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蒙
父亲到老逝去,活过了八十一岁。
死的时候我不在家,在内昆新线的一零二施工点,那里名叫鲤鱼嘴的大桥因为地质结构变化,出现桥基下沉。需要技术人员紧急处理。父亲年至耄耋,而我兄弟姐妹几个年龄不等,都是他过去岁月每年二十天探亲假与母亲完成的家庭作业。现在我们人过中年,连娃娃都长大成人,而他,在不情愿和满腔愤怨的状态中,慢慢阖上白多黑少的双眼,从医院的大楼启程,驾鹤西行。
他走的时候太阳西斜突然一场偏东雨,大风把他床位对着的窗玻璃摇碎,掉下去在阳台发出巨大声响的叹息,和父亲发脾气的声音没什么两样。而他那个时候喉结高耸,皮肤黄薄如纸,头发稀脱成没刨皮的芋头,身体轻弱像风筝,这不可能的。但他不可能没有动静就离开人世,他就有显露自己能耐的脾气。于是,他薄薄苍白的嘴间渗出几丝鲜血。这是当警察的大兄弟以后补叙的。
待我路途迢迢赶回家乡的水码头,再到老屋,那里早已经热闹非凡,院坝挤满观者,家里人及亲戚们满脸肃穆悲切,正在观望夜晚灵堂的安慰表演。灵堂摆放着他的骨灰匣,香烟缭绕,他的身躯被高度浓缩,还有一张他旧时的放大的照片。
先是魔术杂耍,再是唱板板歌,高潮是由一个年轻肉白的短发女孩子跳脱衣舞叠起的,三点剩下一点肥乳抖似波浪,居然还有人鼓掌喝彩起哄。
我回去已经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可做。不,作为长子,我能做的,将老人家的遗蜕送走安放墓地,找人为父亲做块大理石墓碑,在名字后镌刻几行自己撰写的文字:
——这里歇息着一位开山放炮的老人,倾耳听得见火车汽笛的欢声。
这个时候,我仍然没有轻松感觉。同样是铁路子女,我初中同过学的陈紫燕没有来,要忙着别的事情,让我相当生气。她在罐头厂下岗后自己开下缝衣店,以后干脆卖衣裳时装,只是忙。
我只想告诉她,丧事办完只感觉到父辈的走远事他们那个时代的结束。他们代表什么,启示着什么,一时半会想不清楚。只知道,五十年代修成渝线、以后上宝成和川黔都是这些铁路前辈,全都高龄古稀剩下的任务颐养天年,奔丧来的退委会的组长感叹:那年你爸八十寿诞,来的老同志整整两桌,今年一桌都凑不齐人了。
陈紫燕说这是你的想像,她感觉不到,拜拜。电话搁放好久我仍在呆呆。其实我还想给她谈些别的事情,比如她父亲我父亲的过去,主要是我父亲的事情,但她已经和我遥远,勾不起她的回忆与共鸣。也是,我们离开二十多年,就前年节假日互寄过贺年片通过两次电话,如此而已。我结婚有个女儿,她有一儿一女离过两次异,见她,是想问些别的事情,比如她父亲我父亲告诉过她什么。
我还想询问一架早年旧手风琴,二十四贝司手风琴,和一个贵州女人的故事。主角当然是我当时中年健壮的父亲。其实我过去有许多时间机会问问,他的感情生活到底有过什么,也可以问问紫燕的父亲陈叔。我不想,也没有问,潜意识里认为是对死去多年的母亲的羞辱。是对我们一大家子人的背弃。直到两年以后我的入党政审。考查的同志告诉,我老父亲犯过错误,还是因为男女问题。讲得明白。二十来年以前那次被撤掉材料副主任的职。到土门坎料库管库,是事出有因。我当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愤懑。
从那个时候起,多少年建立起来的父亲老革命老铁路前辈形象,轰然倒塌,腾起烟雾。至少在是我们心目中没有原来那么高大威猛,山岳样高不可仰望。他的事情好在对我加入组织没太大影响。
现在回忆起来。父亲退休时间是将手风琴送与我了的,就在土门坎的房间里。算来又是二十年过去,陈叔早故,我们都不再是过去样子。那架小小的深红颜色的破旧手风琴,早已经不在,被我有意无意中遗弃。在十来年以前工程队抢险川黔线凉风垭口隧道后,搬家转移中时间紧物件多,作了如此选择。之后我到成都读书进修工程专业。更有意忘却这代表过去岁月的声音与回响。
问题就出在手风琴上。据说,那是他们感情的见证和媒介。
这确乎与父亲的感情分不开,与他的晦气和霉运分不开。听父亲的老班长、陈紫燕的父亲陈叔讲,那时我母亲已经在老家病入膏肓,那女人常来纠缠,你父亲为此挨过处分。坏就坏在那架二十四贝司手风琴上,他们时常在一起莺歌燕舞双宿双飞。
情况就这么回事儿。手风琴是部队一个文化教员送给我父亲的,同时教会用音乐表达感情爱憎,也带来不必要麻烦。以后,我父亲当过材料副主任,为它和她,被撩下来。否则,他还有上升的前途。
你们现在还没有闹明白么。我还想知道些更详细的结果,比如以后怎么样。怎么讲呢?陈紫燕和我过去同过中学,还是陈叔的女儿。陈叔呢是父亲儿时的岔岔裤子玩伴,朋友,邻居。解放前夕同出去背鸡鸭蛋卖钱,同时被国民党二十军拉去当的壮丁。以后呢,在淮海起义掉转枪口打老蒋,解放就一起支援大西南铁路建设,陈叔当过我父亲的工班长和分队长,我父亲退休时候回到老家鳏居,陈叔退休前死于一次意外,情况就如此简单明了。
唉,还是从那时候说起吧。一九八二年初,我落户于老家一个山区当知青,铁路内部招工几批都不见有我名字,最后父亲打电话找单位领导请示,他可以因病因伤提前退休,条件是让大的儿子顶岗。我上铁路,陈叔吩咐我顺便把他女儿陈紫燕带上来,也想让领导同意安排个工作。紫燕和我同龄,大我月份,依起来我得喊姐姐。但是我们都含含糊糊,彼此叫名姓,打打闹闹随便。不同的是她没有下乡,当时政策不在正式招工名额范围。大面积顶岗是以后事情。
陈叔让她来,有他一番用意。父亲们想不到,我和紫燕早已经要好多年。只是她母亲有些嫌我老实没用,紫燕又是一条街公认的漂亮妹子,嫁给姓马的相当不配。
于是我们从老家千里迢迢赶到工程段所在地的县城,见到魏段长,一位瘦长个子领导,他叫人准备我们的生活食宿,就不提我父亲的事情。魏段长是父亲私下朋友,父亲回家来总是津津乐道,文革期间两派,走资派老魏被挟气报复的坏人抓斗,指名点姓要下零件放血,还是父亲藏他于料库工具堆几天,供吃供喝兼望风,逃得一命。这些年父亲在该段红成劳模先进,一半是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半因为领导的信任。这样觉悟的老同志不放重要岗位负责,不表彰宣传,该谁啊。据说,父亲因此才破天荒当过几天材料副主任,成就他一生中的最高职务和光荣。
当时还是分队长的陈叔讲起,你父亲是个好人勤恳人,肯帮人忙,就是脾气不对,火药桶做的,一碰就响惹不得,所以有人敬有人怕。但他又是欢喜人,高兴了唱唱跳跳都来,杀鸡杀鸭杀胡琴,队里每年过年联欢节目,少不了他出洋相,宣传娱乐特别有天分。
这么介绍吧,我父亲人不高壮实。人个性照四川话说有点肝精火旺,懂川戏过门会唱各种折子戏,还套曲牌《红衲袄》、《梭梭岗》之类旋编时新剧目。有次老魏一一还是支部魏书记的爱人刘玉珍探亲,父亲硬是动员她上
台,配对扭腰含情脉脉演出《李二狗赶场》的李二妈,还拉好久的手手儿不放。效果当然不错。只是过后职工们都改口我父亲做李二爹,把个老魏气得来吹胡子瞪眼睛,好久不与父亲照面讲话,以后才慢慢好起来。
不敢汇报陈叔,我和紫燕发生过些事情又存在危机。老人们是希望我们两个老军人老铁路家庭联姻,亲上加亲,再看到第三代接班人出生长大。他们在玩笑中的酒桌子上早看成亲家,他们甚至商量好洞房地点婚床样式,以及请客细节。只是等待我们工作稳定,再择黄道吉日洞房花烛完婚。
在路途的轮船上,我们有过争吵。起因是为买餐厅饭菜问题,怨我小气吝啬,买两元的和一元五的不一样,无非是几片炒猪肝换成回锅肥肉。还为看船上录像,港片《步步追杀》,杀手与被杀者皆环生险相,皆身手不凡,令观众惊心动魄,难以呼吸,她却要我陪她楼上甲板兜风看水浪水鸟航标船玩儿。
我坚持不随她意。她拽我进五等船舱,在铁架床头用指甲掐我用嘴咬我肩膀。再热不允许吹电风扇摇纸扇,脑壳顶只有汗痕体臭的枕头。她梳独辫身穿大红紧身褂衣,得意说,不怕我步步追你杀你马应龙?
我笑,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她生气道,我真不该被你骗诓而来,是你讨厌。以为我样样求你不是?呸,说不定下码头就买票上船回家。
我只好涎脸搂住她想亲,你管管我好不好,一生一世,还有以后的孩子。她才说。你想干什么,这里不行。我想她提议到甲板空荡无人的环境,是希望在体会主动接吻姿态体验下被夜风抚脸的感觉。老是偷偷摸摸在房间角落,像做贼样恋爱,不如敞开让山让水看看。还有,嘴巴不只用来吃香东西说悄悄话,还有传播爱的信息的功能,让年轻的血液沸腾,脸庞和整个身体升温。再氢气球般白日飞升然后在爆炸,求得感情最后解放和升华。
明确告诉大家,都是我幻觉,紫燕的母亲并不放心与我同行,没有登上轮船。铁路有什么好。工程局成天流来流去有什么好,你老汉过去就用铁路制服大檐帽引诱的我,结果吃亏上当不浅,后悔时候生米已是熟饭。
于是紫燕拒绝于我。打消原有的嫁给我的念头。分手了,我们还是朋友还是同学革命友谊长存可以互相帮助。
告别夏天的老家县城乘轮船离开码头之前,她和一个胖胖的年轻男子到码头送我,帮我捆紧松散的行李绳索,介绍是个普通邻居。她头发散乱眼皮浮肿。水蛇腰柳成树条。呈条状花纹衣衫领扣紧紧。胖邻居主动替我去买水果让我们单独讲话。这时候我才懂得,紫燕离开我没什么不对,那一定是她的适龄新男友,而且身体相当的棒,临走带来让我看上一看。
从港口下石阶一坡到囤船。她让我最后拉拉手,承认小胖子是县里罐头厂厂长的侄儿,答应他们马上双双进厂。前提是办证正式结婚。她还在考虑之中。如果你马应龙不远走高飞,或许她有回心转意的可能。但我不得不走。她说,我不想再过父母亲那样的分居生活,太苦累。我有了悲愤然后慢慢平静,离开我后山水迢迢,彼此相隔只会越来越远。我酸酸道:
没有我的花朵一样开放得美丽,你的选择没有什么不对。
紫燕说,他很懂得照顾我,这点比你强。
恋爱吧结婚吧,再生一窝他这么猪的娃娃。我叹息。
在船与囤船间的船舷旁,她抓了抓我的手放嘴狠狠一咬,看看乌紫流血的牙印迅速放开。她注定只在小地方终老。如果你现在不走,撕掉船票上岸,她也许想法不会一样。
转身时候她的身体摩擦到我的肩头,迅速烫热地一颤,想起她与我有过的拥抱和亲热,几乎糖人样融化,我竭力稳住脚步,保持她熟悉得烂透的笑容。
那次,我的确是一个人上的轮船,没有坐席是便宜散仓。为节约铜板我消耗掉几包廉价饼干,喝去不少开水,就那么长时间呆坐成为没有笑容的木偶。直到船到码头地方起身,按照地图指导方向上岸再转汽车火车,奔向该赴的最后目的。
这么就忘掉她了,包括我眼中她的美丽和爱情。
在我记事起,每年只见到他们一次,就春节那些时间。陈叔与我父亲探家总事先共同拍封电报,字数简练到抠门的程度:腊月29,东32到,勿接。母亲们文化只够扫盲,但对电文内涵富于理解,丈夫们那个时间乘“东方红”32号船回家,东西不少,还是希望家人接船的。内心又怕麻烦家人,天寒地冻,守在码头眺望航船在鸣笛声声中到来,在跳板外见到熟悉的身影。兴奋又激动。如船早晨扎雾晚点,等人就相当辛苦,在候船室打盹到第二天天亮再等。
如我父亲,怕家里拥挤,被子褥子都带来带去搭铺睡觉,乘车船极是麻烦。那段时间,家属们听见码头船鸣便热血沸腾。而送船的时间多是感伤和叮嘱,转头流泪,丈夫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平和感情波澜。几乎年年如此。
一次,陈叔队上有事春节回不来家,父亲独自成行。正月初几日带幼小的我看望陈叔家庭,紫燕妈不见,紫燕奶奶揪住我父亲袖口不松手,哭哭啼啼要父亲带信给陈叔,讲儿媳妇偷人不守妇道,要儿子休掉这个女人。父亲不信,老太婆自叙亲眼逮见,她和饭店厨师手牵手有说有笑在街边买冰糕吃,你一口我一嘴。大白天呐,晚黑不晓得翻精成啥样子。前个月她小产的娃娃肯定是那胖厨师做的。
父亲纳闷,这是没有遇到过的家庭新问题,还是老陈家,他拿不定主意该咋办。走还走不开。
千不该万不对,父亲带着对陈叔家庭极端负责任精神,回去如实作了转达。陈叔本着对组织绝对忠诚的态度作了汇报,表明态度回去坚决和爱人打脱离。回去几天归队,他对此事情只字不提,领导关心汇报淡淡一句话:老马偏听偏信,没有的事儿。
组织当然找我父亲谈话,父亲只说,他们夫妻好就行,当我偏听偏信喝醉酒打胡乱说。队里给父亲警告处分,并让父亲向陈叔赔礼道歉。父亲和陈叔有了惟一的一次生分。还找事吵过一场。
后来陈叔醉酒抱着我父亲号啕大哭,对不起老马,他是没有办法,不想离婚主要看在女儿面上,紫燕姐妹还小不能没有妈妈。再说,她自己答应悔改,这些年夫妻多少有些感情,是他远离家庭没有照顾她和母亲,所有婆媳关系不好。我父亲原谅于他。
正因为这样,父亲回家半真半玩问过母亲,是不是和紫燕妈一样也有别的相好。母亲听后很是生气伤心,骂,你在外面哪里管过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每月邮几十块钱回来,你上班我是闲着?脾气暴烈的父亲这时柔和成绵羊,赔小心,夸奖母亲劳苦功高,只是夫妻间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
听家属们讲,不是不想和男人们在一起,家人相亲相爱喝口水都是甜。工程部门四海为家,多往山区偏僻处跑,最忙时间一月搬过四次工棚,没有固定家属宿舍,调动没有单位接收。有年放暑假,还是小学生的我们跟母亲们集体探过回亲,都没有住满一星期便回家乡,队里领导一再赔道歉,说以后条件一定会改变。
我母亲后来生病,亡故在专区医院。父亲
天远地远,赶回来连告别话都来不及讲一句。母亲在落气前对妹妹叮嘱,长大以后莫嫁远方客,不过父亲对她还好是个好人。
紫燕不选择接班或者不愿意做职工家属,能够理解。
就那个星期天,是陈叔带我们去看的父亲。地点在铁路线靠近贵州某个区间中段。从县城的火车站上慢车,摇摇晃晃几个站,下车时间快中午,秋天的艳阳晒得人满额汗水,再从土门坎车站后走两三公里,路边一排石头嵌砌的瓦房就是。背后好大的山,前面的山更高更大,少有庄稼,尽是悬崖石壁,茅草遍坡。长长的铁轨线伸过隧道,伸向云雾缭绕远处不见。陈叔在几米外就吼:老马,看哪个来了?还不赶快弄晌午饭吃啊。
父亲的莽壮声音也吼,晓得你要来,魏段长拨过电话。门口灌木丛却猛蹿出黑狗一条,汪汪怒叫扑向我们,熟悉的一声呼唤让看门狗转尾回走。父亲就在房屋背后劈柴,光着背脊用斧头对付棵老树疙兜,满脸满身亮油光光,脑壳都不昂。
我去高兴地喊过一声。他拍拍手起身点点脑壳,你娃儿来了。自己找脸盆打水洗脸,我去坡脚菜地弄些菜吃。
一年未见,父亲头发虽见斑自身体还那么壮实,工装裤皮凉鞋,有我们家族的鼻梁孤高下腭偏短特征,他个儿不高而我们兄弟一个比一个高大,只有壮硕的体魄似他。
父亲笑出嘴角皱纹到鼻下,呼赤呼赤喘声说话:陈队长,你领他走这么远找我不累?我有脚不会自己去段上?
陈叔骂:就要带年轻人看看他老子窝在啥么地方,以后真正接你的班儿。你倒有脸躲远这个旮旯偷闲享福干你的坏事儿。
父亲说;这里清净山水养人,给个队长职务不换。
陈叔说:还想当山大王再抢一门压寨夫人?
过后我悄悄向陈叔打探,他矢口否认。有玩笑,平日啥不讲啊,你父亲会犯什么错误?你以后的工作表现及他的一小半。我们晚上睡着就要笑醒。莫要胡思乱想问题。
那次去土门坎料库。我原以为父亲会因为我的到来高兴,其实不然。父亲对我有些冷淡,与同乡兼老战友陈叔有说有笑,望都不正眼望我。许多时间我只是闲翻带的那本书,因为书的名字叫《艳阳天》,是陈紫燕过去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扉页有她的签名。
应龙:祝你活一百岁搭个早晨。等我同去天堂。
到工程段几天,紫燕就来信说想我,并请求我原谅。她真没有男朋友。那是她借来的远方表哥,做给你看的。以为你为了我会改变主意,可你比我还要犟,是条挣断鼻绳的大牯牛。现在,妈催逼我个人问题很紧。不断介绍男同志来见面,已经没有办法。现在你若赶回来,带我远走都认,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
是不可以的。如今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不想再回忆过去,早把这些甜蜜又痛心事情深埋,甚至懒得打上印记。人的眼睛是朝前望而走路的,她已经属于别人的婚床,说什么都没有用处。时间真能够倒流也是个空虚安慰。
以后紫燕托人带给一张她和儿子的照片,没有签名,不知道什么意思。那是她和别人相亲相爱的果实。
以为土门坎料库只有父亲一个人驻守。抬头望山腰另有人家,是散户苗人,父亲不几天便和这些男女伙得溜熟,他们过路歇脚喝口水,也带些土特产农作物给父亲尝尝新鲜。地是另外个隧道看守工种下的。现在属于二者合营。所以瓜黄菜绿茂盛。铁路工程段料库这里几年,虽然山高路险,没有断人往来,也在附近采购些东西。
有年前面车站塌方断道,铁路数千人抢险,这里房屋当作抢险指挥部和后勤大本营,解决过不少问题。现在墙壁还挂着上级颁发的大红荣誉锦旗一面。库房一半空闲,另一半放置些竹木雨具材料,铁路抢险器材。他和个聘用的隧道看护员分住楼上楼下。
楼上是土墙有玻璃窗亮瓦的空旷房间,梁柱悬挂不少包谷棒子,楼角放着锄头类农具,不是壁面张贴着谁的奖状桌子有铁路标记的口盅,以为真是做客农家。床是没有上漆的老床,灰色的圆形蚊帐端头牵铁丝到屋顶,仍然听得蚊虫结队轰响。鼻子闻到的却是新鲜极了的干草气息和松木料松香香味,还有茅厕的熏臭。
这房屋和楼离我们的知青岁月太近,躺身下去我会忘记自己是铁路工人。醒来一头满脸热汗,两眼空盲。
可是眼睛一闭还是睡着,不知道又是多久。真正醒来是半夜后,秋寒将裸露身子的我冷得瑟瑟,起来披衣推窗户,只听得野外风的吼叫声和着草丛的簌簌乱响,瓦檐有雨点相击的畏缩颤抖。抬眼四望,星月全都匿藏无影,如兽脊背的大山横亘层层沉重如铁,惟一光亮就是火车站猩红一点醒目而带暖意的远方信号灯。有货车远远亮灯过来,近来,颤动得地动山摇,灯光雪亮,汽笛一声短促尖厉地嘶吼,震得人耳鼓轰响发麻,直到火车离开再过隧道走远。
不,我后来还隐隐听见楼下人的耳语,音调越来越响,竟是陈叔和父亲在为事争吵,我静下心慢慢听出些名目来。大约是谁要来,已经来了,父亲非要见见,而陈叔竭力劝阻:
老马,你是越活越是恍惚,还理她干啥子嘛?
父亲答:正因为要走,对她有个言语交代。
陈叔生气:她咋晓得你走?
父亲坦然相告:她一直没走,住苗人朋友那里。说不定她马上会来。见你见我长大成人的儿子,最后说说话。
母亲的病逝,我们兄弟以为和父亲的远离,与父亲对感情处理的简单粗暴有直接关系,因为母亲和每年只有二十天假的他,经常为些鸡毛蒜皮事由吵嘴生气,那几年父亲回家探亲主要时间主要任务是调解家庭矛盾,还有我们的教育问题。他回来责备绝大部分在母亲身上,开会首先点名批评,再要几个子女书面检查保证,她写不起字由长子我代笔。无疑对母亲伤害太重,后来突然神经失常离走,回来生病不起有关。以后父亲的忏悔和不再续婚,都是假性战术欺骗,现在才明白他并无多少生活的寂寞。
事到如今,我只想见见他的这个母亲以外的贵州女人。谈不上后辈给予宽容的问题,只是想见见是个什么样女人再走开。但我不能让一个女人再害掉父亲的晚年安宁。
门被敲开,进来个穿胶雨衣戴宽斗笠的身影,匆忙讲几句话递东西给父亲,又冒风雨而去。听声音不是女人是个男人。我咚咚踩梯下楼,见父亲宽厚的肩头挎着的皮带连着方形箱状物件,浑浊的电灯光下仔细看是架手风琴,个头很小的那种,一动折叠的风箱松开挤合,发出奇妙的断音戛然。陈叔不声不响两眼放光站立后面。手风琴,这样小的少见。
陈叔问,人呢,怎么没有来?
父亲伤心说,走了,回去贵州了。因为她不愿意拖累我。手风琴是我给她的,她又还我留做纪念,她以后不会再有什么欢乐。
陈叔说,也好。安心回乡养老,等两年我回来一起下棋打牌,栽花喂鸟好生耍耍。她给你惹的麻烦够是不少了。回去我让紫燕妈给你单扯根皮条,找个包满意的有丰韵的半老徐娘。
这小巧的二十四贝司的手风琴,父亲因为伤心没有带走,留给于我。他没有看见,破损的音箱缝隙还有张裹着手帕的照片,一个
瘦瘦下颏长痔的中年土气女人。穿着绣花的衣裳,站立在见云彩的土坡上,手抉着根包米叶子,装作沉思的样子。
回到段上,父亲回乡的手续很快办妥,同事朋友老乡包括老魏段长都宴请过父亲包括我,对父亲是总结是欢送,对我是欢迎。我只是感到时间荏苒光阴太快,转眼我们长大了,父亲们老了,铁路修得四通八达,老的回乡儿子辈接岗,似乎顺理成章。
离开县城的前夜,由陈叔吩咐伙食团办些酒菜,端到他队办公室喝酒。两位老人家只管喝酒吃菜,你望我我望你,傻傻地笑,说话比平日少得出奇。我怕他们醉倒,偷换半瓶高度白酒为凉开水,他们居然觉晓。陈叔还问我:你同我家那个燕儿咋样了,差不多就喊上来办酒结婚。她也不小了。
我含糊着应答:走时候她送我到轮船码头。
现在想来,应该把事实情况讲给他们听,人各有志,儿女的感情勉强不来。他和我父亲都沉浸在虚幻的亲昵中你敬我推,高兴显得珍贵而自然,我不好再说别的。没有关系,我会在两条铁路线上找到所谓爱情,同时收获婚姻以及有我遗传基因的后代,永远扎下根基。可惜陈叔半年以后离开人世,没能够如我父亲一般荣退回到家乡。
他死于一次意外。队办公室屋瓦被大风吹走许多,派了个中年职工架竹梯上房捡瓦,他嫌那人工艺太差手脚太慢,换自己去干活。干完下梯时候掉了下来,队医不及赶拢就闭眼睛断气。就这么简单。他死后紫燕的妹妹和妹夫来处理后事,才知道陈叔早已经和陈婶脱离婚姻,这些年连我父亲都不知晓。
紫燕的妹妹红燕对我透露,紫燕头个孩子因病丢了,现在怀有几个月身孕,行走已经不方便。
我没有什么多的话说,带信让紫燕保重自己。
以后的退休生活二十年。是父亲沉默生活的二十年,独居的二十年,他甚至摈弃了下棋打牌的爱好,连花都懒栽鸟也不养,只过年前在晒台喂几只鸡杀了等儿女孙子们回来吃。以后才儿女每家住段时间。之后又有严重老年性痴呆,出门常常不晓得回家的路,不许他出门他偏犟,他身上的布条用墨笔写着:
马晴天老人。革命军人,退休铁路工人。家住县城南草街南草巷405号2楼3室。请帮助找到回家的路,谢谢。
退休带回来的胡琴经常修理清洁,从没有响过声音。他倒是对着逝去多年母亲的照片时时看望,清明节七月半鬼节上香烧几张纸钱。直到以后他的逝世前的离开。
不,听兄弟讲,死前的一年他迷上了录音机,非要替他买个放放磁带听音,价钱不要昂贵的,听的全要手风琴歌曲,老歌。很难找到合适带子,《红太阳》流行时间都大哄大唱歌曲,就作对不用手风琴伴奏。现在的琴又壮又响,可怜他已经搬不动手风琴重量,人的确老迈掉了。死前的他自豪的成绩就是,教会了最小的孙儿唱那首歌曲,就打仗三八枪那首,但好些词记不全,前后颠三倒四,缴获了他几支美国枪总是一场高兴。
父亲逝世办完丧事以后,紫燕同学还是不肯见我一面。回到单位后上班想不到她通过互联网发给信息,主动向我谈起知道的我父亲的一些往事。不晓得怎么打听到我现有的网址。
她说,很想与你见面,临了又改变主意。相见没啥意思,都不复青春浪漫时候。她以后的生活婚姻谈不上不好,更谈不上幸福二字。不说了吧。紫燕还告诉了我父亲错误的往事儿。
是她父亲陈叔死前回家讲过的。我父亲老马认识那贵州女人是工程段搬到新县好些年以前,施工队在贵州某地时候。那女人虽然是某镇小学教图画音乐的老师,相貌平平,还身体厌厌有病,对男人谈不上半点吸引力。是怎么认识的呢,说法不一,大约是铁路电影队放电影,她来料库借板凳坐坐又还。父亲请她喝水,她下回给父亲带点礼尚往来的东西。一来二往男男女女就好上了。还有说法,是过春节路地联欢,父亲带了人和节目去,还用手风琴为她伴过奏,迷住那乡镇女教师,一起切磋艺术到了床上。
以后施工队回四川那女人常赶来相会,倒是真的。被反映就是事情,领导不能不管。段长老魏找来父亲好言好语问过,老魏说有夫之妇,老马胡搞啥子明堂?
我父亲没有讲,那个贵州女人丈夫出车祸被汽车撞成植物人。七八年早没有复苏希望。可是税务工作的大伯哥想长期霸占她,父亲知道后抱打不平,还组织队上年轻人和镇上打过几回冤家。但他坚持她是清白的。贵州女人的大伯哥带人来吵闹,领导为平息舆论断绝男女往来,才让父亲避到土门坎料库。
我闹不清真真假假,只知道中年后的父亲还血气方刚,无论当时背景下他是同情还是爱情,我都该十二万分钦佩。为不连累父亲,她主动离开土门坎,让父亲平安回乡安度晚年,说她回去陪瘫痪丈夫,或许还有机会相见。父亲不知道,那个贵州女人性子猛烈,那个所谓大伯子以后再来的时候,她没有反抗,事毕后留下证据,用藏好的剪刀毫不犹豫剜下那人的生殖器物,自己再引剪自杀。
这个女人的名字本叫阳桂花,后来改名字马桂花。
以后父亲写过几封信,托老魏问过阳桂花下落。老魏讲所谓的桂花的男人病已经痊愈,她现在和自己男人生活得尚好,还是不要去打搅她吧。父亲祝她生活幸福,慢慢放下心来过自己的日子。他以后喜欢一个人生活,有寂寞也有高兴,直到过世。
以后这案子故事传流好久,只是父亲不知道。以后。永远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都属于过去的人,很久的老故事,只怕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