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燕
他
“你们在下面,我们在上面,你们和我们永远在一起!”三块巨石重叠耸立的地震遗址纪念台上一条赫然醒目的白底黑字,让我的心倏然颤抖,流过太多泪水的眼睛不能不再度模糊起来……
2009年新年伊始,我迎着凛冽的寒风出现在四川省广元市青川县红光乡东河口的地震遗址群之中。这里是中国第一个地震遗址公园,位于遗址群中央近千亩的东河口村爆发点上。整个大地死一般的寂静,座座连片的乱石山堆上仍寸草不生,只有人们矗立起来的一座座黑色十字架状断木,伴随着四周围大理石上镌刻的青川4000多名遇难者姓名。
“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去天堂的路太黑了……”我带着滴血的心声走向台侧的菊花档,陪同来的青川朋友告诉我,那卖花的男子就是这里人,全家十几口就埋在这脚底下!我禁不住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兄弟,离开这里吧!”四十多岁的汉子泪花在眼眶打转:“不,我舍不得他们……”
他叫何先通,近几年在太原铁矿打工,原本有个很好的家:“我们的日子本来很不错,她很能干,吃得苦,在屋头加工面条做点生意,娃儿也争气在成都上了大学,哪知道……老婆、兄弟、弟媳、姐夫、还有堂兄堂嫂十二口人啊!走得太突然了,心头哪放得下?”
“可是,你一个人在这片废墟上孤居独处,怎么生活?何况隆冬已至。帐篷岂能抗寒?”
“不怕,有地下的亲人陪着我!这里是我的家……卖点花炮,也能帮补点儿子,国家给娃儿减免了学费,我给他补贴生活,不能只靠政府的!我一个男子汉,‘有手有脚有条命,天大困难能战胜,还能怕这点孤单?”
“有手有脚有条命,天大困难能战胜”,这条走进青川随处可见的标语,由这普通农民汉子口中道出,不由我心为之一震!
东河口村10个社(队)中4个被全埋、两个被堰塞湖吞没,其它幸存的房屋也全部坍塌,东河口已经没家园、没耕地了,所以广元市已开始实施移民异地的计划,但不少东河口乡亲选择了坚守,甚至一些被组织移出去的又跑了回来:“这是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啊,只要没确定这里不能住,我们就要在这里重新站起来!”几个农民背着沉重的背筐,从震后残留的铁索桥上从对岸晃晃地过来,桥这头是墙体上有着交错纵横裂缝的小楼,对岸是刀劈般的座座荒山,一条幽长的小路伸进深山里,还不断有人走来。我忙向过来的农民打听,才知道他们竟是每天昼出晚归要步行十几里山路,坚持到对岸山区去劳作的农民!他们原本在山里的房屋已经毁了,只能到远离余震的镇上棚户里居住,但他们不愿轻易放弃那边的土地,不愿坐等着救济,“去种点吧,震不到,总有些收成!”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信念!
“有一种力量叫青川。有一种不屈叫青川,有一种精神叫青川,有一群父老乡亲叫青川!”看着这些身影,我更理解了公园诗词廊里嵌刻的这些诗句含义……
她
暮色中我来到离东河口五公里外的关庄镇,寻访一个让我格外牵挂的年青母亲。
她是青川上马乡小学“戴帽初中”的英语老师赵晓燕,未满26周岁。从小学习优秀的她因家贫只上了中师,毕业后到上马小学教书,一直是受学生喜爱、同事夸奖的优秀老师。2008年元旦与青川中学教化学的胡老师喜结良缘,在县城里借钱买了套二手房,至今还有几万元没还完。
地震时她刚怀孕四个多月,“那天我正在宿舍里午休,忽然被摇醒了。我们学校的房没垮,以为他会来找我的,电话打不通,我身子又不方便,就一直等。到14号早上还没他的消息,就拦了辆货车冒着余震翻山赶到县城。家没了,六层楼全垮了,但我不相信他就会埋在里面!我们的生活才开始,他不会扔下我……15号早上救援队赶来用吊车开始挖,我和婆婆一家人在废墟对面等,连着挖出来好几个遗体了,直到下午6点多钟有人喊,快,又出来一个,中学的,我心里一惊,就要扑上去,好多人把我拉住了……”
后来不少人劝她不要这个孩子,可她说:“不,这是他的根,我要把娃儿生下来好好养大!”她咬着牙对亲友们说,放心,我不哭,不怄气,为了肚子的娃儿,我要吃,吃不下也会硬往肚里吞……眼见着她越来越清瘦了,她还是硬挺着大肚子,顶着盛夏一直在县城与关庄崎岖的山路里来回奔波,到学校、派出所、教育局、医院填表办手续,所有证件全部埋到废墟里了,她要办好丈夫的善后和孩子出生的准备。
8月1日学校复课,她把疼压到心底,挺着大肚子坚持着走上讲台,一直站到临产前都没请一天假。可以想见的原因,生孩子的时候她遭大罪了,生了三四天都生不下来,最终只有剖腹产。女儿生下来只有五斤多。她唤女儿小名叫蝴蝶,寄托了多少深情!如今小蝴蝶已三个多月了,寒假里跟妈妈一同住在关庄外婆的棚户里。虽然泄洪拆房政府按面积有补偿,可像她这样困难的家,要再盖起新房真不是件易事。
当我走近她“家”时,她早早地迎了出来,单薄的身子显得有些修长,清秀年轻的脸庞还有些清纯。她微笑着把我们让进棚户屋里,围着火盆坐下,平静地跟我述说着。没有眼泪,时时还略带些羞涩,我真不敢相信眼前这柔弱文静的女子能撑起这天大的重负。
面对她,我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笨拙地说:“晓燕,你要好好保重,看在女儿的分上!”她却微笑着打断我的话:“放心,我没事,大家都关心我!”她母亲抱着外孙女儿也跟着说:“一滴水一棵苗呢,能活。”
正说着有人来给晓燕送来了一份通知书,我一问更惊愕了,这是一份参加电大本科考试的通知,她仍在坚持英语本科专业的电大课程!她家没有一台电脑,平时完全靠自学,元月7号还要坐一个半小时的车翻山越岭去县城参加考试。
这是怎么的一种精神啊!我无法用语言表述,我的眼圈红了,她却淡淡地说:“我要教好书。不进修提高不行呀!”他和她
唐姐与其丈夫的故事给了我另一种感动。
他们的板房之家建在原青川教师进修学校的废墟上,16排百余间板房,供青川人事局、进修学校(电大)、青川中学初中部几个单位的师生员工们同作息。其中15问办公室、13间教室,530名学生中有320名在此住校,其余则是几个单位员工及老师65家人居住,每间一家约20平方米。
偌大一片板房区里,除了一个学生食堂外,只有4个公共厨房、4间公厕。因此,大多数时间大家都要顶着阴冷或雨雪排队人厕。洗澡则要到附近其它板房区的公共浴室里去“5块钱一洗”。天冷了。板房区的水管经常被冻住,停水是常事,条件可想而知是艰苦的,学生已提早放寒假回了家,灰色一片的板房区便显得更加冷清。可从入住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这里看见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一个俊俏的小媳妇,身后齐膝长的大把黑发或束或辫或披,衬着艳丽的红毛衣,在清冷中格外醒目,红红的脸庞总是向人吟吟一笑点头招呼,相对而过时,才发现她已不是小媳妇的年龄
了,她原来是青川中学张副校长的妻子唐姐,年过不惑,儿子已上大学。
唐姐文化不高。本来在上马小学经营一个小卖部,5月2日才到青川,在自家楼下开了个小卖铺经销学生用品。没想到才开张就赶上了地震。
她告诉我:“那天刚好是老张44岁生日。刚在家给他过生日呢。地震就来了,开始一阵摇,货柜的东西叮里咣啷全往地下掉,他喊了声地震,拉起我就冲到街上,回头一看整个楼都在左右地甩啊,墙上也裂开了好大的缝,我嚇惨了,紧紧抓住他的手,他说他要赶到学校去看他的学生和老师,我就紧紧抓住他不松手,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要死要活在一起!可能命里安排我到城里头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捱地震的!”
“我跟他跑到了学校,帮他们管那些转移到操场上的学生。晚上,就在地上坐了一夜。冷得发抖,当时只穿了件T恤就跑出来的啊。那阵,看见人家有块木板就羡慕得很,就到处找棍子板子,想搭个板睡觉哟。后来,麻木了,不想吃也不想喝,就觉得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直到13号下午看到直升飞机来了,我才哭了出来,好多人都抱在一起大哭了,这下有救了!好在家那头房子还没垮,没余震的时候就冲进屋去抢点东西出来,那阵,不管认不认识,有个锅碗一起用,有点吃的也互相让点。”
“现在日子好了,虽然是住板房里,安稳了,我就要好好地活,不再想那些难过的,‘5.12都没摇死,还怕啥子?!”爽朗朴实的唐姐很快跟我熟悉了,一路上不停地述说着他们的故事。恰好印证了张校长给我说的地震以来大家所经历的三个心路历程:惊恐无奈、绝望失落、到如今面对现实重新生活。
是啊,“5.12”都没摇死,还怕啥子?!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车外,一层薄雪把人间的惨烈洗涤遮掩了,脚下是又一片洁白晶莹的世界。
更想不到的是。这天晚上从关庄回到青川县城后。等着我们归来的张校长用极特殊的方式为我们洗尘,他把我们请到了青川惟一一间不是危房的歌厅里,更出乎意料的是,那里的房间与客座都几乎爆满!张校长笑笑说:“想不到吧,这就是我们震不垮的青川人。让你也来体验一下,不要老想着东河口了,不过今天还有个秘密。今天是我和她结婚22周年的纪念日!”说罢,张校长一反平时的稳重儒雅,放开歌喉甚至载歌载舞起来,舞步与歌声竟然是那样的潇洒大气。不会歌舞的唐姐在一旁默默地、始终含笑地观赏着,满脸的幸福甜美。
这大难中的真情真性哟。实在动地感天。
他一家
赵德华师傅是青川司法局的司机,妻子是青川中学的老师,连同儿子一家三口都是从废墟堆里爬出来的。
“爸爸妈妈都是英雄,把我救了!”赵师傅的儿子赵旭告诉我。当过十多年兵的赵师傅身材魁梧,在最危险的那一刻,他张开臂膀把瘦小的妻儿紧紧护在自己身下,结果自己被砸成重伤、手臂骨折,被送到广州医治,妻子小罗陪伴同行。我是在探视中认识的他们。
说实话,我想像不出身体娇小柔弱的小罗是如何爬过横在两栋危楼顶上的一根独木“天桥”,再跳下几米的断壁,带着满手血扒开砖石碎块和打开被堵变形的房门,把困在废墟里3个小时的丈夫儿子解救出来的。
在小罗老师的追记里,我看到了如下的情景:“青川通往外界的路,312国道的白龙湖大桥整体断塌了,另一条被山体淹埋截断了,惟一可出去的青竹路也到处是损坏的地段。这崎岖的76公里山路车辆要足足行驶3小时,沿途没有一座青绿的山头、没有一间完好的房舍,只有一座座由部队应急架设的铁桥和随处可见的滑坡。我们经广元、成都,最终被送到广州祈福医院,得到了最好的治疗与贵宾般的待遇。”就这样,他们6月底回了家,与儿子终于团圆回到青川,投入到了家园重建中。
“烈日炎炎之下,大家平整板房修建地,卸运救灾物资、板房材料、课桌器材,为了确保8月1日顺利复课,每天都汗流浃背,尘土满身,一个月下来,老师们个个像非洲黑人。”
“8月1日顺利复课了,第一课内容就是:感恩!让我们好好学习,回报社会。回报祖国。老天却似乎要考验我们,刚上课就滂沱大雨!雨点打在板房顶上。噼里啪啦犹如炸雷,教与学都听不见了,只好让学生自己看书:顺着屋檐而下的积水漫进了教室、漫过了脚背,领导马上让人冒雨在每间教室前后开沟排水,我们坚持上课。”
但“板房不隔音,四周都是教室。前后左右的噪音包围而来,怎么保证教学?我们便尽量降低音量,多板书,少讲多练,让学生做好笔记,学会倾听;地下的水泥灰多,晴天尘土飞扬,雨天脏水横流,我们每天就多洒水、多扫;天热时板房如蒸笼,冬天又冰冷刺骨……但我们必须坚持!老师们也陆续在20平方的板房里安了家。开始了漫长的板房生活。”
青川整个县城的建筑即使没倒塌的95%也都成了危房,废墟上崛起的是一座板房新城,人们在板房里作息,从青川县政府开始的所有机关单位也全设在板房里,整个县城在搬迁规划中,他们这板房生活要有三年的漫长准备。
“说真的,板房教学与生活都挺难的,但是我们已经学会了平静面对。学会了坚强!身为母亲和老师,我还要教我儿子和学生学会坚持与坚强!”他们辛苦经营半生的家在地震时全毁了,板房里简陋的家具全是亲友资助或救灾物资,可家里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厨房里除了简洁的锅灶外,墙上还有两个用“可乐”瓶剪开改装的筷子篓格外醒目。
乐哈哈的赵师傅脸上总是阳光灿烂,完全看不出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人夜时。我搭上他开的新司法警车回去。他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慢慢开着:“这是我刚接的新车。浙江捐的钱,国家拨的指标,不容易啊,要爱惜,要磨合,我们走慢点。”问起他的伤势,他却一笑:“莫得事,就是阴天落雨显疼,本来该继续上药,可是灾后重建忙得很,从广州回来就没歇过,加班熬夜是常事,以后再说吧!”说到重建与生活,他则爽朗道:“从头来嘛,只要人在,比起那些身体残了的,我还全胳膊全腿啊!救济物质多发给那些更困难的,我们还有工资嘛,其实国家损失更大哟。”
是时,不断有朋友来短讯:青川又有4.9级余震。你在哪里?祝你平安!哈,我踏着余震走进青川,此行颇有几分壮色。他听了忙道:“苏姐,不怕,我们都习惯了,经常有余震。住板房不怕,就是条件艰苦点。要辛苦你了哟!”他17岁参军、20岁入党、在新疆当了14年志愿兵、复员到乡镇工作了几年、才调到城里一家团聚不到一年、贷款买的二手房住了不到两年就摊上地震没了家,还要想法还贷。可他心里是如此豁达。
10岁的赵旭在作文《地震有感》中则写道:“我们终于回到了家乡,可是。乱石依然纵横交错,曾经秀美的青川依然伤痕累累,遍地的帐篷映入眼帘,让我瑟瑟发抖。令我感动的是一批批解放军像绿色的屏障及时给我们送来了保护和关怀……我长大了一定当个解放
军,不,要当一个优秀的军医,像解放军那么勇敢,像医生那样救死扶伤……长大后,还要建一座大房子,两层楼,不要太高,特别能防震,院内有花园,啊!美美的!”
那天孩子带我去他的板房学校,看到路旁留下的抗震帐篷前仍插着的国旗党旗,孩子笑着对我说“那时候跑出来,看见红旗就不怕了,就知道有救了。”
我问孩子:“现在还有余震,怕吗?”“不怕,地震给我增强了胆量,再说有板房了,余震也不怕,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只要有家就不怕!”
“唉,这灾后重建可是一场持久战啊!”我感叹着说:“孩子,跟我到外边上学去吧?”孩子答:“不,我不去,我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老师讲了,要长期坚持,要把家乡重新建设好!”
小小孩子说出这些话来!不禁令我想起他们校门口板房上那几行红色大字:“挺起不屈的脊梁,放飞金色的理想,托起青川明天的希望。”
她们和他们
一片板房门前挂着红灯笼和中国结,走近一看,病房、药房、产房一应齐全,这便是浙江省医疗队和青川县妇幼保健院等单位的驻扎地。我正要上前与值班人访谈,迎面碰上拿着从各地寄来的新年贺卡给大家散发的妇幼保健院段院长,她热情地邀请我走进了只有20平方米的医院办公室。
青川县妇幼保健院的医院在地震中毁了,所幸除了副院长一人在照顾病人撤离时被砸伤外,再没有其他人员伤亡。震后他们马上开始自救,从危房中抢出药品器械。第二天就搭起了帐篷医院,不仅为受惊吓的孕产妇婴幼儿诊治,更为受伤的群众做力所能及的医治或转送处理。所有人员全都坚守岗位没回去看自己的亲友,自觉兴起了一起吃睡的军事化行动。直到7月份逐渐恢复工作秩序,才搬进板房医院。
“现在很开心了,我们能维持正常工作了啊,虽然工作是以前的几倍,再累也值!这板房医院里还装了空调,援建的又都是好设备,地震后我们除了其它医疗工作外,已经有130多个新生儿了!”段院长说着竟开心地笑了,稍停又道:“不过这应急的公厕、水管还是没法满足医疗要求,有时水管冻住了,我们就到一公里外的山沟去担水用,甚至买矿泉水来坚持做手术,全国都在支援我们,我们更要坚守职责啊!”
院长指着办公室31岁的何文锋对我介绍说:“他本来是干麻醉的,地震以后,因非常时期的工作需要。擅长电脑的他在干本行之余兼起了办公室的文秘。那天,他在东河口的老家及6个亲人全被埋了,住在关庄镇上的父母的房塌了,他自己的新家也垮了……但只是在震后匆匆安顿了一下只有几个月的孩子和体弱的妻子,还顾不上去看父母,就找到单位投入了自救,还在最艰苦的时候入了党。”
“这场灾难让自己都变了,以前我是有点玩世的,啥都无所谓。那天上班看到那么多人伤亡,整个城市都毁了,又很绝望、迷茫……”身材瘦弱、不太善言词的小何说到这眼睛有些红:“后来三个月抗震救灾里。那么多人、那么多部队、那么多救援物资一下全来了,真的觉得我们的国家和党好强大,所以我要入党,人要知恩图报,我还年轻,要干点事!我的孩子才一岁多,家没了,国家不可能补助那么多,我们自己必须有责任,先踏踏实实干好眼前的工作。”
清溪镇大水村的农民何朝忠,地震时身受重伤与赵师傅一同被送到广州祈福医院,在那里他得到了广州最好的专家会诊并手术治疗。我也是在几次探视时与他相识并给了些许帮助。可此次听说我要前去,他居然提前一天就磨好豆腐、煮好肉,叫来三亲六戚一大家子像候贵宾般早早地等着我!其实他的家,只有猪圈没垮,只有两头猪可以宰杀过年。他一家三口加上老父母都住在搭建的棚户房里,却怕我受冻非把我让到其姑妈家惟一没有垮的科木房里居住。
说起受伤之事,话语极少的何朝忠讷讷地说:“莫得事,天灾嘛,国家还是好,要不,我就残废了!”说起生活,他70多岁的老父亲接过了话头:“政府不错,米钱都补助了,生活莫得问题,房子慢慢盖嘛。”老父亲是有20年经验的大木工,有着一手盖木房的好手艺,多年来砖瓦房风行,他的手艺差不多都丢了,地震后他宝刀出马,正带着徒弟帮四邻乡亲们盖房,“现在政策好,盖房少了好多手续、少交好多费,我们有手有脚有手艺。不怕。”
这就是我们纯朴坚韧的百姓。拳拳赤子之心苍天可鉴。
还有孩子们
青川登记在册的地震孤儿160余人。其中22人于6月已送到了全国妇联、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和日照钢铁集团在山东日照共同建造的“安康家园”里,另被人领养了几个。除此外其他多寄居在亲友处,政府每月补助600元生活费,刘小波、杨雪姐妹俩便是如此。
这对亲姐妹一个随父姓。一个随父亲的养父姓,当年因家贫,父亲曾经送给人寄养过。到姐妹俩上学时,家里条件并没大的改观,她们的家在清溪山里,爸妈除务农外就打柴卖来供养两个女儿。地震时。正在山上打柴的爸妈双双遇难,山里的房子也被毁了。15岁的姐姐和11岁的妹妹分别在镇上中小学里,由老师带着安全转移幸免于难。如今姐妹俩寄居在伯父家的简易棚户房里,因为伯父的家在地震中也倒塌了。
青川给农民的建房补助是每户按人口不同分为1.6、1.9至2.2万,其余部分可优先贷款。农民可以在自留山里砍材建房,于是传统穿科梁木结构房又盛行起来。既为抗震又为省钱,村民们互助自建;也有选择了政府所推广示范、统一联系建筑公司、从外引进木材包工包料建房的,到是省心省时,但要600多元,平方,造价高于前者。小波伯父家自然是选择了前者,新搭的梁木中还有不少是从废墟中掏出的旧料,新房也只能慢慢的建。
小波为了早点工作,已放弃了读高中的愿望,上了职中学旅游专业,学费减免了,学校还发了补助,现在姐妹俩身上穿的羽绒衣都是救济发的。上小学五年级的妹妹很懂事,“浙江医疗队有个何伯伯本来要带妹妹走的。可是,没办成手续,后来来信说以后会帮妹妹上大学”我问长得乖巧的杨雪:“想跟那个伯伯去吗?”小杨雪抹抹泪眼看看一旁的奶奶,摇摇头不语了。奶奶含着泪告诉我:“手续好麻烦呢,我们也舍不得!”说起今后,俩姐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姐姐说她会尽早工作以后再找机会进修读书,妹妹说她会努力,一定争取上大学!
孩子们告诉我,她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保存着浙江医疗队的伯伯阿姨的来信,要去取来给我看。岂知那天,因我到镇上采访稍误了约定的时间。她们又提前从半山里赶到公路旁,结果姐妹俩硬是顶着寒风足足等了我一个小时!客车司机听说我要在这里与两个孤儿话别时,毫不犹豫地停了车,一车乘客也耐心地等我下车她们话别……这些地震山区的孩子与乡亲们啊!
当我从车上跳下来,握着她俩冰凉的小手。看着她俩被吹得通红的脸蛋时,我忍不住一把将她们都拥进了怀里,“孩子,不哭,咱们高高兴兴分手,我还会来!记住我们拉的钩,
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元月20日这天,春节将至,我拨通了小波的电话,她高兴地告诉我,妹妹杨雪已让浙江富阳卫生局的何伯伯接去过年了,她也被接到姨妈的家里。我的心总算放下了。
孤儿何元峻是坚守东河口祭台上的何先通的侄子,在东河口4个社被埋的那一刻,爸爸妈妈就与他永别了,他是在老师的带领下逃出来的。5月14日,在成都读大学的堂哥何元凯在关庄找到他,才带上他冒着余震赶回东河口,叔侄三人相会在“断肠崖”边。
6月初,元峻有幸与其他21个青川孤儿一同被送到了山东日照的“安康家园”里。成了这个四川灾区孤儿新家的一员。四个人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有阿姨专门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再按年级到日照实验学校里分班就读,还有专门的心理老师给他们辅导。
可是何先通告诉我,元峻还是很想家,想爸爸妈妈,多次跟他在电话里都说要回去跟伯伯在一起,“可我现在守在祭台上,这条件怎么能让娃儿回来?我们自己吃苦受罪不怕,千万不能误了娃儿的学习和前程啊!”孩子太想亲人了,自己手里又没有一张兄弟的照片,聪明的何先通想起兄弟和弟妹双双为跑运输不久前都考过驾照,就专程到震后的青川县城去挨个查找证照拍摄点,功夫不负有心人啊,终于找到了孩子父母的照片寄给了元峻。
元月22日这天。我拨通了山东日照“安康家园”元峻宿舍的电话,他恰巧在洗澡,一个叫王轲的孩子接了电话。我不失时机地和他先聊了起来。孩子也是从东河口来的,原来家就跟元峻一个院子里,比元峻大一岁,15岁了,爸妈也是那天走的……现在就只想好好学习了,班上47个同学,学习都很努力……不吵架,不打架,我们都不会给老师添麻烦。放假了,都不走,学校怕不安全,有集体活动,有晚会演出,条件比家乡好……不过。我们要学会独立。
这些经历了大难的孩子们啊,格外懂事,也让人格外感叹,让我们都记着他们吧!
不死的魂灵
2009的除夕夜在人们的自强与期盼中到来了。
傍晚,我首先拨通了东河口何先通的电话,他和一放假就赶回来陪他的儿子元凯还在东河口的祭台上,老何神情有些激动地对我说:“苏姐,放心,我们一会就去吃年饭,有亲戚请我们呢,不过,吃完就要赶回来,今天这里来了好多人,晚上还有人来,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也要来!”
接着,我打通了浙江富阳的电话,那个小杨雪呢,她独自寄居在千里之外的人家,她会想家吗?岂知,她竟高着嗓门,欢天喜地对我喊了起来:“苏阿姨好!我们早就吃过年饭了,等会要看晚会,还要看烟火呢,下午就跟姐姐通电话了,何伯伯和阿姨明天带我出去玩……”
何先生接过电话对我说:“前几天《富阳日报》还接了杨雪去,组织了专门的活动,好多人给她送了糖果、衣物、英语复读机等等,她很好,还准备写一篇到富阳过年的作文,到时寄给你啊!”
关庄的赵晓燕抱着小女儿蝴蝶,青川中学张校长携着爱妻,回到木鱼两河口的赵师傅小罗一大家子,清溪大水村的何朝忠一大家子,或正吃着团年饭,或守着火盆,都在等着春节晚会开始。
所有的乡亲都给我说着相似的话,谢谢,谢谢!放心,新年了,我们会好起来了,我们专门买了大盘鞭炮,等着放呢!
是的,新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20时10分,我的电话响了,东河口何先通对我高喊着:“苏姐,你听见了吗,我们在放炮,在东河口祭台上放炮,几百人,祭台广场上都站满了,有我们这些老乡,还有记者,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就在我身边!”久久不息的鞭炮声穿过千里电波,划过长空,传至我心底。激起我胸中阵阵热浪!我的心到了青川,到了东河口,到了所有灾区板房棚户的乡亲中,我们一起呐喊:让灾难远去吧,多难兴邦啊,让我们在灾难中崛起振兴吧!
21时40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上,来自四川灾区的五位代表走上舞台,向全国人民致敬拜年,小林浩来了,警花来了,大学生来了,北川县长来了,他们让我想起了青川的小波,赵师傅,元凯,晓燕,唐姐,小何……
白岩松在深情地说:灾区的父老乡亲们,我们会陪你们走过每个家园重建的日子,好好地活,一切都会好起来!
除夕的钟声就要敲响了,我再次拨通东河口的电话,元凯接通了电话,“苏孃孃,我和爸爸,还有些人在这里,我们挂了大灯泡,整个祭台都照亮了,我们又要放炮了!你听到了吗!……”
正说着,我的手机座机不断地响起来,来自县城的张校长,来自两河口的罗老师,来自富阳的杨雪,有的喊着:苏姐,听到我们的炮声了吧?!阿姨,烟花好漂亮!有的发来肺腑之言:新年了,春晚不错,四川不错,我们会好起来的!
东河口的炮声,青川的炮声,富阳的炮声,我近旁楼下的炮声,天南地北。汇聚在一起,振聋发聩!炮声中,新年钟声敲响了,“春晚”的民族大联欢到了高潮,朱军高喊出了全国百姓的心底话:“感谢这一年来我们的自信自强,感谢这天地人和!”
炮声钟声歌声,天南地北,威撼天地,告慰逝者,辞旧迎新!
炮声钟声歌声,荡气回肠,张扬着不死的民族之魂,振荡在天地人间!