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汉武 吕双虎
婚期才一年的丈夫病故,新婚妻惊悉他有家产百万,还有一个正在监狱服刑的儿子。这个时候,于理于法,她完全可以不去认高墙之内的曾经的“儿子”,也大可分得其中一部分遗产,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2007年8月,生活给重庆市永川监狱女警葛元凤一次伤痛,也给她一次并不艰难的选择。
葛元凤做了什么选择?最后,她舍弃百万家财,决然“寻亲”,开始了对一颗迷失的心灵的拯救。于是,在长达6年的茫然、痛苦、甚至绝望之后,因为“母亲”,2008年,高墙之内的梁申迎来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暖冬……
2006年2月,经人介绍,葛元凤与永川供电局丧偶的退休职工梁玉双相识。
葛元凤有过两次婚史。所以,尽管梁玉双年龄比她大上十多岁,交往中他也告知她,他只是一个一般职工,没什么积蓄,不敢保证她晚年的幸福,她也并不在意。她说,我也46岁的人了,所求的,是生活的平和安定,只要两人真诚相待,双方儿女都听话懂事,不再要父母怎样操心,也就心满意足了。
葛元凤的儿子在达州上重点高中,女儿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在北京备战研究生考试。她所希望的,是梁玉双的儿女也能给父母一份荣光。
2006年9月20日,在重庆永川区民政局,葛元凤与梁玉双终于办理了结婚登记。婚后,葛元凤和梁玉双彼此都特别珍惜这段感情。
梁玉双有高血压病史,每次洗澡,葛元凤都担心他在洗澡间出事,总是让他坐在板凳上面,自己一点一点地为他擦洗。上下楼梯也要搀着扶着,生怕他一不小心摔倒。葛元凤在永川监狱担任政工文秘和内勤。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碰上赶写领导讲话稿、工作简报经常是通宵达旦。半夜时分,梁玉双会悄无声息地披衣起床,“红袖”添灯。多少个寒夜,梁玉双会把葛元凤的双脚紧紧地捂在他温热的胸口,让她的睡梦踩在温暖的大地上……
2007年8月3日上午,葛元凤正在监狱上班时,突然接到梁玉双女儿梁梅从成都打来的电话,说父亲不幸突发脑溢血身亡!葛元凤一声大哭:此前两天,自己陪丈夫到成都看望梁梅后回永川时,丈夫还把自己送到了五桂桥汽车站……怎么就突然不辞而别?放下电话,她一路悲情,赶往成都……
3个小时后,在成都西门叫“翠堤春晓”的小区的一所寓所里,葛元凤看到丈夫歪倒在沙发上,地板上还散落着三天前她为他购买的一大堆降压药。梁梅告诉继母,8月2日下午,她还与父亲在一起,显然,父亲是晚上“走”的,因为高血压引发脑溢血猝死,她看到父亲时,父亲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不知道,离开人世那一刻,身边没一位亲人的父亲是多么的痛苦与无助,在做怎样的求生挣扎……
斯人已去,陡留一地苍凉。葛元凤悲上心来,又一阵号啕大哭。
一日夫妻百日恩,随后,葛元凤留在成都,与梁梅一同办理丈夫的丧事。也就在此时,她才了解到,“翠堤春晓”的这套130余平方米的寓所,就是丈夫一生省吃俭用留下的遗产,而他所留股票及有价证券,总值也达20余万。那么,加上永川的那套房子,丈夫个人资产竟达100万元之多。这些,葛元凤可没听丈夫生前说过,也是她没有想到的。更惊人的事实是,丈夫还向自己隐瞒了此次与她结婚已是他的第三次婚姻,而且,他还有一个大儿子,现在正在监狱服刑……
这个时候,于理于法,葛元风完全可以以第一继承人的名义,分得丈夫一半遗产,给自己开支,也给后半生新的生活打下基础。毕竟,她只有46岁。
至少,不谈遗产,她也可以选择尘封这段感情,悄然离开。
葛元凤并不是不需要钱。她家在宜宾,父母年老需要赡养。女儿上四年大学,花费不少。儿子上高中及以后上大学,更大的开支还在后头。这些年里,她一直靠一个人微薄的工资收入支撑着。那么,如何面对这笔意料之外的巨额遗产?
葛元风陷入沉思之中……
处理完丧事的这个晚上,葛元风与梁梅及梁玉双的其他亲人们坐在一起。他们将召开一个重要的家庭会议,以分割梁玉双留下的遗产。虽然是夏日,但是一屋冰凉,悲伤之气还浓浓地弥漫在四周。墙壁上,是梁玉双的遗像,他似乎在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终于,一片难堪的沉默之后,梁家的亲友陆续发言。弯来绕去,几个人的共同意思是:葛元凤与梁玉双仅是11个月的夫妻,他们希望她能对这笔遗产大度一点。听了他们的话,葛元凤心里再度发痛。不过,轮到她发言时,她还是说:我与玉双的婚期虽然短暂到只有11个月,但是,我的痛苦却是如此难言。至于遗产,我想过很多,我最终想到的是放弃。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我已知道,他还有—个儿子在监狱接受改造……
缓了缓,葛元凤继续说:我在监狱工作,我比别人更了解一个误入歧途的青年的痛苦甚至绝望。我也知道,他们比别人更加怀疑与敌视社会。我只是要通过这件事告诉他记住这句诗:不是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我把自己应得的部分给他,几年之后,他一旦走出大墙,他就有了重新生活的基础。在这里。我还要对大家说,这个我根本没见过甚至才听说的儿子,我认了,我要寻亲,找到他,告诉他,他还有一个母亲……
一席话,听得大家目瞪口呆。随后,遗产分割异常顺畅。简单的一阵商议之后,几方约定,“翠堤春晓”那套住房归梁梅所有,永川城区那套面积小点的房子,及梁玉双留下的股票与有价证券约20余万元的资产则儿子归粱申。
那么,梁申到底因何入狱?他是否知道,生父已离他而去?葛元凤开始寻找他在家中留下的只言片语,结果只寻到他小时与父母亲的一张照片;问遍他的亲人们,竞无人知晓,而梁梅作为他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只是听父亲说起过有这位哥哥却并不清楚他的具体去向。茫茫重庆,“儿”在哪里?
茫然之中,葛元凤开始“寻亲”。
终于,历经近一个月的寻找,8月底的一天,葛元风了解到,梁申是因盗窃罪入狱的,而且,就在重庆一所监狱服刑。
重庆的一所监狱?“母子”连心,葛元凤忽然就联想到:梁申会不会就在自己所工作的永川监狱服刑呢?这一天,她当即跑到狱政科,查询服刑人员名单。当输入“粱申”之后,永川监狱四监区果然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他因盗窃罪判刑6年。亲属一栏里,也赫然写着——“父亲梁玉双”!
这个结果,让葛元凤的心着了地,却同时感到又一阵疼痛:看来,自己真有这样一位“儿子”了!那么,以后的日子里,自己的努力,真的能捂热他那颗几近冷冻了的心吗?能带他找到回家的路吗?凝视一会电脑屏幕,她走出狱政科,久久地,将目光投向四监区……
2007年9月3日,梁玉双离开人世一个月后,他最惦念的儿子,因为一位天使的出现,有了久别的母爱的胸膛——
30岁的梁申几乎是父亲模样的翻版。光头,身着囚服,梁申眼神
空洞、茫然而又充满敌意。目光掠过“儿子”的那一刻,葛元凤的心一紧。她所看到的,分明是恐惧、无助及渴求啊!她怔了怔。叫了一声“梁申”,然后说:“我来看看你,今天我是一位警官,更是一位母亲。”梁申显然有些不解,母亲这个词,离他实在是太遥远也太陌生……
随后。葛元凤向他叙说了她与他父亲的婚姻,然后。告诉他:孩子,你的父亲在一月前已不幸去世。
梁申满眼惊讶,呆呆地看着葛元凤。显然,着一身藏青色的警服、一脸慈祥的这位警官,让他无法怀疑这话的真实性,而父亲的病故还是激起了他心灵深处的伤悲,葛元凤由此知道,虽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是,总有亲情的怀抱,能将那颗心捂热。于是,她又拿出了梁申小时与父母亲的合影……
终于,在葛元凤慈祥的目光关注下,梁申时断时续地说起了他的过去。
原来,梁申系梁玉双与第一任妻子所生。他1岁多时,梁玉双与他生母离婚。7岁时,父亲便与梁梅的母亲结了婚。2004年年底,梁玉双在“翠堤春晓”购得住房,定居成都。次年,梁梅的母亲因病去世。
父母的婚变,伤痛了梁申幼小的心灵。没有了母爱,而父亲又一直忙于工作,他亲情的天空是残缺的。他变得孤独而敏感,诸多不良习气也由此趁虚而入。2005年12月,梁申因盗窃一辆长安面包车而锒铛入狱,被判了6年有期徒刑。
听了梁申的诉说,葛元凤心里酸酸的。她明白,他心灵的迷失,更多的原因来自于命运的捉弄与自己的失控。她想了想,告诉他:“梁申,过去的已成事实,再也无法改变,我们要把握的是现在及未来。不管你知不知晓,我曾经是你11个月的妈,我将我可得的约50万元遗产转给了你。如果可以,我还愿在以后,继续我们的母子之缘……”
也就在这一天,葛元凤与“儿子”约定:他好好改造:她常来看他,如果妈妈工作很忙,妈妈就在办公室那盏灯下,灯亮着,妈妈就在注视他。
自此,在梁申监舍右侧约200米外的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亮起了一盏长明灯。大墙之内,母子心路,一灯相连。
每天一早,当监狱里出操铃声响起时,葛元凤也会来到监狱,看“儿子”出操。尽管,时间早,雾霭未散,而狱犯们穿的又是清一色的狱服,46岁的她眼已昏花。看不清什么,但是她担心,她的“儿子”,会在每天的第一时间将她寻找。晚上,白天的工作再累,她也会在办公室多呆一会,直到灯亮时分。她想,这时,“儿子”可能又站在窗前将灯寻找,他会因此而心里踏实……
事实也是如此,每天晚上,站在“号子”的窗前,看不远处办公室的灯火,是梁申一天中最期盼的时刻。他期盼那灯久久地亮着,也期盼一个身影出现在灯光下。而一看到这灯光,他的心就落了地,入狱后从没有人看望、孤苦中无数次想过自杀的他,终于悟出:这个社会有着罪孽,但更有着爱与真情。
岁月如河。母爱河床相托。与此同时,每月,葛元凤都按时给他的账上打去200元现金,供他日常花销。天热,就给他送去短袖;寒风起了,就给他送去保暖内衣:了解到梁申患了顽固性皮炎,葛元凤还特地买了治皮炎的特效药送进去。
“冰雪融化”之时,梁申还向葛元凤述说了自己曾有的爱情,并祈望能与近30年不见的生母相聚。听到“儿子”的真情相诉,葛元凤知道,这是一个原本心如死灰的人心在苏醒,情在回归……
葛元凤迅速开始行动。她终于打听到那个叫李丽的女孩子工作在永川某银行。因为男友的入狱,父母反对,他们的爱情就这样终止了。葛元凤想,无论何时,爱情都是一剂疗伤的良药,于是,苦口婆心,硬是做通了女孩及家人的工作,将她带到了梁申的面前。
当两年不见的女友来到面前,梁申如在梦境,激动万分,不由一阵号啕大哭。李丽见了男友,也泪如泉涌,长言短语,声声嘱托,全是恋人好好改造,她会在大墙之外等他……
几经周折,在重庆一个拥堵的小巷子里,葛元凤又找到了粱申的母亲。
原来,梁申母亲跟梁玉双离婚后。与重庆某工厂的一名工人结婚,并生下一个女儿。不久。男方身患重病病故,留下年幼的女儿与巨额医疗债务。她一个人独自支撑着家,好不容易才把女儿拉扯大,如今她又患有多种女性老年疾病,连出门也难。虽然她也时常想念着儿子梁申,但是生活困苦不堪及其他原因,近30年来,却一直无缘相见同在重庆生活的儿子。
不久,又一次探监时,葛元凤将梁申生母的情况告知了他,说她身体不便,短时间内不便来看他。骨肉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听着听着,梁申的眼圈红了,抓紧自己的头发,一把把横扭着,哭喊着:“娘啊,儿对不起你……”
有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葛元凤知道,梁申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分给触痛了,一时间,她心里也不是滋味。怔了怔,她对梁申说:“孩子,你的生母,我会想办法给她一些照顾……你过分自责已没必要,洗心革面,才是你对妈妈惟一的补偿方式。”梁申听着,点了点头。
自此,梁申从骨子深处蜕变。
2008年上半年,梁申多次被评为服刑改造积极分子,并获减刑。更可喜的是,他的行动还深深影响了其他误入歧途的服刑人员,引导着他们走出生命的泥泞地带……
2008年5月底的一天,梁申提出有要紧事想见“母亲”。葛元凤立即前去探监。她问他有什么事。梁申说:“我想请您把分给我的那套供电局的住房帮我出租,我知道您大女儿正要考研,不能给您帮助,您还有一个儿子刚读高中,就将租金贴补家用吧,也当是我给您的一点点补偿……”
“儿子”懂事了,他已知道舍己而利人,葛元凤喜极而泣。不过,她告诉他:“孩子,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动了,房子我马上就去给你登记出租,但租金阿姨一分也不会要,我会给你存入银行,待你刑满后,多一点创业基金吧!”
这一天,葛元凤还陪同永川供电局的工作人员把梁玉双的抚恤金和有价证券悉数交给了梁申。
2008年中秋,梁申31岁生日。
皓月当空,月光之下的永川监狱,高墙、铁网、哨兵的剪影,透出冷峻与森严。然而,在监狱的一间办公室里,却是暖意如春。梁申被要求蒙上眼睛,由葛元凤牵着,走进房中。忽然,在他睁开眼睛那一刻,屋里亮起了摇曳的烛火,深情的音乐也响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朦胧泪眼中,梁申看到:继母也在,姐姐来了,李丽也来了……所有的人都在笑着,都在祝贺他的生日!还有,继母搀着的那位老人是谁?她是我的白发亲娘?一定是!一定是!当葛元凤点头示意他没有认错时,梁申一下跪到了老人的面前,长长地哭喊了一声:“娘——”
老人老泪纵横,拉住30余年不见的儿子,说:“还有一位,你也要叫娘。”
“是的。娘,我还有一位娘,她是我的再生母亲。”
梁申转过身,跪到了葛元凤面前。
好消息几乎同时传来,这年9月底,梁申再获减刑8个月。
灯火深处,是生命的黎明。心灵终将心灵拯救。2009年,一颗曾经迷失的心灵,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