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在中国:“适者生存”其实是误读

2009-06-02 06:58钟岩苑
百家讲坛 2009年9期
关键词:进化论达尔文起源

钟岩苑

2009年是达尔文诞辰二百周年。但达尔文在中国的传布,却不是因为其关于生物进化的科学,而是因为其作品中的“物种灭绝”和“物种竞争”理论。在中国过去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存在着一条清晰的对达尔文的“误读之线”。一百年误读,二百年孤独,这就是达尔文在中国的命运。

从李鸿章到鲁迅

1889年,上海格致书院举行春季考试,一个名叫钟天纬的学生写下了如此答卷:

这一千八百零九年,而达文生焉……一千八百五十九年,特著一书《论万物分种类之根源》,并论万物强存弱灭之理。其大旨谓,凡植物、动物之种类,时有变迁,非缔造至今一成不变。其动物之不合宜者,渐渐澌灭,其合宜者,得以永存,此谓天道自然之理。但其说与耶稣之旨相反,故各国儒士,均不服其言。初时辩驳蜂起,今佩服者渐多,而格致之学从此大为改变。此可谓千秋崛起之人也。

这里的“达文”,就是俗译的达尔文,《论万物分种类之根源》,就是《物种起源》。不管钟天纬当时是否已经读过此书,但他对《物种起源》的评论的确到位。阅卷老师李鸿章将这份答卷列为“超等”,并写眉批:“达文明动植之学,有《动植原》一书,明自然之用,宏旨若中国老子。”李鸿章在这里给了《物种起源》另一个译名——《动植原》。

当时的李鸿章贵为北洋大臣,尽管他将《物种起源》的“宏旨”比附为中国的老子有点滑稽,但也可以看出,他对当时的新兴科学“物种进化”理论并不陌生。中国传统儒家知识分子,将修身和治学分为“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平天下”几个阶段。格物致知,是初始阶段。明朝的王阳明曾经蹲在家里“格竹子”,呕心沥血数天数夜,没有“格”出来。而在1889年,上至朝廷重臣李鸿章,下至普通学生钟天纬,都可以款款而谈达尔文,并且迅速地接受了达尔文的学说。

与此同时,达尔文在欧洲引起的反应却是毁誉参半。1925年,美国田纳西州颁布法律,禁止在课堂讲授“人是从低等动物进化而来”,被称为“反进化论法”。直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田纳西、阿肯色和密西西比三州才废除各自的“反进化论法”。

实际上,早在这份答卷之前16年,达尔文的名字就已来到中国。1873年,上海《申报》发表了一则“新书资讯”,《西博士新著人本一书》介绍西洋博士“大蕴”出版的新书《人本》。“大蕴”就是达尔文,《人本》就是他于1871年出版的《人类起源和性选择》。

在《人类起源和性选择》的同一年,数学家华蘅芳翻译了英国地质学家雷侠儿(charle kyell,现译为赖尔)的《地学浅释》一书。这本书的英文原名为《Pinciples of Geology》(现译为《地质学原理》),是一本对达尔文产生重大影响的书。据说,达尔文在乘坐“比格尔号”轮船环游地球的时候,随身携带的就是这本书。赖尔死后,达尔文发表悼念文章说:“我所做的一切,都应归功于学习研究了他的伟大著作。”同时,赖尔也是最早接受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的人。在华蘅芳的译本里有如此一段话:“有勒马克者,言生物之种类,皆能渐变,可自此物变至彼物,亦可自此形变至彼形。此说人来信之。近又有兑儿平者,言生物能各择其所宜之地而生焉,其性情亦时能改变。”这里的“勒马克”,如今通译为拉马克,而“兑儿平”,就是达尔文。

《地学浅释》这本书,在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上影响深远,康有为、梁启超都对此书赞誉有加,而影响最深的人则是鲁迅。鲁迅早年曾经手抄此书,并曾撰有《中国地质略论》、《中国矿产志》等文章,对进化论多有发挥。五四时期,鲁迅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吁,亦源于他所信奉的进化论思想。

从严复到胡适

欧洲对达尔文的拒斥,源于欧洲宗教的“上帝造物”学说,上帝及其所造物与人是神圣的,《物种起源》则打破了“造物”的神圣性。中国人能够容易地接受达尔文,因为中国的思想体系里不存在“造物”概念,儒家不讲宇宙论,敬神鬼而远之,道家宣扬万物平等、庄生化蝶等思想,导致李鸿章认为《物种起源》“宏旨若中国老子”。真正在中国引起轩然大波的,不是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而是严复的《天演论》,时间是1895年。

甲午战败的消息传到京津后,出身海军的严复投书天津《直报》,连续发表《论世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等文章。在《原强》中,严复开篇就说:“达尔文者,英之讲动植之学者也,承其家学,少之时,周历瀛蓑,凡殊品诡质之草木禽鱼,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著一书日《物种探原》,其书之二篇为尤著。其一篇日物竞,又其一日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存其宜种也。意谓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群与群争,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当为智役。”

这篇文章里,出现了此后一百年间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词汇——物竞天择。国难当头时,严复开始翻译《天演论》。《天演论》的原本为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于1893年发表的《进化论与伦理学》。赫胥黎坚定地维护生物达尔文主义、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伦理学”所讲述的,就是人类社会不同于自然界,不适用进化竞争的规则。因“国难”,严复只翻译了《进化论与伦理学》的前半部分,断然把后半部分删掉。

达尔文在中国的误读由此开始。

《天演论》出版之后,立刻风靡中国知识界。第二年,梁启超在上海读到《天演论》,他在“物竞天择”的基础上,阐发出了“适者生存”的概念,进而发表了一系列宣扬社会进化论的文章,如《新民说》、《新史学》,影响了未来中国的走向,其中最振聋发聩的要数《新民说》,高声宣讲“进化者天地之公例也”。后来,梁启超如此总结自己对达尔文的认识:“达尔文养鸽莳果数十年,著书数十万言,结果不过贻吾辈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八个大字而已。然试思十九世纪学界中,若少却此八个大字,则其情状为何如者?”

当时有一个小孩儿叫胡洪梓,十多年后取“适者生存”之意,改名为胡适,当时还有一个孩子叫毛泽东,他也信奉梁启超的理论,和同学蔡和森成立了一个青年组织,名字叫“新民学会”。

从康有为到陈独秀

《天演论》在中国掀起惊涛骇浪,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则命运多舛。1901年,马君武开始翻译《物种起源》,至1919年翻译完毕。1920年,马君武的译本《达尔文物种原始》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马君武持续近20年翻译此书的目的说起来很好玩,也很尴尬。在译本序言中,马君武写道:“此书为全世界文明国所尽翻译,吾国今既不能不为文明国,为国家体面之故,亦不可无此书译本。”

在《物种起源》受“冷落”的同时,另外一些外国著作却被翻译进中国。1901年,杨荫杭翻译了日本明治维新领袖加藤弘之的《物竞论》,该书

原名《强者的权利竞争》,否定了美国的“天赋人权”观,声称“优胜劣败是永世不易的自然规律”,成为当时的畅销书。另外,日本人贺长雄的《人群进化论》、《社会进化论》也被翻译进中国,并直接影响了一大批中国学者,以至于当马克思的社会进化理论进入中国的时候,能够很顺利地被李大钊等人接受。

达尔文的“进化论”到中国,经过误读与蜕变,真正产生影响的却是“社会进化论”。首先从中吸取影响的是康有为,他将社会进化论与中国儒家学说结合起来,宣称孔子“为进化之道,而与时升进,以应时宜”。康有为的《大同书》塑造了一个未来乌托邦世界,没有国家,没有贫富,世界各种族平等相处。

康有为的“社会进化论”思想依旧属于渐进型,而在谭嗣同那里,渐进已经不足以改变中国的面貌,他提出“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泄万民之恨”。维新运动失败后,吴樾、邹容等进而提出“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提倡激进革命和暗杀。

到了五四运动时期,陈独秀则提出了革命与兽性的关系:“进化论者之言日:吾人之心,乃动物的感觉之继续。强大之族,人性兽性同时发展。其他或仅保兽性,或独尊人性,而兽性全失,是皆堕落衰弱之民也……法兰西流血数十载而成共和,此皆吾民之师资。”

两面的种族进化论

达尔文的误读,在中国被一步步激化。在这个过程中,“种族进化论”在中国也有庞大的市场。只不过,这个市场呈现出两面性。

一方面,由于当时中国在世界上的弱势地位,造成了“保国保种”的思想流行。刘师培在《中国民族志》中痛心疾首:“今泰西哲学大家创为天择物竞之说。种族既殊,竞争自起。当西人东渐之后,亚种劣而欧种优,故忧亡国,更忧亡种。”对应于西方人的白皮肤,黄皮肤的中国人在当时自称“黄族”,并由肤色为自己找了一个老祖宗,就是轩辕黄帝。刘师培在《黄帝纪年论》中写道:“欲保汉族之生存,必以尊黄帝为急。黄帝者,汉族之黄帝也。”商周以降,在中国的民族传说中,黄帝从来没有被抬高到如此位置。

另一方面,由于黄色距白色较近,黑、红等色距白色较远,肤色延伸出当时中国特有的种族主义思想,康有为在《大同书》中写道:“白种之强固局优胜,而黄种之多且智。”在20世纪初期流行着“中国文化西来说”,宣扬中国人由白种人演化而来。

在竭力弥合黄种和白种差异的同时,当时的知识分子又不停地张扬黄种与黑种、红种的差异性。当时激进革命杂志《江苏》上有一篇雄文:“红、黑二种,奄奄待尽,已无望矣。其雄峙东亚,土地之广生聚之蕃,足比美与白人者,惟我黄种。”

2009年为达尔文诞辰二百周年,今日之世界乃全球化之世界,然而,谁又能担保各种对达尔文的“误读”不会卷土重来?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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