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砚梦

2009-06-01 09:27何大忠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5期
关键词:祖传端砚砚台

何大忠

我7岁那年,该上学了。开学前,慈祥的爷爷送给我文房四宝,其中有一方砚台是爷爷的心爱之物。爷爷说此砚是广东端州砚,是爷爷的爷爷——我的高祖父用过的吉祥之物。它伴高祖父考取了晚清举人,随高祖父进入过县衙官府。爷爷为了鼓励我刻苦读书,他给我讲了一个高祖父因专心读书,以致将端砚上的墨汁当糖浆全吃了的故事。说的是高祖父在书房里读书时,立夏节这天,家人送了一碟艾叶糍粑和一碗糖浆给他。本应是糍粑蘸糖浆吃的,谁知这位读书人看书入了迷,竟不知不觉地一边看书一边抓起糍粑蘸了墨汁就往嘴里送,将糍粑和墨汁吃了个精光,成了一个祖传美谈。爷爷讲完故事,才笑眯眯地将端砚送给我。

我受宠若惊地接过端砚。只见砚台长约6寸,宽约4寸,厚约1寸,砚上覆盖一层干墨,通体黛色。长方形的砚台一半是墨池,另一半刻着一幅浮雕:一条龙、一片云和一个太阳。爷爷翻过砚背,指着一行字念给我听:“清道光元年(1821年)端州李子山制。”爷爷说此砚已经120多年了,很珍贵,希望我发奋读书,光宗耀祖。我牢记爷爷的嘱咐,将端砚摆放家中,用来磨墨习字做作业。

四年初小一晃而过(爷爷已在我读三年级时逝世),1950年我上高小,因是读寄宿,就将端砚带去了学校。我与同学们一样,将砚台摆在桌面右前方。一日,这方连我爷爷都不知其本来面目的端砚,顷刻间由“贫民”变成了“贵族”。原来,我们新来的班主任何述贞是一位业余书法家,他在看我写字时,发现了我的端砚。他随手拿起我砚台上的墨块在砚池上轻轻磨了几圈,然后悄声地对我说:“下课后,你带上砚台到我宿舍来一下。”

下课后,我捧着砚台去了老师宿舍。何老师接过砚台一边仔细观看,一边向我询问砚台来历,我把爷爷对我说的话转述了一遍。当老师听我说到“端州砚”三字时,眼睛一亮,即翻过砚背看了那行字,证实了我的说法。老师将砚放在桌上,拿过一块旧毛巾蘸上水在浮雕上轻轻擦拭。几分钟后,奇迹出现了:那原本通体黑色的浮雕露出了不同的颜色。只见砚体为深紫色;那黄豆大小的两只龙眼竟是闪亮的玉色,眼球上环绕数圈胭脂晕,显得“龙”视眈眈。炯炯有神。老师说那是石眼中最珍贵的“鹆眼”;而原来那片“乌云”,已变成浓淡有致的鱼白色,似乎天上云彩;更令人惊奇的是那轮“黑太阳”,一番擦拭后竟红得耀眼。给人暖洋洋的感觉。在艺术技巧上,老师对龙的刻法尤为赞赏。说作者妙用空间。虚实结合,只是精雕细刻了龙头龙尾,龙身则只刻了寥寥数鳞、三两龙爪。这种虚实结合的手法,让人觉得此龙正腾云驾雾。冲天探地,气势威猛。老师说,他一眼看到我的端砚,就想起五年前他前往广东肇庆考察端砚时的所见所闻。

原来,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湖南省教育界举行过一次书法大赛,何老师连闯三关,荣获全省第7名。奖励是前10名集体赴广东肇庆考察端砚。他指着浮雕说:“你看这上面有三种珍贵的稀有石品:石眼、火捺、鱼脑冻。砚雕师傅构思神妙。将两颗玉色石眼刻成龙的眼睛。将红艳艳的‘火捺刻成太阳,又将乳白色‘鱼脑冻刻成云彩,可谓因材施艺、巧夺天工了。这样,此砚既具有端石质地柔滑、润笔发墨的实用价值。又是一件超乎寻常的工艺珍品。”老师判断,此砚石材可能出自开采已1300多年的唐坑(现名老坑),成砚也已100多年了,是一件极其珍贵的祖传瑰宝。

何老师的指教。我听得一愣一愣、似懂非懂的。少顷。又听他神情严肃地对我说:“这方端砚你不要在学校使用了,赶紧拿回家收藏起来吧。这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啊。”傍晚,我将端砚拿回家,把老师的指教告诉了父母,他们惊喜地看过面目一新的端砚,赞叹了一番,就妥善收藏了起来。谁知世事无常,10年后我家的传家宝竟远走他乡。

1955年,我入伍当兵,临走前,像告别亲人一样,找出端砚凝视良久。端砚无语,只是把它的美丽融进我心中,没想到这一瞥就成了诀别。此事缘于一场全国性的天灾人祸。

这场灾难从1959年开始。连续三年的全国性粮荒,我家概莫能外。此时我已退伍到铁路工作,为了接济家庭,我每月将微薄的工资的一大半汇往家中,也难解一家八口之困顿。到了1961年青黄不接之际,我家已面临绝境。家中能卖的卖了,能借的借了,能吃的吃了,一家人面如菜色,5个幼小的弟妹饿得从大声哭闹到只有微弱的“嘤嘤”声。心如刀割的父母万般无奈,最后想到了祖传之宝。父亲找出端砚提去了我读书的学校,找到已当校长的何述贞老师。父亲说明家中困境。请何校长帮忙转让端砚,价钱是两斗米。

何校长接过他10年前见过的那方端砚,先是一脸兴奋,继而泪水盈眶。他激动地说:“卖不得啊,祖传之宝,上等端砚,卖不得啊。再说,此砚的价值也不只两斗米,而是百倍于此。千倍于此啊!”父亲为难地说:“远水难解近渴,眼前救命要紧。何校长,您慧眼识珠,发现了此砚的珍贵价值。要不您就留下吧。”父亲见校长无言,就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何校长陪他儿子挑着四斗米(约60市斤),父子俩来到我家,亲手交给我父母。据说校长也无余钱余粮,他是向人借了200多元钱。以每市斤3.5元高价从“黑市”(私下秘密交易的场所)买来的。父亲见校长加倍送米,心中不安,请他们挑回去一半,父子俩婉拒而归。

在那人人自危的日子里,与其说是老祖宗救了后人性命,不如说是何校长帮我家逃脱了死神。何校长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后来,当我父亲有些愧疚地对我说起这事时。我夸他做了一件可能是他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情。他不愧是一位做事果断、眼光长远的父亲。

我还得知,何老师购砚后的第10年逝世了。他的儿孙见老人家生前视端砚如命根子,入殓时遂将端砚放于老人身旁,伴老人长眠于地下。

然而,端砚毕竟离去了,我毕竟失去了一位伴我成长、救我家人的恩友,失去了一件祖传瑰宝。几十年来,那个红日高照、白云悠悠、飞龙腾空的画面常在我梦中出现。令我梦里欢声笑语,醒来怅然若失。

也许我的梦感动了上苍,有神灵暗中助我,让我从天涯海角走进端砚之乡。1991年夏天,我奉命从海南铁路调入三茂铁路肇庆地区工作,这就是古端州啊。为了寻找旧梦。我用了10几年时间学习、研究端砚知识。我走遍端城大小砚店,却难觅梦中之物。我曾有幸,匍匐进入200多米深、位于西江河床下那闷热潮湿的老坑砚石场参观:我曾遍访位于肇庆市东边、历史悠久的民间制砚白石村,让我能与端砚零距离亲近。

也许是端砚梦感动了神灵,让我与端砚更深一步接触。那是2004年初夏,《中国铁路文艺》杂志副主编蔡宗周与我约稿,叫我采访著名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肇庆市端溪名砚厂厂长黎铿并写一篇文章,将他的传奇经历及其端砚精品介绍给广大读者,也为即将举行的“中国砚都”命名仪式作宣传。这使我有

缘接触这位中国顶级端砚大师及他的作品。

这位被中华全国总工会授予“中国端砚第一人”荣誉称号的端砚大师,愉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访,并带我参观了他的部分优秀作品。在琳琅满目的端砚中,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轮红太阳。那是黎铿1972年创作的成名之作《百鸟鸣春》砚,他不但在砚上刻了竹林、花丛和100只姿态各异的雀鸟,还利用石上一块火捺刻了一轮红太阳,这正是常在我梦中升起的那轮红太阳啊。大师利用鱼脑冻刻成的《星湖春晓》砚上的星岩七峰,以及《水急月不流》砚上的月亮,都已名震中外。善于利用石眼也是大师的特点,他创作的《中国九龙》、《七星迎珠》砚等,都将石眼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听了大师的娓娓讲述,看了大师的稀世佳作,激发了我的写作灵感,使我完成了约稿任务,写出了纪实文学《今日端砚第一人》(刊于《中国铁路文艺》2004年第8期)。

在与大师的交谈中我随意地对他讲述了我家的祖传端砚,诉说了我的思念之情。他听后极为震惊,说端砚史上确有李子山这位清朝砚师,如今正筹建的砚都博物馆里就有他的遗作,没想到他竟是你家端砚的作者啊。大师更稀罕那块集石眼、火捺、鱼脑冻于一体的老坑石材。他说这种珍稀石材他一生也只见过一二回。他感叹地说:“你家这块出自一百多年前的名家之手,石材如此珍贵、工艺如此精巧的端砚,那可是砚中之宝,价值连城啊。”

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数月后,我竟收到了黎大师送给我的、与我家祖传瑰宝形神相似的一方端砚。

原来,大师被我的真情感动,他根据我描述的端砚尺寸、形状和图案,用自己收藏不多的老坑石刻制了一方端砚。虽因石材所限,此砚只有龙眼、浮云是玉色石眼及鱼脑冻,太阳因无火捺是砚体本色,但雕工精湛。技艺远胜我家原砚。翻过砚背,几行阴刻嫩绿色行书赫然入目:“端溪老坑砚。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黎铿刻,乙酉年春。”

我双手接过厚礼,感激之情难以言表,热泪模糊了我的双眼。心想这是做梦吗?手里捧着的是真真实实一方看得见、摸得着、沉甸甸、亮闪闪的端砚,一方“涅槃”后浴火重生的老坑端砚时,止不住的泪水流了下来。感谢大师圆了我的长梦。冥冥中,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爷爷、高祖父在天之灵宽慰的笑容。我默默对祖辈们说:“孙辈没有辜负祖传端砚。这方端砚作为文化象征升华了我的人生,我已走出了山村小道,踏上了文化之路。我会将端砚传给我的爱孙,也会模仿爷爷送砚前先讲故事的方式,给孙子讲祖辈刻苦读书、立志成才的故事,嘱咐他铭记祖训,世世代代继承和发扬祖国的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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