鱿鱼

2009-06-04 08:12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鱿鱼

瓦 当

自从去敏敏家做客回来以后,利莲跟老寺念叨最多的,就是在敏敏家吃过的鱿鱼。

老寺很不以为然,“鱿鱼有什么吃头,想吃我带你去街上大排档吃个够。”

“不是啦,老公,”利莲摇着老寺的胳膊,“不是铁板烧那种,是敏敏她老公自己做的,你不知道有多好吃,啧啧!”

利莲回味无穷地舔了舔嘴唇,一脸陶醉。

“不就是鱿鱼吗,什么大不了的。”老寺不屑地说,“你让开一下,我要翻勺了。”说着,将手腕一抖,炒勺里的蔬菜和肉便齐刷刷地跳了起来。

以前,利莲最爱吃老寺烧的菜,无论他做什么,都好。老寺是一作家,不需要上班,有大把的时间,每天在家天天除了码字,就是做饭烧菜。利莲的女友们都羡慕她有一位好老公,她们隔一段时间就会到他们家里来打打牙祭。

“主要是看看那个传说中的会烧饭的帅男哦,嘻嘻!”

这是敏敏第一次到他们家来说的话。敏敏是利莲她们公司新来的同事,高个,身材不错,皮肤白皙,戴一副眼镜,挺秀气的,但也谈不上多好看。那天,吃到酒足饭饱,她邀请姐妹们改天到她家里去,尝尝她老公做的菜。

“怎么?要跟我们家老寺PK吗?”利莲故意板起脸说话。

“PK谈不上,是切磋好不好。”

“哇塞!”旁边的一个女生听不下去了,“敏敏,你口气也忒大了吧,居然敢拿自己的老公挑战我们的著名美厨!”

“哪里啊,我只是说叫大家去玩吗,我老公当然跟老寺没法比,但也喜欢烧菜,去凑个热闹吗。是吧,利莲?还有老寺,也一起去呦!对了,我们家那口子可崇拜你了,他以前也很爱好文学……”

自始至终,老寺就在一边傻傻地笑着。她们闹着说,老寺傻傻的样子迷死人了。老寺心里暗说:少来吧,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上周末,利莲她们果然去了敏敏家。敏敏特意打电话嘱咐利莲一定叫上老寺,老寺不去:“你就说我出国了。”

“出你个头啊,”利莲不满地在他后脑勺上使劲一拍,“你就闷在家里出痱子吧!”

第二天中午,老寺在家做的咖喱汤。敏敏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唉呀,你这是做的什么呀,怎么这个味道?”

老寺奇道:“和往常一个做法啊!”他舀了一勺品品,“没什么两样啊。”

“不好吃!”利莲噘起嘴。

“那你想吃什么?”

利莲的眼睛一亮:“鱿鱼!”

“你昨天不是刚吃了吗?”

“可我还想吃,”利莲想了想,又摇摇头,“算了,还是饶了你吧,你做也做不出那种味道来。”

老寺惊讶地看看利莲,她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呢。

“今天,她们又要到我们家来吃饭,被我打住了。”又有一天,利莲回家这么说。

“为什么?”

“你做的饭是每况愈下,叫人家来干吗?”利莲没好气地翻着白眼。

吃饭时,只有老寺自己吃自己烧的菜,利莲减肥了。

“敏敏的老公就做得那么好吃?”老寺还是心有不甘,“你们同事都觉着他比我烧的好吃?”

“什么叫‘都啊,我自己还不够吗?”

“看来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老寺得意地嘿嘿道。“你属于一小撮被蒙蔽的……”

“什么呀,她们又没吃到,怎么有发言权?”

老寺愣了:“怎么,那天不是你们都去了?”

“不是啦,”利莲有些不耐烦地说,“敏敏叫了她们一圈。都不去,我就不好意思撤了,再说了,她主要是为了回请我们。”

听到“我们”这个词,老寺稍稍有些宽心,但他还是好奇:“她们为什么不去?”

“我怎么知道,”利莲嚯地站了起来,“你去问她们好啦!”

老寺就吓得不敢吱声了,他洗洗涮涮忙活了一大圈,又去写作,等他想睡的时候,发现卧室被反锁了。他轻轻敲了几下,没有反应,就自己到隔壁去睡了。他弄不懂自己哪儿惹利莲生气了,但怕一问反而把事情弄得更僵。

那段时间,利莲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她以前从来不吃的肯德基的鸡腿,她一边嚷嚷着减肥,一边胡吃海逮。就是不愿意吃老寺做的饭。老寺苦恼万分。却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晚上,利莲下班回来,看见老寺趴在电脑前。便咦了一声:“你怎么没做饭?”

老寺有气无力地回答:“光我自己吃,做的什么劲?”

利莲也没在意:“不做就不做吧。”

老寺心里其实蛮苦的。他原来有个理想,就是想成为作家里面烧菜最好的,厨师里面写作最好的这么一个人。可现在,他突然没了自信。他渐渐也觉着自己烧的菜不好吃,不愿意吃,同时,写作上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碍。别看他整天坐在电脑跟前,其实是在网上东逛西逛。他甚至想过找个网友,搞搞一夜情什么的,但随即就觉着这念头恶心,赶紧将它掐灭。

国庆节前夕,老寺给一家企业编了本纪念册。人家给了一张三千元的商场购物券。老寺转手就给了利莲。利莲正好休假,便欢天喜地地拿去shopping了。她中午在外面吃的,直到下午六点才回来。老寺正从冰箱里摸出鸡蛋来,给自己煮方便面。现在,他已经心平气和多了,他甚至觉着像自己以前那样讲究饮食是不对的,不就是填饱肚子吗,吃什么不行?自从他生活中变得大大咧咧,他的写作风格也发生了变化,按照评论家的说法,就是“从以前的精心营造,变得泥沙俱下,但也更加富有生气”。生气个屁啊,老寺很不以为然:老子只是没耐心烦了!

水开的热气一下子蒙住了老寺的眼镜。他一面嘘嘘着拿手撩拨着热气,一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镜。这时候,利莲提着大包小包地进来了,踢里咣当的。老寺将要捞面的时候,热气再次蒙住了他的双眼,他听见利莲近在身边说:“我一眼就看见他了!”

“谁?”老寺感觉利莲将一袋东西放在了他眼前的案板上。他没戴眼镜,看不真切,就见那东西白里透着粉色的一片,拿手一摸,软软的,冰凉,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还有什么,就是它啦!”利莲兴高采烈地将身子转了一个圈,“给我做!”

老寺明白了,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鱿鱼。他将它从袋子里拎出来,好家伙,占了一整张菜板。以前他只见过切成小段,烧烤的鱿鱼,没见过整个的。他仔细看看这东西,像一只从底部翻过来的口袋,上面还结着一层冰,两只凸起的小眼睛冷冷地觑着他。

老寺小心翼翼地将鱿鱼剖开,把里面睡袋似的腹腔剪下来扔掉,一些黄色的粘稠物涌了出来。他把那些缠绕在一起长在头上的腿或触须分开,一一斩断,然后又把上面密密麻麻的环状指甲似的吸盘清除干净。

“接着该怎么办?”

老寺第一次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利莲,想知道敏敏的丈夫是怎样做的。

“还等什么?”利莲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倒进锅里。然后浇上水,将锅盖好,回头对老寺说,“快熟的时候再放盐,记住!”

“哦。”老寺支支吾吾地应着,他完全处于被支配地位。

利莲一件件地试她买的衣服和鞋子,老寺巴巴地看了半天,没有一件是属于他的,很有些不满。

“都花上了?”他问。

“没有,还有一点呢。”

“我想买件外套。”他怯怯地说。

“你穿什么外套啊,”利莲不屑地说,“你又不出门。哎,我要看电视了,别挡着我好不好?”

老寺不放心锅里的那家伙,就借机趸去看,他看见那家伙在水里游得正欢,一双鼓鼓的眼睛依然冷冷地看着他。它时而仰泳,时而蛙泳,那些乱糟糟的断肢上下翻飞着,宛如敦煌飞天,但说不上漂亮,反而感觉怪怪的。

它又在锅里畅快地游了半个小时,直到浑身起了泡。皮肤溃疡,汤也变得红郁郁的。老寺实在看不下去,就把火关了,它也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是不是可以吃了?”

利莲走过来,看了看,扯着勺子呷了一口汤,闭着眼睛咂摸了下滋味,点点头:“嗯,不错,老寺,你还真行!虽然比不上那天在敏敏家吃过的,但也蛮有味道。”

一只鱿鱼,利莲自己吃掉了五分之四。老寺觉着这是有史以来,自己做的最难吃的一顿饭。可看着利莲一副饕餮样,自己也不好说什么扫兴的话。利莲把汤喝得一干二净,最后还用馒头蘸了蘸盘子底的残汁,这才心满意足地宣告宴席结束。他们好长时间没做爱了,今天晚上,利莲少有的兴致勃勃,双手和双腿紧紧缠绕住老寺,老寺几乎要窒息。

第二天早晨,老寺九点多才醒,他洗了个澡,肚子叫了起来,就想弄点吃的。他拿毛巾擦着脑袋,刚迈进厨房,脚底下一滑,险些跌倒。他觉着自己好像踩着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吓了一大跳。那仿佛是一只脱了皮的壁虎,粉嫩的肉身,飞快地钻进壁橱和地板之间的缝隙里去了。老寺以为自己看错了,蹲下身又仔细看了看。地上有一层稀薄的粘液,透着一股腥味。老寺心里咯噔一下,他明白了那东西不是壁虎,而是昨天那只鱿鱼断下的一条腿或触须。他想起来了,利莲抢过去把鱿鱼倒进锅里时,有一条腿掉在了碗橱夹缝里。他还想着怎么把它打扫掉,后来一忙活就忘了。没想到,那东西居然还活着!

利莲下班一回家,“啊”地叫了起来,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随后就大叫:“老寺、老寺!”

老寺猛地从沙发后面冒了出来:“我在这里。”

“唉呀,你吓死我,咱们家是不是来小偷了?”

老寺说:“没有啊。”

“没有,怎么天翻地覆的?”

老寺嘿嘿一笑:“我打扫卫生!”

“打扫卫生就打扫呗,看你搞得乌烟瘴气!”利莲嘟囔归嘟囔,但还是帮着丈夫把沙发、洗衣机、冰箱等等一点点挪回原处。

“不对吧,”她突然明白过来,“你不是打扫卫生,是在找什么东西是吧?”

老寺说:“没,没有啊。”

“没有?哼,你骗不了我!你说,你什么东西找不着了?”

“没找什么东西。”老寺一脸无辜。

“我知道了,”利莲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是在怀疑我,是不是?我早看出来了,你疑神疑鬼的,你找什么?情书,还是项链?”

“你想哪儿去了,”老寺费了半天劲才把利莲安抚下,“你听我说,我不是找东西,也是找东西。”

“什么乱七八糟,你到底找什么?”

老寺就把发现那条鱿鱼腿的事跟利莲说了:“要命的是,它还活着,跑得很快!”

利莲面无表情地看着激动不已的老寺,“我知道了,你得了神经病!”

一整个晚上,利莲都在啜泣,她想不通,好端端一个丈夫怎么变成这样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老寺也是太倔,死活不肯承认自己眼花。

“就是有这样一个东西,它还活的好好的,我亲眼所见,怎么会是假的呢?”

早晨醒来的时候,老寺看见桌子上的一碗剩饭洒到了桌子上,他马上意识到这一定是它来过的证据。他把饭收进碗里,还是少了很多,这让他大吃一惊,因为这说明它吃过了。它没有嘴巴,只是一条腿,也能吃东西?老寺迷惑不解。

下午,老寺专门跑书店买了一本《海洋水产大全》,里面有关于鱿鱼的详细介绍。看过之后,他知道了鱿鱼并不是鱼,而是生活在海洋里的一种软体动物。根据书上附的图片,他还知道了那天宰杀的那种又叫枪乌贼。鱿鱼是不是能像蚯蚓那样断肢再生呢?书上没有讲。他又到网上去查,也没查到。倒有个家伙在论坛上发帖子,说自己很想养鱿鱼,不知道好不好养,问在哪里可以买到活的鱿鱼。后面一大帮七嘴八舌的回帖,有个貌似专家的住在青岛的人说,他活了六十岁,从来没见过活着的鱿鱼。他还说,鱿鱼生活在深海,每年只有一个月会到浅海繁殖,所以大部分捕捞到浅海就会死亡。

瞎说,我家里就有活的!老寺忍不住得意起来。他开始故意在房间的角落里洒下一点食物。过段时间,那些食物就会不翼而飞。老寺逐渐琢磨出它最喜欢吃小鱼和虾皮,就专门去超市买来。有一天,他发现地上有一滩液体。这像尿似的东西让他琢磨了半天,他怀疑那唯一的一条腿发育成了别的动物,不然单纯一条腿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器官?

然而,老寺的举动很快引起了利莲的不满,她责备他吃东西怎么丢三落四,特别是当她从客厅的沙发下面捡到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排骨时,她简直怒不可遏。起初。她以为那是一枚竹制戒指,因为她眼睛近视却又不肯戴眼镜,所以难免看错。

“天哪。你怎么跑到客厅里吃东西!”

老寺解释说:“那天看球赛……”

利莲说:“我就从没见过你看球。”

老寺略显羞涩地嗨了一声:“不是欧洲杯吗。”

利莲叹了口气:“你也终归不能免俗。”

第二天早晨,老寺发现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那本《海洋水产大全》不见了,他感到非常奇怪。等利莲下班回来,他问是不是她拿走了。利莲没好气地说:“我有病啊!”

老寺突然“啊”了一声,利莲问他怎么了,老寺捂着腮帮子仓皇地笑笑:“没怎么,咬着腮帮子了。”

过了两天,老寺又在原来的位置找到了那本书,封面弄得有些脏,他拿起来翻了翻,发现中间缺了一页。如果没有记错,那页上面应该是一幅鱿鱼的大插图。老寺呆呆伫立良久,忽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一个人常时间不照镜子,他会把自己什么模样给忘掉的,你说是不是?”

利莲坐在马桶上,嗨呦嗨呦的便秘。

“我没时间听你嘟囔,我要你去拿手纸,你听见没听见?”

老寺将手纸递给她,她盯着他的脸:“呀,你把脸刮破了!”

“是吗?”老寺将手一抹,手上确实有血迹,他嘿嘿笑笑,“刀子不快。”

“也不知道你整天想什么,”利莲提上裤子,“心长到了肝上是不是?”

虽然从来没见到它进食,但老寺明显感觉它的饭量比以前大多了,现在每天要喂四五次。老寺很想看看它现在什么样子了,就远远地盯着那食物,想等它出来。可是,它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只要他守着,就绝不会出现。老寺等了两天,疲惫不堪,又怕它饿坏,就只好放弃了守候,一转身的空,食物就不见了。他不由地赞叹这家伙聪明。它进食没有声音。做什么都没有声音。只有一天晚上,老寺起来上厕所,在走廊里就听见马桶的水哗哗作响,等他进去时就没有声音了。他知道那是它在喝水。

他试图找到那张插图,他知道找到插图就一定找到了他。趁着利莲不在家,他又偷偷打扫了一遍卫生,他没有找到那张插图,更没有发现它的影子,只是在电视墙后面,发现了零散的小米大小的颗粒。他用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集起来,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他知道这肯定是它的粪便。他摇着头将这些粪便倒进马桶,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现类似的东东。后来,他偶

尔又在马桶底部发现一些这样的粪便,他知道它学会了使用马桶,便很高兴。不过,它既在马桶里喝水,又在里面拉尿,显然不卫生。他安慰自己说,等再大一点就好了。

随着夏天的渐渐来临,房间里的氧气似乎变得越来越稀薄。楼房临街,如果开着窗户,噪音就吵得人坐立不宁。空调固然能制冷,但不能除异味。利莲每次回家,都捂着鼻子质问老寺在家搞什么鬼,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死老鼠之类的。利莲的话提醒了老寺,他想起这几天食物减少的速度明显放慢,开始担心它是不是病了,甚至死了。

第二天,老寺告诉利莲,自己找了一个遍,没有发现死老鼠什么的。

利莲对此嗤之以鼻:“你,做什么行啊?”她夹了一口芹菜,漫不经心地说,“明天我抱只猫回来。”

老寺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成想第二天晚上,利莲真的抱了一只猫咪回来,那是一只小巧玲珑的女猫。

利莲说:“你别看它小,它可是抓老鼠的能手。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蒙娜丽莎!”

头一天晚上,没有任何动静。第二天晚上,老寺和利莲正做爱,忽然听见“哇”的一声哭嚎,老寺吓得一下子就软了,利莲正在兴头上,拍了拍他的头:“讨厌,屋檐上猫叫春呢,你急什么?”

利莲最终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老寺轻手轻脚爬起来巡视了一番,在卫生间里拖把后面发现了蒙娜丽莎的尸体。它嘴巴里满是血,眼睛翻着,脖子上的毛湿漉漉地倒了一片。看样子,它是被勒死的。老寺的心怦怦直跳,他将猫装进塑料袋里,拎出去倒掉了。天刚蒙蒙亮,老寺一路上东张西望,生怕遇见熟人,仿佛自己是个杀人凶手。离着垃圾箱还有十几米,他就把死猫扔了出去,那东西在空中打了个旋子,重重地落进垃圾箱里,激起一阵潮水般的响动。那是苍蝇发出的嗡鸣。老寺转身就跑,咚咚的脚步声和心跳声融为一体。

老寺不知道它怎么样,显然它也受了伤,因为地上有一条很长的湿漉漉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浴缸下面黑漆漆的水泥洞里。老寺明白了,它原来是住在这里。他弄了些药片,连食物一起送到那里,下午的时候,盘子里空了。希望它能很快好起来,老寺在心里默默祈祷。

晚上睡觉时,利莲突然想起那只猫:“咦,蒙娜丽莎呢?”

“嗨,别提了,”老寺拍着脑袋说:“今天我一开门,它就噌地蹿了出去,想必是听见昨晚的猫叫,芳心大动了”。

“啊,你怎么不追?”

“它上房了,我到哪去追?”

“那可怎么办,”利莲犯愁了,“那可是我跟人家借的。”

“大不了赔他一只。”

“赔?你知道那东西值多少钱?两千块啊!”

“啊!”老寺大跌眼镜。

到最后,利莲赔钱了事。这简直是现代版的《项链》,老寺边想着莫泊桑,边心疼钱。他想恨那家伙,却又不知为什么恨不起来。

老寺毕竟是生气了,他决定惩罚那家伙。他连着两天不再给它喂食,到了第三天,它显然坚持不住了。老寺写了半天东西,决定去厨房冲包咖啡,远远地,他惊讶地看见了它,还是那样一只腿,正吸着地上残留的一点菜根。老寺喜出望外,大步蹿了过去,可是,离它还有差不多两米远,他却摔倒了,头重重地碰在推拉门上,疼得直咧嘴。他从地上爬起来,它已经不见了。

这一跤摔得有些莫名其妙,老寺仔细回想刚才的一幕,就在踏人厨房的瞬间,他的脚好像踩到了西瓜皮上,但又比西瓜皮软,随即便滑倒了。他抬起脚看看,鞋底上一片浅浅的湿印。他回到书房里,打了几个字,看见旁边那本缺页的《海洋水产大全》,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看见的那只脚,并不是它的全部,它已经长出了身体的其他部位,说不定长成了一只完整的鱿鱼。刚才踩到的,只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只不过自己看不见而已。它撕去那张图,并不像他原先想的那样只是顾影自怜或怀旧之用,而是照葫芦画瓢,把自己完整了起来。怪不得眼见它的饭量越来越大……

它究竟有多大呢?应该有利莲买回来时那么大吧,或者比那还大?老寺又仔细看了看那本《海洋水产大全》,里面介绍的最大的一种,能长五六米。五六米?老寺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如果单纯是吃点东西也就罢了,时间久了,它变得越来越不安分。门常常自动打开,当然是用它那看不见的身子打开的,可是利莲不知道啊,她从床上光着身子跳下去用力关门,但是门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顶着,死活关不上。

“老寺,快来,看看这门咋回儿事?”

老寺赶紧跑过去,推了推,他感觉那东西庞大有力,僵持了一会儿,它不知怎么突然放弃了。门砰地阖上了,老寺才长出一口气。

“怎么回事?”利莲问。

“哦,”老寺赶紧撤了一个谎,“是门轴变形了。”

“明天找人修一修。”

白天,老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地说:“你太过分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天天给我闯祸,你就不能消停点?我对你这么好,你却一点都不体谅,将心比心……”

他说了半天,一抬头吃惊地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肩膀上斜挎着包。

“你是干什么的?”

“修门窗的,”那人说,“不是你们打电话叫我来的?”

老寺明白了,一定是利莲在班上打的电话。

“门怎么开着?”

“我怎么知道!”那人有些哭笑不得,“是这扇门吗?”他低头看看。

“不是,”老寺说,“没事了,你走吧。”

那人定定地瞅瞅老寺,退了出去,临走还嘟囔了一句:“有病!”

“你!”老寺气不打一处来,把门重重地关上。

老寺知道,刚才一定是它把门打开的。这太可恨了,它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它,你讲的不爱听,它居然赌气开门走了。老寺感觉碰上了个无赖,不过它要是真走了还好了呢,老寺很快就发现它并没有走。或者跟着下班的利莲又回来了。老寺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东西就在自己面前不远的地方。它现在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们吃饭时,它就在桌子下面像条哈巴狗那样伏着,它不在马桶里喝水,它甚至自己跑进浴缸里冲凉,因为不会调水温,烫得从里面又蹦了出来。

晚上,利莲睡得早,老寺一般要忙活到半夜。他突然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异样的声音,走到门口一昕,那声音让他心里一阵发凉。他猛地推门进去,啪地打开了壁灯,他看见利莲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躺在床上,蓬松的头发散在乳房上,她身子扭动着,在呻吟。老寺猛地抽出皮带,向她身上抽去。

“啊,”利莲尖叫着坐了起来,她努力睁开眼睛,“你疯了?”

她的脸潮红。

老寺将她一把拽起,床上床下地看。

“你干什么?”

老寺问:“你刚才干什么?”

利莲气的脸都白了:“你还问我,你睡觉不老实还问我。”

老寺说:“我几曾睡了?”

利莲也觉奇怪:“咦,明明是你的手在人家身上摸来摸去。”

老寺说:“不是我,是鱿鱼。”

“你脑子进水了?”利莲叫了起来。

老寺不理她,冲到卫生间里,拿一根铁通条伸进浴缸下面韵水泥洞里,一通乱杵,但除了浴缸的底座和墙壁,什么也没杵到。他又找来手电筒,趴在地上往里面照。里面如同岩洞的峭壁,光秃秃的。

他在洞里发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他把那张纸掏

出来,展开给利莲看:“你看,这就是它!你好好看看!”

利莲说,就是从那时起,老寺开始有事没事常拿着把刀在房间里砍来砍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板、家具都被他剁得烂乎乎的,他一口咬定房间里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大的鱿鱼,他还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十几只老鼠夹子。想把那家伙夹住,却一无所获,倒是不小心把自己的脚趾给夹得血淋淋的。

“他还整天翻我的包,乱拿我的东西,过了还硬说不是他拿的。见鬼!不是他,还会有谁?他真的病了,但是就不承认,更不肯去看医生。”说到这里,利莲哭了。

我给她递了张纸巾,她怔怔地看看我说:“谢谢,我有。”

于是,她拉开自己的挎包,从里面取出纸巾,蒙在脸上。

“后来呢?”我问。

“那天我回家,发现门开着,他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手里攥着一只鱿鱼须,鬼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一看见我,兴奋地张牙舞爪:我捉到它了,我捉到它了!”

利莲把纸巾卷成一根长条,比划着,模仿老寺声嘶力竭地喊着。

利莲不知道,老寺跟它整整搏斗了半个多小时,但还是让它跑了。它体积庞大,壮得像一头牛,又软得像一大块胶皮,浑身黏糊糊的湿漉漉的,让人碰一下就一辈子再也不想碰。老寺说,如果不是它故意的,自己也不会撞上它。它把他重重地摔到在地,死死缠着他的脖子,想把他掐死,又使劲想把他吸进肚子里。有一段时间,老寺的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觉自己的心渐渐停止了跳动,他确定自己已经死了,死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他有些悲伤有些失望有些不甘。他像是在一口漆黑潮湿的井里蜷缩了很久,但突然之间,他感觉天一下亮了,黑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他努力辨认着眼前的一切,一点一点地拼凑起自己的身体和意识。

或许是老寺的英勇,使它感到了某种畏惧,或许是它念起了老寺的好,它最终把他放了。它临走时被门夹了一下,掉下了一只触须。老寺知道,这就是最初的那条腿。不过,已确定无疑地死了。现在,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它了,可是,它还确定无疑地活着。就在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它又爬到谁家里去。老寺死死抓着那只触须,忍不住放声痛哭。

“我不会让它得逞的!”过了半天,老寺脸上转而露出胜利的笑容,他的嘴角由于狂笑而变形,一颗门牙顺着血和唾液滑了出来。

“够了!”利莲怒发冲冠,她发疯似地收拾起自己的衣服,装了满满一行李箱,冲出门去。

“你干什么去?你回来!”老寺在后面吼叫起来,利莲头也不回。她拉着皮箱出了小区,叫上一辆出租车,然后就到了我这里。

我开门,立即认出了她。

她貌似轻松地冲我摆了摆手:“哈罗,我找敏敏。”

我说:“敏敏不在。”

“她去哪儿了?”

我沉吟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她没有告诉你吗?我们已经离婚了。”

利莲这才想起很长时间没见到敏敏了,她想了想说:“那我就找你吧。你能再为我烧一道鱿鱼吗?”

责任编辑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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