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喻善譬 骨峻风清

2009-06-03 03:13张国鹄
创作与评论 2009年2期
关键词:元曲比喻语境

张国鹄

读李元洛先生新著《元曲之旅》,宛如闯进一座姹紫嫣红的大花园,只觉得斑斓照眼,清香扑鼻,让人久久醉在沁人心脾的艺术享受之中。诚然,李元洛是中国文学园林一名勤勤恳恳的“老农”,几十年来,精耕细作,硕果累累。他最初潜心诗学研究,有《诗美学》等10部理论专著献给读者,尔后移情别恋,从事创作,又有《唐诗之旅》、《宋词之旅》等“中国文学之旅文化大散文丛书”惊艳文坛,给中国当代散文园地吹来一缕缕清风,受到读者的普遍赞誉。

作家语言形成个人风格是作家成熟的标志。以此衡量,李元洛早就是一位成熟的作家,窃以为,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他的文学语言已然有了自己鲜明的风格:典雅清丽、活泼新鲜、书卷气里透出幽默感,散文笔调中流淌着诗的风韵。从而表现出高品位的艺术人格、敏锐的诗性思维和独特的审美感受。这种语言风格是如何形成的呢?语言风格的表现,无非是渗透在词法、句法和修辞诸多方面。囿于篇幅,本文不拟面面俱到,仅就修辞中“比喻的运用艺术”,谈谈个人在阅读中的一点感悟。

比喻是人们运用想象、联想“以彼物比此物”从而认识客观世界,表达主观情思的一种重要修辞手段和艺术手法,也是文艺创作中构成“形象思维”的方式之一。而“形象思维”是文艺创作的根本规律。因为只有感性的形象才能刺激受众的审美想象,扩展其再创造的审美空间。而比喻,一般说来是以具体形象作喻体(“虚喻”除外),因而它具有非同一般的表现力。正如秦牧所说:“美妙的比喻,简直像一朵朵色彩绚丽的花,照耀着文学。它又像是童话中的魔杖,碰到哪里,哪里就产生奇特的变化。”(《艺海拾贝》)正因为这样,故而杰出的作家无一不是运用比喻的巨匠,鲁迅、沈从文、钱钟书等都是适例。同样,李元洛亦是巧喻善譬的斫轮老手。那么,李元洛在《元曲之旅》中,比喻的运用有哪些特色呢?

首先是运用频率相当地高。展读《元曲之旅》,我们会感到,精妙的比喻,联翩而来,有如节日长街的彩灯,光辉灿烂。吸引着人们惊喜的目光。我随意作了个抽样调查。全书最短的一篇《骗你没商量》,不到三千字,比喻竟达12处之多。这是其他作家作品中少见的。“比喻运用频率高”除了总的数量较多以外,还表现在比喻运用的方式上。《元曲之旅》的比喻,较少单个的,往往是两两成对:在唐诗宋词中,记梦之作如“繁花之盛开。似繁星之照眼”(《桃李东风蝴蝶梦》)、“诗的音乐美,是诗通向读者的桥梁,是诗可以振羽而飞的翅膀”(《春兰秋菊不同时》)。还有三个以上的“喻体”比譬某一“本体”的“博喻”(西方称“莎士比亚式比喻”),这种比喻方式在《元曲之旅》中出现的频率亦相当之高:“梦,是爱情的守护神,是人生的避难所,是精神的理想国,是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的世外桃源”(《桃李东风蝴蝶梦》),“像平野一样开朗。像火焰一样热烈,像岩石一样自信,像飓风一样意气飞扬,像初升的朝暾一样青春勃发,诗人们(引者按:指唐诗人)都渴望建功立业,以不辜负有为的时代和自己有为的生命”(《花开三朵》)。四个或五个有力的比喻,联袂登场,协同作战,其气势之盛,有如决堤的黄河之水,一泻千里,不可阻遏,给受众以巨大的震撼和审美的满足。想象力何等超拔:无怪乎黑格尔将想象力视为“最杰出的艺术本领”(《美学》第一卷)。

关于比喻的运用。我国现代文学中有两个很有代表性的作家。一位是钱钟书,出手极其大方,《宋诗选注·序》,约八千字的篇幅里竟活跃着30多个比喻。当然是“多而好”;另一位是老舍,手攥得很紧,简直近乎吝啬,四千字的散文《想北平》,其比喻寥若晨星,两三处而已,自然是“少而精”。作为文学鉴赏者,二者我都喜爱,犹之夏夜纳凉,月朗星稀令人心旷神怡,而繁星丽天谁又不备加赞美呢?显然,李元洛作品中的比喻不是“星稀月朗”,而是“繁星满天”。

有人说,比喻是作家艺术功力的探测器,我以为比喻也是展示作家语言风格的“小窗口”。透过这个小小的“窗口”,我们可以清晰地窥见李元洛语言风格的基本特色:典雅清丽。请看:“诗词是雅文化,诗词的语言是雅语言。然而。唐宋两代的诗人与词人,也总是努力提炼生活中的口语入诗,从而使自己的作品活色生香,如同花苞上饱含着黎明的露水,绿叶上闪耀着春日的阳光。”(《春兰秋菊不同时》)“词中的鼎足对还只是在少数词牌中出现。而且大都是三字句或四字句,有如梅花虽然报春,但却只是在冰雪早寒之中,春天毕竟要到阳春三月才会繁红艳紫。盛妆登场,鼎足对也要到元曲之中,才蔚为壮观与大观。”(《春兰秋菊不同时》)

请注意:其间的喻体“花苞”、“阳光”、“梅花”、“冰雪”等都是自然物。我们的先哲喜欢为“自然”高唱赞歌:“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虎豹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刘勰:《文心雕龙·情采》),道家崇尚自然,倡言“道法自然”,《老子》“郁郁乎文哉”,简直是一首自然的赞美诗。因而我国古典哲学、古典美学认为,美和人的审美活动是人与天地自然的和谐协调。这大约就是富有东方神秘色彩的“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基本内涵。由此可知:“梅花”“阳光”等喻体,看似寻常,然而细细寻绎,它们却隐含着深厚的文化积淀,自然便会闪耀出“典雅清丽”的风采。

作家的语言风格具有鲜明的主调,但并不意味着语言风格的单调。布封说:“一个大作家绝不能只有一颗印章,在不同的作品上都盖上同一的印章,这就暴露出天才的缺乏。”(《布封论风格》)李元洛的“印章”当然不止一个:他既具有“雅”的逸韵,也不乏“俗”的风神:“李白多的是壮志不伸的苦闷与愁情。但他的豪气在诗中表现得也是足够牛B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黄河的注册在案假冒必究的永久性商标,黄河也当以李白为他作广告而骄傲。”(《悲怆的豪放》)又如,元曲继承唐诗宋词而有所发展,作者便巧于比譬:“就像新开张而生意兴隆的店铺公司使原有的资产增值与翻番。”(《缪斯的点金术》)上述两个语段的“喻体”都采撷自现实生活,是同现代人生活息息相关的。这就给语言注入了新的活力。诚然,李元洛的语言既典雅清丽,又活泼新鲜。就是因为他“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鲁迅)。你看:酷毙、帅呆、粉丝、出场费、超级大腕、大牌明星等等“时尚语”和“新名词”都在他语言的“舞台”上不时闪亮登场,给读者以新鲜的刺激,使得“书卷气”中透出几分幽默感,给作品平添“雅俗共赏”、“亦庄亦谐”的丰富色调。必须特别指出:《元曲之旅》语言的“俗”,是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通俗”,与时下那种“下半身写作”的低俗、庸俗和恶俗是绝对不能同日而语的。诚然,美的形态是多元的,人的审美情趣自然也是多元的。但只要健康向上,则无论雅俗、庄谐、刚柔等都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李元洛不也在书中郑重宣称:“无论是诗或是词与曲,我喜欢杏花春雨江南,也倾心白马秋风塞上;我欣赏阳刚之美的壮士横刀,也有情于阴柔的美人挟瑟。”(《悲怆的豪放》)

文学语言要永葆自己的“天生丽质”,窃以为应该做到“三适”:“适境”(适应特定语境)、“适体”(适应特定语体)、“适度”(无“过”无“不及”)。从《元曲之旅》的语言实际出发,现在着重谈谈“适境”。“巧妙地适应特定语境”,这是《元曲之旅》比喻运用艺术中又一鲜明的特色。所谓“语境”是使用语言时与言语行为有关的各种因素所构成的实际情境,又叫“语言环境”。它是语言存活的空间。因此,写作中语言的运用,只有与特定的语境紧密结合,才能像鱼儿入水、花木逢春一样,迸发出一种诱人的生命活力。作为著名学者、作家的李元洛,自然深谙此中三昧。你看,他是这样蘸满激情地赞美施惠“孤篇绝唱”独特的艺术魅力:“施惠的[南吕·一权花]《咏剑》在元曲中也可谓孤篇横出,让人凛然于它出鞘的寒光……他的咏剑之作,是对前代咏剑诗的继承而自出锋芒。”(《末世文人的英雄情结》)“出鞘”、“寒光”、“锋芒”,紧扣语境设喻,匠心独运,摇曳多姿。又如他非常激赏余光中散文《听听那冷雨》中“叠词运用之妙”,便别出心裁,以比喻加叠词予以评析和咏叹:“叠词如雨,文章的开始就已经滴滴答答敲叩我们的听觉神经了,全文抒写数十年在不同环境与心境下听到的雨声,真是有如一阕由叠词所构成的淅淅沥沥滂滂沛沛铿铿锵锵的交响乐,让我们读来行迈靡靡啊中心摇摇,恍恍惚惚回到了元曲啊走进了元朝。”(《春兰秋菊不同时》)应情适境,妙趣横生,好一段奇文字,美文字,与余文对照,相映生辉。堪称双壁。吟诵之间,真禁不住要浮一大白!难怪王开林说:“李先生具足雅士之情,才子之笔,哲人之思和豪侠之气”(《元曲之旅·文章不写半句空[代序]》)。

以上两例关涉的是为“小语埔”,指书面语的上下文或口头语的前后语,所形成的语言环境。欧阳说:修在三峡赋诗云:“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若无下旬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胡仔:《西清诗话》)欧阳修说的是自己创作中对“小语境”的感悟。由此可知:孤立看,语言无所谓妍媸美丑。只有在一定的语境中才以确定其真正的审美价值。一如英国作家斯威夫特所说,“好的文体就是恰当的场合恰当的词。”“小语境”外,还有所谓“大语境”,是指语言表达所关涉的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等。对此,不论创作抑或鉴赏,都应予以关注,这样才能领其真趣、发其精微。例如曹植《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孤立看,“煮豆燃萁”,只是乡间习见的琐事,有何深意?而联系曹氏家庭纠葛这个“大语境”,就会惊叹于封建宗法社会中兄弟相残的无情,透视出争权夺利而导致的人性的扭曲。从而顿悟其内涵的深刻与构思的巧妙,语境之为用也,大矣哉!《元曲之旅》自然也没有忽视其大语境。如所周知:唐诗“高华”,宋词“精工”,元曲“质朴”,或曰:“诗庄”、“词媚”、“曲佶”。从这一“大语境”出发,《元曲之旅》的语言,较之《唐诗之旅》、《宋词之旅》那是通佶得多。关于这一点,前文“‘佶的风神”一节,已初见端倪,再看作为文章“眼睛”的标题,书中就有《柴米油盐酱醋茶》、《骗你没商量》、《与狼共舞》、《西北与东南》、《生存还是毁灭》,约占全书标题总数的五分之一。而这样带着“布衣味”、“泥土气”的标题,在《唐诗之旅》和《宋词之旅》中硬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然而,这决非偶然,而是作家语言运用中“语境”意识的一种理论自觉。但万变不离其宗。从整体看,《元曲之旅》的语言仍然保持着作家“典雅清丽”的基调和底色。所谓“正而能变,大而能化,化而不失本调,不失本调兼得众调”(胡应麟:《诗薮》)。

为了亮出自己美的风韵,当代美女对于发型和鞋子特别讲究,因为它们处于特别显眼的位置,文章的开头、结尾与发型、鞋子的作用颇为神似。故而大凡老练的作家对此都决不掉以轻心。明乎此,就会省晤出《元曲之旅》的文章为什么开头和结尾都写得那么精彩,而之所以精彩,作家的“杀手锏”(比喻)的威力是不可低估的。试看:

元代是中国读书人的冬天。英国十九世纪名诗人雪莱在《西风颂》中说:“冬天既然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然而。元代的读书人虽处天寒地冻之中,但他们却听不到任何冬天解冻的消息,一直到不满百年的元朝的灭亡,一直到元统治者从大都仓皇退回漠北他们那发祥之地,一直到一轮血红的落日为这个短命的王朝画上一个结束的句号。(《末世文人的英雄情结》的开头)

……那个武功赫赫的朝代早已烟消云逝了,连它的缔造者成吉思汗的埋骨之地都成了永远的谜团,众说纷纭,疑真疑幻,不知有谁能够破译!只有用那个朝代冠名的有别于唐诗宋词的诗作,如同开不败的花朵,生气勃勃地繁茂到今天,我们蓦然回首,仍会惊艳于它那丰富的色彩和泼辣的格调、叹赏于它那冷峻的风骨与独异的芬芳。(《花开三朵》的结尾)

元曲的著名作家乔吉认为,优秀诗文的开头要像“凤头”,五彩缤纷,引人注目;结尾要像“豹尾”,收得紧凑,矫健有力。以上两段文章,不正是美丽的“凤头”,雄健的”豹尾“,这是两段韵远情长的美文,是“诗的散文”,是“散文的诗”,集中体现出作家的语言风格:清丽典雅、活泼新鲜,散文笔调里流淌着诗的风韵。

李元洛是资深的诗评家和诗论家,几十年来,在古今中外浩如烟海的诗歌典籍中“沉浸浓郁,含英咀华”,故而诗的基因早已沉积在他的骨髓,发而为文,便自然流泄在他的笔端。恰如一位高明的舞蹈家兼教练,成年累月“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故而,哪怕是平日的一举手。一投足,也往往令人感受到艺术家别样的风彩,呼吸到舞蹈韵律那醉人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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