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秋水
“出名要趁早”──张爱玲,这样写道。在三十岁以前,她的这一愿望已得到了满足。四十年代沦陷的上海,她奇装炫人。柯灵见她,拟古式齐膝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展的云头——也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见者不免拘谨。她文章比人还惊艳。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似已读懂三方十世,文章的漂亮机警,不惟一般读者钟情,也博得大人物的欢喜。水流花谢,十多年后她离开上海,从此在大陆上销声匿迹。她只存活孤悬的岛上。然而有一天,那些甚至没有出现在图书馆角落里的小说、散文和剧本卷起一阵香土,扑面而来。我疑心若是她归葬到了上海或大陆的某地,必定有无数的张迷兴高采烈来到她的墓碑旁边,瞻仰一番,流连不已;或者竟成了有名的旅游圣地。亏得她跑得早。没有可能崇拜遗体,却还有遗作可以崇拜。她的声名,竟是非时间所能够凋谢。
《小团圆》出版,两岸三地媒体炒作是她最神秘的小说。混乱的家族故事,男女间的乱世情感,如埃及法老坟墓里的圣甲虫,又一次翻卷而出,爬进人的身体,引发阵阵呼喊、寒意。不少人咒骂她的文学遗产执行人最可恶的背叛。他应该遵嘱烧毁这最后的把自己赤裸裸展现的作品。有人以 “拒看,拒买,拒评”的姿态,以示对作家保持了一贯的贞洁。
《小团圆》里,九莉是女主角,她母亲蕊秋是女配角,此外是一大堆的男配角。“她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分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她的童年是一个富有诗意的悲剧,以后她都在为自己的童年复仇。《小团圆》根本就是一个原生家庭问题迭出的作家,通过书写,来一次总清算,也是为自己找到疗愈的力量。
其实作家本人在写《小团圆》时,已知道讲述出来不一定会有人懂得,“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曾经沧海难为水,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什么都不愿告诉人了。每次破例,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过后总是懊悔。”作家们怀着美好的希望,在讲述自身和保存隐私之间有一种完美的尺度。他们总是担心读者误解自己,却不知这亦是作家的宿命。身为作家,他的生命已存在于他的作品之中,读者对他了解──不管是“正解”,还是“误解”──之深超过了他的想象。
以八卦心态读《小团圆》,未见得侵犯张爱玲的隐私。她声明是虚构作品。然而即便作家写的是回忆录或自传,聪明的读者也未必全盘接收。更聪明的读者早已熟悉她的一生。她是三十三身的观音。曹七巧,白流苏,许小寒,顾曼桢,葛薇龙,甚至佟振保,范柳原,都可以是千分之一的张爱玲,是她的一只手,一只眼。
《小团圆》
著者:张爱玲著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定价:28.00元
美文摘选: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笔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着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雕的鸟。”
“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他的头发拂在她的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头,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汩汩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着她的核心……”
“地下室其实是底层。天气潮湿,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于每一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连这样,底层还是不住人,作汽车间。车间装修了一下,辟作食堂,排门大开,正对著海面。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搁在一张桌子上,拣了个面海的座位坐下。饱餐战饭,至少有力气写考卷——每人发一本蓝色簿面薄练习簿。她总要再去领两本,手不停挥写满三本,小指骨节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乐园》,背书谁也背不过中国人。但是外国人不提倡背书,要背要有个藉口,举得出理由来。要逼著教授给从来没给过的分数,叫他不给实在过意不去。”
“燕山把她拦在楼梯上,苦笑道:“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时最谨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著脚穿著鏤空鞋,他的袴脚痒咝咝的罩在她脚背上,连楚娣在旁边都脸上露出窘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