看着大家，不停地招着手。屈维敏在哪里呢？我急着在人群里寻找着她。看见了，看见了，她远远地站在校门边，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然后费劲地挤过人群，笃笃笃地走到了车窗下。我埋怨地问：“你为什么不过来呢？”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那条空裤腿，又抬起头羞怯地一笑，似乎说这么好的场面，我拐着腿挤在前面多败兴啊！我哭了……这时，汽车响了一下喇叭，我急忙从书包里拿出一包枣子递给她：“这是刚采的，给你吃。”她接过枣子，笑起来了。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要再看看梁宁和王小导，他们现在再也不欺负我了。我想再看看他们，是因为他们曾经那么刻薄地讲过屈维敏：“你想做上海佬的媳妇吗？人家上海佬还不要你呢。”想到这句话，我的脸红起来。我想，要是将来妈妈准许我娶媳妇，那我就娶屈维敏……

这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我也长成大人了。我有过那么多朋友、同学、同事，我都和他们很友好。他们有的长得丑，有的经济上一直拮据得很，有的出身不好，有的还是残疾人，但我从来没有歧视过他们，回避过他们……我一直记着那个如今不知怎么样的屈维敏，还有她说过的话：“我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同学，也不应该这样对待别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