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子
年届四十的夏志清坐在教师办公室里,看着风哗哗翻动着书页。他喜欢风。风畅快自由,风无所牵挂,风来无影去无踪,对任何人都无所交代,谁都能感受到,却谁也不能去把握它。夏志清想,我要是时时刻刻生活在风中就好了。或者,我变成一阵风就好了。或者,别人也是一阵风就好了。所有人都风一样地消失就好了。这时,风掀动着他的一角黑发,露出底下的片片白发,只不过他自己看不见罢了。
夏志清是一名中学教师。一直以来,他无法为自己的职业道德打分。应该说,他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他既不像别的男同事那样急着往上爬混个校长主任之类的位置,也不像别的男同事那样在外兼课,或者卖保险炒股票做个小生意什么的,这一切副业他都没有。他的生活很简单:教书和读书。但他从内心里讨厌教师这个僵硬呆板的职业,有的话从他口中流泄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他的教学成绩不好不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被慢慢固定在B班的教学位置上,所谓B班的含义相对于A班可想而知,只不过是玩词语的游戏,把“差”字转化为“B”字罢了。A班的教学位置被那些中心人物抢走了,而夏志清是一个远离校长、远离教务主任、自我放逐的边缘人物,他既没有逛校长办公室的习惯,聚餐时也不会在酒桌上奋不顾身地大杯大杯地替校长喝酒,因为他从来都是找一张校长不在席的酒桌就座。久而久之,他就变成一颗钉在B班的钉子拔不起来了。还好,这几年教B班没出什么乱子,今年开学初宣布教学任务的时候,教务主任笑着拍了拍夏志清的肩膀:“志清啊,你这几年带B班带得不错,也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今年你就当初三B班的班主任吧,学校信任你。”
哪个教师教B班,几乎就等于被贴上了不会教书的标签,就变成了B老师,B老师教B班,很配。夏志清深深懂得这些B班学生的自卑心理,自从被分到B班以来,很多人都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在熬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最后一年时光。夏志清在心里呻吟:“别再分他妈的A、B班了!”可这种A、B制在本校中一直没有改变,好像分A、B班天经地义一样,就好像自古以来人要分三五九等。确实,分A、B有利于分层次教学,特别是有利于那些学习尖子,这种做法容易出成绩,但付出的是砍掉一部分学生的代价,这部分学生就像被上帝放弃的羔羊。
如果说教B班这种屈辱的分配就像被打了一耳光的话,那么,夏志清已经被打了六个耳光了。每被打一次耳光,他就要沉默一分。
望着教务主任那张双层下巴一抖一抖的笑脸,夏志清愤怒得想一拳将那张笑脸打得满地找牙。但他忍住了,嗯了一声作为回答。说心里话,他真不想带B班,太累了,这几年虽然好不容易太太平平过来了,但一些外地学校的新闻不断传人他的耳朵,他听说,有的中学学校男女生公然在教室里接吻,总算他的班级里还未出现过这样的新新人类。也有听说在学校厕所里发现死孩子的,一时间那所学校风起云涌,成为了新闻话题的中心。至于到派出所领打架的学生,那也是屡见不鲜的事。他真的很想向学校要求让他上上A班的课。可他永远学不会那一套,拎着两盒烟,趁着夜色的掩护摸进学校领导的家里,他确实学不来。俗话说,会叫的孩子有奶吃,像他这类不会叫的,就只能充当软柿子的角色让人捏来捏去了。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捏扁捏烂了。
自从学校又赏他当了初三年B班的班主任,那些宝贝们天天几乎把他的手机打爆,今天这个肚痛,明天那个头晕,后天他舅公要过生日,大后天他表姐要嫁人,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准假反而显得你缺乏人性。他感觉自己腰上系了一圈绳子,四十七个绳结上系了四十七个人,他使劲要把这四十七个人往里拉,而这四十七个人都想往外拉,差点把他拦腰勒断。
与夏志清的清心寡欲相反的是学生火热的青春欲望。晚自习的时候,洪大铃同学溜号了。夏志清点名:“洪大铃!”没有人应答。他提高了音量:“洪大铃!”仍旧没有人应答。再一看,洪大铃的座位空着。夏志清问道:“有没有哪位同学知道洪大铃去哪里了?”很多同学露出了暧昧的笑容,他们“哧哧”地笑个不停。夏志清看见他们心领神会地交流着眼神,追问道:“大铃同学没跟我请假,有没有谁知道她到底哪里去了?”平日里一贯快言快语的何巧燕喊道:“妖妖谈恋爱去了!”
“妖妖?”夏志清一脸困惑,他平日里都不知道洪大铃有这个外号。
同学们“哧哧”地笑,因为班主任不知道,洪大铃还有一个更荤气的外号——“洪大奶”。
夏志清吓了一大跳,打洪大铃的手机,没人接听,再打,干脆关机了。夏志清一筹莫展,赶紧打电话通知了洪大铃的家长。不知为什么,洪大铃的母亲似乎并不着急。夏志清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他妄图在黏稠的夜色中看出洪大铃的身影来,只可惜他肉眼凡胎,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一片茫茫夜色。
此时,洪大铃正呆在男朋友李超的房间里。李超搂着她亲吻,两人都有些紧张,身体同时在颤抖。他们把音乐开得很大,狂乱的音乐似乎更激发了他们的欲望,李超抖抖索索地抚摸着女朋友,感受着女朋友身上的悬崖和峭壁,他有些慌乱。洪大铃身上起了感应,她只觉得像触了电一样的晕眩,浑身瘫软无力,喃喃地对男朋友说:“阿超,我把我交给你了,你可要一辈子对我好。”李超急促地保证:“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洪大铃紧紧闭上眼睛,死死地搂住了李超,就像溺水的人那样死命地搂住了一根木板。
两人都大汗淋漓。一番暴风骤雨后,两人都安静下来,李超吻着洪大铃叫道:“老婆。”洪大铃撒娇地叫了一声:“老公。”李超起身拿了一对瓷娃娃递给洪大铃:“老婆,这是送给你的,我还请人在后面喷上了我们的名字。”洪大铃娇嗔一笑接过来,上面还留有李超手指留下的温度。
此时,洪大铃17岁,李超20岁,两人同村。
李超初中毕业以后就辍学了,他父亲开了一家塑料厂,他就留在厂里面帮忙,他家在村里风光得很。确切地说,他们已经谈了一年多恋爱了,洪大铃在他家走进走出,俨然已经是李家的一分子。自从这次身体接触以后,只要有机会,两人都要像两只小猫一样偷一下腥。洪大铃的成绩烂得一塌糊涂。
夏志清找洪大铃谈过几次话:“早恋的危害很大,没有成熟的果子都是青涩的,过早采摘难以下咽。你吃过未熟透的柿子吗?”他有些怜惜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学生,这女生面色苍白,身材消瘦,曾经在初一年军训时晕倒过两次。不过她的打扮他可不敢恭维,不是吊带裙就是超短裙,露得吓人,一头爆炸头发,涂着眼影,戴着戒指,穿着高跟鞋啄木鸟般地在教室的地板上啄来啄去,每节课都掏出她的小化妆镜揽镜自照,斜挎着个女性坤包在校园里进进出出,乍一看让人以为她不是在上学而是在上班。
洪大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她觉得自己的老师是个迂腐的老夫子:“你怎么以为我是未熟透的柿子呢?我早就是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柿子了,甜得不能再甜。”
夏志清被噎得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这个洪大铃,三天两头就要给夏志清出难题,今天这个数学老师告状说洪大铃上课接听手机
旁若无人,明天那个历史老师告状说洪大铃上课吃瓜子,后天英语老师告状说洪大铃作弊,还不肯让老师没收她的考卷,两人拉拉扯扯,还差点动起手来。夏志清替洪大铃向各个科任老师赔着不是,仿佛是自己的孩子闯祸了似的,好像洪大铃的错就是他的错一样。
洪大铃一走,旁边的化学老师望着洪大铃花枝招展的背影,恶毒地说:“打扮成这样,活像一只鸡,真是有人生没人养。哎,B班这一潭浊水,恐怕倒入几百公斤的漂白粉都漂不白呢。”
夏志清道:“大铃家庭情况比较特殊,你多多包容她。她父母亲离婚了,原本大铃是判给她父亲的,可父亲又组建了新家庭,大铃三天两头和后母吵。后来干脆跑到生母那边去住,可她又怨恨生母在离婚的时候抛弃了她,同样是三天两头和生母吵。”说实在的,一开始夏志清挺同情洪大铃的,不管哪个孩子有这样的家境,恐怕都好不到哪里去。他都数不清自己跟洪大铃谈过多少次话了,可收效甚微,洪大铃还是我行我素,不断地给夏志清找事。夏志清怀疑究竟是自己方法不对头还是能力不够抑或是洪大铃已病入膏肓难以医治。看着学校刷在校墙上的巨大标语:“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夏志清有些恍惚,如此看来,教师应该是全能的上帝,是全能的耶稣与基督。他想,这条标语的本质与“人定胜天”如出一辙。能想出这条标语的人具有天才的想象力与天真烂漫的本性。世界上本没有绝对的真理,此标语首先就违反了基本的认识论。夏志清很反感这条标语,但这条标语已经不容置疑地成为本校的最高教育准则。
化学老师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么复杂啊,怪不得大铃叛逆心这么重。”
英语老师摇头:“现在的孩子真不好管!九年制义务教育不准开除学生,学生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老师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老师手中不要说有王牌,就是连一张小牌也没有。”
梁老师笑眯眯地开口道:“其实,学生跟老师有抵触情绪,还是要从老师身上多找原因。当老师的需要向学生进行感情投资,如果舍不得感情投资,那你肯定从学生身上得不到相应的回报。”
朱老师冷笑道:“梁老师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轻轻松松地教着两个快班,什么竞赛都是你们参加,什么先进优秀都是你们得,换了你来教两个慢班试试!”朱老师的眼神里含着挑衅,他气哄哄地起身倒茶,故意将杯子弄得铿锵响,还将个屁股对准梁老师的眼睛。
办公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梁老师涵养好,没有跟朱老师计较,没有接朱老师的话茬,埋头改起作文。
刚好上课铃响了,其他老师纷纷拿起教案去上课。只剩下夏志清和梁老师没课。说心里话,夏志清是佩服梁老师的,梁老师平时一张笑脸总是把人心里烘得暖洋洋的,他很善于掏学生的心里话,学生都愿意跟他接近。中秋节的时候,他还自己掏腰包买了月饼和水果到学生宿舍和学生共度中秋,学生见了他都梁老师长梁老师短的,每年元旦春节的时候都收到一大堆贺卡明信片,他的成功让夏志清十分艳羡。可是这种一团火的性格夏志清总是学不会,他本身就像一潭水,要把水变成火谈何容易!
因为梁老师与朱老师的冲突是因他而起,夏志清抱歉地朝梁老师笑笑:“朱老师快人快语,梁老师你别见怪!我们平时教慢班总是受学生的气,平时太郁闷了,说说气话发泄发泄也是正常的。”
梁老师笑道:“我能理解教慢班的难处与苦处。我曾经向学校要求带一个慢班,但校长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非让我教两个快班不可。还有人说我教两个快班是去走后门的呢!现在教快班多年,真让我去教慢班,真的有点不适应了。真去教,还得有一个很长的磨合过程。说实在的,谁愿意去教慢班呀!天天有事,不是打架就是抽烟旷课谈恋爱上课讲话玩手机趴着睡觉,这样的情景哪个老师提得起精神呢?老牛拖破车,恐怕要被这辆破车拉得倒退千里。夏老师,你还是想办法来教快班吧!”
夏志清苦笑了一下:“梁老师,我哪比得上你呢!”
梁老师有点尴尬:“夏老师。你太谦虚了。”说着,找了个借口:“哎呀,我还得去接我女儿呢,那我先走了。”
夏志清看着梁老师的背影发呆。
“十一”黄金周七天长假学生返校后,夏志清发现洪大铃又缺席了,正盘算着等课上完再给家长打电话,夏志清意外地接到了洪大铃母亲李秀珍主动打来的电话。李秀珍在电话里告诉他:“老师,看来大铃得请三个月的长假,因为她严重贫血,医生说需要三个月的治疗。”
“很严重吗?”夏志清关切地问。
“她总是晕眩,星期三我带她在江州医院查了血,弄不清原因,星期四又带她到福州检查,他父亲原本有肝病家族病史,我害怕会有遗传,可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弄不清病因,前前后后花了四五千块钱,她现在在福州住院。”
夏志清说:“大铃什么时候回江州,到时我去看看她。”
李秀珍一迭声地说:“不用了,谢谢夏老师。大铃生病后身体都变形了,她根本不想见人。”
夏志清道:“不然等大铃情绪稳定一点再说吧。”于是跟李秀珍约定了时间,让她后天带着病历卡过来办请三个月长假的手续。
李秀珍准时来到夏志清办公室里,夏志清打量了她一下,看起来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中年妇女。见了夏志清,李秀珍掏出病历卡,满脸堆笑道:“夏老师你辛苦了,我们家大铃给你添麻烦了,这孩子挺任性,我们父母离婚伤害了她,平时说话有点冲,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孩子说了,刚开始她常常和你对着干,现在和你接触多了,觉得你很关心她,在所有的老师当中她最喜欢你,如果病好了,她还想来你这个班级上课。”
夏志清觉得这位家长还挺懂礼貌,在请长假一式三份的表格上很快地签了字。
夏志清又带着家长到政治处找政治主任签字。在走廊上,夏志清对家长说:“我们学校请长假要经过政治处、教务处、校长室批准。领导都很忙,有可能出差,今天下午不一定能全部办完手续。”
到了政治处,一看,主任在,夏志清很高兴。政治处主任翻了翻病历卡,上面写着:“贫血。”详细问了问,也签了字。教务处在三楼的另一头,主任也在,问明情况,大笔一挥,将自己的名字签下了。
最后到校长室请校长签字,李秀珍又将原话搬了一遍,还一再保证孩子病好了仍然想回夏志清的班级上课,因为孩子喜欢夏老师。校长说:“夏老师的确是一位很难得的老师。成为师生也是一种缘分。这孩子病得这么厉害,早该请长假了,至于过后能不能再回原班级以后再说。”夏志清看着校长龙飞凤舞的签字,想着,校长就是不一样,连签名也是大手笔。
表格一份留政治处存档,一份存教务处存档,另一份交由班主任留档。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夏志清高兴,家长也高兴,一迭声地对夏志清说谢谢。
洪大铃一走,好比走了一匹害群之马,班里安静了不少,那感觉好像是将一筐柑橘中的一个烂柑橘挑了出去,其它柑橘就少了被感染的危险,否则会有更多的柑橘烂下去。班级里的学习气氛好了不少,有点像要准备中
考的意思,夏志清工作起来心情愉快多了。
一个月后,校长办公室来了三个客人。三个客人坐了四十分钟左右,然后走了。
当时夏志清正在上课,办公室主任在教室外朝他招手。夏志清有点纳闷,走出来,办公室主任急切地问:“你们班有一个叫洪大铃的吗?叫她出来一下。”
夏志清有点惊讶:“有什么事吗?她请长假了。”
办公室主任很是意外:“请长假了?校长要请她和你一起去校长室呢。既然洪大铃不在,你布置一下作业让学生自习,你到校长室去一下,校长要向你了解洪大铃的情况。”
夏志清手上沾满了粉笔灰,甚至来不及去洗一下。他忐忑不安地胡乱猜测,但猜不出是什么事。可到校长室喝茶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情。
他问办公室主任:“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办公室主任道:“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这个学生离家出走了吧,要找到这个学生。”
夏志清心里嘀咕道:“学生已经请了长假,离家出走了,还得班主任帮忙找回来,班主任都变成110了。”
夏志清被让到一只联邦椅上。
他企图从校长的脸上看出一些内容,但校长的脸像一口深井,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内容。
校长问:“你们班有一个叫洪大铃的女生吗?我不是叫她和你一起来吗?怎么没有来?”
“有。不过她已经请长假了。”
“请长假?”校长有点意外,“那请假手续有没有完整?把请长假的表格拿给我看看。”
夏志清说:“表格放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要不要现在去拿?手续都是完整的。”
校长皱了皱眉头,指示道:“不用了,我问你,表格里校级领导一栏是谁签的字?”
“是你签的呀。”
一听此话,校长好像被什么东西噎着了似的,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她以什么理由请长假?”
“她说严重贫血,要住院治疗。”
校长恍然大悟:“那个贫血的女生就是洪大铃?这个学生出了点事,你尽量跟学生联系一下。联系上了叫学生回校一下,或者上门家访,看看学生的情况。教育局最新规定,请长假的学生要一个月返校一次,做好家校联系工作。”
夏志清很想问问洪大铃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校长很明显地不想说,他问了是自讨没趣,也就忍住了不问。洪大铃到底是离家出走了还是怎么回事?往更坏一点想,是失踪了吗?有没有可能死于非命?一想到这,夏志清头都大了。
从校长室出来回到办公室,夏志清从抽屉里翻出班主任工作手册,找到洪大铃的手机号码,里面是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时,办公室主任的电话追了过来:“校长说,明天你到杨副办公室去一下,把请长假的表格给杨副过目一下,这件事由杨副具体负责,杨副会具体指导你如何开展工作。”
夏志清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一声尖利的碰撞声。行人都被这场车祸吸引住了,纷纷上去围观。夏志清看到一双腿躺在大卡车前,这双腿细嫩匀称,穿着一双精美的镂空高跟鞋,看起来还活生生的。但令人恐怖的是,行人们看不见这双腿膝盖以上的部分,它们被活生生地截断了。
夏志清有点想吐,他不敢再看,赶紧启动摩托车回家。他想,假如这个姑娘今天不出门,或者假如大卡车今天不要走这条路,那么这场车祸就不会发生。但这个世上没有假如,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总是要互相影响,互为因果,就像他今天碰到的烦心事一样,假如洪大铃没在他这个班级就好了。原以为洪大铃一请假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没想到麻烦还是来了,还搞得神秘兮兮的,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麻烦不只是一般的麻烦,还是个大麻烦。
校长此时也在校长室里独自生气。这个夏志清,怎么搞的!娄子捅大了!这个夏志清!平日里是怎样教育学生的,也太无能了!自己要当师公了还蒙在鼓里!
原来,这三个客人并不是什么教育局的领导,而是西洋镇计生委的。一见是计生委的人,校长本能地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要知道。违反了计划生育,那可是一票否决的事,学校可就别指望评上本年度的任何一种先进单位了,不知是不是教师队伍里出了什么意外?
“我们收到了一封举报信。信中举报你校初三B班的洪大铃同学未婚先孕,如果真有其事,那是严重违反我们的计划生育政策的,洪大铃同学情况比较特殊,她的户口在我们镇,但现在她跟着她母亲在江州城里居住,我们也不敢轻易上门走访,怕打草惊蛇,所以我们前往贵校,希望贵校协助我们将情况调查清楚。”
校长听了,只觉得一颗头比平日重了几数倍,笑道:“我们一定会全力协助调查的!我们会随时与你们保持联系,告知调查进展!”校长的思维在一瞬间已经转了无数圈,完了完了,要是真有其事,那学校很快就要出名了!要是让那些苍蝇一样的记者围拢了来,在报纸上一宣扬,那他这个校长脸面也就全丢尽了!今后的招生情况肯定会大受影响,但愿这件事不是真的!
看着校长那张强装出来的笑脸,为首的老吴有点同情地说:“我们也希望这只是一次恶意中伤或者是一次恶作剧,这样我们双方都省事!”
“那是,那是。”校长一迭声地说。可他的心情确实坏透了,事情还没坐实,他就已经先收获了别人的同情,让别人同情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说明你处在了弱者的地位,谁愿意当弱者。要是事情坐实了,与他交好的,恐怕要给予他更多的同情,与他交恶的,恐怕是幸灾乐祸拍着手眉开眼笑罢。
校长心里一团乱麻似的送走了客人。他原本指望叫助理偷偷去教室观察一下这个所谓的洪大铃的体形,就可以知晓一下,将这件麻烦事消灭于萌芽状态,没想到洪大铃竟然已请了长假。看来这件事捂不住了。校长原本不想让夏志清知道的,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迅速传播的危险,但现在不行了,这件事必须由夏志清来承担。
一个月前,洪大铃背起书包正准备上学,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跑到卫生间猛烈呕吐起来。母亲李秀珍一看就全明白了,她对女儿说:“你可能有孩子了。得上医院确认一下。”
洪大铃有点窘,平时和母亲关系有点紧张,自己做了这种事,母亲还能这样宽容地对待她,她挺感激母亲。
李秀珍有自己的打算。大铃总是怨恨李秀珍在离婚的时候不要她,也是时常和李秀珍对着干,让李秀珍很伤脑筋。幸亏这丫头眼光还好,找了个有钱人的儿子,李秀珍觉得女儿要好好抓住李超才行。要是女儿嫁得好,女儿自己一辈子不发愁,这样不仅减轻了李秀珍的负担,说不定还可以沾沾女儿的光。
检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确定是怀孕。李秀珍说:“你先去问问阿超要怎么办。”
洪大铃将李超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说:“阿超,我怀孕了。”
李超愣了一下,随即沾沾自喜地笑了起来:“哎呀,我的炮弹可真准。”
洪大铃打了他一下:“正经一点行不行?人家都急死了,我还在读书呢。你可说说到底怎么办才好?”
李超亲了亲她:“你急什么?我一定会负责的,你当妈妈,我当爸爸,这不是很简单?”
洪大铃生气了:“孩子不在你肚子里你当然觉得简单了,我们都还没到法定年龄呢?”
李超满不在乎:“有啥好急的?不会让你受罪就是了。我先跟我爸爸妈妈商量一下。来,你看看这是什么?”李超献宝似的拿出一个首饰盒,从里面掏出一条白金项链:“你戴看看,看合适不合适。”
李超帮大铃扣上坠子,白金项链在镜子中熠熠闪光,大铃破涕为笑,在李超肩膀上捶了两下。
一听儿子说大铃怀孕了,李超父母亲都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事。眼见两个屁大孩子成天关在房里,作为过来人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觉得自己儿子好本事,一下子就搞定了个女朋友,替他们省了媒人的钱。他们对大铃是满意的,大铃人长得不错,脑袋瓜灵活,要是她年龄大一点那就立刻办婚宴请喝喜酒,结婚生子顺理成章。关键是大铃才17岁。父母亲说:“让大铃母亲拿主意吧。要让孩子生下来也行,以后再补办结婚手续,或者做掉也行,毕竟年纪还太小,还在念书。”
大铃听了李超的话也没了主意,她回家问母亲:“妈,阿超家说让你拿主意。”
李秀珍反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大铃道:“要是去流产,我怕痛。”
李秀珍趁机道:“我们女人身体是很娇弱的,流一次产对身体损害相当大。再说了,头胎的孩子比较聪明,我看还是把他生下来算了。”
“那学校那边怎么办?”大铃不知道该怎么对夏老师说。
李秀珍叹了一口气:“我原本指望你拿一张初中毕业文凭的。现在这个社会,要是连张初中文凭都没有,以后找工作很难的,除非阿超能一辈子不变心待你好,还得菩萨保佑他家塑料厂年年赚钱才行。我看先不要退学,先请个长假,走一步算一步,说不定还能混张毕业文凭。”
第二天,李秀珍马上到学校为女儿办了请假手续,她一边说谎演戏,一边看着信以为真正低头签名的夏老师,心里得意地笑道:“看来老师也不全部是聪明人啊。”
夏志清和办公室主任准时去找了杨副,顺便把洪大铃的请假表格交上了:“大铃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副用双手在自己肚子上比了个大弧形:“镇里的计生委昨天找上门来,说收到一封举报信,举报你班的洪大铃同学未婚先孕。”
夏志清装作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她请假回家一个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其实对于这个消息,夏志清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他老早就听说洪大铃谈恋爱的事,未婚先孕完全有可能发生,他隐隐约约地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害怕面对罢了。
杨副指示道:“你先去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到班级里具体了解一下有没有哪个同学知道洪大铃男朋友的情况;第二件事是想办法让洪大铃同学到学校一下,我们趁机观察一下她的体形,但千万不要点破我们的意图,不然打草惊蛇我们没办法完成协助计生委调查的工作;第三件事是这个请长假的手续必须重做,现在教育局规定请长假只能请一个月,你让家长到校重新办一下手续,最后一栏的主管领导找我签字就行了。还有一点一定要注意,就是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
夏志清领命而去。他的心情很颓丧,不知道这件事最终该怎么收场。不过有一点很清楚的是,重做请长假手续,最后一栏的主管领导让杨副签字,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校长撇清责任,这杨副可真够肝胆的啊,怪不得校长那么喜欢他。
夏志清很快就办好了第一件事。他平日里对班级情况很了解,知道何巧燕是洪大铃的死党,因此一矢中的,刚找到何巧燕询问情况,何巧燕就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地说了:“大铃的男朋友是他们同村的,初中毕业辍学,家里开了一家塑料加工厂,有钱着呢。同学们都很羡慕。”
夏志清追问道:“那家塑料加工厂的地址你知不知道?”
何巧燕摇了摇头:“不知道。”紧接着她好奇地向老师打听:“听说大铃怀孕了,是真的吗?”
夏志清斥责道:“胡说!大铃是贫血,医院病历卡都写得清清楚楚的,你们不要捕风捉影,听到风便是雨的,不要乱造谣。”
何巧燕道:“我哪里造谣了,大家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夏志清随后又拨打了洪大铃的手机,还是关机。他只好打通了洪大铃母亲的手机:“是大铃的家长吗?你好。大铃的贫血状况有好转吗?教育局新近规定请长假不能超过一个月,所以得请你带大铃过来重新办一下手续。”
李秀珍的声音听起来依旧那么爽朗:“谢谢夏老师关心!可大铃的病还是没起色呀!医生老是查不清真正的病因,这阶段她的脸、手、脚竟然全部浮肿起来了!身体不好,大铃就老是在家里发脾气,她老是对我说,妈妈,我病成这个样子,我再也不敢出去见人了!吓得我把家里的镜子全部收起来了,怕刺激到她。可她还是用自己的手机给自己拍照,一天到晚流眼泪。哎,这孩子真是让我操碎了心。夏老师,不如这样吧,我自己过去办手续,行吗?”
夏志清听着李秀珍滔滔不绝的话,心里想:这个世界也真是太荒谬了!怎么每个人演戏的本领都这样高超?李秀珍不去当演员,真是演艺界的一大损失。不知李秀珍要是知道了我也在演戏会做如何感想?最不幸的是,听李秀珍如此一说,证实洪大铃怀孕了无疑!一想到这,夏志清就手脚发软:洪大铃的恋爱其实在初二年就开花了,偏偏等他刚接手初三年时结果!
夏志清只好说:“既然大铃身体这么虚弱,那你就过来办手续吧?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李秀珍说:“我这几天有一单生意要做,忙着运货,等星期五我一定过去补办手续。”
两人说这样说定了。关掉手机,李秀珍呸了一声:“怎么这样多事呀?要不是冲着那张初中毕业文凭,我才懒得到学校去咧。”
夏志清将情况作了汇报,杨副道:“照这情况来看,洪大铃真的是怀孕了。举报信上说她已怀有四个多月身孕,离生下孩子还有一段时间,但这件事还是速战速决为好,要知道她怀的可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而最先被炸死的恐怕就是你。既然引蛇出洞不成,那我们就深入蛇穴,你去做做家访工作,到她家看看这洪大铃到底是不是真的挺着一个大肚子。”
夏志清为难道:“洪大铃留给我的是她父亲的地址,可她现在是住在母亲这里,听说是租了房子,也不知是租在哪里。”
杨副拍了拍夏志清的肩膀:“那就等她母亲到校办手续时套出她现在的住址吧,到时办公室主任会配合你的。”
一想到杨副那句“先被炸死的就是你”,夏志清心里沉甸甸的。我怎么会这样倒霉呢?怎么别的老师不会碰到这样的倒霉事我就碰上了呢?难道我的能力真的比别人低下?一想到“无能”这个词,夏志清的心缩紧了,他几乎都要瞧不起自己了。要是事情曝光了,我会不会被开除?一想到被开除后同事叽叽喳喳的议论,夏志清简直就要喘不过气来。背着这沉重的心理包袱,夏志清整天蔫瓜似的无精打采,做事恍恍惚惚,揽镜自照,惊觉鬓边竟又多了两条皱纹,活活成了张苦瓜脸。
妻子唤他:“志清,去买包味精回来,没味精了,菜没法炒。”由于工资低,平日里妻
子总是对他呼来喝去的。
夏志清忍了。妻子一年到头难得买几件新衣服,夏志清确实有些愧疚。眼看儿子日渐被老婆宠坏,夏志清刚要教训,老婆就一瞪眼:“夏——志——清!你亏欠我的还少吗?你要是敢动儿子一个指头,我就跟你拼了!”没办法只好作罢。因为亏欠心理在作怪。
他应道:“好。”出门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提着一瓶酱油。
一路上,他的脊椎疼得厉害,喉咙也火烧火燎的,这两类职业病已经缠绕他好多年了。他吞了吞口水,用手慢慢按摩自己的脊椎。教师这个职业是他母亲为他挑选的,他母亲告诉他:当老师有寒暑假,工作轻松,又体面。但母亲并没有告诉他教师的职业病:咽喉炎、脊椎炎。也没有告诉他:评价一个老师的教学成绩是通过一串串数字来体现,教师所有的可怜的尊严就集中体现在这串数字中,如优秀率多少,合格率多少,几个人考上重点,若缺乏这串数字的支撑,教师所有的尊严和价值都轰然倒塌夷为平地,你会被夹在学校和学生中间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无路可解脱。碰到洪大铃这件事,夏志清越来越懊悔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没有人告诉他,教师如此清贫,社会接触面如此狭窄,社会地位如此之低,他是在当了教师之后才知道旧社会的行业排位的:十丐九儒,“儒”只险胜于“丐”,现在虽然是新社会了,但这个秩序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那些有钱人脸上笑着说:“教师,知识分子啊。”那笑却是居高临下的,然后用眼睛的余光扫一扫你身上那件几十块钱的衬衫。
看着那瓶酱油,妻子生气了:“你怎么搞的?最近像丢了魂似的!”
夏志清再也忍不住了,将心事一股脑儿兜了出来。妻子虽然爱念叨,但素日里也是胆小怕事的老实人,听得呆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当时菜也没炒,只配着酱瓜胡乱吃完了事。天,好像要塌下来了!
夜晚难以入睡,到了后半夜夏志清迷迷糊糊地眯了过去,突然听到一同事快活地取笑他:“夏老师,祝贺你当了师公!你好强啊!你的学生也好强啊!要写入校史的!”旁边的老师有的眨眼,有的捂嘴,最后全体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哄堂大笑。夏志清惊醒过来,想起梦中景象,心有余悸:哎,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第二天,夏志清在办公室里改作业,陈老师突然凑过来问道:“志清,你这几日里天天往杨副的办公室跑,是不是跑官呀!你老实说,是不是咱校的团委书记调走了,你就惦记上了这个位置?”
夏志清本来看到陈老师那神神秘秘的样子,以为洪大铃的事传开了,吓了一大跳,没想到陈老师这样问他,不禁啼笑皆非:“陈老师你想哪里去了,你了解我的,我没有当官的本事,也没有当官的志向。”
陈老师似乎不相信这是真心话:“那你说说你天天跑杨副的办公室干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后一句陈老师加重了语气。
夏志清苦笑着搪塞道:“没干什么。”心里想,自己这样算什么?是奸还是盗?如果洪大铃的母亲知道自己肩负着观察她女儿体形的任务,不把他看成是计生委和学校派来的特务和内奸才怪。自己真是人不人鬼不鬼了。
陈老师穷追不舍准备刨根问底,夏志清简直没办法躲闪,他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差点口吃起来:“班级里出了点事,找杨副协商解决。”
陈老师兴奋起来:“什么事?”
这次夏志清坚决不开口了:“也没什么,已经解决了。”夏志清深知陈老师那张嘴比广播还厉害,要让他知道了,那不全校皆知才怪。
夏志清这边满腹心事,那边科任老师又不断地告状,弄得夏志清叹气连连。老师不喜欢B班的学生,学生也不喜欢老师,彼此不喜欢,怎么看都不顺眼,陷入了恶性循环的怪圈,这烂摊子真的很难收拾呢。家长掺和其中,也被挤压着。夏志清是一个家长,他也是一个老师,他还曾经是一个学生,承受着三方的挤压,也感受着三方的可怜。
熬到了星期五,李秀珍终于到校了。办公室主任旁敲侧击:“你们家大铃有没有好点?”
李秀珍滔滔不绝说起来:“还是老样子啊,愁死我了,已经花了我一万多块了,还找不到真正的病因,我要去告江州医院,这医院一点看病的本事都没有,只知道往人的口袋里掏钱。我要告他!倾家荡产也要告他!”
看着李秀珍慷慨激昂的样子,夏志清简直怀疑起那封举报信的真实性,他动摇了:“这李秀珍表现得太逼真了,根本不像演戏。”
夏志清剐要张口询问大铃治病的情形,李秀珍的手机陡地锐响起来,谈话被打断了。
李秀珍忙着接电话:“啊?货拉错了地方?怎么搞的?你们这些笨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把货重新装上车,再运到该运到的地方……没见过你们这样蠢的……”一派运筹帷幄的语气。
李秀珍这电话一打就是八分多钟,等她将手机塞进包里,她抱歉地笑了笑:“让老师久等了,不好意思,家里就是忙。”
“没关系。我们主要就是关心一下大铃的近况。大铃是在哪个科治疗的?她的主治医师怎么说?”
李秀珍又义愤填膺起来:“那主治医师找不出病因,只知一味地拖。花那么多冤枉钱,我现在让大铃办出院回家了。”
没容谈话继续深入下去,李秀珍的手机又响了,前前后后共响了四次。趁李秀珍出去走廊接电话,办公室主任朝夏志清扬了扬眉毛:“孩子不敢带来,看那架势,肯定心中有鬼。太会演戏了。”
正议论着,眼看李秀珍打完电话要走进来,两人急忙中断话题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办公室主任说:“不然这样吧,我们重新办理一下请假手续。晚上班主任上你家看看大铃,大铃虽然请了长假,毕竟还是学校的学生。这种特殊情况,班主任更应该关心一下。”
李秀珍一时之间找不到托辞,无奈地答应了:“好吧,我把地址写给你,我买了新房子,目前还没交房,目前这房子是租的。”
办公室主任如获至宝地把地址收起来。
夏志清道:“晚上我大概七点半左右去,要不要我叫上两个同学一起去看看大铃?”
李秀珍连连摆手:“不要叫同学了,大铃生了病后很自卑,她基本上不和同学来往了,她不愿意让同学看到她生病的丑样子。”
重新办好长假手续,送走李秀珍,夏志清对办公室主任说:“晚上你跟我一起去吧!杨副不是叫我们两个一起去看看的吗?再说了,只有我一个人去,一个大男人专门跑上门去观察女学生的肚皮,这像什么样啊!你是女的,比较有经验,也好说话。”
办公室主任笑道:“我事情太多了,真忙不过来。不然你晚上要去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吧。”
夜幕降临了。夏志清忐忑不安,老婆说:“人家要是知道你是专门上门刺探情报的,以后要是学生真被抓去流产堕胎,不把你恨入骨头才怪。”
夏志清有点慌,可这是自己的工作和任务,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拨打办公室主任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看来办公室主任是临阵脱逃了。夏志清冷笑一声,骑上自行车出发了。
路上,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真想拐回家。他不敢想象会看到大铃什么样子。到了李秀珍指定的路口,他给李秀珍打电话。李
秀珍说:“夏老师,我们的小巷拐弯多,我叫我男朋友去接你。”
夏志清伸长脖子等待,这是一片还未改造的老城区,灯光昏暗,行人很少,他心里有些发毛。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终于等到一个毛发粗壮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带着夏志清在小巷里左拐右弯,仿佛穿行在迷宫里一般。夏志清努力瞪大了那双近视眼记住方向,但脑袋里还是像一锅糨糊。他索性放弃了努力,任由中年男子带了他往前走。
中年男子在一幢三层楼前停下,说:“到了。”
夏志清尾随着走进去,才知道这是一栋私人楼房,有四五户人家合租,夏志清差点踩到二楼租户的一只猫,那只猫竖起尾巴、弓起身子龇着牙对他虎视眈眈,幸亏主人把它叫唤走了。
进了三楼的一间屋子,大概有十平方米左右,放了电视、床、椅子。屋子里有五个人:李秀珍、中年男子、夏志清、大铃,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留着一撇小胡子的小青年,胳膊上刻了一条面目狰狞的龙,让人看了有点怕。夏志清有窒息的感觉。
夏志清寒暄道:“大铃,有没有好点?同学们都很想你。”
大铃叫了一声:“夏老师,我好多了,谢谢你来看我。”大铃竟然坐在床上,身体靠着床头,腹部以下全被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一张脸白了,胖了,脖子上戴着一条闪闪发光的白金项链,手腕上一只翠绿的镯子,看起来价值不菲,都是以前在校时未看到的,显然是新装备上的武器,百分百是她男朋友送的。夏志清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一手,有点懵了:总不能掀开被子看看大铃的肚子吧?看来,人民群众的智慧就是高。
宾主开始围绕大铃的病情及他们的生活情况拉起呱来,李秀珍的口才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张利嘴说个不停:“大铃从生病后总是不愿出门,医生叮嘱她要多休息。我想方设法要让她多运动,前天带她去乡下散心,还买了乡下未打农药的木瓜回来给她吃。夏老师你也尝一尝,很甜的。”
中年男子顺口道:“大铃精神状态不好,我正想过几天带她回安徽老家住一段时间。”
李秀珍瞪了男人一眼,使了使眼色,中年男子才发现自己无意中说漏了嘴,赶紧用牙签叉起一块木瓜送到夏志清面前:“夏老师,你吃木瓜。”
夏志清心里琢磨着这一家四口,就这么一间房,晚上究竟是怎样一个睡法,他笑道:“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很有福气啊。”
那一家人就默许了那个小年轻是男人的儿子。夏志清吃不准这个小年轻究竟是男人的儿子还是大铃的男朋友,他的投石问路显然没收到什么效果,小年轻基本不说话。
夏志清搜肠刮肚与李秀珍聊了近四十分钟,起身告辞。双方都如释重负。
夏志清在迷宫似的小巷里绕了很久,左拐也不对,右拐也不对,岔道上还有岔道,第一次他走到了一条死胡同里,眼前无路可走,一堵高墙耸立,抬头看那深黑的天空,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找不到任何光明的东西。碰壁的感觉让他心灰意冷。愣了几分钟后,他拐到了另一个出口,却不是回家的方向。左冲右突,就像一只小虫在蜘蛛网里挣扎。突然,他感觉自行车悬空了一个台阶,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他就连人带车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还好,虽然钻心的疼痛,但脚一瘸一拐的还能走。
终于找到了出口,城市熟悉的灯光在眼前铺展开来。夏志清的眼眶有点热,简直像劫后余生。
回到家里,妻子惊呼起来:“你怎么啦?满头大汗的!”再仔细一瞧,丈夫的衬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土迹,有个地方都蹭破了,脚走起路来也不对劲。
夏志清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学生家的巷子太黑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看到丈夫并无大碍,妻子催促夏志清去换洗。夏志清说:“我不想动。我想先坐一会儿。”
妻子急切地打听:“怎么样?”
夏志清一五一十说了。
妻子叫起来:“你要小心一点啊!不要莫名其妙就被那胳膊上刻龙的家伙揍一顿就惨了。”
夏志清喝道:“胡说。”他的心情真是坏透了,但还是坚持着打电话给杨副汇报了情况,着重说了大铃很有可能去安徽的事:“看来她们是打算躲避一下风头。”
杨副问得很仔细。夏志清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手机已经开始发烫,耳朵有灼热的感觉。这个月,他的手机费用已经超过一百元。
杨副沉吟了半晌道:“虽然没看清学生的情况,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学生确实是怀孕了。现在有一个新情况,我们发现了我们工作的一个漏洞。这学生虽然跟她母亲住在一起,但她是判给她父亲的,监护权在她父亲身上,请假手续由她母亲签字是不算数的,没有法律效力。我们现在调整一下工作思路,争取说服家长让学生办退学,叫她父亲过来签字,这样她超生十个八个也跟学校没什么关系了。”
夏志清结束通话,妻子急了:“这件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夏志清哀叹一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反正不死也得脱层皮!”
沮丧的情绪笼罩了夫妻二人,两人都睡不着。看着窗外,夏志清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诗:“月光像是宽广的压力。”
这时,手机突兀急促地叫了起来。这手机,简直是追魂索命,夏志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它。
原来是办公室主任的电话。
妻子用被子捂住头喃喃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二天,夏志清无精打采来到办公室里,七八名同事突然围拢了过来,笑嘻嘻七嘴八舌地问他:“志清,听说你升级要当师公了?”
夏志清心里一惊,强自镇静驳斥道:“胡说!谁说的?”
陈老师撇撇嘴:“你就别再隐瞒了,你们班上的同学都传得沸沸扬扬了,说得有鼻子有眼。”
大家还饶有兴趣地想继续打听细节,夏志清突然躁怒起来,拍着桌子大吼道:“别再嚼舌头了!”
众人讨了个没趣,面面相觑,噤了声回头做自己的事。因为夏志清平时为人很低调,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没想到今天他这么大的反应,发这么大的脾气。
化学老师低声对邻居的吴老师说:“看来志清被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了,你瞧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神都呆滞了,我们还是少刺激他为好。唉,谁摊上这种事谁都不会快活。他也真够倒霉的,这不是叫他去拿烫山芋,而是叫他去握荆棘嘛。”
夏志清刚发完脾气,政治处主任就打电话给他:“你现在到政治处一下。你们班一个男生和高三(三)班的男生打架。”
夏志清的头嗡的一声响了起来,真是屋漏偏逢下雨。他机械地朝政治处走去。
处理完打架事件,刚回到家里倒在沙发上发呆一会儿,在另一间中学读初中二年级的儿子也回来了。夏志清发现儿子的脸上有点肿,眼睛也红红的。夏志清有点奇怪:“儿子,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问出了儿子稀里哗啦的眼泪:“爸,我们数学老师打了我一巴掌!”夏志清心疼极了,教师打学生耳光固然不对,但他身为教师,知道儿子肯定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才让数学老师忍无可忍:“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儿子委屈地说:“我上课时讲了几句话。老师骂我长舌男,我反骂她长舌妇,她就打
了我一耳光。”
夏志清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数学老师在班主任的陪同下拎着一袋水果上门来了。数学老师还很年轻,可能刚毕业不久,她说:“夏老师,下午我跟夏斌同学起了冲突,我年轻气盛,打了他一耳光,真对不起。我刚从班主任那里知道您也是老师,知道当老师的难处,请多包涵。”
夏志清委婉道:“当老师真的很不容易,常常要受学生的气,我也知道我们家夏斌爱讲话,讲话常常会影响别的同学听课,也影响老师上课,这些我都能理解。不过我们当老师的真的得注意教育教学方式,以前有一位女教师因为上课打击挖苦一位男生,这位男生将女教师打得流产了,实在是血淋淋的教训。如果总是年轻气盛,是很容易吃亏的。”
数学老师有点尴尬,只得点头称是。
这时,杨副的电话追来了,他在电话里将夏志清骂了个狗血喷头:“你怎么搞的?叫你要保密保密,现在弄得满城风雨全校皆知,连教育局都惊动了,弄不好你就别端教师这碗饭!晚上把事情经过详细写成书面材料好好汇报。”
夏志清紧紧捂住话筒,嘴巴里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来,不时拿眼睛瞟儿子的两位老师一眼,生怕让她们听见。
两位老师满心疑惑地走了。整个晚上,夏志清写完了一张纸就团掉,重写一张再团,涂涂抹抹不得要领。他支着下巴,趴在桌子上,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干脆疯掉算了。疯掉算了。”
夏志清被叫到教育局里汇报情况。副局长很严肃,询问他班级里多少人,男生多少,女生多少,寄宿生多少,走读生多少,平时有没有开班会,有没有进行思想品德教育,有没有进行家访活动,要查看他的班主任工作手册,还说要叫学校派人去班级里调查学生对班主任工作的满意程度。夏志清觉得勒在自己脖子上的绳子越勒越紧了。
夏志清第一次接触教育局的高级领导,他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语无伦次,觉得自己的神经要崩溃了。
夏志清走后,副局长皱着眉头对校长说:“我看你们这个夏老师有点糊涂,怪不得会出这种事情。”
校长对夏志清横看竖看看不顺眼,就是夏志清这个闷葫芦挡住了他的前程。校长原想这学年过后调往教育局当中教科主任,夏志清班里出了这么一摊烂事,校长的如意算盘成了泡影。
他想:“今年绝不让夏志清评职称!”
局势朝恶劣的方向发展。夏志清就像一个徒劳地想拦住一头发疯的公牛的人,其结果只能被这头发疯的公牛所撞伤。
夏志清再一次打通了李秀珍的电话:“是这样的,昨天学校领导找我谈了谈,觉得像大铃这样的情况最好办退学手续,如果不办退学,那大铃一定要到学校一趟才行。可大铃现在的身体状况又这么差,没办法到校,我看还是按学校领导说的办吧。只请长假不办休学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到时没办法参加中考,仍然拿不到初中毕业文凭。领导承诺了,以后大铃身体情况好转了要来复学,学校完全欢迎,只需重读一年初三就可以了。”
李秀珍三天后给了夏志清答复,答应办退学手续。从夏老师的家访中,她隐约感觉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当初请长假只是希望能拿到初中毕业文凭,现在看来是拿不到了,因为女儿真的生了孩子,根本不可能再回学校参加中考;再者,如果不办退学手续,看来学校还会继续对大铃的情况进行跟踪,这样彼此都累。万一不小心让学校发现了真相,大铃肯定要流产堕胎,到时嫁给李超的梦影可能会成为泡影,这样可就划不来了。要知道,李超家的塑料厂可保女儿一辈子吃穿无忧,想来想去,干脆退学了罢。
夏志清向李秀珍打听他前夫的手机号码,他向李秀珍解释道:因为洪大铃的监护权在父亲那边,只有她父亲的签字才有效,做母亲的签字不算数。
李秀珍呸了一声:“谁还跟那个孬种联系啊。”
没办法,夏志清只好下午没课的时候摸到郊区,找到了洪大铃父亲家。是一座低矮的瓦房。门开着,一位老太太坐在门槛上择豆子。夏志清凑上前去:“你好啊,老人家。请问一下洪大铃的父亲在不在?”
老人家耳背,夏志清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老人家明白他是来找洪大铃父亲的。老人家说:“大铃父亲做工去了。”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夏志清有点绝望了。
“晚上就能回来了。”
夏志清一看,至少还得等三个小时。如果回城里再搭车来郊区,时间也差不多了,不如就在原地守株待兔。于是就开始枯坐。要是往常碰到寻家长不遇的情况,他大半会在附近溜达溜达,欣赏一下田园美景,顺手摘几朵野花,可现在,他啥心思都没有了,他一心记挂的就是自己身上的这摊屎。这摊屎太臭了,熏得他简直要晕过去,他只想好好地甩掉这摊屎,好好洗个热水澡,涂上它一整瓶沐浴露,还一个清洁的自己。
百无聊赖中,一个身影往瓦房走来,洪大铃的父亲收工了。听明夏志清的来意,洪大铃父亲破口大骂:“这死孩子,她既然投奔她母亲去了,还拿她的事来烦我做什么!”
这男人骂骂咧咧,说什么老不要脸的生下小不要脸的。夏志清不知这男人是有所实指还是虚指,赔着笑脸好说歹说,将退学表格递到男人手里请他签字。
洪大铃父亲是个烦躁的人,耐不住缠,问道:“签在哪里?”
眼见洪大铃父亲的签名终于落到了实处,夏志清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好了,这件事终于完结了。不再没完没了了。
他对男人说:“大铃身体不好,你要多关心她。学校欢迎她身体好了再来复读,不然读了两年多初中,拿不到文凭怪可惜的。”
正说着,他的第二任妻子回来了,一听到大铃的名字,立即竖起眉毛拉下脸来:“这小妖精怎么啦?以前在家里没有一天不跟我对着干的。”
男人显然对第二任妻子有些畏惧,赶紧表明立场道:“我早已跟大铃恩断义绝了,就当做我没生过这个孩子。”
夏志清讪讪地起身告辞。洪大铃父亲签了大铃的退学手续,那洪大铃的事就再也跟学校无关了,想到这里,夏志清长长地松了口气。
回到家里,夏志清向妻子宣告:“解决了。洪大铃退学了。”他虚脱似地陷进沙发里。妻子听后笑逐颜开:“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叫两个菜,今天晚上咱们喝一杯。”
夏志清摆摆手:“改天吧。我头疼得厉害,好像要裂开似的,我想早点休息。”
夏志清高高兴兴过了半个月,没想到等待他的还是一场噩梦。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到了办公室里,发现所有的老师面容怪异,见他走进来就更加不自然起来。办公桌上摊着一份大大的江州晚报,夏志清抓过来一看,有张照片赫然纸上。旁有大标题:“河西中学生未婚先孕,青少年性教育日趋严峻。”
夏志清眼前一黑,两位老师赶紧将夏志清扶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夏志清极力辩解道:“洪大铃已经办了退学手续,她已经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夏志清恨死了那名好事的记者。洪大铃赶在登报之前退学,学校就不必承担相应的实际责任,然而,报纸这么一登,河西中学一下子成了全市的明星学校,一人一口唾沫,河西中学就没有退路了,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
夏志清只觉头脑里好像有几千架飞机飞
来飞去横冲直撞轰轰乱响,整颗头都快爆炸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里面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姓夏的!你这个狗杂种!你是婊子养的!我要灭你全家!我要让你断子绝孙!”
夏志清像被烫着了手似的扔掉了手机,眼神涣散,他突然疯跑起来,往校门口冲去。一边跑,一边喃喃道:“我自认是一个好人,为什么却弄到所有人都恨我的地步?洪大铃一家恨我,学校责备我,为什么?为什么?”
杨副在半路上怒气冲冲地拦住了夏志清,夏志清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了,但杨副怒气之下没有观察到夏志清的神色不对,几乎是半拖半拽把夏志清弄进了校长办公室。
所有的学校领导都在。
每个人都说了话。
先是书记说。
夏志清浑身颤抖。
接着是校长说。
夏志清脸色铁青,眼里放出异样的光。
再接着是副书记说。
夏志清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紧接着是副校长说。
突然,夏志清举起整个茶盘狠狠地掷到地上,随后手舞足蹈起来,他跳到茶几上做机关枪扫射状:“你们还敢骂我?我统统把你们枪毙掉!”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夏志清疯了。
得了中度精神分裂症的夏志清已经不适宜教书了。他时常在校园里流连,严重干扰了教学秩序。他每天都要准时到校长办公室报道:“校长,让我教快班吧,我做梦都想教快班,我想得都要流口水了。”
校长只好赔笑敷衍:“好好,让你教快班。”
夏志清却变脸了:“你们骗我!你们统统骗我!你们这些骗子不得好死!你们整天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你们别欺负我!我是有后台的!我三舅的大姨子是教育局长的二弟妹!”说着抡起烟灰缸就砸向立式空调,校长急了,心疼得嘴里直抽冷气,这海尔立式空调,3P的,可是值七千多块钱呢!他急忙抄起电话找保卫科:“你们赶紧来人把夏志清给我拉出去,以后看见他就不要放他进来!”
可夏志清总有他的办法。他爬围墙。神不知鬼不觉地,他又在校长办公室做客了。
夏志清的老婆,这个叫翠凤的女人,她的天全部塌了。夏志清动不动就给她一个耳光:“坐好!上课不能玩手机!”捂着火辣辣的左脸,男人的掌力让她眼冒金星。世界一眨眼变成了黑色。翠凤的心比黄连还要苦。
夏志清的儿子,他的天也塌了,地也陷了。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询问他父亲的情形:“你爸爸疯起来是啥样的?”
夏斌涨红了脸,挥舞着拳头大吼:“我爸爸不是疯子!不是!他没疯!”
男同学就笑起来:“夏斌爸爸当老师当出了神经病,要是咱们的老师全疯了那该多好啊!”
另一个男同学笑道:“看,家里有个大疯子,就出了个小疯子!”
夏斌对着那位笑得最凶的男同学的鼻子一拳就打了下去:“看你还笑不笑!我让你哭!”
那位挨打的同学慢慢地倒了下去,鼻血蚯蚓一样蜿蜒流下来。教室里开始有人尖叫。夏斌一脚踹翻了一排桌椅:“老子不上学了!”
夏斌从此在网吧里流连。他对使他丢脸的父亲一肚子怨气。有一次,翠凤听到父子俩离家门口越来越近的声音。她紧张地到了门口。儿子一把揪着父亲狠狠往房间里拖。夏志清挣扎着,两人喘着粗气。儿子吼道:“他又跑到集市上丢人现眼去了!”翠凤看得傻了,不知要不要上前。儿子把夏志清拖进了饭厅,他的头皮都红得透出光来,脖子上的血管涨得像要爆开。夏志清一看到翠凤拼命要推开儿子,儿子突然就抡了一巴掌上去,非常响的一巴掌,就打在夏志清的耳朵上。夏志清猛然勾下头,对准儿子的胸口撞来,儿子闪了一下,扳住父亲的肩膀,又是一巴掌摔了上去。翠凤叫了起来,不能啊,儿子!
儿子将夏志清使劲往墙上推。夏志清踢起脚,反而招致儿子更猛烈撞墙。翠凤奔过去,使劲用手把儿子和他父亲分开。儿子怒吼着一抬手肘,把翠凤顶得痛得喘不过气来,翠风蹲了下去,能说话的时候,她哀声喊着,夏斌,你会打死爸爸的!
儿子一口痰啐在夏志清脸上,去死!为什么不去死!死了我就再也不用找你啦!
听说学校有意向准备上报教育局取消夏志清的教学资格,夏志清柔弱的妻子,挥舞着一把菜刀冲进了校长办公室,“扑”地一声将菜刀砍到校长办公桌上:“志清是被你们逼疯的!你们要是开除他,我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教育局出于人性化考虑,保留了夏志清的教学资格。
两个月后,所有的校长都拿到了一份课题:研究教师的心理健康。
拿着这份课题,校长朝窗外看了一眼,深秋了,树木开始枯黄了,片片黄叶正在往地上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